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的呼喚

卡洛琳·科赫 崔恒

艾迪安在一棵杉樹下的石堆前跪了下來，那里有一張克萊爾的照片：扎著馬尾，臉頰紅通通的克萊爾在卡特邁國家公園，背景是幾頭熊。照片已經有些褪色，石塊上嵌著黃銅片，上面清晰寫著：“克萊爾·阿克曼，2010年8月14日。停留在某處只是存在，動身旅行才是生活。”

阿拉斯加的這片山谷中生長著茂密的杉樹。這是艾迪安第二次回到這里。2011年8月14日，他曾和克萊爾的母親及姐姐一起來過。當時野人河里的水漲得很高，身高超過一米九的艾迪安腰部以下都在水中，絕無橫渡它的可能，更別說渡過它之后到達特克拉尼卡河了。他們只好折回。次日一早，艾迪安獨自出發，冒著風雨跋涉8小時，試圖從山脊繞道到達特克拉尼卡河，但是仍然沒有成功。

今天，艾迪安又來了，他想再試最后一次。他清理了紀念石堆附近的空水瓶和灌木叢里的塑料袋，背上了背包，這一切花了不到一刻鐘時間。“我們得繼續走了。”他說著，幾步就渡過了河。今天野人河的水特別淺。

這里是熊和駝鹿的領地。冬天溫度低至零下40度，而夏天則是極晝。放眼看去全是單調的森林、河流、苔原，只有6194米的麥金利山高高聳立著。它是北美第一高峰。今天，麥金利山躲在云后面。時值6月，溫度不到10度。冷是好事，因為天氣越暖，冰川融化得越快，河水就會暴漲。

附近的迪納利國家公園是旅游勝地，然而阿拉斯加州75%的救援直升機都被部署在斯坦培德小徑。因為這條32公里長的步道上不斷有人迷路、受傷或失蹤。這些人裝備不足，盲目地想要穿過森林，渡過特克拉尼卡河，就像《荒野生存》里描寫的那樣。

麥坎德利斯現象

一切皆因一人而起。22歲的克里斯托弗·麥坎德利斯在大學畢業后放棄了原本優裕的生活。上世紀90年代初，身無分文的他沒有開車，徒步穿過德克薩斯州的腹地，越過亞利桑那州的荒原，經北達科他州翻過加拿大落基山脈，終于在1992年4月到達了阿拉斯加的這片荒野之中。他身上只有幾本亨利·梭羅的書，還有4公斤多的大米。跋涉32公里之后，麥坎德利斯遇到了一輛60年代礦工遺留的生銹的公交車，在那兒安頓下來。他總想遠離文明，在大自然里過原始生活，卻對野外生存并不在行。他以野果和松鼠為食。有一次他打到了一頭駝鹿，但他吃不完，也不會保存。鹿肉腐爛了，成了蒼蠅的美餐。兩個月之后，他想要回家了，可是7月并不是渡河的好時機。特克拉尼卡河水高漲，而在下游幾百米處有一輛可以手動操作的纜車。麥坎德利斯沒有地圖，所以不知道，因此失去了唯一的生機。他的日記又持續了113天。9月，他的尸體被發現。官方死因是“餓死”，但也許是因為他吃了有毒的野生植物。

喬恩·克拉考爾據此創作了《荒野生存》。該書成為了1996年的暢銷書。2007年，肖恩·潘恩將它拍成電影。于是，“麥坎德利斯現象”就成了令阿拉斯加發愁的問題。當地人稱之為“驢友的末路”。來自世界各地的游客絡繹不絕，追尋麥坎德利斯的足跡，去看“神奇巴士”，其實他們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每年有數百人來這兒探險，其中不乏一些從未有過徒步經驗的人，拖著行李箱來的人，甚至在冬季穿著牛仔褲來的人，他們相信自己沒有GPS也能找到大雪覆蓋下的步道。

初夏時節，斯坦培德小徑周圍長滿了灌木、白楊和冷杉，如同破折號般顯眼。這里沒有手機信號，一片荒涼。在小徑開端的幾公里處，灌木叢周圍散落著破碎的啤酒罐、衛生紙碎片和帳篷。筋疲力盡的驢友留下了一片狼藉，地上四處是車輪印、污垢和水坑。

艾迪安帶足了裝備：帳篷、睡袋、干糧、急救箱、衛星電話和防熊噴霧。4天時間，他行進了64公里。這次他不會再冒險。艾迪安的家在育空地區的懷特霍斯。從家開車到阿拉斯加州希利市，一路花了14小時，行駛了1122公里。“我有足夠的時間思考。”他說。

艾迪安和克萊爾并不是那些讀過《荒野生存》就貿然行動的人。他們知道麥坎德利斯的故事。但直到在迪納利國家公園一個法國人跟他們提起了斯坦培德小徑和電影里的巴士，他們才有了這個念頭：“去那里走一趟一定很酷。”

艾迪安和克萊爾

艾迪安和克萊爾也許是不會有交集的兩個人。艾迪安是一個穿著毛衣的嬉皮士，腿很長，容易害羞。克萊爾則會讓人想起維多利亞王儲，圓臉、神采奕奕。她戴著耳環，身材高挑，金發碧眼，散發著自信。2010年6月中旬，兩人在溫哥華相遇。那是在去斯坦培德小徑的兩個月前。“嗨，伙計們！”27歲的法國人艾迪安春季在旅游網站上發了一個帖，“我想租一輛車，從溫哥華開車到阿拉斯加，徒步，劃皮劃艇。有人有興趣搭伙嗎？”克萊爾立即回應了他。29歲的克萊爾和父母一起住在瑞士法語區，是一家銀行的客戶顧問，收入不錯，可是她不喜歡這份工作。她哥哥說她只喜歡運動，去戶外旅行。漸漸地，克萊爾不再滿足于每年5周的假期。她想要有兩年多的旅行時間，最好能換份工作，比如做野生動物攝影師。她精心計劃著環游世界，將各個國家及景點整理成一份10頁的文件，標題是《環游世界——看些什么？克萊爾·阿克曼，2010年6月至2012年》

而艾迪安并沒有計劃，他只有一個目標：親眼看看他的電腦屏保——阿拉斯加的冰河灣，然后去環游世界，看看印度，也許再去一下新西蘭。23歲的時候，艾迪安從里昂移居加拿大，在阿爾伯塔省和愛爾蘭生活過，曾是機械服務工程師。“我比較隨意。”艾迪安說，“她卻會計劃到細節。我喜歡晚上坐在火旁，而她習慣早起。我很少給家里寫信，她隔天就寫信回去。”4周之后，兩人發展成了“情侶一樣”的關系。

克萊爾和艾迪安出發的時候，小徑已是一片沼澤。此前還下了好幾天雨。盡管如此，他們依然很快就上路了。他們打算第一天到達巴士，次日返回。要在48小時內完成64公里的路程，他們沒有更多的時間了。克萊爾這時本該在東南方向千里之外的溫哥華。她計劃在阿拉斯加停留59天，然后和朋友碰頭繼續旅行。

“在這附近，我們趕上了幾個美國人。”艾迪安用手杖指著濃密樹叢中的一塊地方說，“他們正在吃早飯。羅伯，他是美國陸軍游騎兵；亞當、德魯，還有一個女孩，我不記得她的名字。”他們是前一晚認識的，簡單閑聊過幾句。隨后有人談到了麥坎德利斯，美國人對他的“自由精神”，對他遠離人類社會的舉動表示了欽佩。“我也是這樣想的，”艾迪安說，“但克萊爾認為他毫無準備，是個天真的白癡。”

克萊爾的兄弟姐妹們都說克萊爾從來都不會毫無準備地行動。她是三項全能運動員，會潛水、爬山。她在每次登山前都研究路線，從來沒有過不帶GPS或雪崩搜索裝置出門的時候。但是，這次她甚至沒有帶地圖。斯坦培德小徑在她看來“超級簡單”，沒有山口，也沒有冰川裂隙。他們感覺“狀態超好”。數周下來，兩人一起爬山，同心協力，互相鼓舞。艾迪安說那是一段神奇的時光。“我和她一起做計劃，她接受了我的隨性。我教她劃皮劃艇，她教我拍照片。突然間，我也可以早上7點起床了，她也變得可以享受篝火。”

死亡之河

沒有什么可以阻止他們。哪怕在小徑入口的小木屋處，木屋的主人警告過他們夏天高溫下冰川河流特別危險。“大多數當地人都從來沒有走過斯坦培德小徑。”他們碰到過一個折返的澳大利亞人，他告訴他們特克拉尼卡河水太高了。“他背著一只四四方方的城市背包，不像是有戶外經驗的人。”渡過第一條河之后，他們還對這條著名的野人河報以嘲笑，因為河水只是剛好沒過他們的小腿肚。

他們向特克拉尼卡河進發，行至一半，路變成了一片沼澤，視野很開闊。有一些棕紅色的東西在移動。是熊嗎？艾迪安停了下來。“嗨！”有人沖他們喊，“你們身上有多余的能量棒嗎？”那是4個比利時人，他們一路從美國搭車過來，跟他們的榜樣麥坎德利斯當年一樣，并且他們身上也只帶了米。現在他們又餓又冷。渡過河好幾小時了，他們的牛仔褲還在滴著水。“不過，你們知道么！”其中一個興奮地說，“我們到過巴士那兒了！”

離開克萊爾紀念石，沿著野人河走一個半小時，路被特克拉尼卡河水淹沒了。艾迪安在登山杖上撐了一會兒，看著急流在身邊奔涌。“當時就是在這兒拉的繩子。”他終于開口，指向了右邊。當時河水特別高，但是沒人意識到水很深。“如果我們有鉤扣，可能就不要緊了。如果繩子被拉扯成了一個角度，河水就會自然把我們沖向岸邊。但是結果就是這樣了。”艾迪安盯著河水，“沒有如果。繩子是死亡陷阱。”

當時，兩人在午飯時間到達特克拉尼卡河，不知道究竟是誰選擇這里作為渡河點。靠這條拉好的繩子？或者找一個更好的地點？一起橫渡？還是一個一個地？綁在一起還是分開？艾迪安只知道，當時沒法回頭了。克萊爾堅持要獨自踏入冰冷的河水。最終，他們脫了衣服，只穿著內衣。克萊爾換下了徒步鞋，穿了涼鞋，背起背包，踏出了錯誤的第一步。他們用艾迪安包里的一根繩子把自己牢牢綁到了那根跨越兩岸的繩子上，親吻對方，沖進了齊膝高的河水里。

寒冷刺骨，激流洶涌，但他們進展得不錯，他在前面走，她墊后。渡了一半，河水漲到了腰部，克萊爾的涼鞋在石頭上打滑。她站不住了，繩子被拉扯住，沒有東西可以抓著，他們離對岸已經很近了。突然，河水暴漲。克萊爾滑倒了，帶倒了艾迪安，他們被掛在繩子上，就像一個V字，腳不能著地，也抓不到主繩，距離實在太遠了。河水不斷漲高，把克萊爾淹沒在水底。艾迪安摸到了背包外口袋的刀子，做了個錯誤的決定。他擔心一旦割斷克萊爾的繩子，她就會被水沖走。于是他先割斷了自己的繩子。她還大喊：“不要丟下我！”

河水卷走了艾迪安。他嗆了幾口水，拼盡全力游向岸邊。他一只手抓著刀子，一只手抓住樹叢，皮都被刮破了。他爬上了岸，到了剛才的渡河點，總共花了不到5分鐘。但是克萊爾在河水里待太久了。艾迪安跳進河里，把她拖住，割斷了她的繩子。河水沖走了她。他再次抓住她，一起被沖到了幾百米外的下游。他在河流轉彎處的沙灘上為她擦洗。

“我沒有強迫她做任何事。”艾迪安晚上在營地說。帳篷在特克拉尼卡河邊，篝火燃燒著。克萊爾從來不會屈從，他手里夾著煙，看著火焰說。“我盡全力了。幾乎是全力。”他更正了一下，談起了事后他回到了育空區，以便離這里近些。雖然他父母一直問他何時回去。但是他得先完成這件事，到這片河灘，做個了斷。

返程之旅

第二天天氣陰沉，風也冰冷。艾迪安想要先渡過特克拉尼卡河，去巴士那兒然后回頭。河水在上游幾百米處更寬闊更淺。艾迪安把背包扣好，拴在一起，一只腳在前，一只腳在后，逆流向前。河水擊打著他，他感覺皮膚火辣辣地疼。只有幾米遠了，他一下子跨過最后一米，舉起手杖大聲歡呼。

巴士就在特克拉尼卡河對岸，步行4小時可以到達。它在一小片空地上，被一片灌木叢包圍著，再往前就是咆哮的蘇夏娜河。巴士的綠漆剝落了，窗戶玻璃也沒有了，有些地方還有彈孔。有人用石頭在地上寫了“真相”。車內的東西大部分被人拿走了，還剩麥坎德利斯當年用過的爐子、生銹的椅子和床。架子上堆滿了游客留下的食物、藥品甚至鞋子。墻上寫滿了名字還有留言，比如“永遠不放棄探索”“過你想要的生活”。在一個藍色小箱子里有些書，其中有本日記，上面是世界各地來的徒步者的留言。最新一句來自一位比利時人：“愿來過這里的人永遠擁有冒險精神，聽見荒野的呼喚。”

接下來的返程之旅，艾迪安等了近4年了。陡峭的河岸下面是奔流而過的特克拉尼卡河。它轉了一個彎。左邊是石壁，右邊是河灘。“就是這兒。”艾迪安說。他爬了下去。當年他們赤裸著躺在那里，身上都是刮蹭的傷痕。艾迪安試著給克萊爾做了人工呼吸，又跑開去找救援。300米遠的上游，那群美國人正在犯同樣的錯誤。不過他們把自己掛在了掛扣上。看到艾迪安赤身光腳沿著河岸奔跑的時候，羅伯和亞當正在渡河。15分鐘后，羅伯到了克萊爾那兒，他已經摸不到克萊爾的脈搏了。

2010年8月14日17時43分，阿拉斯加州警隊接到緊急電話。2010年8月15日00時26分，瑞士領事館獲悉。00時53分法醫授權將克萊爾送走，并通知克萊爾的父母。

起初艾迪安想把照片掛在一棵杉樹下。當時他和羅伯在樹下等待救援直升機，克萊爾就躺在他們腳邊，蓋著篷布，一小叢篝火在燃燒著。不過，還是石頭比較牢靠。最終他找到了一個尺寸合適的洞，把一直隨身帶著的照片放了進去，起身走開幾步，回頭看了看。然后，他又把照片貼在了石頭上，弄了好一會才滿意。她終于安全了：艾迪安和克萊爾，在門登霍爾冰川前，手挽手。

幾天后艾迪安發來電子郵件說：“現在一切都結束了。我再也不會去特克拉尼卡河了。”他剛提交了一艘帆船的報價。他要是能買下船，就會好好整修一下它。4年過去了，艾迪安第一次交了新女友。一旦他們攢夠4萬美元，兩人就會揚帆出發。

克萊爾被葬在家鄉維耶里：一半骨灰放在離父母家5分鐘的墓地，另一半留在自家花園里的玫瑰叢下。家人正在聯系畫廊來展示她的旅行照片，期待以此實現她的夢想。

另外，阿克曼一家、喬恩·克拉考爾以及克里斯托弗·麥坎德萊斯的妹妹共同發起了一個項目：在特克拉尼卡河上架一座橋，以免發生不幸。他們組織了團隊，制定了初步計劃，但仍然缺乏資金，也缺乏當地居民的支持。阿拉斯加州警隊則擔心，如果增加安全措施，反而會吸引更多人前往斯坦培德小徑。還有人建議炸毀“荒野巴士”。

[譯自德國《NEON》]

克萊爾給家人的郵件

我們每天都在野外宿營，只有我們和熊，哈哈。我們吃了三文魚，一切都很好。

（2010年6月23日）

我拍了很多照片，給你們看看這兒的樣子，也讓你們知道我還活著。

（2010年8月10日）

這次旅行我很高興，比以往任何一回都開心。我簡直在做夢。

（2010年8月11日）

首先在麥金利山下扎營，然后去《荒野生存》里說的巴士那兒。接著我得趕時間，因為我比預計時間遲到了幾天。

（2010年8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