毛亞楠

“現實世界才是自己的生活,網上這梁園雖好,終究不是久戀之鄉。”2月中旬,在個人微博上寫完380字的告別聲明后,網絡紅人“豆瓣冷血才女”將自己賬號注銷,徹底離開了網絡。她聲稱自己之所以下決心遠離,是因為遭遇了嚴重的網絡暴力的攻擊,致使其真實信息遭到“人肉”,嚴重影響到了她正常的生活。
雖不知“冷血才女”回歸現實世界后,能否真正尋得平靜,但近兩年來,越來越多像她這般嘗試減少互聯網生活的人不在少數。從“逃離微博”、卸載各類APP軟件到關閉朋友圈、屏蔽群聊、不看公號——“放下手機或不上網,幾乎等同于遠離喧囂”。
“互聯網+”的時代在帶給人們無限便利的同時,也正在給一部分人帶來無限的困擾。天性不愛社交的人、處理外界信息慢的人、喜歡寧靜的人……“互聯網-”似乎成了解決這個問題最直觀的出路。
為了提前防止互聯網傷害或者逃避互聯網的傷害,現實中,已經有不少人有意或無意地選擇了“互聯網-”的生活,他們就像這個信息爆炸時代中的“被遺忘者”,在各自“一席之地”上過著自給自足的每一天。
“這是比任何一個時代都更需要被遺忘的時代。”青年畫家張二冬曾表達過類似的想法。2015年的時候,二冬以一篇寫“借山而居”的公號文章爆紅網絡,人們向往于他身體力行的造夢過程:4000元買下終南山小院20年的使用權,花費幾千元將老宅改造,實現在山中隱居的夢想。
2018年是二冬在山上生活的第5個年頭。3月,二東的新書《鵝鵝鵝》出版,相對于2016年出版的《借山而居》,新書更完整地展現了他的山中生活以及他對這個充斥著互聯網的世界的揣測和理解。在二冬的筆下,山里的日子的確會讓備受城市快節奏高壓生活摧殘的人們感到艷羨。
二冬這樣寫眼前的春天,“每年春天一到,我所住的地方,杏花、桃花、櫻桃花就開滿山,如果趕上一場小雨,那就真的有古意了。我會在云層比視線低的時候,坐到杏花樹下喝茶,風一吹,花瓣就會落在杯子里,恍若隔世的存在,有不愿醒來的穿越感”。
在山中,每日節奏的急緩由自己掌控,陪伴二冬的是一只貓、三只鵝、四條狗、一群雞和無數花花草草。有時他要做很多事,比如喂貓狗雞鵝,做飯洗碗,鋤地拔草,有時他又只是發呆喝茶,聽歌曬太陽。
許多人認為二冬的自如暢快,背后必定有畫畫寫書的經濟來源支撐著。但二冬告訴《方圓》記者,當初他想上山,除了書中所寫“對西安的某種情結,或者是對民族文化根基的某種依賴”,還有一個實用主義的答案:“城里房租太貴,大學畢業后只能在城中村租個10平方的房子,每月還要交200塊房租。而離西安城不遠的山里小院,200塊能租一年。”
因為身居終南山,二冬的這種生活被很多人誤解為是“隱居”。人們將二冬這般“隱居”在山里,又不放棄在社交媒體上活躍的人稱之為“終南山網紅”。甚至有寺里法師對前來采訪的媒體調侃道,“以前是山不在高,有仙則名,現在是山不在高,有信號就行。今天動了動鎬,明天看了看鳥,全都發在朋友圈里,生怕別人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
二冬對此不以為然,“馬東有句話說,被誤解,是表達者的宿命,這句話挺悲涼的,但很溫暖”。他從沒說過自己是一名避世的隱居者。“如果找到比終南山更好的地方,那現在把這地一扔,也就搬過去了”,至于“隱士”這個稱號,二冬直呼“帽子太大”,“你會突然被人莫名其妙地質疑,那家伙還用手機!竟然還用燈泡!”
“你讓嵇康生活在現在這個時代,肯定也會用iPhone”,二冬對互聯網的態度是,可以盡量少,但是“不拒絕”。他覺得那些選擇住進山里,卻不用電、不用手機之人的這種故意回避時代走勢的行為太不可思議,“互聯網是這個世界的另一種現實,回歸生活和斷不斷互聯網并沒有太多的關系,生活本身就該有網,有娛樂,有工具和信息。要提防的,其實是‘度的問題”,二冬告訴《方圓》記者。
對于上網,二冬有嚴格的自律。除非是要寫點文字,他才會把無線網接上。在他看來,上網會打亂他看書、畫畫、練書法和曬太陽的時間,他想要自己的專注都集中在有效的事兒上。
曾有朋友希望二冬關注時事變化,二冬卻覺得,“真正有效有用的信息,你是擋不住的,賣菜的老大媽都會知道。我對都市生活最想避免的,恰恰是那些沒用的‘新聞,信息量太大了,就像摘果子,我只吃那個最顯眼、最大、最紅的就夠了。剩下的就讓它們落地上”。
2011年,42歲的攝影師魏壁從大連撤回老家夢溪,被視為藝術界的一個大事件。有友人評論,“湖南那塊地方,仿佛升起一輪明月,普通的鄉村,因他而閃光起來”。
“果真有那么轟動嗎?我現在極少上網,也沒有電視,我算老幾呀?周圍的確有朋友說些羨慕的話,我以為大家都是在寬慰我,我也不想想那么多,只想以自己最舒服的方式了卻余生”。返鄉后的魏壁拿出了以他村莊而創作的《夢溪》系列作品,讓更多的人認識了他和他的故鄉,也讓魏壁自己,找到了面對自我及外界的方式。
魏壁生于1969年,20世紀90年代在深圳做過印刷廠業務員的工作,期間接觸攝影,后成為專業的攝影師。2004年8月,魏壁離開深圳去了大連,做過報社攝影記者,做過商業攝影,在那里一待就是7年。起初還覺得新鮮,那個城市里有大海,有和風歐式的老建筑,可后來隨著大連的發展,老建筑被拆除,老房子也所剩無幾了。魏壁在那里生活的那些年,日漸明白“城里不過如此”,也明白了大家都是怎么活的,這是他厭惡的一種活法。
“就像被卷入一個洪流之中,失去自我地活著。這種犧牲如果談得上奉獻也罷,但事實上就是互相之間的消耗”,魏壁曾對去他鄉間做客的作家慶山如是說。
而鄉間的一切都是魏壁所向往的,回到那里生活,“就像生活在母親的子宮里”,很舒適。回來后他獨自操辦所有事情,也很享受這個過程,覺得自己身上沾滿城市的骯臟,勞作就是贖罪的方式。妻子是回鄉后娶的,難得的是她也想在農村生活。
透過魏壁的作品,人們總會想起桃花源記中的景象。《方圓》記者問他,“歸隱后”收獲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魏壁覺得,鄉間7年了,他一直在收獲,“不全是所謂隱退帶來的詩意,而是作為我一個人活著的質感”。
魏壁現在的生活非常規律,周一到周五在縣城陪孩子念書,因為鄉下已沒了學校;周末或節日的時候,全家人一定回鄉間老屋里住。回了老屋后,一家人都十分忙碌,砍柴、收雞蛋、翻地,盡可能地給孩子們親近泥土的機會。
魏壁已經很久沒有拍照片了,統計下來,一年攝影創作的時間也就十天半月,他把更多的精力用在了臨帖寫字上,通過這種方式,削弱了前幾年產生的中年危機感,從而獲得超乎尋常的寧靜。還有更多的時間,他用來教兒子習字,和孩子們玩游戲。《夢溪》之后,他還拍了一套《寒池》。《夢溪3》還在進行中,但不知道最終出來自己是否滿意。
經常有外面的友人前來魏壁這里提神醒腦,作家慶山便是其中之一。前幾日春日正好,慶山去魏壁那里住了兩天,魏壁陪著這位朋友在沒有邊際的山間花田中漫無目的地走了走。4年前,慶山所寫《得未曾有》里收錄了她寫魏壁還鄉的故事,她在書中表達對魏壁生活的羨慕:“人能夠做出決定,回到原來的故鄉,回到父母身邊,這是很幸運的。比如我,目前還不能設想最終生活的地方,也不想回去故鄉。一個人可以回到根源之地,是幸運。但有很多人沒有這個幸運”。
魏壁告訴《方圓》記者,他知道現在有不少人想要逃離城市,過上鄉居生活,在這些嘗試里,自然是有成功有失敗,其實失敗了也沒關系,能多一次認清自己的經驗。“如果真能過簡單生活,一年幾千塊就夠了,但要清楚,回鄉不是做給別人看,如果真的有那么一顆心,你能在里頭獲得無限的解放”。
魏壁還說,他并不清楚什么是“給互聯網生活做減法”,“平均每天我大概上網10分鐘,鄉里無線網、4G都有,但主要是用于聯絡。我極少瀏覽朋友圈,也不指望別人看我的,在這個時代,手機不用是不可能的,但不要沉迷,不要浪費太多時間就好”,魏壁說。

與二冬一樣隱居在終南山的張劍鋒,同時還是雜志《問道》的主編。(圖片來源:cfp)
2014年,在騎行路上認識的小兩口黃鷺和白關決定搬到北京郊外的鄉間居住,他們在一個村子里租下了3個院子和半畝田,和日本電影《小森林》的女主角一樣,開始了自力更生,“男耕女織”的日子。
看過《小森林》的人都知道,在鄉下生活,最耐人咀嚼的就是日常。人想要自給自足,必須要跟隨著大自然的步伐。黃鷺和白關一個是攝影師一個是畫家,工作之余,二人將大部分時間都投入到了自家菜田里。
在今年2月出版的《鄉間的日常》一書中,黃鷺和白關各自用文字,記錄下了這種“天生地養”的狀態。比如初春的時候要育苗,為一整年要吃的蔬菜做準備;三月里給地里上肥,春天的氣味從腐熟的豬糞味開始;五月的時候澆水除草,時間在勞作中飛快;六月七月八月是果蔬的豐收季,迎來菜園最熱鬧的時期;十月霜降后開始“貓冬”,人就和村子一起安靜了下來。
一旦身心順應了土地,人的生活忙亂中也有了節奏。那些快的節奏一般分配在了每個播種、捉蟲除草或搶收的日子里,而慢下來的時光,則被用在了兩位藝術家各自的創作上。與種植相關的時光看似寂寞辛勞,但到最后都轉化成了他們藝術創作的原本,支撐起了各自作品的靈動與活躍。由此可看,對他們而言,在鄉下生活似乎是一件雙贏的事情。
但白關也曾寫文坦言,僅僅是住在鄉下,是擺脫不了互聯網帶來的焦慮。“我也一樣焦慮,只不過畫了一本小書,整天就會想去看看誰寫了什么評論,標點都不落,一點也不超然”。白關認為,在如今的年代,沒必要將城市和鄉村對立起來,他們的生活方式也不是“被遺忘”的生活。在鄉村,他們仍然樂于與外界交流,合理利用互聯網,且經常有出差的機會。收獲季節里,他們還忙于朋友間的迎來送往,還要旅行,學習新的技能。
“真正理想的生活,是一種滿足自己心意的生活。不在于某個理想有沒有變成現實,而在于那個前進的故事”,白關說。
2013年前,也就是二冬剛上山的那個時間點,發生過有關終南山的兩件事。一個是2009年,美國漢學家比爾·波特探訪終南山尋找中國現代隱士,著書《空谷幽蘭》,引發中國隱逸文化海外研究的浪潮。另一個是2012年,一篇《5000多位隱士藏身終南山》的新聞稿,讓越來越多的人做出了“隱居終南”的決定。
某種程度上,出版人張劍鋒是被隱居大潮卷進來的一位。但他不是純粹的隱居者,平常他有一半時間在山下工作,一半時間在山上的草堂隱居。這種“兩棲”的特殊性讓他見證了很多前來住山者的困惑和焦慮。據他回憶,那些頭腦一熱前來隱居的人,“十個中只有三四個最終留下”。
“每個人都有對桃花源的想象,而住山是有門檻的”,二冬早就說過。在他看來,選擇離開城市生活住在山中最大的問題就是“鬼怪蟲蛇”或“空寂”。“想象過山里面停電嗎?然后剩下的才是‘寒冷‘酷暑‘幻想‘深夜‘閃電‘陰雨天‘背糧食‘沒菜吃‘下山‘上山‘伐木‘挑水‘陌生人敲門‘手機沒信號‘鋤頭握在手里‘烈日扛在肩上‘烏鴉‘野豬‘遺忘‘床底下‘門后面‘讖語‘霉變‘失眠‘潮濕‘漆黑一片。每一個你都能打敗,就可以進山”。
除此之外,想要跨越“被遺忘”的門檻,也得經得起旁人的議論。記得慶山在《還鄉記》中寫道:魏壁在村頭路口市集買五花肉時,一個面熟的老太太曾跟他搭話,“你快30歲了吧”,魏壁聽了差點起一身雞皮。待魏壁走出幾步,她又跟旁邊的老太太八卦,“他都快30歲了,你還以為他小啊?才生一兒伢”。“她們要是知道我都40多歲了,那還不眼珠子都掉地?她們會背后說我不懂事不孝順”,魏壁對慶山說。
如果沒有足夠的勇氣和能力,黃鷺和白關也不太可能耐得住鄉間的日常。正如慶山在《得未曾有》中所說,“正確的生活是從正確的人開始的。否則人會一直處于矯正狀態,耗費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用在對一個錯誤的調整上。在城市固定的模式里生活,對內在精神的發展和自由不利。但很多人不一定能馬上找到解決辦法”。
3月16日晚,30歲的文字工作者陳潔(化名)參加了一個由“看理想”舉辦的“室內生活節”活動,那天的座上嘉賓是作家楊葵,活動的話題圍繞著作家最近新出版的隨筆集談開去。在問答環節里,一個同陳潔一樣焦慮重重的女孩舉手向楊葵“取經”,問他“互聯網信息爆炸的大背景下,年輕人到底應該如何去學習和提高素養,遠離浮躁和焦慮”。陳潔記得,楊葵給出的答案是,“別把自己搞的那么忙,選擇不看什么,比選擇看什么,要重要一萬倍”。
焦慮的減輕的確是從關閉那些訂閱號開始的,陳潔清晰地記得那一刻的感受,“像是開始有勇氣對這個信息過剩的時代說‘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