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榮
摘要:孔子的“恕”是《論語》中的核心概念之一,意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恕”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其進一步的表現是嚴于律己、寬以待人。但寬恕是有度的,絕不是主張寬恕一切。“恕”不只是對待他人的一種合理方式,其進一步的指向是完善自身之人格。孔子的寬恕思想在當代也同樣有著重要價值,能夠幫助提高個人修養,對解決社會問題有參考價值,可以作為當代政治的借鑒補充。
關鍵詞:孔子;寬恕;寬;恕
中圖分類號:B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4-3160(2018)01-0166-05
在倫理學與西方神學中,寬恕是一個常見的概念,但在儒學中則并不常用。不過這并不意味著儒學中缺乏寬恕的思想,只是表達的方式與角度有所差異而已。《論語》中沒有直接提出“寬恕”一詞,但“寬”與“恕”都有出現,不過與今日所用的“寬恕”之意有一定差異。本文擬以《論語》為主,兼參照其他先秦典籍,來探索孔子的寬恕思想。
一、恕——道德標準之建立
雖然“恕”字在《論語》中只出現了兩次,但卻是《論語》中的核心概念之一。在孔子看來,“恕”是可以終身奉行的一個字。曾參也把孔子“一以貫之”的道概括為“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1]46什么是恕?孔子解釋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1]241自己所不能接受或不愿作為的,也不要強加于他人。這里所提倡的,是一種換位思考的精神,《大學》中將其稱為“絜矩之道”:“所惡于上,毋以使下;所惡于下,毋以事上;所惡于前,毋以先后;所惡于后,毋以從前;所惡于右,毋以交于左;所惡于左,毋以交于右。”[2]456-457也就是說,社會身份是一一對應的,個人在扮演不同的社會身份時,要考慮自己處于對方之社會身份時的感受,這樣就不會傷害他人。
“恕”在主動的方面,是不令他人做自己不愿做的事;在被動的方面,是他人做出令自己有負面判斷的某事時,換位思考自己在此種情境下,應該如何作為。如果自己也難免做出同樣的事,就不應求全責備于他人。這也就是《論語》所說的:“故舊無大故,則不棄也。無求備于一人。”[1]287唯有如此,才能夠正確的認知他人的行為,并表現出恰當的態度。
人類生活在不同的境遇之下,有著不同的社會關系與生命經歷,因此無論是在觀點還是行為上,不可能一致也不應該強求一致,即“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1]199。他人不贊同、不理解我,也應該“人不知而不慍”[1]2,而不是氣急敗壞,所以孔子說:“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1]10當我們能設身處地的了解他人,也就不會為他人不了解我而憤懣,事實上也就是解決了“不己知”的困境。那么,如何使他人了解自己?孔子又說:“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1]221只要自己的能力足夠,能夠在為人處事中表現出來,他人就自然而然的會了解自己乃至跟從自己。
當然,“恕”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當子貢表示“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1]58時,孔子認為這不是子貢當時能夠做到的。即便有了“恕”的認知,但能夠將其貫徹到日常所行中已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在《中庸》中,孔子說:“忠恕違道不遠,施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3]73孔子在這里,謙虛的表示自己在四種社會關系所對應的恕道中,自己一種也沒能做到。這雖然是謙詞,但也確實說明做到“恕”是非常困難的。
“恕”的精神,是推己及人。做的再好一些,就是嚴于律己、寬以待人。孔子說:“見賢思齊焉,見不賢而內自省也。”[1]47見到不好的人和事,首先要思考自己是否有同樣的過犯,而不是責怪別人,即“躬自厚而薄責于人”[1]238、“見其過而內自訟”[1]66。從孔子的行為中,也能看出同樣的道理。孔子將女兒嫁給了曾經坐過牢的弟子公治長,認為“雖在縲紲之中,非其罪也”[1]52。這是對公治長境遇的理解與寬容。但是孔子在為侄女選丈夫時,卻選擇了“邦有道,不廢;邦無道,免于刑戮”[1]52的南容。自己要做到寬以待人,但不能將這樣的道德標準加于侄女身上,這同樣是寬容的表現。
雖然孔子提倡“恕”道,但寬恕是有度的,絕不是主張寬恕一切。對于事事附和他人的老好人,孔子批評說:“鄉原,德之賊也。”[1]270為什么對于老好人竟然會有這樣嚴厲的批評?朱子對此解釋說:“夫子以其似德非德,而反亂乎德,故以為德之賊而深惡之。”[4]壞人做不道德的事,人人都討厭;老好人則不同,做的事情不符合“德”,但人人都喜歡他,這無疑混淆了道德標準。某種程度上,這比壞人對道德的傷害還要大。寬恕一切,事實上也就是沒有了道德原則,這與儒家親疏有等、各安其位的道德體系是完全相悖的。孔子說:“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1]65無論是完全沒有道德標準,還是假作寬容內心不喜,都不符合儒家的對“恕”的要求。
寬恕一切傷害的不只是自己,還有他人。當有人問孔子“以德報怨,何如”[1]222時,孔子的回答是“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1]222“以直報怨,以德報德”體現的是一種公正原則。如果以相同的方式對待“德”與“怨”,那么對以德待你的人并不公平。這里背后的一個設定是:以德待你的人會有損失,以怨待你的人會有利益。這種損失和利益未必是物質上的,更多可能是心理上的。生活在社會中,人類的心理難免“不患貧而患不均”[1]250,如果對“德”與“怨”加以相同的反饋,顯然傷害了好人。這與“子貢贖人”的故事一樣,做好事的人得不到回報,無助于社會道德的提升。當然,也不能說孔子不寬恕“怨”,“直”本身就是對“怨”的寬恕,按照客觀的原則來處理“怨”,不摻雜私心怨恨,這是對自己的公正,也是對他人的公正。而且他人一旦改悔,就應該用寬容的態度相對待,正如孔子對伯夷、叔齊的稱贊:“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怨是用希。”[1]64
二、寬——國家政治之導向
儒家之政治體系,是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而構建的。以個人之道德而推衍出國家的長治久安,是儒學政治的特色。正如吳默聞先生所言,儒家政治是“以修身進德、修己治人為主要內容的道德政治理論”[5]即便不在君位,但有了君主之德,也一樣會“天下諸侯朝覲者,不之堯之子而之舜。”[6]所以儒家治國,是以個人德行為首位的。只要自身修養足夠,那下屬與民眾自然風從草堰,紛紛效法。也就是所謂的“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1]189公山弗擾叛亂的時候召喚孔子,孔子有想去的意思,就是相信以自己的德行可以“吾其為東周乎”[1]264。佛肸叛亂的時候孔子也想去,對子路解釋說“不曰堅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緇”[1]266,同樣是相信自己的德行是堅固而潔白的,即便處于不道德的人中間,也能夠感化他人而不是被他人所污染。這樣一種極端強調個人人格魅力的政治理念固然談不上科學,但在邏輯上確實是可能的。這也就是《論語》中所說的“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1]179上位者的正派會帶動民眾的正派,“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1]180而“寬”,就是為政中一種重要的德行。
“寬”字在《論語》中出現三次,分別為:
“居上不寬,為禮不敬,臨喪不哀,吾何以觀之哉?”[1]38
“能行五者于天下,為仁矣……恭、寬、信、敏、惠。恭則不侮,寬則得眾,信則人任焉,敏則有功,惠則足以使人。”[1]265
“寬則得眾,信則民任焉,敏則有功,公則說。”[1]304
可以看出,孔子所說的“寬”是指上位者對下屬及民眾的寬大、寬厚。“寬”是統治者優秀的素質,也是施政必備的條件。能做到“寬”,人民自然親附。這種“寬”的本質同樣來源于個人修養,由家而國,至于天下。當有人問孔子為何不從事政治時,孔子回答道:“《書》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為政,奚其為政?”[1]21孔子認為,孝順父母、友愛兄弟,用這些來對政治施加影響,也就是從事政治。將對待父母與兄弟的這種情感推衍開來,就可以成為治國理政的準則。當然,愛是有差等的。對待父母可以不辭辛勞,雖過不怨;對待兄弟可以勉勵扶持,常相忍讓。但對于民眾,當然不必做到如此地步,能以愛民之心,寬厚的態度來處事,就已經足夠了。
以“寬”治國的實踐是重視教化人民,而不是以嚴刑峻法來約束人民。“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1]13嚴格的法令只能令人民因為恐懼而不敢犯罪,但卻不知道為何如此做。以道德禮法來教化人民,才能令人民心悅誠服地遵紀守法。當然,刑罰也是不可或缺的,但與教化相比,其處于陪襯的地位,是教化不足的補充。禮法教化是自上而下的,“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也。”[1]264上位者的“愛人”便是以寬待人,民眾的“易使”便是在上位者以寬待人時可以循規蹈矩,而不使上位者之“寬”淪于“迂”。
教化民眾的前提是良好的經濟基礎,也就是“富而后教”,只有先保障人民的生活水平,才談得上教化。“子適衛,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1]191如果民眾在物資上不夠豐裕,那么必定心心念念于維持生活。在人類的本性中,生理需求顯然比道德需求更為優先,在這樣的狀況下,教化必定是難以奏效的。所以,孔子一直強調要富民。當冉求為季氏聚斂錢財的時候,孔子生氣地說:“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1]160當魯國遇到饑荒,魯哀公感到財用不足的時候,孔子的弟子有若反倒勸說哀公來減輕稅賦,實施“徹”的稅法,也就是十一稅。因為“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百姓不足,君孰與足?”[1]176寬待民眾,使其富足,國家才能長治久安。這種愛護人民的民本理念是孔子思想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孔子說:“道千乘之國,敬事而信,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1]4上位者要節儉自己的用度,愛護百姓,不在百姓農忙時加以驅使,這樣來治理大國,才是合格的統治者。
以“寬”治國的另一個原因是治國必須有廣泛的適應性,執政者應當以寬容開放的態度面對時勢的種種變化。孔子描繪君子說:“君子不器”[1]12,也就是說君子不能同器皿一樣,只有一種規格、一種用途。真正的君子,是“君子之于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1]44對于天下的所有事情,君子不是一定要怎么樣,也不是一定不要怎么樣,而是看其是否合適。當子路詢問孔子是否聽到該做的事就馬上去做時,孔子要求他先征求父親和兄長的意見。當冉有以同樣的問題詢問孔子時,孔子卻告訴他應該馬上去做。公西華聽到孔子對一個問題給出了兩種不同的回答,非常疑惑,就詢問孔子原因。孔子解釋說:“求也退,故進之;由也兼人,故退之。”[1]163原來孔子是根據兩個學生不同的性格而做出相反的回答的,子路過于大膽,所以要約束他;冉有則會退縮,所以要鼓勵他。孔子的回答雖然不同,但都是適合于二位學生的。治國也同樣如此,要根據不同的人和事來制定不同的解決方案。當然,君主未必要親力親為,衛靈公昏庸無道,但能任用賢臣,“仲叔圉治賓客,祝鮀治宗廟,王孫賈治軍旅”[1]215,國家就也不至于滅亡。這樣的放權,同樣是一種“寬”。如果君主又能修養自身德行,無為而治,那國家就不僅免于滅亡,更是會蒸蒸日上了。就如同《為政》開篇所描述的那樣:“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1]12
三、孔子寬恕思想的當代價值
孔子所說的“寬”與“恕”與當代所說的“寬恕”并不完全相同,我們今日在談寬恕的時候,其指向往往只是單純的“原諒”。這樣的理解當然更利于交流,但也使得對寬恕的定義趨于單薄。在當代社會中,重新思考孔子所言“寬”與“恕”的多重價值,是有重要的意義的。
首先,孔子的寬恕思想能夠幫助提高個人修養。當代社會中“寬恕”的使用,往往趨于兩個極端:一是要求他人寬恕某事某人,甚至淪于道德上的強迫。二是對于一切行為,都視為可以寬恕的對象。這樣的做法,顯然并不符合儒家的價值觀。如果人人都能將寬恕的要求更多的對準自己而非他人,以寬恕的標準來提高自身修養,那對人對己都是有利的。也只有在這樣的基礎上,寬恕才能夠真正的推行而不是成為相互指責的口號。人類應該努力寬恕,也同樣應該努力寬恕不寬恕。將寬恕更多的視為內心的道德律令與自我認知,是孔子思想中值得今人學習的。此外,寬恕絕非寬恕一切,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道德底線與標準,總有一些行為是無法被絕大多數人接受與寬恕的。不將寬恕無限的擴大化,將公平正義置于寬恕之先,或者視其為寬恕的組成部分,方是更合于實際,也更合于人類的普遍認知的。以有底線的寬恕來對待他人,則不至于姑息養奸;以有底線的寬恕來要求自己,則不至于善惡不分。這樣的寬恕,才是有價值、有意義,能真正實踐的寬恕。
其次,孔子的寬恕思想對解決社會問題有參考價值。價值沖突、貧富差距與發展不平衡是當今世界面臨的嚴峻問題。不同種群之間文化信仰的不同與經濟地位的不同導致多種沖突的發生。人類社會全球化已經是不可逆轉的潮流,融合過程中的陣痛同樣也不可避免。在這樣的背景下,以寬恕的態度面對價值取向的多樣性,是有益且必要的。雖然未必一定要順從,但認可他人價值觀的存在之合理,同樣值得稱道。即便是想改變他人,像孔子一樣先從修習自身的品德做起,以求得他人的追隨,是最平和與易被接受的方式。以寬恕為導向,在時代的浪潮中循序漸進,才能平穩而有序的發展。同時,孔子的寬恕思想也告訴我們,寬待民眾是非常重要的,必須要保持民眾基本的生活需求,才談得上教化以及其他。
最后,孔子的寬恕思想可以作為當代政治的借鑒補充。在強調以法治國、程序正義的今天,人治依然是不能完全從政治中剔除出去的。因為歸根到底,政治的主體是人,面向的也是人,是以人為本的。在這樣的情況下,領導者提升個人素質、展現個人魅力、心懷廣大民眾是有益于社會發展,也是有利于政治體系運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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