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靖
《舊制度與大革命》是19世紀法國歷史學家、政治學家托克維爾的著作,探討的是為何在法國封建制度大廈將傾之時爆發了大革命,但未取得理想效果,反而加劇了社會的矛盾和動蕩,研究舊制度的每個機制運行,如何導致了大革命的發生,進一步分析大革命的影響因素,大革命盡管有其歷史局限性,但我們還是要看到它的進步意義,理解作者的哲學思想以及政治建議。
一般性革命常醞釀于經濟衰微、市場蕭條之時,而托克維爾卻提出路易十四朝代最光榮的年月,衰微的最初跡象已經顯露,路易十六統治時期的繁榮加速了大革命的到來,公共繁榮迅速發展,人口增加,財富增長,土地占有,不平等削減等,這些積極因素改變了社會面貌和人民精神,同時也激發了被長期壓抑的欲望,人們所渴望的平等、富足得到初步滿足后膨脹起來,遠遠超過了當時社會制度和財政狀況的限度。
這場政治革命與法國當時的各項政治制度有必然的聯系。當時法國是封建君主專制制度裹挾著中央集權制度、貴族制度、等級制度的國家,權力日趨集中,深入到社會的方方面面,且政治自由受到威脅,表面上完整和諧的政治框架和社會制度隨著政權權限的濫用被腐蝕瓦解。
社會矛盾和沖突的激化也加劇了社會不穩定和大革命的到來。法國社會三個等級彼此獨立分裂,每個等級內部個體之間也相對獨立分離,只圖私利,不平等差距拉大,成為大革命爆發的導火索之一。
在精神層面上,非宗教傾向在18世紀的法國人身上成為普遍占上風的激情,并進而影響大革命。人民的激情掃除了宗教信仰的普遍威信,人們的精神領域空空蕩蕩卻又無所畏懼。
此外,“法國公民比任何地方的公民更缺乏在危急中共同行動、互相支持的精神準備,所以,一場偉大的革命就能在一瞬間徹底推翻這樣的社會”。階級內外的分裂孤立使得人們彼此漠不關心,社會環境的變動使得人們彼此相似。人們精神領域的革命已然要爆發,大革命的發生也順理成章。
“法國革命創造了大量派生的、次要的事物,但它只不過是主要的事物的萌芽進一步發展;這些萌芽在革命以前便已存在。”意想不到的大革命缺乏科學的理論基礎,具有很強的空想性,一時之間它試圖建立的新政治制度和秩序不得不沿用舊制度下的中央集權制。可以說這場民主革命在變革社會結構的同時將社會中的權力全都吸引過來,人們獲得的新自由與權利比起中央政府新增加的權力算是九牛一毛。
此外,人們試圖通過大革命爭取的自由在舊制度下更得到充分的體現,盡管這種自由帶有階級性和局限性,“范圍狹小、形式改變,仍富有生命力”。于是大革命是自由平等思想的再解放,這并不與舊制度下的自由和平等相矛盾。大革命的成功之處在于摧毀了長久以來的封建制中混亂不堪、積重難返的政治制度,創造出更簡單、更一致的政治秩序;我們也可以看到大革命的失敗有其必然性,因為它未能打破舊制度的桎梏,過于理想化、迅速化,一場革命可以很容易摧毀不滿的舊制度,困難的是如何建立起經得住考驗的新政治制度和社會秩序,這顯然并沒有得到充分的考慮。
法國經歷四十一年的革命,由封建君主專制統治變為君主立憲制,再到半總統共和制。與此同時,中國處在清朝乾隆時期末年到道光帝時期中年,盡管在時空和歷史國情上中法兩國存在差異,但如果我們從整體和比較的視角來看兩國的封建改革與革命,就能夠理解封建專制弊端的普遍性。兩國經歷過大革命后的舊制度是否都繼續有所存留?何以資產階級革命在兩國中取得不同的結果?民族氣質在多大程度上影響革命和歷史發展?
中國封建專制的歷史從秦朝到鴉片戰爭長達兩千多年,明清時期封建君主專制達到頂峰,封建制度走向衰落。一個王朝的滅亡未能喚起一種新制度的誕生,明清王朝更替并沒有鏟除封建根基。晚清經歷洋務運動、維新變法運動、清末新政和“預備立憲”三次改革,盡管改革客觀上刺激了民族資本主義的產生,帶有資產階級改革的色彩,但是本質上都是封建統治階級的改革自救運動。明清時期的政治改革同法國舊制度下的改革一樣都加強了中央集權,改革的后果是引起人們要求進一步改革,改革的局限性加劇了民眾的不滿情緒,最終可能釀成革命。與此同時,封建專制制度的缺陷日益突出,顯現出封建制弊端的普遍性。辛亥革命廢除了封建君主專制制度,建立了資產階級民主共和制政體,隨之而來的復辟、二次革命、三次革命體現出革命的不徹底性,舊制度復燃。歷史所證明的資產階級革命道路在中國是行不通的,這可以解釋為:法國等國家在工業革命以后資產階級力量壯大,而中國作為傳統的農業國資產階級先天不足、后天畸形;另外,中國的資產階級革命并未充分發動廣大人民群眾,沒有法國革命如此高漲的革命積極性。
法國和中國革命后的舊制度殘留還可以有一種新的理解,中國的封建社會屬于“超穩定系統”的演化模式,即“舊社會結構瓦解后,沒有潛結構可以取代它,社會結構中又存在著修復機制,這樣,社會結構的停滯性和周期性崩潰修復同時出現”。法國革命前后的社會結構也符合超穩定系統。
另外,法國的民族造就了這樣一場如此突然、如此徹底、如此迅猛、然而又如此反復、矛盾和對立的革命。那么他們的民族特征是怎樣的呢?從托克維爾的敘述中,我們可以看出這個民族獨立、感性、多變、適應性強、理想而非現實,于是他們的行為總是超乎想象,轟轟烈烈卻又轉瞬即逝。中國民族的性格中有很強的儒家文化烙印,有不可否認的劣根性,也有自強不息的意志,很難概括完,這些民族特征直接或間接地影響了中國近代前后的改革和革命,上面所提到的革命都相對保守,具有階級性,動員不足,多早產,與法國革命相同的是都帶有理想主義的色彩,不同的是缺乏科學理論的指導,追求革命的實踐性。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的改革堅持穩健地漸進式開展,基本取得成效。我們在強調要促進中國的制度轉型的同時,又要強調新制度終究只能是現制度的演進。“制度創新,并不是要人為地去創造一種新制度,而只能是可以培養制度運作中已有的新因素。這樣的新因素往往產生于舊制度的框架與實際制度的運作之間的緊張或矛盾。”這種模式是適應中國國情的,也是值得其他國家借鑒的。
托克維爾所反對的集權準確來說是行政集權,因為這往往只會弱化國家力量,而政府是要集權的,如此才能去決定有關全體國民利益的事項。我們國家有集權的傳統又有集權的現實需要,集權分權各有缺陷,常常陷入集權和分權的死循環。因此,“制度化分權”在我國有一定的可行性,“它主張改造現有政治結構和法律體系的方式來實現中央與地方分權的意圖”。而不管是政府集權還是行政分權,有權力存在的地方就有滋生腐敗的溫床,法國舊制度統治者的貪婪腐敗激化了社會矛盾,加速了政權的滅亡。在我國當前反腐高壓下,政治環境得到很大改善,腐敗問題仍然沒有得到徹底的可持續性的解決。腐敗腐蝕權力合法性,權力制約與監督一直都有,實效不穩定,這需要用制度與法律來健全和完善,將權力關進制度的籠子里,依法行政。
當前中國的社會階級主要有上層階級、中產階級和社會底層階級,盡管有很多利益團體,但社會群體整體呈現扁平化的階級特征,貧富差距拉大加劇了階層固化,利益和資源分配不均,中國的改革要處理好各階層或團體的利益,調整階級分裂和利益分化的傾向。與此同時,調節起點平等和結果平等對政府來說都存在難度,因此促進機會平等是實現社會相對平等的有效手段,這需要健全 、運作有效的制度和法治來保障任何社會成員都能夠享有平等的政治權利和自由并遵循同等的法律和政治規則,平等地參與競爭并遵循同等的原則,這樣也有利于縮小一部分人起點和結果不平等的差距。
的確,政治自由是民主政治的基礎,“全能主義政治是應付社會危機的一種對策和推進社會革命的不可缺少的手段”,在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之后,應該演變成為社會主義高度民主政治,保障充分的政治自由和政治參與,以權利制約權力,保證政權的先進性和純潔性。另一方面政府要引導社會樹立正確的自由、平等價值觀,賦予其簡明清晰的內涵,切勿造成社會對自由的物質利益的追逐。此外,人們的政治參與有利于鞏固享有的政治自由,打破政治資源的壟斷。新聞媒體的政治參與媒介作用在當代政治和社會生活中日益明顯,我國實行宗教信仰自由的國策,很大一部分人的精神領域缺乏信仰的指引,新聞媒體的宣傳方向很容易引起民眾的盲目信從,如何保證新聞媒體的獨立和合法化輿論監督作用?如何實現新聞媒體、網絡媒體傳遞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和反映民眾利益需求?如何合理利用各種媒體平臺緩和政府與人民的關系?又如何對新聞媒體進行監督?這些需要政府進一步落實,警惕市場經濟繁榮發展同時潛在的社會危機。
思考的道路不一定會得到確定的答案或內心的平靜,卻能獲得新的感悟和啟發。正如托克維爾所說,“所有這些原因加在一起,也不足以解釋法國以外類似的革命”,法國大革命的原因和評價見仁見智。同樣中國革命也有共通性和特殊性,以史為鑒,深化制度改革,完善法治建設,制約監督權力,保障個人權利和利益,政府解決一個問題可能產生更多的問題,關鍵要堅持原則,以公意為行事目標。
[1](法)托克維爾.舊制度與大革命[M].馮 棠,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118.
[2]金觀濤,劉青峰.興盛與危機——論中國社會超穩定結構[M].北京:法律出版社,2011:385.
[3]鄭永年,吳國光.論中央-地方關系——中國制度轉型中的一個軸心問題[M].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1995:5.
[4](法)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M].董果良,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