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克敵
[摘要]魯迅終其一生,一直有撰寫《中國文學史》的計劃,盡管最終未能實現其愿望,但從他的《中國小說史略》《漢文學史綱要》等論著中,依然可以發見其獨特的文學史撰寫理念和文學史基本框架、所獨創的一些文學范疇和對重大文學現象的概括性論斷。這些都對后世的文學史撰寫產生深遠影響。不過,在運用文字發生學和傳統的“小學”考據等闡釋文學史發生與演變方面,今人并未在魯迅奠定的基礎上繼續深入研究,反而受意識形態等方面的干擾,過多從文學與政治關系方面闡釋文學的發展,致使很長一段時間的文學史研究陷入簡單化和圖解政治的困境。新時期以來的文學史研究和學術史對此有所匡正,但如何沿著魯迅開創的道路前進,仍然任重道遠。
[關鍵詞]魯迅;學術理念;文學史
一
魯迅的學術著作除卻《中國小說史略》外,較為完整的就是《漢文學史綱要》了,這本來是魯迅一直想撰寫的《中國文學史》的一部分,對此1981年版和2005年版的《魯迅全集》均對此名稱的由來和改變有較為詳盡的說明:
本書系魯迅一九二六年在廈門大學擔任中國文學史課程時編寫的講義,題為《中國文學史略》;次年在廣州中山大學講授同一課程時又曾使用,改題《古代漢文學史綱要》。在作者生前未正式出版,一九三八年編入《魯迅全集》時改用此名。
本書系魯迅1926年在廈門大學擔任中國文學史課程時編寫的講義,分篇陸續刻印,書名刻于每頁中縫,前三篇為“中國文學史略,,(或簡稱“文學史”),第四至第十篇均為“漢文學史綱要”。
1938年編入《魯迅全集》首次正式出版時,取用后者為書名,此后各版均同。本版仍沿用。
相比較而言,2005年版的說明更為詳盡,不過它們都證明一個事實——這部沒有寫完的《漢文學史綱要》,就是魯迅一直念念不忘的,也是后世很多學者為魯迅感到遺憾的那部《中國文學史》的一部分或者說是初稿。魯迅到廈門后在寫給許廣平的信中說:“我的功課,大約每周當有六小時,因為語堂希望我多講,情不可卻。其中兩點是小說史,無須預備;兩點是專書研究,須預備;兩點是中國文學史,須編講義。看看這里舊存的講義,則我隨便講講就很夠了,但我還想認真一點,編成一本較好的文學史。”數年后在給曹聚仁的信中,魯迅依然對此事念念不忘:“我數年前,曾擬編中國字體變遷史及文學史稿各一部,先從作長編入手,但即此長編,已成難事,剪取歟?無此許多書,赴圖書館抄錄歟,上海就沒有圖書館,即有之,一人無此精力與時光,請書記又有欠薪之懼,所以直到現在,還是空談。”
盡管有遺憾,盡管魯迅沒有為后人留下一部完整的《中國文學史》,但他對中國文學發展變遷的深刻理解和精彩分析以及其獨特的文學史撰寫理念和思路,還是對20世紀的中國古代文學史以及中國現代文學和當代文學史的編寫等產生了深遠影響。而且,魯迅關于文學史的研究,不僅有《中國小說史略》,還有《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以及為《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所寫的序言等,至于在其雜文中,魯迅更是多有對文學發展與文體演變所謂精彩見解,只是哪些屬于其深思熟慮的觀點,哪些不過是較為隨意的議論,需要認真細致的辨析。
自然,對于魯迅的這些文學史論著,學術界已經給予足夠的關注,特別是對于《中國小說史略》的評價一直很高。相形之下,對于《漢文學史綱要》《門外文談》等的研究,則似乎不夠全面深入,尤其缺少從整體上對魯迅所有文學史論著(也自然應包括其在雜文甚至日記書信中的相關論述)進行綜合性研究,并且缺少與20世紀中國文學研究的現代化進程以及現代中國學術的建構過程放在一起考察。以下不妨看一些學者對魯迅除了《中國小說史略》之外其他學術著作或重要論文的評價,首先是任訪秋對《漢文學史綱要》有如下概括評價:
一、對于史料的采用是審慎的,不可信的作品,不可信的說法,都要給以考證與辮析,而不輕易相信與盲從。
二、根據中國文學的發展,有重點的把能以反映時代精神、而在藝術上有卓越成就的作家與作品,予以分析評論。而對次要的作家與作品,也有所涉及。從而顯示出中國文學在發展中各個時期的特色。
三、對作品的體裁,思想內容以及藝術成就和藝術手法上,闡明其淵源流變,指出前人在繼承與發展上的巨大成就,從而給讀者指出如何向古人學習的正確道路。
四、在內容與形式、思想與藝術上,書中凡認為二者統一的作品無不給以肯定,但并未表明二者之間的主次關系。由于魯迅當時還不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所以書中只論到政治、社會,以及各個民族、
各個地區的風俗、民情、語言……等等,對作家與作品的影響。但對經濟與文學的關系,則從未提及,至于階級關系,則更不會談到了。
任訪秋的評價,除了受意識形態影響在最后一段苛求魯迅沒有用階級關系分析作品外,其他都可謂十分到位。而陳平原則更注意從學術史角度看魯迅的文學史研究工作:
雖說中國字體變遷史沒有完成,《門外文談》畢竟留下部分魯迅關于中國語言文學歷史及命運思考的札記,而《漢文學史綱要》更顯示出魯迅的小學功力。
“知人論世”是中國的老傳統,以魯迅的史學興趣和修養,撰文學史時注重時代背景(思潮)是題中應有之義。}}} }}}30年代有些左翼學者受唯物史觀影響,突出經濟關系和階級矛盾(如阿英的《晚清小說史》和譚丕謨的《中國文學史綱》),這總比眉毛胡子一把抓好些,總算懂得抓“主要矛盾”。魯迅的思路不一樣,文學史著作中極少涉及生產力和生產關系。關注的是一個時代的思想文化氛圍和士人心態。文學作為一種精神產品,并不直接反映社會的經濟關系和政治斗爭;抓住“士人心態”這個中介,上便于把握思想文化潮流,下可以理解社會生活狀態。……這一文學史研究思路,到撰寫《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得到了更充分的體現。
陳平原的評價,重點抓住魯迅的小學功底和魯迅寫文學史注意“士人心態”兩個要點。事實上,前者可以看做是魯迅活用傳統治學方法,后者則與魯迅受丹納和勃蘭兌斯的文學史理念影響有關。
另一位魯迅研究學者顧農則更多從編寫體例和“知人論世”的文學史撰寫理念等方面評價魯迅的相關研究:
《漢文學史綱要》凡十篇,內容豐富,有許多閃光的東西,至今讀去仍然可以得到很深的啟示。
從撰寫的體例看,本書敘述史料多于評論,征引甚博,作者議論無多,他的意見大抵即窩于材料的取舍安排之中。凡有斷語,都簡明精當,無可移易。例如本書指出,詩歌產生于文字形成之先,源于勞動,而文字的起源則“所當綿歷歲時,且由眾手,全群共喻,乃得流行,誰為作者,殊難確指,功歸一圣,亦憑臆之說也。”又如關于秦代文學,可講的內容本來不多,魯迅則列舉具體材料,介紹當時的情況是:一方面群臣相與歌頌始皇之功德,刻于金石;一方面是東郡的老百姓刻隕石以詛始皇,而石旁居人為此付出了生命。這里魯迅沒有直接發表什么議論,但已經把當時的形勢和氣氛都說清楚了。
魯迅寫文學史特別重視知人論世,決不孤立地分析文本。周室衰微,諸侯并爭的局面必然促使思想和文學的活躍,其中既有從不同場出發來挽救時弊的志士,也有為一己之利祿奔走呼號的游士,于是“著作云起”,蔚為大觀;而屈原的詩歌創作則與當時楚國內部兩派的紛爭有著密切的聯系,他崇高的人格和卓絕的才華交相為用,一起構成了他作為偉大詩人的基礎;其后學宋玉等人,則“雖學屈原之文辭,終莫敢直諫,蓋掇其哀怨,獵其華艷,而九死未悔之概失矣”,于是只能成為主要以文采著稱的二流人物。
魯迅對文學史的觀察是全面的,他既注意敘述文學發展的主流,同時也不忽略支流,例如《詩經》中的大、小二雅,古代學者多強調其怨誹而不亂、溫柔敦厚的一面,近代學者則看重其激切杭爭的一面。魯迅在《綱要》中對這兩個方面都有所論述,他當然更重視那些“激楚之言,奔放之詞”,但在文學史里他并不只論述自己所看重的作品。魯迅后來說得好:“中國古人,常欲得其全,就是制婦女用的烏雞白鳳丸,也將全雞連毛帶血全都放在丸藥內,方法固然可笑,主意卻是不錯的。刪夷枝葉的人,決得不到花果。”(《且介亭雜文末編·這也是生活》)片面的考察將無從得到全面正確的結論。
此外,鮑國華的有關研究也值得注意,除有些論斷與陳平原相近外,還指出魯迅對古代作家作品研究深刻到位,多有經典之論:
《漢文學史綱要》(以下簡稱《綱要》)未成完壁,自先秦起,迄于漢代,僅得十篇。盡管是一部未竟之作,但《綱要》還是體現出魯迅獨特的文學史研究思路。首先,該書第一篇名為《自文字至文章》,文學史從文字講起,這與同時代及后世絕大多數文學史著作不同。闡述“文”的起源及其本義,還原文學誕生的歷史語境和物質形態,這一思路既有章太炎和劉師培等人的影響,也源于魯迅個人的治學理念。魯迅晚年,屢有撰寫中國字體變遷史和文學史的想法,雖未能實現,但兼治文字與文學的學術選擇,可見一斑。其次,該書以作家的創作環境、經歷及其著作為最基本的研究依據,既是對劉勰“時序”說的繼承,又體現出魯迅本人對文學史獨特的觀察和把握方式。魯迅的文學史研究,最突出的特點就是對世態人心的透徹把握,據此透視一個時代的文學精神,其發現常出人意表,道他人所不能道,而又準確貼切,令人折服。即使是對藝術風格的分析,也多從社會思想和文人心態入手,頗多知心之論。再次,對作家作品的點評深刻而妥帖,如稱《莊子》“其文則汪洋辟闔,儀態萬方,晚周諸子之作,莫能先也”,贊司馬遷《史記》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等,均成為文學史研究的經典論斷。
不過,上述幾位學者除了陳平原外,可能出于某些主客觀因素,對魯迅全部學術著作其學術思想與特點以及與20世紀中國學術發展的關系論述不夠。因此考察魯迅的文學史類著作必須注意這樣幾個方面:
首先是看魯迅對于文學起源的看法,盡管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魯迅的那個“哼吁哼吁”說流行甚廣,以致常常作為魯迅贊同“勞動”說的證明,但這個“哼吁哼吁”說見于魯迅的一篇雜文,魯迅對此說法是否真正認同值得辨析,而且魯迅也有關于文學起源于巫術等學說,以及文學藝術的發生與情感關系的闡述,所以魯迅有關文學起源的論斷究竟為何以及具體辨析依然有深入探討的必要。
其次,受章太炎“小學”影響,魯迅在論述文學發展時不僅特別注意從文字變遷和文體演變角度闡述,而且對魏晉文學情有獨鐘。不過,魯迅的這種從“小學”講到文學的治學思路,不僅與其受到當時風行一時的進化論影響有關,而且他對魏晉文學的重視也和受章太炎影響有關,對此已有研究還是稍顯表面化。
再次,在一系列的文學論著中,魯迅逐漸建構了自己特有的文學發展理念和文學史寫作框架,例如以“酒、藥和佛”為綱來闡述魏晉文學,以“廊廟與山林”闡述唐代文學等。從文學史發展進程看,魏晉文人其創作活動顯然受到來自當時統治者方面的強大干擾甚至個體受到迫害,但魯迅并未簡單論述當時的文學與政治關系,而是借對魏晉文人風度與“酒”、“藥”和“佛”等關系的論述,巧妙解決了對文學與宗教以及與統治者復雜關系的論述,這個獨特視角的選擇值得特別關注。這背后的學術思考以及對后世文學史撰寫的影響,值得注意。對此陳平原在這方面用力甚多,體會也最深刻,且有具體的文學史撰寫實踐,因筆者已有專文論述,不贅。
最后由于魯迅本人就是偉大的小說家和品味極高的藝術鑒賞家,所以他對于文學作品的鑒賞和分析之細致敏銳,是一般學者難以達到的,這方面有很多精彩例證,例如他對于“鄉土小說”的論述、對于《紅樓夢》的藝術分析等,至今仍有巨大影響,這些無疑都會影響到他的文學史研究。
對于魯迅在撰寫學術著作中體現出的獨特見解和文學史觀念,以陳平原的研究較有代表性。在其《作為學科的文學史》等論著中,除卻前引之文外,陳平原對魯迅之文學史類論著特色還有這樣的評價:
作為一個文學史家,魯迅的最大長處其實不在史料的掌握,甚至也不在敏銳的藝術感覺,而在于其跨學科的知識結構以及對歷史和人生真諦的深入領悟。
在同時代的文學史家中,魯迅是最注重作品的“文采與思想”的。……對“語誡連篇,喧而奪主”,或者“徒作譙呵之文,轉無感人之力”的作品,魯迅深惡痛絕。在魯迅看來,借小說“庋學問”與借小說“窩懲勸”者,二者“同意而異用”,都是對小說性質及功能的誤解。……文學史家的魯迅與雜文家的魯迅,在文學性質上的理解與闡釋上大有差異。早期魯迅多強調文學藝術“發揚真美,以娛人情”,“實利離盡,究理弗存”。后期魯迅則主張“遵命文學”,認定“文學是戰斗的”。故不能不講功利。除了前后期思想變遷。更因雜文家直接面對風沙撲面豺狼當道的現實,本就無法“為藝術而藝術”;而史家思考千年古國“文以載道”的缺陷,不免突出“純文學”之“興感怡悅”。
陳平原不僅對魯迅的文學史撰寫工作及成果做了較為深刻全面的闡釋,對魯迅的文學史著作給出很有見地的分析概括,他本人也在其一系列文學史著作的撰寫中,盡力沿著魯迅的方向前行,并試圖在框架和撰寫理念上有所突破。這方面的代表性作品就是他的《中國現代小說的起點——清末民初小說研究》(原為《二十世紀中國小說史》第一卷,后因其他各卷撰寫者未能完成,故改為現名)。對于自己文學史方面的著作如何在魯迅著作基礎上有所突破,陳平原曾經有過這樣頗為自負的陳述:“魯迅擬想中的抓住主要文學現象來展開論述的文學史(比如用“藥酒、女、佛”來概括六朝文學),對我很有啟發。在整個的研究過程中,我始終著利于考察這一時期小說演變的主要特征以及影響這一演變的主要文化因素。抓住主要文學現象,也就抓住這一時期文學的“魂”;“魂”抓住了,事情就好辦,即使有所遺漏,也都問題不大。如果說跟魯迅的設想有點不同的話,那便是強調主要文學現象時,我努力深入到形式層面。首先是這一時期小說的最主要的形式特征,其次是影響這些主要形式特征的最主要的文化因素,其他一概撇開不談。抓的準不準是一回事,路子我認為是可行的。”
陳平原這里所說與魯迅的不同,即只談影響文學發展最重要的一些因素,而絕不因追求所謂的全面論述而耗費心力。這類似于陳寅恪在其治學過程中常常使用的“存而不論”。陳寅恪認為,中國文化源遠流長,學派眾多,魏晉以來,又受佛教等外來文化影響,若要一一梳理清晰,非一人一時能做到。那么,該怎樣將溯源與正流區分開而又不影響學術研究的正確與深刻,陳寅恪據此提出了“存而不論”說:“諸家譜碟所記,虛妄紛歧,若取史乘校之,偽謬矛盾可笑之處,不一而足。吾國自中古五胡人侵,種族亂矣,類此可存而不論也。緣歷世甚久,已同化至無何纖微跡象可尋,則遠祖為胡為華,可勿論也。”顯然,在學術研究中既要做到能正本溯源,為立論打下堅實基礎,又要善于區別有用與無用之資料線索,大膽刪除與研究課題無關或價值不大的線索,對于不影響研究但尚不清晰者,對于那些不影響某一事物發展根本趨勢的次要因素,可以根據研究的需要“存而不論”,而將研究重點放在最關鍵之處,以求一舉突破。陳平原的大膽設想,與陳寅恪的治學方法不謀而合,堪稱“英雄所見略同”。
二
為了更客觀的評判魯迅撰寫的文學史及其相關理念,不妨把20世紀中一些比較有代表性的中國文學史著作,與魯迅的文學史論著作一簡單比較,不僅可以發見魯迅論著的獨特價值,也可窺見其對后世相似論著的影響,盡管某些影響是以隱性方式呈現。
20世紀中國學術界出現的第一部文學史,即林傳甲的《中國文學史》。林著最早的版本是1904年,如今較常見的是1910年翻印本。按照陳平原的說法,“作為第一部借鑒和運用西方文學史著述體例的《中國文學史》,林傳甲此書歷來備受關注”。陳平原并列舉了鄭振鐸、容肇祖、夏曉紅等人對該書的評述為證。林傳甲此書,蓋為京師大學堂講義,很多編著內容即依據《奏定大學堂章程》,所以陳平原評價為“堪稱遵守章程的模范”,也因此,林著的很多缺點例如排斥小說戲曲,在今天自是不可想象。由于該書只是作為教材,且編著時間極短,致使該書的學術價值較低,今天我們對其關注,也只是因為它是所謂的“第一部”。借用陳平原的評價就是:“說到底,這是一部普及知識的“講義”,不是立一家之言的‘著述——時人正是從這一角度接受此作的。”
林傳甲的這部講義,名為《中國文學史》,實為中國文學發展和語言變遷以及字體變遷史的混合體,因為其中不僅有大量篇幅論述漢語字體和語音的變遷,還有大量關于文體變遷的內容以及文章寫作技巧之類的內容,這些在今天肯定不會被寫人文學史,而會被分別歸入古代漢語和寫作等教材中。且看其第一、二、三篇的題目:
古文籀文小篆八分草書隸書北朝書唐以后正書變遷
古今音韻之變遷
古今名義訓詁之變遷
對于當代讀者來說,無論如何不會想到會在一部冠以《中國文學史》的書中看到這樣的內容。當然,在林傳甲那個時代,這樣撰寫也無可厚非。例如之后也是章太炎弟子的朱希祖所撰寫的《中國文學史》,從其部分目錄(僅節選其第一篇)看,也是把文學發展史與語言變遷及文體演變史雜揉起來的著作:
第一篇 古文籀文小篆八分草書隸書北朝書唐以后正書之變遷
一 論未有書契以前之世界
二 論書契創造之艱難
三 論書契開物成務之益
四 論五帝三王之世古文之變遷
五 古文藉許書而存
六 六書之名義區別
七 六書之次第
八 古文籀文之變遷
九 籀文以后之變遷
十 大篆小篆之變遷
十一 傳說文之統系
十二 篆隸之變遷
所以問題不在于體例,在于當林傳甲等分析古代作家作品以及文學思潮時,是否會有獨到的見解以及獨創的論述形式。該書的第十四篇,是論述“唐宋至今文體”,其中的“十六”之標題為“元人文體為詞曲說部所紊”,算是該書中極為罕見的提及小說和戲曲的文字:
元之文格日卑,不足比隆唐宋者,更有故焉。講學者即通用語錄文體,而民間無學不識者,更演為說部文體。變亂陳壽三國志,幾欲、與正史相涃;依托元稹會真記,遂成淫褻之詞。日本石川氏撰中國文學史,以中國曾經禁毀之淫書,悉數錄之,不知雜劇院本傳奇之作,不足比于古之虞初。若載于風俗史擾可。石川載于中國文學史,彼亦自亂其例耳。況其臚列小說戲曲,濫及明之湯若士近世之金圣嘆,可見其識見污下,與中國下等社會無異。而近日無識文人乃譯新小說以誨淫盜,有王者起必將戮其人而火其書乎。不究科學而究科學小說,果能裨益名智乎?是擾買櫝而還珠耳,吾不敢以風氣所趨隨聲附和矣。
作者對小說戲曲以及翻譯文學的偏見以及見識淺薄,由上文及其小標題可見一斑,也可清楚作者為何不把小說戲曲列入撰寫范圍了。此外作者對翻譯小說尤為反感,當主要是針對林纖,但不知是否也包括魯迅、周作人、蘇曼殊以及馬相伯等人的翻譯。
相比之下,魯迅的《漢文學史綱要》,在其開頭部分,也有對文字起源與變遷的考察,但卻始終與文學的發生與演變結合在一起論述,也就是其著眼點是在文學而非其他。例如其第一篇“自文字至文章”中這一段:
在昔原始之民,其居群中,蓋帷以姿態聲音,自達其情意而已。聲音繁變,濅成言辭,言辭諧美,乃兆歌詠。時屬草昧,庶民樸淳,心志郁于內,則任情而歌呼,天地變于外,則抵畏以頌祝,踴躍吟嘆,時越儕輩,為眾所賞,默識不忘,口耳相傳,或逮后世。復有巫覡,職在通神,盛為歌舞,以祈靈貺,而贊頌之在人群,其用乃愈益廣大。試察今之蠻民,雖狀極狂獉,未有衣服宮室文字,而頌神抒情之什,降靈召鬼之人,大抵有焉。呂不韋云,“昔葛天氏之樂,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闋。”(《呂氏春秋》《仲夏紀》《古樂》)鄭玄則謂“詩之興也,諒不于上皇之世。”(《詩譜序》)雖荒古無文,并難征信,而證以今日之野人,揆之人間之心理,固當以呂氏所言,為較近于事理者矣。
然而言者,擾風波也,激蕩既已,余蹤杳然,獨恃口耳之傳,殊不足以行遠或垂后。詩人感物,發為歌吟,吟已感漓,其事隨訖。倘將記言行,存事功,則專憑言語,大懼遺忘,故古者嘗結繩而治,而后之圣人易之以書契。
從文字誕生和字體變遷入手,來探討文學的起源與發展,魯迅顯然是受到章太炎影響,且顯示出其深厚的小學功底。不過,這實際也顯示了魯迅治文學史的獨特思路,即追根溯源,從問題最初發生處開始用力,這也是學術研究的最高要求。對此不妨看看錢穆對治學態度及方法的有關論述:
為學須從源頭處循流而下,則事半功倍,此次讀弟文時時感到弟之功夫,尚在源頭處未能有立腳基礎,故下語時時有病。只要說到儒家道家云云,所討論者雖是東漢魏晉,但若對先秦本源處留有未見到處,則不知不覺間,下語自然見病,陳援庵、王靜庵長處,只是可以不牽扯,沒有所謂源頭,故少病也。弟今有意治學術思想史,則當從源頭處用力,自不宜截取一節為之。當較靜庵援庵更艱苦始得耳。陳寅恪亦可截斷源頭不問,胡適之則無從將源頭截去,此胡之所以多病,陳之所以少病,以兩人論學立場不同之故。
錢穆認為治學必須從源頭做起,用今天的話就是首先要對構成某一學術體系的那些元典了解清楚,包括它的來源、形成、流變和基本思想體系以及與其他學術流派的異同等,然后才可以循流而下,對其后來的發展演變以及對現代的影響有準確的把握和解釋。自然,在受到某些限制的情形下(例如材料的不易獲得或者研究者個人的能力限制),也可以退而求其次,即“截斷源頭不論”。或者套用陳寅恪的說法“存而不論”,其實就是盡量減少來自源頭的思想對后來的影響而已。不過,說來容易做起來很難。同樣是截斷源頭不論,陳垣和王國維做得較好,所以錢穆給予肯定;而胡適卻受到錢穆批評。筆者以為胡適所受到批評之原因,應該是和其在講授和撰寫《中國哲學史大綱》時丟開傳說中的唐、虞、夏和商不談,直接從周代開始有關。在該書第一章名為“中國哲學結胎的時代”中,胡適僅僅用《詩經》作為時代背景,然后就從周宣王開始論述。這一做法在當時引起很大震動,顧頡剛就曾有這樣的回憶:“這一改把我們這一班人充滿著三皇、五帝的腦筋驟然作一個重大的打擊,駭得一堂中舌橋而不能下。……我聽了幾堂,聽出一個道理來了……胡先生講得的確不差,他有眼光,有膽量,有斷制,確是一個有能力的歷史家。他的議論處處合于我的理性,都是我想說而不知道怎樣說才好的。”
中國上古史因資料缺乏以及后世研究者觀念上的原因,現有典籍的內容一直被懷疑有杜撰和編造的內容,真偽難辨。不過長期以來,人們對三皇五帝的古史體系還是大多深信不疑。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大綱》首次對沒有第一手材料依據的中國古史采取拒絕的態度。《中國哲學史大綱》在敘述古代哲學史的時候撇開三皇五帝堯舜湯禹的傳說,直接從春秋時的孔子、老子講起。這不僅前人沒有過,就是同時代的謝無量、陳漢章等人撰寫哲學史,也沒有擺脫舊有的思想框架。所以,胡適的著作在當時引起震動是必然的,也因此導致中國現代學術研究朝著利用西方近代治學思想和方法(如胡適大力提倡的杜威學說以及他的“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等)邁出一大步。胡適自稱赫胥黎和杜威是對他影響最大的兩個人,其中赫胥黎教給他怎樣懷疑,教給他不信任一切沒有證據的東西。胡適認為赫胥黎的存疑主義是一種思想方法,要點在于重證據。對于一切傳統,只有一個作戰的武器,就是“拿證據”來。存疑的方法與胡適“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與其“重新評估一切價值”都有著密切聯系。在當時的史學研究上,這種大膽懷疑的方法既促進了歷史考證學的發展,又為打破充滿著神話與杜撰的古史體系提供了理論依據。在這方面顧頡剛顯然是受益最大的一個,他的“疑古”思想和學派之建立,差不多就是在胡適直接影響下才得以問世的。
不過,顯然錢穆對此不以為然。也許在錢穆看來,哲學史與其他社會科學不同,它所表現的是一個民族的精神發生和演變的歷史,在周代以前的歷史雖然根據現有材料無法給出精確的斷代,但毫無疑問中華民族的文化以及哲學的萌芽在此之前已經發生,對此采取抹殺態度,必然會導致對春秋時代諸子百家思想來源的論證缺失,所以所謂的“截斷源頭不問”并不適合所有的研究領域,尤其不適合哲學史的研究。此外,如果從當時已經找到的材料而言,羅振玉、王國維等對出土之甲骨文的研究已經有力證明《史記》中所記載之商代歷史的可信性,那么胡適至少就應該對商代的哲學思想進行梳理性的論述,因為出土的甲骨文中已有這方面的材料,對此無論是羅振玉抑或王國維都有認真的考證。漢字的起源問題與漢民族的哲學思想的發生應該是大致同步的,或者說在最早的漢字中就蘊藏有先民質樸的哲學思想,例如羅振玉和王國維對甲骨文中“西”字和“王”字的解釋。所以胡適的中國哲學史研究忽視了對出土材料的利用,必然導致對源頭問題無法解決,而只能簡單地“截斷源頭不問”。
而魯迅在其文學史的撰寫中并未采取“截斷源頭不問”的態度,不僅在《漢文學史綱要》中開篇就討論了文字的起源問題,對傳統的文字起源觀點進行梳理并進而提出自己的觀點:“意者文字初作,首必象形,觸目會心,不待授受,漸而演進,則會意指事之類興焉。今之文字,形聲轉多,而察其締構,什九以形象為本抵,誦習一字,當識形音義三:口誦耳聞其音,目察其形,心通其義,三識并用,一字之功乃全。”然后魯迅指出文字的單純記錄功能逐漸發展到情感表達和描述功能,這就為文學的發生奠定了基礎:“其在文章,則寫山曰峻嶒嵯峨,狀水曰汪洋澎湃,蔽芾蔥籠,恍逢豐木,鱒魴鰻鯉,如見多魚。故其所函,遂具三美:意美以感心,一也;音美以感耳,二也;形美以感目,三也。”
在《中國小說史略》中,魯迅把小說的起源直接與神話傳說聯系起來,認為后者其實就是小說的源頭,而神話傳說正是所有文學樣式的源頭:“昔者初民,見天地萬物,變異不常,其諸現象,又出于人力所能以上,則自造眾說以解釋之;凡所解釋,今謂之神話。昔者初民,見天地萬物,變異不常,其諸現象,又出于人力所能以上,則自造眾說以解釋之:凡所解釋,今謂之神話。神話大抵以一“神格”為中樞,又推演為敘說,而于所敘說之神,之事,又從而信仰敬畏之,于是歌頌其威靈,致美于壇廟,久而愈進,文物遂繁。故神話不特為宗教之萌芽,美術所由起,且實為文章之淵源。
魯迅先是從漢字的起源論述文學的起源,又從神話的產生轉到論述小說產生與神話的關系,這正是從源頭處開始的研究,也是真正科學的研究。而胡適之研究雖然可以在當時震動一時,也極大促進了當時學術研究方法的進步,但卻違背了治學的根本,僅就其寫作《中國哲學史大綱》時而言,所謂“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胡適是大膽有余而考證不夠的。也許正是基于這一點,胡適對魯迅的文學史著作倒是給予高度評價,不過其出發點有些微妙。根據新發現的魯迅寫給胡適的信(1923年12月28日)可以發現胡適對當時出版的《中國小說史略》上卷給予“論斷太少”的批評,因為胡適原信未見,但既然說“論斷太少”,肯定的就應是“考證詳盡”之類。對此魯迅的回答是:“論斷太少,誠如所言;玄同說亦如此。我自省太易流于感情之論,所以力避此事,其實正是一個缺點;但于明清小說。則論斷似較上卷稍多,此稿已成,極想于陽歷二月末印成之。其實無論是考證還是論斷,對一個學術問題的研究最好還是從源頭開始,這應是題中應有之義。只是限于研究者所處之客觀環境、材料限制以及主觀能力束縛等因素,有時不得不采取剪短枝節只論主干的方法而已。
此外,魯迅與早期那些文學史著作如前面所提及林傳甲等人著作的最大不同在于,雖然魯迅和他們一樣也是由漢字的產生及變遷談起,但魯迅的著眼點始終是在關注語言產生與文學發生的關系,以及它們如何共同受到時代社會生活發展的影響問題,關注語言由最早作為記錄人類社會生活的載體,如何逐漸轉化為記錄和表達人類的思想情感并產生美感的過程,這才是真正的文學發生史的考察,而不是一部漢語產生歷史的考察。所以,魯迅的從源頭開始,是文學發生的源頭,至于其他一切因素,都不過是為了說明這個源頭何以產生而已。而林傳甲他們的文學史寫作,似乎在這方面本末有些倒置了。也許他們的本意也是在用漢字的變遷說明文學的發生,但眼光和小學功底方面的差異,使得他們的主觀愿望和實際效果沒有達到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