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志杰
明燈初試九微懸,瑤館春歸不夜天。
公元1566年,大明嘉靖四十五年丙寅年虎年,上元節。秦淮河畔游人如織,沿岸酒樓妓館皆滿,露天古董花鳥市場生意興隆。當夜,名甲天下的金陵燈會照常舉行,萬民爭看鰲山燈。名士才子繾綣逗留,吟詠不絕。一個月后,江寧縣富商委托畫師制作的《上元燈彩圖》順利收筆。
同月,海瑞備棺待死上《治安疏》。責嘉靖帝修醮求長生,不理朝政,令權奸嚴嵩專國二十年,韃靼北犯倭寇東擾。下詔獄。是年底,嘉靖帝丹藥中毒死。次年,隆慶帝開海禁,倭寇漸絕。四年,張居正、王崇古斡旋之下,與俺達汗和議成,旋開互市貿易。同年,狂生李贄任南京刑部員外郎,師事陽明學傳人泰州王襞。當是時,海瑞任應天巡撫。治理吳淞江白茆河通流入海,抑豪強。萬歷十五年,海瑞死于南京任上。金陵百姓罷市,祭奠哭拜者百里。
《上元燈彩圖》畫成之年,寧波天一閣建成。一個日本人松平家康改名為德川家康。朝鮮女醫大長今死。八月,歐洲破壞圣像運動發展成騷亂。莫臥兒王朝,阿克巴大帝修筑拉合爾城堡。諾查丹馬斯留下一部預言詩集之后去世。
首先是角色。我將超越每一段具體的歷史,提煉出所有的歷史中普遍存在的角色設定。角色的數量是有限的,腳本的數量是有限的,情節總是驚人相似的,以至于經歷歷史會產生預感。閱讀歷史的人會覺得抄襲。經歷和閱讀歷史的人都難免產生輪回和循環的感覺。這一事實似乎說明一些事物具有不易的本性:權力的本性不變,總是讓擁有它的人遺忘危機。女人的本性不變,女人要捍衛的與其說是空間不如說是時間。糧食和土地總是生死攸關的。而實在找不出借口的時候,復仇總是可以重新成為名義。
所以我獲得的將會是基因。所有的角色都不會在歷史中退場。歷史基因會為自己尋找合適的承擔者。只要條件具備。時機到來。角色必定重新出現。重新蠢動。因為正直和憤怒而崛起的英雄,不可推卸地義無反顧地成為自己直到身敗名裂。國色天香的美女將會再次成為紅顏禍水,不管她是貂蟬、趙飛燕還是楊玉真。每個時代都會有詩人廁身其中,他們的詩篇將比他活得更長久。他們顫抖的喉管呼叫在每個時代,發出的是江水拍岸和秋風落葉的相似聲響。而狂人每每用顛倒錯亂的語言道出天機,只是在當時從來沒有人聽得懂。
就像基因會突變,突然地,新的角色會出現。當他出現時,經常喬裝為舊的角色。他的喬裝既蒙蔽了眾人也蒙蔽著自己,他自己也往往不知道自己的使命。所有的角色都經常遺忘臺詞,因此他們的臺詞都發自肺腑而驚人相似。歷史劇從沒有幕間休息,歷史劇從不穿幫。
腳本的數量是有限的。曾經被攻陷的城池,在未來午后的陽光中閃耀。為下一次被攻陷養精蓄銳。告訴我,我要在里面加入新的角色。歷史中從未出場的角色,騎兵和火炮,紙張和銀行,將把歷史劇由寫實主義變成荒誕派。因此,我們要用歷史的基因們當作原料,去煉制一種給我自己的逍遙散與鎮定劑。讓身邊的日常,因為這種藥物作用變得富于幽默感。
在進入這種工作之前,我有必要先變得冷酷。我既不應該過度欣賞那個受到黎民百姓交口贊嘆的清官,不應該從他襤褸衣衫上的補丁中看到構成主義的形式美。也不應該過分惋惜那位被打入冷宮的廢后的美貌和寂寞。我更不應該為權臣的飛揚跋扈而憤憤不平。每一個角色的具體扮演者都是清白的,在戲劇藝術的標準上他們無非是完美的演員。
對于表演者而言,角色的事先給定,就成為命運被領悟。有的演員很早就領悟到他或她必須扮演的角色,并且預知角色將要登場和退場的時間,他們也預知角色的下場。但絕大多數扮演者并不理解角色。或者說,他們自己以為是的角色和他們不得不是的角色,其實是一對兄弟。兄弟之間有時候長得很像,有時差之千里。不理解角色并不妨礙完美的演出,因為充滿前衛精神的劇作家隨時修訂腳本。有一些人撿拾了腳本的殘章斷簡在市面上出售,我把他們葉作算命先生。
與其坐而待斃,不如嘗試突圍。我們商量已定。分頭,從各個方向,乘著黑夜潛行。
戲劇性安排在這一切發生之前。系統已經非常完善,它能夠自動選擇最佳方案,調配自己的運作。保證一切處于最佳狀態。自動檢修,不出差錯。最關鍵的是,它已經和我的思維建立了同步機制。也就是說,我怎么想,想做甚么,現在覺得怎么樣,擔心甚么。期待甚么,所有的信息都會傳遞給系統。系統會把他自己同步成適合我的感受的狀態。他知道我所知道的一切,理解毫無偏差,并且隨著我的任何改變。很快地改變。因此,我,就是系統派入歷史內部的最大的內奸。
我可以呼吁我的變體們除掉我。但那樣歷史的所有的意圖就都被暴露了,我們的努力的方向也會因此蒸發。因此,我只能作為歷史的主角繼續存在下去。并且我還必須領導所有的變體們,想盡辦法逃出包圍。
我的意識一刻不斷地向系統泄露我的行藏。幸好,信號傳輸的過程還是需要一些時間。傳輸的介質造成了系統獲得我的意識的時間上的稍微滯后。完全同步還沒有能實現。但是系統進化很快,時滯正在變得越來越小……幾乎在我開始逃亡的同時,系統已經派出追兵。我甚至很難分清那些身影是警察,還是我自己的影子在晃動。
因此,我們的歷史要成功逃走,只有一種可能。我必須不斷地背叛我自己。除非變卦的速度如此之快,我才有機會讓系統反應不過來。我必須反復無常到不知道自己要的是甚么,才能避免讓系統知道我要的是甚么。我的下一步必須毫無理性和邏輯可言。如果我能夠足夠地不可理喻,系統可能會假設他自己收到的同步信息有誤。他檢修自己的錯誤的時間,是歷史能夠從系統中逃逸的唯一時機。而且,在他發現這一點之前,我必須再次變卦。我必須搶在系統同步我的意識之前再次滑走,只有這樣,逃跑才是可能的。
趁著黑夜,我們越過了一片又一片廢墟。經過核爆炸之后,這片廢墟成了系統信號較弱的區域。
信號時斷時續。我很少離開這種逃脫同步的狀態。我的速度變得輕快,廢墟從身體的側面飛速掠過,擦痛了我的面頰。
巷戰被我們甩在身后,迷宮被我們甩在身后,然后又是一片廢墟。變體們正從各個方向潛行。我感覺不到他們。一道圍墻攔住了我們的去路。我剛閃過一個念頭,就知道同步再一次發生了。信徒就出現了。
幸好奔跑的慣性還在身上,我們沒有被信徒看見。這時候,變體們幫我進行了變卦。他們高聲交談,在信徒身邊從容地走過,從柵欄的間隙中刪除了他們的身體。我想順著圍墻跑。繞圈跑的信息被同步給系統,將給變體們的出逃創造時間。
我經過了北門,西門,南門和東門,又回到北門。然后我折返過來,東門,南門,西門,北門。系統已經完全同步。我的身邊不失時機地出現信徒們。他們在門邊散步,三三兩兩地交談。有的朝我贊許地點點頭,為我稍稍讓出通道。那些門扇都已經消失。我并沒有從敞開著的門口走出,我知道每一個方向的門都已經被同步。我往門外走出一步,門也會往外移動一步。反復地跑過圍墻,反復地折返。我的目的是從轉身前后景觀的變化,測試系統同步速度的時滯。
我會一直反復地跑下去,直到所有的轉身都成為下意識的習慣動作。直到最后,一粒沙子偷偷地進入了我的鞋底。另一粒沙子從我柔軟的內臟中生成,就像貝殼內長出珍珠。有了沙子,就有了希望。沙子會毀滅系統。
每一個角色之間總要用一些方式發生關系。他們有時互相推動,有時互相維持。有時連為一體,有時針鋒相對。有時互有默契,有時磕磕碰碰。有時暗通款曲,有時勾心斗角。以上說法并不是隱喻。金陵劇場中的角色,不但是心理的互相牽掛,更是物理的互相勾搭。
名妓的身上帶有鎖孔,鑰匙當然在革命者和詩人的身上。但是漁翁釣竿上的磁鐵將收藏鑰匙。
他們連接:搭扣互相搭,鉤子相鉤連,虎符相吻合,鑰匙打開鎖。螺釘對著螺母。拉鏈和齒輪互相咬合。傳送帶互相連接,槍瞄準靶子,木魚等待鼓槌。磁鐵互相吸引和排斥,燈光互相直射。共享一雙手套,被一根鞋帶綁在一起。我的聲音觸發你的聲控開關,等等。
誰都知道,在金陵,沒有人掌控自己的命運。人都是生來被使用的,每個人都只是某種歷史任務的道具。歷史任務一旦啟動,人就進入角色,成為歷史人物。歷史人物的被使用狀況,使我對他們的設計越來越接近某種刑具。
一些操作者在操作這些器械。他們不表演,只是忙碌著。與其說是使用這些器械,不如是侍候這些器械使之維持運轉。他們推動,搖動,填裝,傾倒,搖晃,好像展廳是農忙時節清晨的農場。但他們都身穿黑衣,面目模糊。表明他們只是受到不可見的力量的委托。作為謙卑的雇傭軍,他們無意喧賓奪主。
器械都很有個性,擁有顯赫的身份。操作者卻不需要身份,操作只是試圖理解器械設計的目的。讓它的意圖得以展開,因此操作者的活動越虛越好。
然后一聲鑼響,黑衣人忽然全都離場。他們消失得很快,就像影子在陽光下消失。而不是像霧氣那樣纏綿和藕斷絲連。他們的消失如此堅決,以致于讓人懷疑他們是否曾經存在。所有的器械被遺留在當地,就像龐貝古城一桌剛剛擺好的宴席一樣依然充滿等待。也像性愛之后凌亂的床單被褥一樣氣喘吁吁,未經修飾。
凌亂的舞臺并不是腳本的嚴格排演。或者說,歷史劇有一群天才的演員,一個沒有什么才華經常抄襲和重復的劇作家,一個很蹩腳的導演。
這個葉作金陵的舞臺,可以是任何地方。任何一個記憶與失憶交錯,歡慶與告別同步,朋友和敵人同體的地方,都是金陵。金陵之夜從不冷場。相思和更漏在低處糾結,明月在高處,夢在醉后,天籟和象征在遠處。不夜天系列燈籠是心之所系。對應于某些亙古不變的情感。懸掛于天空的,是地面上的人們所追問的道理,所寄托的情感,所跟從的命運……這個劇場里每個觀眾也都是演員,只有各種發光體注視著金陵劇場中的一切。我們忙于參加歷史,太少抬頭觀看。而它們,是唯一的觀看者。
金陵劇場角色繡像
曲徑通幽,而幽暗處盛產秘密和陰謀。女子焚香之后對著月亮自言自語。其實是說給隔墻的耳朵,指示他如何穿越后花園迷宮般的小路。但竹子和假山的陰影中,盯著她的并不止一雙眼睛。刺客對女子毫無興趣,他等待的是她權勢熏天的父親的出現。啞巴已經在這座花園中看到了太多的殺戮,他知道這里的每一寸土地挖下去都是人類的耳朵和指紋。曲徑里有人獨飲,有人偷情,有人謀殺。有人埋藏自己的仇恨,有人看見了鬼。他對此已經厭倦,他的觀察只是出于習慣。而狐貍,等待的是未來這里的那座廢墟。她才是花園中最耐心的物種。他們都深知對方的存在,甚至可以感覺到對方的呼吸,但他們心照不宣,不想破壞幽暗的美。幸虧小路曲折,他們永遠不會相遇。
長久以來,人們對我這個行業的歧視完全是不可理喻的。他們認為我既然有能力在舞臺上變成另一個人,那就意味著一杯稀釋過的自我和更加變異無常的感情。他們又錯誤地認為我只是靠天生的姿色或滑稽長相勾引了目光,而不是長期艱苦的訓練出來的高超技巧。總之,他們絕不認為表演是一種嚴肅的職業選擇,而是把我當作玩具。對于這種歧視,我心知肚明。盡管他們給我鮮花和掌聲,我從來不敢認為那是給我的。我也無法分清他們洶涌而來的性欲針對的是我還是我所扮演的角色。其實觀眾們何嘗不是表演者呢?舞臺下每個人的表演經常讓我自愧不如。我越是暗中揣摩學習,越是覺得其技巧出神入化。我知道,總有一天,所有人都將是表演者。而那時,我將成為明星照耀這個世界。
刺客的主要培訓內容是易容術和隱身術,這兩項技巧都是為了盡可能地靠近目標。只要足夠靠近,攻擊手段銳利與否,反倒成為次要。因此,耐心經常比武藝更重要。擁有一張平凡的臉,是最好的蒙面。成為欲望的對象,則是目標放松警惕的最佳時機。圖窮匕見和魚腸劍,都涉及隱身術和欲望。自我犧牲型的刺客有時并不在乎結果成敗,他們的行動與其說是精心設計的,不如說是自我宣泄的,驅動他們的是激情與儀式感。反之,職業刺客更有效,是因為他們把行刺當作買賣,從而更多地考慮了成本和收益。刺客在中國歷史上甚獲好感。從司馬遷開始就為刺客列傳,并不視其為法律的破壞者。其自我犧牲和抗暴精神,使之在一種道德主義的土壤中大肆生長。有時,連被暗殺者都對刺客敬重有加。
如果你愿意,你需要進行拆解的動作。解開繩子把它拆成一根根的絲線,你依然回不到過去。書寫歷史的動作已經干預了寫成之后的新的事件。你甚至不知道如果沒有歷史的書寫者在角落里自顧自地忙碌,行動者是不是會這樣那樣地行動。歷史學家并不只是對事實進行了挑選,要讓他覺得這件事重要,這本身就需要時尚的幫助。他也不止是把同一件事情一次次地針砭。不,單是他存在在那里,就足夠行動者心中升騰起一種跌宕的不安。這不安有時甚至放大為恐怖,讓他們動作走形。他們既生活得像一種詛咒,總是提前知道結局,卻又故作糊涂謙卑地自稱一無所知,然后扮演馬后炮售賣其睿智的結論。歷史學家是永遠不會犯錯誤的人。崇拜并供養這群人,是一個過分早熟而不相信神話的民族的責任。
中原本來并不是脆弱的獵物。它也曾經耀武揚威統御四方,積累起財富,創造農業和人口。但是自從人口四散去探索四周的耕地,文明在陶罐上發芽變成字體,中原的天險似乎一下子降低了級別,它在獵食者的爪牙之下像鹿角一樣形同擺設。它徒有鹿的敏感,卻無法長出鹿的奔跑。中原就此無辜,任憑野心喪亂揉虐。肝腦涂滿中原,膏液潤澤野草。生命的肥料讓中原越來越肥沃,讓它盛產王國、戰爭和災害。雄性動物對中原持續的愛讓它頻繁地更換主人,成為混血的熔爐。偶爾,中原會炫耀它古都的密集和英雄的眾多,正如一頭衰老的瘦鹿炫耀它滿身的傷痕。
一開始,商人把物資的占有當作利潤的源泉。他們很快發現,守株待兔的囤積只是在時間中搬運物品,這遠沒有在空間中移動物品來得有效。商人進化成運輸者。他們長出駝峰和輪子,并學習見風使舵。故鄉越來越遠,商人在旅行中漸漸失去了口音,并發現數字是更通用的語言。再后來,一些人發現,比各地之間物質的有無差別更重要的,是掌握道路。于是他們更進一步成為渡口和橋梁的控制者。最終,個別最偉大的商人發現,如果人們并不需求甚么,那就必須教導他們去需求,培養他們的渴望。然后囤積搬運和管道才有機會成為贏利工具。于是商人成為價值觀的塑造者。正是從這時候開始,商人的動作引起了政治家的警惕。他們發現商人已經插手自己的領域,于是商人們被宣布屬于一個危險的部落,他們只被允許統治甲骨文時代。
作為社會劇場,筵席見證了太多的謀略同盟爭執和妥協。她深知笑里藏刀,話中有話,醉翁之意不在酒,而酒后吐出來的依然不是真言。她知道座位包含象征,食物只不過用來觀賞和潤滑談話而且充滿暗示。她知道桌面下的腳忙個不停,有的在發抖,有的在催促、制止、提醒、溝通,有時是勾引。腳在桌面下的柔韌度像瑜伽大師一樣匪夷所思,比手指有更豐富的表情。她曾看見一只腳在為隔了一個座位的人手淫。她也曾目睹兩雙腳在桌面下過招。她還曾經看見一只腳能握筆在鞋底里寫字,之后還不動聲色地和別人交換了鞋子。而桌面上的人們表情如常,彬彬有禮。經歷過所有這一切之后,筵席深信自己隨時可能被掀翻。此外她確信沒有桌布的筵席將索然無味。
每一個漁翁都是耐心的等待者,如果魚不夠大他是絕對不會出手的。他對于圍觀者的目光如何在自己的背部反復掃描完全心知肚明。他的斗笠中藏著世界地圖。水文和山川的細節都已了然于胸。他用釣竿專注地偵測著溫度和風向的微妙變化。當真正的機會臨近時,他依然保持了略帶疲憊的表情。久蘊心頭縝密構思的隆中對已經默默地排演多次,只要價位合適就會一瀉而出,震撼聽眾的耳膜。作為假隱士,漁翁認為那些真正的隱士對于名聲的愛惜也是一種做作,或者真相其實不過就是那些人缺乏能力。漁翁志向遠大,他所要釣的是天下。
在童謠被聽到之前,它事先已經在群眾的心中鳴響。童謠是一種發泄,更是一種詛咒。不軌的希望押上韻腳,以童言無忌的名義,變得朗朗上口,變成娛樂,動員起無聊者茶余飯后隨機的參與。歡樂四下蔓延時擁有流感的能量。它與蝴蝶和蜜蜂為伴。它通過風傳播,它比通緝令行走得更快。這是一場動員廣泛的集體創作。盜版和變體層出不窮,每次一傳播都添加了幽默感和惡毒性,它們在清亮稚嫩的童聲中高入云霄。大學士為抓不到原創者而煩惱難眠。不管在城市還是鄉野和兒童玩抓迷藏的游戲,他永遠是手下敗將。每當童謠出現,他就覺得大難臨頭。
像人一樣,城池有其基因和命運。她們富裕或貧困,或強悍,或柔美,或淫蕩。每一座城池都藏污納垢,傷痕累累。每一個入口都激發性欲。水、火和潛入內部的破壞者,以及饑餓和恐懼,是城池的天敵。她特別要警惕太大的玩具,所有壯觀之物都暗藏殺機。成功得失去節制的城池選擇讓自己溢出,讓自己變成劇場,甚至角斗場,最好是迷宮。這樣的城池,開始喚起恐懼和迷戀仇恨和沈醉交雜的多重情感。但即使是失敗的城池,也再不可能抹去。而發生過一次的事情總是還會再次發生。屠殺會再次發生,繁華會死灰復燃。
人的一生要說的話太多。他出事之后從中挑出一句來作為事后應驗的讖言,總是可以的。而他說過的話語中自相矛盾的話比比皆是。至于為甚么相反的說法并沒有應驗,讖緯學家果斷地回避這些問題。他們搶在唯物主義者張衡才兩歲的時候就把白虎觀會議開掉了。此后只要他們愿意,每句話都可以成為讖言,而讖言可以服務于任何目的。它恭維成功者論證他的合法性,它掩飾歷史的荒唐,梳理出它的必然性。當然,它最善于扶助一個師出無名的起義者,顛覆一個暗流洶涌的王朝。就像所有的預言一樣,讖言干預未來的方式是利用人心的恐懼,來讓每一個細節都暗藏殺機,讖語是沒有成本的定時炸彈。
明年的此時,一切應該就會完全不一樣了。算命先生凝視著我的臉,故作深奧地沉吟半晌后說出他的道理。其實,馬上就可以完全不一樣了。你邊說邊撕下了緊貼在臉上的逼真的硅膠面具,哈哈大笑。他的眼睛里由驚愕迅速變為委屈,繼而是憤怒和不解。你會遭報應的!沒甚么大不了的,眼前看著越不過去的坎,從高處看只是一道皺折。說著,第二位算命先生放下你的手掌。萬山奔來,如聚如怒。新山鋒利,老山圓潤。逢山開路,遇水架橋。高峽出平湖,滄海桑田,沉沙折戟,觀魚勝過富春江,留下買路錢。曲徑通幽,高人指路,老馬識途,白茫茫一片大地。可是,這里只有紋理,它們很亂,它們什么也沒有告訴我。最后一位算命先生端起我的手掌,看了看,又嘆了一口氣放下了。
鬼是耐不住寂寞的。她的表達欲如此旺盛,她不安而熱愛抱怨,她見縫插針地在所有能附帶信息的事物上留言:夜晚,古樹和老宅,沙盤和碟子都是她的媒介。在唱片和膠片被發明之前,鬼就創造了自己的表達式。她不滿足于生存在懷疑和幻覺中,它用光線、影子和聲響舞蹈,配以若有若無的歌唱。風吹草動。它在人們的心中晝伏夜出,她和信息一樣缺乏重量,肉體感覺不到它的重量。關于鬼的經驗會迅速傳染,也像信息一樣不用腳來行走。體弱和敏感的不眠者經常受到鬼的訪問。一個人看見鬼,很快就有更多的人看見鬼。作為自我的仿真物,她隨時會從你的不安中醒來。
衙內并不像人們想象的那樣總是嬌生慣養。他們中也有人曾經浪跡天涯結交豪客,這或許因為父親的一時倒霉,或許是父親因進一步的野心而進行的刻意培養。他們在物質上享受著最好的供養,精神上也受到過良好的調教。他們視野開闊,并且以天下為己任。如果沒有墮落為酒色之徒,他們很有可能會是最激進的改革者,舊制度的挑戰者。就算是成為酒色之徒,正如他們這整個族群,在《水滸傳》之類由底層人撰寫的故事中被丑化的那樣不堪,他也不過是在反抗父權。
閱人無數之后,名妓已經成為品鑒男人的高手。她發現不管是富豪還是才子還是俠客還是軍閥還是和尚還是帝王,都有可能在向她傾訴的時刻迷失本心,而產生自以為是情圣的幻覺。她發現他們更需要的是獲得一個著名女人的耐心傾聽,而不是性交。這使她成為信息的匯集點。來來去去的男人通過她漸漸互相了解,形成了默契。比起青春年少時薄利多銷的性交,如今她的技法已經爐火純青。她用溫言軟語和一顰一笑都可以讓男人銷魂,也獲得更多的贏利。她已經積累了相當可觀的財富,并經常表明夢想回歸普通人粗茶淡飯的生活。她并不知道這是否可能。
隱士在不需要書籍的地方讀書,并且斷言樵夫和漁夫也是同等的閱讀者。他的名聲遠播,已經上達天聽。他曾經多次拒絕了各級官員的薦舉,并撰寫了過多的詩句,一再表明自己安貧樂道的決心,和對自由的愛。最后,他甚至指出自己對風景點中的簡單生活負有更大的責任。但他很少拒絕接待仰慕者的訪問。他巧妙地和我們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并沒有遠到我們無法圍觀,也不可以近到和我們沒甚么兩樣。對他的懷疑始終存在。人們用一次次的邀請試探他,人們用大隱隱于朝的悖論為他搭好了臺階,都是為了測試隱士究竟是否把清名當作更有力的敲門磚,走著一條終南快捷方式。而他是否只是嫌棄不足以動心的收獲,這一點,直到他死去的那一刻始終是一個謎團。
知己足夠多的時候,知己的聚集才是雅集,否則雅集只是借口,實際上那是一場密謀。密謀產生盟誓也產生告密者。因此知己注定不可能多。更多的時候,聲稱你是知己那是一種冊封或恭維,用來建立起一種共同的歸屬感。如果歲寒三友必須為了爭奪水分和土壤展開競爭,知己共同體便失去了風雅現出殘酷的色彩。因此知己的原型是沒有利害關系的,甚至本不相識的兩個人。因此越來越多的人聲稱,只有是石頭或某一種植物才是他的知己。所有如此聲稱的人,其實組成了一個孤獨者的共同體。
目睹了過多的悲歡離合之后,長亭不再多愁善感。她的內心變得強大,像一個風情萬種老于世故的老鴇,她會巧妙地結束一場過于拖沓的告別,以便為下一場宴會騰出桌面。卻不會讓你感到任何不舒服的催促。她營造的悲情恰到好處。當題詩者文思不暢的時候,墻面會彈出窗口自動出現可選的參考詞句。她能讓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占有了長亭,而忘了這里本是公共場所。她又像一個冷酷的劊子手,為了幫人上路,她許諾重逢,就像許諾來生一樣輕率。沒有人會責怪她善意的謊言。對她來說,所有舍得離開的人潛意識里早就完成了算計。情感上的黏糊只是面子問題。年年都有柳色,每一刻都有人告別,每一條都是不歸路。
南柯一夢,黃粱一夢,讓你在邯鄲道中在大槐樹下體驗了世事如夢,榮華如煙。這本是一部反成功學的教材,一場預防自殺的心理輔導。教你把正在苦苦追求的功名利祿都當作虛幻,教你學會做一個平凡而失敗的人。但反成功學和功業富貴的誘惑從來都沒有爆發你死我活的沖突。從來都不曾妨礙人們一邊肉搏并斤斤計較得寸進尺貪婪無厭,一邊自嘲為南柯一夢。其實越是成功的人越是揚言自己已經看破并對富貴不屑一顧,而小人物從來沒有這么矯情。對于人類中的螞蟻來說,螞蟻的王國也是王國。如果能每天做一個南柯夢,那對于絕望的人生而言不啻于良藥。他們甚至愿意購票來體驗這樣的夢境,于是后來有了一種叫作電影的大眾娛樂。
詩人們處在一種微妙的地位。一方面詩歌展現出來的文采,作為才華的象征,證明了他遵從規則和突破規則的奇妙協調能力,這讓人們期待他在政治和經濟大事上有同樣的能力。另一方面,把才華宣泄在詩歌而不是正經事業中,已經可以被認為是一種頹廢。因此職業的官僚作為業余詩人廣受贊美,他們對詩歌神秘的愛甚至有時超越了政治分歧。而職業詩人,他或許享有更大的名聲卻被視為寵物。因此詩人總是能和名妓同病相憐。由于對季節的過度敏感,和對酒精及其他詭秘事物的過度熱愛,詩人們在青樓和宮廷中再怎么成功,都難以抑制天生的傷感。因此理想國中是否應該容納詩人,始終莫衷一是。但是每一代都會有人把自己質押給語句,成為詩人。詩歌是一種幽靈,總是能找到它所附體的舌頭。
發明家只有生活在底層和生產的第一線,才有機會把秘密的知識和靈感轉換成新的方法。因此,別人都把他當作小人物,他也并不知道自己是圣人。他不了解自己對歷史的改造遠甚于帝王將相。推動他的力量包括競爭和盈利,偷懶和爭強好勝,以及獲得贊美的成就感等等。而他擁有的知識也沒有受到足夠的尊重。他從觀察模仿推理和設計中汲取了足夠的樂趣,他沈醉于個人的目標,他謙卑地將其自視為雕蟲小技。那時候統治者尚未了解無用知識的力量所在。
僧是一種赦免。出家是俗世死亡的象征形式。在失敗之后并非死路一條,總是有一個空門可以遁入。我表態退出人間的紛爭,此生休矣,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我真誠地做出永遠出局的承諾,理論上仇敵必須停止追殺,一切必須勾銷。而超越之門總是會以慈悲的名義收留你。因此逃避在廟宇中是帶有自我侮辱性質的行動。是關于諒解和遺忘,關于不報復和懺悔的宣言。驕傲者無法接受這樣的結局。而放棄了驕傲之后,僧侶獲得的特權是自由。僧侶獲得的自由是放棄。放棄之后再無煩惱執著。僧,穿著放棄者的制服,看破了身份的虛妄的他,可能成為任何人,行任何事,那是一次重生。他所失去的只是驕傲,而他將得到整個世界。
值得注意的是桃花源里有酒,也殺雞。有人說桃花源在世界之中卻在歷史之外,這些判斷過于武斷。桃花源內部的居民們顯然對于外來的闖入者是有心理準備的,甚至是期待的。大吃一驚是裝出來的。他們好奇地問這問那,很可能只是表演。他們“男女衣著悉如外人”。從服飾來看,他們很可能并非如自稱的那樣對于當代史一無所知。他們甚至尾隨漁人而出,精心地抹去了他為了找回來所留下的記號。這所有的表演,都是為了進行挑釁。桃花源是無政府主義者的試驗田,自我神化的避稅天堂。它渴望你知道它的存在。它借漁夫的嘴宣告了對于外部的批評。而它的存在,主要的職能是讓你覺得自己的生活一無是處。
需要提醒的是回憶錄并不一定真實。即使并非有意欺騙,記憶已經挑選所有有利于自己的證據。追憶者擠壓著自己的腦溝,年齡很可能已經使他無法分清希望和事實。回憶錄是一個人從歷史學家筆下奪回自己的時代的努力。不,我所經歷的時代不是你們說的那樣。這是一個人一生的最后一次戰斗。所以很少有回憶錄是懺悔錄。更多的回憶錄除了重溫和炫耀美妙的時刻,主要是發起最后一次進攻。回憶錄將收復飽經挫敗的一生,把所有的委屈變成指控,把所有的敵意和背叛,永久地釘在恥辱柱上。最后,它還將用預言干預未來,這一點和遺囑相似。最成功的回憶錄,甚至將迫使歷史重新撰寫。因此,要尊重你身邊每一個撰寫日記的人。
不夜天燈籠
鄉愁是一種絕癥。它的癥候可能但不限于胸腔緊迫,喉嚨緊迫,胸口疼痛,并引發絕望的情緒。這種疾病具有極大的傳染性,尤其在膠著不利的戰斗中聽到四面楚歌。從十七世紀后期到十九世紀后期,全球的醫生致力于用藥物治療鄉愁,但歸于失敗。他們唯一能給出的建議是,遠離莼菜鱸魚之類忌口食物,以及楊柳笛聲樓臺之類刺激性環境,并證明暮春和深秋是鄉愁的高發季節。此后鄉愁不再被當作病癥來治療。這并不意味著游子漂泊者移民的減少,反倒意味著每個人都已經成了世界的游子。鄉愁作為不可治愈的絕癥,上升到了和衰老與死亡相同的級別,它已經成為人性本身。把鄉愁患者送回故鄉對于治愈無濟于事。因為故鄉也已經充滿了陌生人,甚至沒有離開過故鄉的人也已滿懷鄉愁。
酒說,我未曾要醉你,是你自醉。杯盤說,醉有時是預謀已久的蓄意謀殺,有時是一時的意氣相投,但為甚么受傷的總是我。哭說,不要在醉里抖動我的聲帶,那樣的聲音太凄涼太瘋狂讓人絕望。笑說,醉后的我有點傻,但我真的覺得大家都太可笑了。真話說,閉上你危險的嘴吧,你一時的勇氣之后是慘重的代價。音樂說,我并沒有或遠或近,我一直在你的耳邊低語,偶爾我還親吻了你的唇間。蝦蟹說,我身披兵甲而免于戰斗,這已經是我所能想象的最好的死法。網說,我將像籠罩你們一樣捕獲這個夜晚。燈說,劍刃已經割傷我的光芒,我要乘風而上。筆說,我和你都只是工具,所以我們只管輕盈飛升,讓身體去下墜。詩歌說,我在高處相候已久,等著你抱我逃離成語的迷宮,你怎么還不回來。醉說,每次你被酒摜到高處,都是我收留了你,你居然還要怪我弄丟了你的記憶。
陰陽成夢,虛實成夢,渴望成夢,心底的不平成夢。山川入夢,鐵馬冰河入夢,遠逝的故人入夢,陌生人入夢。在夢中我也成為自己的陌生人。我曾經無數次在夢中質問自己是否在做夢,并為了證實那不是,而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當我因為毫無疼痛而驚醒,我發現臂膀上青痕猶在。今夜我又一次成為夢的俘虜。夢使用我就像投影機使用屏幕。她把夜晚變成貝殼,而讓自己充當蠕動在其中的軟體動物。由于夢的不邀而至的長期造訪,我的一生淪為一個轉述者,而故事的底稿始終不在我手中。當我企圖成為記錄者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只擁有若干碎片的細節,而失去了故事梗概。過度的追憶使我慢慢渾了現實和想象。對夢境一次次的回歸,都像打開電視試圖接上一段劇情。我甚至學會了不止在床上,而且在行走和說話時持續夢境。最終我獲知夢其實是我生活的原型,不通過夢我對人生將一無所知。
我曾經無數次地發誓要戒除這種惡習。因為很久以前我就已經驚恐地發現,我并不愿意相思的人來到眼前。我迷戀我的相思遠甚于迷戀她。我所擔心的并不是失卻她,而是失去我的相思。只要在相思的煎熬中,我就覺得自己升級成世界的債主。我就有理由寫下幽怨到呼天搶地的詩句。相思是讓我覺得自己還活著的唯一理由,或者唯一的證據。我的相思充當著我所有癥狀的病灶。我憔悴消瘦我健忘恍惚我已經厭倦了人類。只要有相思在,一切都將煥發出意義。風花雪月都是消息,但萱草和黑夜尤其是。相思者沒有好消息,她將歸來的消息甚至也不能結束相思。沒有相思的日子,一切都只能淪為物品。我是一株超越了生死的植物。我相思故我在。
遠慮時隱時現,像一個漫游的陷阱。它時常穿越鮮艷的表層從底色中挺身而出。遠慮本身就是衰老的產物。正如鳥獸在深秋才匱藏冬眠的食物。青春期的我們何曾有遠慮。小人無遠慮。遠慮者操心的不是個人的未來。甚至不是一家一國的命運。最悠長的遠慮者只操心歷史和基因。他們過早地把歷史攬在懷中。擔心金石銹蝕擔心文明不留痕跡,擔心彗星和太陽黑子,他們的目光黏結在宇宙的盡頭,遠慮和慮遠合為一體。空間以時間為單位用光年來計算。忙于遠慮者掉落在井中受盡村婦的嘲笑,但是對于遠慮者而言現世已經沒有力量能摧毀他。他提前接受了死,順便放棄了死后的名聲,從此再無近憂。唯遠慮者能逍遙。
就像鬼故事漂染了蚊帳,剪刀和鏡子欲言又止,象征無處不在。只要解釋者心有不安,每一個事物都只是遠方另一件事物的投影。每一個事物都蒙面登場,都層層迭迭另有深意,每個角落都在生產征兆和暗示。而那份被傳遞的信息自身也還只是一種表面,還有更深的意義藏在意義之下。象征的世界曲徑通幽,把整個世界變成有待解釋的文本。生活在這樣一個充滿陰謀論的世界,需要更多的敏感。你被圖形和儀式所管理,你要穿透表層到達意義的權力中心,成為象征的設計者。在你獲知所有的秘密之后,忽然發現這個世界的設計是如此隨意。象征只是一種服務,它應邀前來提供壯膽或恐嚇。在它褪去之后,世界依然存在。
天籟發生,不是為了訓練敏感的耳朵或其他什么第幾感官,以提升對音樂的鑒賞力。事實上,過多地傾聽音樂,在腦子里植入了過多的旋律和節奏,往往妨礙一個人感知天籟。就像涂寫過多遍的磁盤,你以為自己已經虛位以待,其實所有的信息都只是表面上被刪除。這并不等于說聾子就更能獲知天籟。南郭子綦說,天籟是不假外力發動的聲音。那么松風和江流海潮乃至地震雷鳴都還只是地籟。約翰凱奇的四分三十秒的沈寂又何曾是天籟。那是天籟被瞥見的機緣罷了。所有聽得見的聲音和人類聽不見的超聲波次聲波都來自振動。不由外力振動引發的振動,都在據說之中。據說是宇宙早期的一次爆炸,據說是神的第一推動力,據說是詩歌。
啼烏如果不是黑夜派出的間諜,一定是黑衣忍者擲出的暗器。它居心叵測地伺伏在剪影一般的樹梢,隨時準備飛身掠下。這種黑色的鳥,沉默隱忍,卻擁有洞穿人心的超能力。它把心亂如麻的潛意識投影在黃昏的天幕。啼烏論證著心靈的脆弱。心靈難于控制自己的方向而易受牽連,她滿懷心驚肉跳感遇傷時的癥狀,卻永遠在等待一個外部的聲音的提示。她從來都在自我說服要放棄和歸去,卻從來都缺少放棄的力量和歸去的方位。啼烏通告了所有你無能為力的界限,它把心靈從得意忘形的高空拽下低回的枝頭。在那些瞬間,演講者的目光越過群眾,看到了自己的孤獨。征服者的目光越過戰場,看到了自己的墳墓。繁華的城市看見了自己的廢墟,戀愛的人看見了各自的晚年。
夜雨是用來揪心的。雨絲的盡頭都是針芒,針腳綿密都扎在隱痛之上。雨線的上頭連著一去不返的人和地方。在視覺中已經一片迷蒙,在聽覺中還依稀是風箏飄搖。卻也漸漸變小。淅淅瀝瀝的聲音淹沒了更漏,因為它就是復數的更漏。而更漏只是抽樣的夜雨。投影出的畫面,只是小鎮石板路芭蕉和竹葉的特寫,飄浮在空中的一頂遺失了頭顱的斗笠。夜雨連夜不開秋燈迷離而你聞鈴腸斷,只是狐鬼漸稀而杯影如蛇,你如此地沈湎于夜雨,遠甚于酒鬼沈湎于醉賭徒沈湎于命運。你說夜雨是避無可避的命運。雖然你早已遷居干旱的沙漠,夜雨并沒有離開過你潮濕的枕頭。
喧囂遠去,黃昏欲雪。月澹無言。心事蒼茫。疏影橫斜。暗香浮動。方欲尋覓。窗然空蹤。暗香從不主動邀迎。她只在角落中自甘清冷。她是調情和捉迷藏的高手。你無法出動欲望的天羅地網捕撈她。你無法用鎖鏈束縛她。你無法把她提煉成香水裝入雕花的小瓶。你無法在她身上文上自己的姓名,你無法控制她。但她也從不遠離你。她溶解在空氣中無所不在,只要你遠離群眾她就默默地出現在身邊。隱約迷離之際,你的心中尚有一處柔軟。你就是我的暗香。
蛙鳴有時被用來譴責人類喧囂聒噪無聊的話語,但更多的時候,蛙鳴帶來的是來自農業社會的一種溫軟的撫慰,尤其在飽經離散悲歡的耳蝸里。蛙鳴廢池庭草,都是喪亂之后,遺留下來了一絲生意。蛙鳴當鐘鼓,蛙聲作管弦,遠離了廟堂的肅殺和城市的冷漠。有草可以藏身,有荷可以蔭翳,江湖依然藏污納垢。滿天繁星也依然在。農人和山民雖然貧苦,卻依然寬厚如故。四野蛙鳴如鼓如潮,帶著稻田的勤快和樹葉的卑賤。它不會在夢中偷襲,它不會笑里藏刀口蜜腹劍。蛙鳴聲中,都是疲憊了一天而酣睡的人。蛙鳴治療了機心重重的抑郁和失眠。原來我還可以做一葉浮萍,聲滿四鄰。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天理昭然,但它絕不關心人類是否了解它。它就是一架完美設計而精確運行的永動機,日夜不息地運轉。有人將一生投入其中要了解其奧秘,他所了解到的只是他所能了解的局部,甚至連他的鮮血都沒能為天理添加一點燃料。有些人企圖變作一粒沙子,摻和進天理的齒輪咬合,破壞天理的運行。他只是被研磨成了機器的潤滑劑。有人質問天理何在,其實他不滿意的不是邏輯,而是符合邏輯的世界太不符合人情或者他的欲望。我們都只是站在天理之內觸摸天理,就像盲人站到了更大的大象體內去摸象。語言和思想摸不著天理,行事卻絲毫不離于理。妄想之事天理難容,而乖張之事卻還在理。所以天理只庇護著忙碌者,盡人事者天理昭彰。
光陰是你在旅途中偶遇的一位智者。他隨身攜帶著年輪和沙漏,他眼中的春光早已包藏著凋謝的意境。他用一塊黑色的厚布,將桌上的一盞燈一點點地蒙上再一點點地掀開。他反復地忙個不停。隨著他的忙碌,你看到他的桌面上慢慢長滿青苔又慢慢褪去。魚塘里每一條魚的嘴里都游出一尾更小的魚。你看到他的須發越來越長,而他的眼中早就噙滿淚水。你問他為甚么,他說人類對于時間其實一無所知。人類只看到光陰可惜譬如流水,就妄把時間和黃金往來比價。人類只看到光陰似箭歲月蹁躚,就妄把家都當作逆旅。等到他們將死,他們還叫嚷著要回家。他邊說邊搖著頭,手中一點都沒停下。他把燈遮擋了再打開。他說你把自己當客人你總是在趕路,那我再給你一百年又有何用。他的話還沒有說完,你就到站了。你該下車去了。
偉大的導師已經厭倦了苦口婆心循循善誘。智慧在那樣的教學語境下,只會在理解與誤解相交纏問與答相錯亂的黃昏里迷失于岔路。會在引經據典和咬文嚼字的案牘中,磨損為頑冥的卵石。更會在按部就班日復一日的勞形中馴化成義務。棒喝如同電刑,要一擊之下粉碎無明振聾發聵。棒喝交馳,只因開口即錯用心即乖,思維言辭都成迷障。真相本在身旁,迷者卻假以外物。他菩薩心腸霹靂手段,讓障礙那脫落一地,真相頓時水落石出。然而棒喝后來成了時尚。所有的知識都在用過大的音量刺激肉體和邏輯。啟示的方式早已不止是從頭頂灌下,棒喝從后背褲襠和胳肢窩襲來,都有錐心之痛。太多的棒喝匯成一片噪音。我們尋找心理醫生購買棒喝,同樣不求自覺,迷失于棒喝。
王氣所在,如千石倉,如城門樓,黃赤正方。總是有事后諸葛亮,聲稱采集了足夠多的關于氣數的知識。云的造型和星的顯隱,都被解釋為癥候。天垂象見兇吉,圣人們聲稱敵人氣數已盡。但從不肯垂示我輩,應當快馬加鞭激流勇進,還是應當坐等水到渠成。他更末指導那個氣數已盡的人是否要作困獸之斗。氣數是煽動家稱手的利刃,也是失敗者療傷的良藥。古來成敗原關數,一腔自責化作一聲長嘆。這顯然比深刻反省糾結悔恨更有益于健康。氣運用人生作為樣本,理解了王朝的盛衰,城市的繁華與敗落,每一種局面和事物的成住滅壞。我們將以接受衰老和死亡的心態坦然面對氣數的安排,讓解釋者掌管我們命運的水龍頭。
良知和真相或與遺傳基因無關。良知是兩個建設性的字眼,它被創造出來并植入你的詞庫。從此你就有了某種若隱若現的不安。你會有惻隱之心,你會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你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而有些事你不會去做,你不能設想它可以發生。良知是一種生命設計,它改造了我們的基因。良知讓我們把匱乏此物的人視為禽獸,道德建設和訓導如此成功地內化為天性,這是教育的偉大成就。你所不知道的事情,問良知。
禪定是一整套技術。從調息到調攝心神。從邏輯推論到體驗的次第分層。一層層把身體送入神奇的解脫。把自己的鼻尖注視到萬物融解為止。這套技術最初用來對抗世界的散亂和誘惑直到外不著相。再轉而用來降服自己不安寧的內心直到內不動心遠離妄想諸念不起。心在入靜入定之后八風不動了無貪愛染著。心由定中生出堅定和智慧。禪定是療傷的洞穴。是我在世界中為自己設置的一塊反擊的根據地。不管天崩地裂滄海橫流我總是可以退守在禪定之中修復成清靜之身解脫之心。擁有了禪定的技能之后你還需要返回這個喧鬧而混亂的世界。你將用安寧的表情擊垮他的歇斯底里。你將用漠不關心粉碎他的搔首弄姿。對世界的瘋狂來說禪定自身就是一種批判。
只發生過一次的事情等于從來沒有存在過。輪回是一種尚未完全得到證實的預感。但是有大量的蛛絲馬跡提醒著你,眼前的世界其實不只發生過一次,而且它還將再次發生。有些人一見如故,有些地方似曾相似。有些時刻你確信只是過去發生的某個時刻分毫不差的重演,這只是重復這不是輪回。把初遇煽情地解釋為久別重逢,這只是較別致的強奸。輪回不是人生的重新來過,而是從不回頭的接力。輪回是你與萬物之間潛伏著的聯系。你身上有植物和動物。你身上的鬼和神有一天會重新占據世界。你只是在完成一場漫長接力中的一棒。輪回讓你知道下一場長跑只是目前這一場的繼續。你不可能退出這場游戲。所以你要積攢自己的業績。輪回擊碎的是一了百了從頭來過的偷懶想法。
古人不見今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明月曾經穩坐在夜間劇場預留給領導的第七排一號的座位。它冷眼看了數千年的陰謀和廝殺,生離死別,孤獨和幽歡。明月成了媒介,將思念轉接給遠人,將懷念托付給故人。人們為明月一驚一乍,為陰晴圓缺而悲歡,為云遮霧斷而憂郁。對于善變的人類來說,這種長久的依戀絕不尋常。然而傾訴者所迷戀的畢竟只是心中的幻象。自從一個大醉的詩人躍入水中之月,這一點已經真相大白。于是,先是明月厭倦于傾聽人類的傾訴。繼而,人類的欲望已經胖大到月色顯得過于單薄。人類終于來到月球,發現一地的環形山。嫦娥和玉兔都在無覓處,只有荒涼和寂寥。與古代的詩歌仿佛相似。
烏云若非別處飄來,必由白云變來。白云從雪山之巔一躍就登臨晴空。白云中的霧滴漸大,厚實到遮了陽光變作了烏云。翻云覆雨者都是太陽,而何人曾經抱怨太陽。然則天際烏云含雨重,黑云壓城城欲摧。烏云讓你窒息恐慌不祥,而白云總是自由歸處。白云之下吾親所居,乘彼白云至于帝鄉,白云在青天可望不可即,一論白云心千里滄州趣。祥云應早歲孤云獨去閑云澤天下陣云橫塞起。云本無心,有祥和閑散恐慌和預感的,無非人心。地面沒有戰爭的時刻,城頭的烏云所見的只是祈雨者的舒心笑顏。云是無辜的。
憑欄者所見的都是他自己的鏡像。欄桿幫助身體克服了恐高,靈魂才如此輕盈和孤獨,目光才能如此毫無牽掛地向極遠處投射。目光一遠就迫降在歷史之上。危樓所俯視的總是時間。繁華已成廢墟,英雄和美人已成枯骨。奇跡般的宮殿和陵墓都是花盆,而苔蘚總是最后的勝利者。明月默默觀望,遠處的山川風景陵墓宮闕,都是他念念不忘的恨事。他所懷想的人,都和自己有幾分相似。其實他就是他們中掉隊的一個,他們就是他本該戰斗的時代。興亡滿目觸景生情的憑吊,并不總是悲慨憤恨蒼涼無奈。還有翻案文章要做。他的目光終于回轉到此處樓臺,把欄桿拍遍。吊古者的涂寫已經層層迭迭,粉壁和梁柱更無空處。歷代的憑吊者早已說盡興廢事和千古愁,前朝的憑吊者自己也已經成了憑吊的對象。他終究意識到自己洶涌的情緒了無新意,他從此失語。
注:本文有刪節,保持原文編序。
責任編輯 季亞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