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沉默

賈雪磊

我討厭父親的沉默。

從小到大，父親很少對我們姐弟三人的成長發表意見，從不多言。小時候，我并不理解父親的沉默，我認為這種沉默讓父親和我們的關系處于若即若離、捉摸不定的疏離狀態，這種感覺一度讓我以為父親并不十分疼愛我們。

而之后發生的兩件事，讓我對父親的沉默有了新的認識。

一件事發生在我上小學的時候。那時候祖父剛剛離世，伯父和叔父因為分家的事情鬧了起來，兩人僵持不下，大打出手。聞訊趕來的父親一言不發，將兩人分開。隨后的幾天，伯父家和叔父家輪番來人到我家訴苦。無論伯父家來人訴苦，還是叔父家來人訴苦，或是面對母親的嘮叨，父親一如既往地傾聽、勸慰、沉默。那時雖然我只是初諳世事，但從母親喋喋不休的埋怨和嘮叨里，還是聽出了端倪。之后兩家不再爭執，而伯父、叔父不再鬧的原因，是父親以我們家做出讓步為前提，換取了他們兩家各讓一步。事實上，就是我們一家吃了虧。

另一件事發生在母親趕集擺攤時。小時候，每逢初一、初六鄉鎮大集的時候，母親都會推著小車，帶著日用百貨到集市上賣，掙點零花錢。那時候我年紀小，對各種零食充滿了渴望，可又不能每次都要父母買。記得在一個夏日的午后，趁母親出去擺攤，我從家里偷拿了兩元錢，去買了火腿腸。不巧，在回來的路上碰見了母親，我手里拿著火腿腸，轉身就跑了。我不敢回家，在河堤旁的葦子地里溜達到晚上，才悄悄回去，躲在大門外的牛車邊。晚上，家里人見我一直不回家，便到處找我，街坊四鄰也來幫忙。最后還是我主動出來，才被大家發現。當時父親看起來惱怒極了，他揪住我的耳朵，狠狠踹了我兩腳之后，對我說：“一是不應該這么晚還不回家，因為外邊不安全，家里人會擔心。二是需要錢可以向家里要，可以向別人借，但不能搶，不能偷。”

再后來長大一些，我才慢慢意識到父親在整個家族中的重要性。整個家族的人都和我們家交好，一旦哪家出現了問題，也是先找到我父親，而父親也永遠是一如既往地傾聽、勸慰、沉默。父親是我們整個家族的橋梁和紐帶。因為誠實可信，父親是全村人尊敬和信任的對象。

慢慢地，我開始喜歡上父親的沉默。甚至，逐漸地，我開始感激起父親的沉默，感激他的沉默給我帶來了自由發展的環境，感激他在關鍵時刻的“鞭笞”，讓我在人生的路上不迷失。父親的沉默像一粒種子，播種在我心中，迅速生長，并深深扎根在我的靈魂深處，教會我為人處事的方式，成為我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的一部分。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在很多情況下，我也選擇了沉默，學會了深思熟慮、“三思而后說”。無論在生活中還是工作中，我都在努力成為父親那樣的“沉默者”，給予別人足夠的耐心，多傾聽他人的想法，理解而不妄言，沉默但不緘默。慢慢地，我發現在自己的生活中多了一些高質量的談話，少了一些平庸的閑言碎語。

現在，已為人父的我，更加理解父親，也更意識到父親沉默的寶貴。父愛如山，父親的沉默就是我心底的一盞明燈，給我溫暖，給我希望，指引我前行的方向。

（摘自《上觀新聞》2018年2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