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水成
以前每次下鄉路過鐘騰村時,總會看到一片破落的舊房子,路邊那座大厝尤其顯眼。兩側廂房坍塌殆盡,但居中的大厝,厚厚的瓦蓋,兩頭高高翹起的屋脊,依稀可辨當年恢弘氣象。在閩南一般只有名門望族或大姓宗祠才會有這樣的大厝。這是誰家的大厝呢?為何這般風雨飄搖?
閩南大厝我見過不少,我的故居就是其中之一。我常聽父輩們說,普通民居與一座像樣的大厝有著天壤之別,大厝用料之精細考究超越常人之想象。細微之處小至毫厘,大到空間布局,無一不處處有憑有據,榫卯法式皆有章可尋,充滿韻律之感。
建這樣的大厝,光那瓦片就不知要多出多少倍。平常百姓人家建房子,家底薄,一磚一瓦惜之如金。所用材料東拼西湊,且不規則,尺寸不一,所用瓦片也是薄而無形,有的甚至歪歪扭扭,這樣的瓦片披在房頂,難以嚴絲合縫,稀稀松松薄得很。要是有貓或雞鴨在房頂走過,沙沙有聲,天長日久,常有脫節;大風暴雨過后,常有瓦片飛落,一夜風雨,滿屋添漏,寒舍無立錐之地。
家底殷實人家,從選址到備料,精挑細選,風水地理,結構布局,一磚一瓦都考究得很。磚瓦要統一定制特燒,長方青磚、青厚瓦。這樣的磚瓦與普通磚瓦尺寸都不一樣,它更大、更厚實、平整、耐用。這樣一窯磚瓦出爐,挑些規則平整留下,剩余就當次品處理了。這些磚瓦蓋在房頂上,一片片疊得很密,每片之間都用三合土粘連,一座屋頂蓋下來,少說也得多用幾萬片磚瓦,瓦溝與瓦壟之間十分齊整,而且厚實牢固,不要說貓和雞鴨在房頂上走,就是人在上面走,也絕無踩壞之隱憂。
磚瓦這最基本材料尚且如此考究,磚瓦之下的椽條、梁、柱更是不容細說,所建墻體也厚,房梁粗壯。所選木材皆是百年以上老杉木,每棵老樹都比水桶粗,經過陰干后蒸煮殺菌和防腐處理,這樣經過防腐處理的木料自然經久耐用。再刨成中間粗兩頭稍細的房梁,鋸成規格統一的椽條,做成方方正正的柱子;飛檐斗拱,雕梁畫棟,所用木料往往還要吃上幾遍桐油,這樣的成本絕不是小戶人家所能想象的;加上白色粉墻,青磚護墻,紅磚鋪地,刨光大青石板砌在走廊天井上,一座大厝落成才會顯得莊嚴氣派。
房屋是百姓的百年基業,建房子也叫“做乾坤”,動這樣的乾坤,往往在耗盡半輩子甚至幾代人的積蓄。這樣的一座大厝即使是大戶人家也得耗盡家財。而路邊這座大厝竟是如此破爛不堪,屋頂苔草叢生,少說也有數百年歷史,像是被遺棄于路旁的垂垂老者,不免心生感慨,每次路過心中都打一個大問號,這是誰家的大厝?它的后人呢?
后來終于得悉,這座大厝竟是全漳州市唯一武榜眼黃國梁的府第。我被這消息驚呆了,這樣一座有歷史文化價值的大厝竟被棄于不顧。走進院內細看,更是痛心,這樣一座府第竟是一座“空架子”,除了拿不走的廊、柱及屋宇外,大堂上僅剩一塊普通木制“亞魁”的木匾。匾額斑駁脫皮嚴重,這應該是他高中榜眼時鄉人所制的匾額,而乾隆親筆題寫“榜眼及第”的金匾,及其當年所有物件皆不知所蹤。只有殘敗,還有那難以抹去留在石柱上的破壞痕跡。陪我采訪的時任大學生村官黃健全書記說,要不是嫌那石頭太沉,恐怕也早被人拿去了。方才注意門口還是留下幾塊當年榜眼練功石,每塊在三百斤以上,非一般人所能搬動。
看到這幾塊練功石,榜眼黃國梁的形象似乎一下在腦海中清晰起來。眼前似乎閃現一個身材魁偉的山村漢子,晨昏之際,星光之下,不分晝夜,無論寒暑,為他沉迷的“武功”勤學苦練,一招一式都千錘百練。逝者如斯,十幾年來的寒來暑往,不舍晝夜,練就一身硬功夫。這些練功石就是最好的見證。
這些練功石絕非原本立在此地,它們應該是黃國梁成就功名,在這榜眼府落成之后才搬到這里來的。既然一塊石頭都要搬到這里來,那當年他所有練功所用的刀、槍等器械包括一些重要生活用品也應該會陳列在這里,絕不會像如今的空空是也。一個功成名就的府第,就是一座宣揚皇恩浩蕩與個人功名色彩的展覽館。在功名至上的封建社會,一朝成名,鯉魚躍龍門,昔日一草一木,今日就成了可觀之景了,能不盡其有擺滿高堂之上,以示榮耀,光大門庭之理?
這里鄉親們世代傳說他的故事,說榜眼當年曾是一個養鴨人,是一個劈柴的樵夫,是一個燒炭漢子……所有的這些傳說大致可以勾勒出少年黃國梁一個農家子弟形象。或許他做夢也不敢憧憬日后竟能成一名武榜眼,成為皇帝身邊御前侍衛郎,更不會想象會擁有眼前這座大厝光耀祖上,榮顯鄉鄰。所有的勤學苦練或許只為日后能謀條生路,當個守城軍士,縣衙捕頭,再不濟開個武館當教頭,或許還很多可能。誰知他從平和一路考到北京,竟一路“過關斬將”,層層選拔,每科高中,最后被欽點辛丑武科第二名,并留在乾隆帝身邊當近侍,這是何等榮耀。
據載,這座榜眼府第是乾隆帝御批一萬三千三百兩白銀所建,從它規模與規格來看是可信的。“黃國梁,乾隆四十二年丁酉(1777),參加武舉鄉試中舉人,乾隆四十六年辛丑(1781),他進京會考,登進士,殿試發揮出色,被欽點辛丑武科一甲第二名(俗稱榜眼),特選為一等御前帶刀侍衛郎。”侍衛郎不過一個三品武官,若非奉旨所建,在等級森嚴的清王朝,它有違制之嫌不說,恐怕一個三品侍郎也無力承建這浩大的工程。何況從他進京任御前侍衛郎前后不過九年,開始建造這規模宏大的榜眼府,當時一個三品武官年食俸祿才多少?府第竣工后,乾隆親筆題寫“榜眼及第”的金匾,懸于中堂之上,可見府第建造是得到乾隆帝的直接關懷的。
讓人不可思議的是,再過幾年,乾隆帝再次御批一萬三千三百兩白銀在榜眼府斜對面的西北側,修建了一座三層樓高的四方形土樓,取名“余慶樓”,以供黃榜眼子孫后代居住,大樓于在清嘉慶元年正月(1796)落成。這在當時是何等皇恩浩蕩之大事。在閩南這窮鄉僻壤里的兩處御批工程,固然有君主寵愛下臣之恩澤,但這更是宣揚大清王朝德澤四方,鼓勵有志之士效命朝廷之意的最好“廣告牌”。其中應該也有黃榜眼本人那“封妻蔭子”的觀念在作祟,說不定這是他恃寵邀功得來之果,即便不是,他坦然受命在家鄉大興土木,建造這浩大工程,多少還是存有衣錦還鄉榮歸故里的念頭,說不定也為他后來的蹊蹺死因埋下伏筆。
在榜眼府建成僅幾年,噩耗從京城傳來,年僅三十九歲榜眼黃國梁愕然辭世,死因不詳,留下萬般猜測。榜眼英年早逝,留下兩座府第大樓為后人憑悼。這兩座大樓就像一面旗幟,召喚后人考取功名,走仕途之道,鼓舞一代又一代后來人。如今廳堂上掛滿了博士、碩士匾額,學風之盛可見一斑。然而,幾百年的風雨剝蝕,竟成兩座風雨飄搖的危樓,能不令人感傷。
心痛還需行動,令人欣慰的是,前些年,四方鄉鄰和有識之士們各自行動起來,他們振臂高呼,多方捐資“化緣”。剛上任的大學生村官黃健全更是四處奔走,籌得一百多萬資金對這昔日的榜眼府第進行搶救性修繕,緊接著,又對村中三座土樓進行搶救,昔日病歪歪的“一府三樓”總算保住了,又恢復了昔日恢弘氣象,榜眼故地歷史的脈絡一下清晰起來,成為今日對外旅游新景點。
然而,每次面對這空蕩蕩的榜眼府第時,總是感慨萬千。中華文化的根,說到底還是一個“家天下”的情懷。每一座宅院都是人類寫在大地上的一個“家”,這個“家”的大小繁簡,可以看出一個人、一戶人家甚至一個家族的興衰榮辱,甚至是一部史書。從這座榜眼的大厝中,我讀到的正是黃國梁短暫而燦爛的一部奮斗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