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剛
樹不易栽,但櫻桃好吃
母親拽著我的童年
大聲地說——當我從小學校跑到
返青的山野,櫻桃熟了
紅似瑪瑙,黃如凝脂——
教科書上用頂級詞匯比擬過的
櫻桃,從完美到腐爛
不過一個星期的光景
母親沒有見過瑪瑙,也不清楚
凝脂的意思,她用味道
解答生活:酸,或者甜
她用現實主義完成我的教育
舌尖上的快樂稍縱
即逝;青春,不經推敲
山區的月亮是從山中升起來的
是十二月中旬,是夜間,圓滿的光輝
照亮起伏的山岡,谷地
和三兩個燈火暗淡的村莊
明月高過了林梢,路邊人影
仍然朦朧。那些沉醉于愛情的孩子
他們的新夢正在擺脫
從前的習慣,父輩的習慣
抒情的時刻,在河流,在湖泊
我的聲音比月色更加純潔
水中撈月——美好的愿望來之不易
但山區的月亮只是山區的月亮
清風不辭徑上風云,那兀然唱歌的人
無非臨時的瘋子空舉著酒杯
果園深處,居住著我們的村莊
人群。民歌。這些樸素的美
穿過春天和夏天以后
才能在冬天之前和我們相遇在秋天
并非贊美汗滴,而是通過汗滴
為我們的生活鼓掌——
果子掛在枝頭,如何情不自禁
風,如何在風中緘口不言
果園深處,我們懷念北方
村莊呵,時光在身邊也只是一閃而過
明年秋天你有什么打算
就在果園深處,收獲的余音
教我從容——時而沉默
時而愈發沉默,熱情為揮霍所通緝
最勤奮的牛也有力不從心的時候
它的脖頸貼在泥土上面
它的眼睛開始流淚——它的眼淚
和鄉村屠夫的目光并不交集
它吃草賣力,總是起得太早
對不住床頭;不做壞事冷落
廟堂;從前不認識大嗓門的拖拉機
現在已經習慣柴油的味道
它耕耘過的土地不打算保存
它的遺言;它住過的牛棚
就要住進一頭小牛犢,帶著好奇
在被放大的世界里,挽歌
不過是一個被放大的說法逢場作戲
老牛不喜歡打賭,卻總是輸家
在這首詩中,我仍然顯得單薄
仍然不能介入生活
看吧,花朵,秋天
仍然落滿了被忽略的頌歌
昨天的課堂上,我抱著書本鼾睡
任由漢字在夢中跑完
馬拉松,與古老的諺語會師
書到用時,我兀自發呆
還有愛情,這兼職的青春
如今流落何方,為什么不讓漂泊的云
捎來安慰月亮的消息
自言自語地在人群中穿行
尋找,猶如久旱的村莊
迎來暴雨,我騎在風聲上練習哭泣
往往是深秋,往往是家鄉的山中
野菊花如期盛開,黃顏色
白顏色,燦爛的
和純潔的,遍及凌風的山岡
野菊花奪走了大地上的美
這是1969年,這是
八月、九月或者十月
母親在呻吟,生活在繼續
方格以外的流浪在抒情
受過培訓的園丁們
不從野菊花那里領取畢業證書
黃顏色,白顏色,燦爛的
和純潔的——嗯,沉默和憂郁不是
野菊花的初衷,悲傷也不是
四月里回鄉的人,路過一片
死去的麥地,和一片瀕死的麥地
在田間路上遇到父親
他們,幾乎沒有說話
干旱在蔓延,麥穗聽天由命
戴著草帽的父親已經
不再習慣看天,而是引經據典
老天爺,請餓死瞎家雀
四月里回鄉的人彎下腰去
麥芒搖晃著,扎疼他的臉
和口袋里的贊美詩——他本想說熱愛
但愛的溫度計,滲出了水銀
草帽下的陰涼,失效的欲望
四月,果然是最殘忍的季節
事件發生在秋天,與她有關
事件發生在秋天,與愛有關
與淚有關:據說容貌是一封介紹信
但要看落在誰的手里
她沒有錯誤,秋天也沒有
但婚期為什么不是花期
寒窗苦讀的少年為什么不肯回家
紅顏薄命,為什么沒有例外
壯烈的夢懸掛在清晨的
樹枝上——生不是傳奇
死,卻驚動了蚊蟲叮咬的鄉村
她有一個名字正被試圖忘記
她有一聲嘆息已成為生命的絕唱
山區降雪了,悲劇死不瞑目
盛開在垃圾場的鮮花記錄了
美的殘忍;晚年才學會道歉的少女
不允許在這首詩的里面
跟我談論騎自行車的方式
我走了三百里,就要到達
這個年齡——把一目了然的抒情
摁死在堵塞的洗手池里
傾城誤國,人民,無所謂
把少女比作鮮花——無辜的少女
無辜的鮮花,博爾赫斯說
比喻也是無辜的,但比喻必須死去
被風吹走,被大風吹得無蹤
少女:遺忘的角色摔下自行車
少女:提前兌現的保險單
秋風浩蕩,山中有了些許變化
寺院不再把蟬鳴視為噪聲
青春的個體戶不再為青春提供免費的
嘻嘻哈哈的解說詞活躍氣氛
天空慢慢舒展,林梢和山巔
有云飄過。成長的事物
配得上伸出雙手接住竹籃里的夢幻
——不愣神的人,哪有人生
通過不同的勞作,獲得審美支持
和命運的休憩:汽車站外
失戀的青年以淚洗面
瘋人院里,失眠者細數著頭發
這就是青春,欲望曾經探頭探腦
這就是青春史,青春沒有歷史
在四月的鄉村來信中,她哭了
她不再說,想你;不再說,很想你
她要替那些死去的麥苗
打官司,把蒼天告上法庭
她寄來鄉村的近照并在背面
寫道:這是證據。鏡頭里的春天
蓬頭垢面;鎮上的浴池
再次貼出了漲價的通知
下雨的時候,麥田里的母親
不肯回家,雨水澆濕了
她的衣衫——我曾虛構實現的心愿
但她含蓄地否定了這飲鴆止渴的
游戲:在四月的鄉村來信中
她只想用淚水淹死缺席的被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