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是文化大國,以高妙的想象力和創造力為驕傲。就詩歌而言,它是率先進入詩性現代敏感的西方國家,早在1857年,波德萊爾(1821-1867)就在浪漫主義文學運動的旗手雨果之后,向世界奉獻了曠古無雙的詩集《惡之花》,甚至因為這冊詩集中的幾首詩作惹上官司,被告上法庭,并遭罰款300法郎。
說到法國文學的豐富和偉大,只需列出幾個大名鼎鼎的人物:巴爾扎克、雨果、波德萊爾、蘭波……前兩位是偉大的小說家、劇作家,后兩位是偉大的詩人、靈魂探險者。中國二十世紀的文學成就,如果撇開這四個名字,那是不可想象的。法國文學,相較于德國文學或英國文學,它在中國的在場更為鮮明,對中國作家的啟發也更加突出。法國人深愛自己的母語法語,尤其自1789年法國大革命以來,一直崇尚自由精神和生命個性,而文學的想象力和創造力,正是在這個基礎上才能爆發出來。
這篇隨筆性的文章,主要介紹法國二十世紀以來的文學期刊。由于我對法國詩歌的了解遠勝于對小說和戲劇的了解,文章內容難免會向詩歌傾斜。法國的文學期刊,在整個二十世紀直至今日,多得不可勝數,有人估計有七百多種,也有人告訴我逾一千種。我只能滿足于勾勒出一個輪廓,指出一些亮點,還忍不住時不時把自己的一點見識也擱進文章(這一點要敬請讀者朋友原諒)。
透過我的有限敘述和偏頗評價,我希望讀者對“法國的文學期刊”能展開一種整體上的想象,無論是縱深還是廣度。對那些最重要的文學期刊,我找到了一種顯得有點特別的介紹方式:專門揪出具體的某一期,甚至不惜做一點翻譯,以期披露這些文學期刊的豐厚內容的冰山一角。
我渴望向讀者傳遞我的這個內心感受:這些文學期刊是“仍然活著”的文本血肉,而不是“僵死不動”的資料陳列。我把它們理解為是一些“舞臺”,它們邀請富于探索精神的眾多作品在其上登臺亮相,嶄露頭角。須知,法國幾乎是一個“全民寫作”的國家,“手稿”這個詞對法國人來說,意味著某種特殊的語言感情和文學價值。
當然,“文學”這個詞只是一個總稱,一只大籮筐,小說、詩歌、戲劇、電影劇本等等,悉數裝入其中,但實際上,“作品”即“具體的文本”才是文學的一張張鮮活生動而又各不相同的面孔。在文學期刊的舞臺上,讓人驚異和欣喜的,就是這些面孔,它們有的一閃即過,如同彗星,有的則持續閃亮,如同北斗七星,從此成為文學的永恒天空的一部分。
在我的理解里,文學期刊正是作家生產的文學作品(文本)的最初顯身之所。從某種角度來看,文學期刊成了作家出場和文學存在的一種外部需要,甚至可以說,正是它們構成了文學作品生生滅滅的形態本身。作家在創造作品的同時,讀者也被創造出來。是為了滿足讀者的閱讀需要和閱讀方便,文學期刊才被發明出來。一個作家的成長,從無名之輩到為人所知甚至聲名鵲起,意味著一個曲折的漫長的過程。作家不是天生的,而是成長起來的。作家們成長的足跡,就體現在這些文學期刊里……
不同的文學期刊生產和激發不同的作家個性。出版社出版一部小說或一本詩集,更多的是呈現一種較為成熟的文本成果。而文學期刊,因為體量小,轉身快(不怕“犧牲”),可以持續出刊(月刊、雙月刊、季刊、半年刊、年刊等等),所以更加敢于冒險,發表出來的作品也就更加大膽,富于實驗。這一點法國文學如此,中國文學也一樣。
因此,我們探討文學期刊的生存狀態,也是把雙腳踏入文學文本的生產和現身現場,對作家和作品做一番更貼近、更真實的觀察。
《詩&歌》(PO&SIE)也許是法國詩歌界最有影響力的一本詩歌季刊,創辦于1977年1月20日。主編是著名詩人米歇爾·德吉(MichelDeguy),也是一位哲學家。這本季刊的名字,也許還可以有一種更貼近的譯法:《言/寺》,因為它正好把法文詞“POESIE”(詩)拆成“PO”、“SIE”兩個部分,并用一個符號“&”(即E)連接。它得到了法國國家圖書中心和巴黎市政府的資助,由柏蘭出版社出版。在2016年第156期上,我注意到主編德吉的一篇文章,名為《博納富瓦之后》。伊夫·博納富瓦(Yves Bonnefoy)生于1923年,曾是活著的法國詩人中最著名的,但時間不饒人,盡管滿身智慧,他還是在2016年7月1日撒手西去,給法國詩壇留下了一塊空地?!对?amp;歌》及時發聲,也從側面印證了博納富瓦的巨大影響力。這篇文章的副標題像是自問自答:“21世紀是不是詩歌的世紀?不是?!蔽恼乱婚_頭就引用博納富瓦的話:“20世紀很可能是眼睜睜看著詩歌陷入危險的世紀,它把詩歌窒息在物質世界的廢墟之下,連同整個社會?!比缓蠊P鋒一轉,很不客氣地嘲諷了女記者在《解放報》上談論博納富瓦之死的那種腔調:“永別了,親愛的詩人,去同你的腹地(博納富瓦的一本書名)相聚吧!”對尋求更新的抒情的“新抒情主義”,德吉也不以為然。他呼吁:“詩歌甚至應該改掉名字!遮住它的星辰吧;應該藏身于文學、藝術和無所不在之中
就像酵母藏身于面團。”他接著談論了佩索阿,強調了“絕望的能量”,因為別無選擇,因為詩歌只是“這些化名、這些準備中的一項”。他認為,面對這個“視屏節目”社會,要用“詩歌正確”損害自己,以挫敗它的狂歡。關于詩歌之死,法國另一位重要詩人、數學家雅克·魯博的幾行詩句值得我們細細品味:“我在報紙上讀到:詩歌死了。/我讀完這份報紙:詩歌死了。/我合上報紙。/它顯得有氣無力?!标P于詩人之死,茨維塔耶娃1926年5月12日在寫給里爾克的信中,就對布洛克之死被一位記者描寫成“四年過去了,布洛克的死終于讓我們接受”這一蠢見表達過狂怒:“每一個詩人的死,甚至最正常的死,也是不正常的,也就是說,一種謀殺,它不停地繼續著,恒久地持續著——在剎那間。”詩人的肉體滅了,但精神確實有一種不死性。詩人代代相續,詩歌火種不滅。至少這也是我的信念。2018年1月20日,在巴黎的“詩歌之家”,《詩&歌》以朗誦和座談的方式,慶祝了自己的40周年誕辰。為此,它出刊了最新的第160/161期合刊,售價30歐元,比一本普通詩集更貴。主編德吉撰寫了一則短文,以哲學的筆法提問:“回到事物本身?走向事物吧,它重新發明事物存在和形貌之間的差異?!环N事物持續嗎?笛卡爾這樣詢問眼前那敏感而貪婪的事物。必須承認它持續著……讓我們想象它吧?!?/p>
《詩歌行動》(Action Poetique),從1950年到2012年,這本純詩歌雜志活到了62歲,但最后還是壽終正寢了!《詩歌行動》同我的瓜葛挺深,我同主編、著名詩人亨利·德里(HenriDeluy)是忘年交。我翻譯過他的一些詩作,發表在中國的文學期刊《世界文學》和《詩刊》上。相識以后,德里甚至每一期都給我寄。在我的辦公室書柜里,還保存著這些年的《詩歌行動》。它應該是法國最重要的純詩歌刊物之一,我從來沒有想象過它有一天會??N疑踔料?,只要德里還活著,他就決不會讓自己的刊物喪命。確實,對德里來說,這就是他的雄心,他的平臺,他的命根子。刊物得到了法國國家圖書中心和瓦爾德瑪納省政府的資助。除了主編,刊物還有一個由詩人、翻譯家、批評家組成的編委會。但我知道,那些編委只是榮譽性的,因為絕大部分活兒都是德里主編一人包攬。不管旅行到哪里,他都把活兒帶在身上。我還記得,在鏗鏗鏘鏘奔向馬賽的高速列車上,德里同我聊天,我稍有點困,便歪過頭去瞌睡,一邊瞅著窗外不斷掠過的風景……等我醒來,德里已埋首在他的《詩歌行動》的稿件上,不停地校讀,神情非常專注。這本雜志還有一個特色,每一期的封底文字都介紹一個特色菜譜。菜品的照片有時也赫然在上。這大概是主編的個人喜好和特殊發明。我曾問他所以然。他說他對世界各地的美食很敏感,忍不住就想讓別人分享,他認為詩歌也是“可以吃”的東西,它有精神營養啊。得知刊物將停,我還問過他,是不是你精力不濟?為何不物色一個年輕人接手?……德里似有難言之隱,飄乎乎地向我解釋了幾句,最后結論仍然是:已經決定了,?? 对姼栊袆印肪屯T诘?10期上。當然,這已經是“詩歌行動”所取得的令人驚嘆的成果!德里是法國共產黨員,關心中國和中國詩歌的命運。上世紀九十年代,他還創辦了二年一屆的巴黎瓦爾德瑪納國際詩歌節。1997年是第四屆,主題是中國和印度,詩歌節向這兩個亞洲大國各邀請了十二位詩人。我正是1996年德里來北京尋訪中國詩人時與他相識的。從此,不時有中國詩人的作品(譯成法文后)刊發在《詩歌行動》上,比如北島、柏樺、宋琳、西川、吉狄馬加、麥城等。尹麗川的詩作出現在第200期女詩人專號上。莫非的詩作《風景》則在最后一期露面。德里這位詩人行動者,能干而細心,???,他專門制作了三張DVD,里面包含1950年以來的各期目錄和內容,可謂善始善終(不,詩歌是無中生有之物:它一旦開始,便永無終結)。《詩歌行動》的編委之一、翻譯家吉爾·汝阿拿在最后一期留下了一篇深情的短文《行動》。他回憶說,與德里相識五十多年了,第一次謀面是在馬賽,那時德里“像馬賽的一個快樂黑幫成員”,他說得好:“不管怎樣,應該在詩歌里并通過詩歌來行動,而不是詩歌地活著”。也許,正如詩人米斯特拉爾所說:“無一物抗得?。〞r間)!”……最后,他動情地詢問:“亨利,我跟你說,我的心快要融化在這些模糊的記憶中了……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法國還有一本詩歌雜志令人驚嘆,堪稱傳奇,它就是《魔幻》(La Delirante)。在創刊號上,《魔幻》就引證了蘇格拉底在《斐多》中說的話:“我認為你將說出準確的詞:以魔幻的方式。這正是我尋找的,因為我們說過
愛就是一種魔幻,不是嗎?!蔽疫€讀到了大詩人雅各泰從德文翻譯的里爾克的一組《晚年詩》,我轉譯其中一首:“仍然,盡管我們了解愛的風景/名字哀怨的小墓園/和深淵的可怕寂靜/眾人在那里了此殘生/仍然,我們成雙成對出門/在老樹下,仍然,我們躺在/花叢中,面對天空。(1914年底)”。這本雜志的命運,同它的創始人、詩人弗瓦達·埃萊塔緊緊聯系在一起。我認識這位詩人,他的愛情詩非常動人?;叵肫饋恚幸荒暝诎屠柙L學,我甚至去過他家,他當時好像切了幾片特制的熏腸讓我品嘗。更奇怪的是,我還跟他到過巴黎高師,去見他的獨生女兒,那時臨近畢業。他告訴我,他的夫人是法國人,一位醫生,挺支持他的《魔幻》之舉。這本《魔幻》也是一位女性,因為專門標明了陰性名詞La。這本雜志也獲得了法國國家圖書中心的資助?!赌Щ谩芬徽Q生就令人矚目,因為它的設計、板式、印制,都非常精美,還有插圖。我能感覺得到,創辦者自“她”誕生之日起就已經視其為另一個女兒,傾其全力,精心撫養。但我估計,沒多少讀者愿意買它。為什么?太貴。詩人跟我講,他是把“她”當作一本藝術書即一位大美人來打造的。1979年秋季出版的第七卷,售價高達100法郎。盡管如此,詩人仍然堅持高品質:除了外表,還有內在!大詩人策蘭的不少詩作就是在《魔幻》上首發的。在第七卷,一幅插圖竟出自大師巴爾蒂斯之手!雜志也很充實,第七卷厚至220頁,從目錄中我們可以讀到,有大翻譯家貝爾曼翻譯的諾瓦利斯的《論詩片斷》,有大詩人雅各泰翻譯的里爾克的《晚期詩》,有赫赫有名但絕望低調的齊奧朗的文章《必要的災難》,有譯自俄語的布羅茨基的詩作……總之,這是一本由名家、名作、名譯、名畫所構成的著名《魔幻》。創辦者埃萊塔的詩作也不時夾雜其中,這種近水樓臺之便,他伸手得之,別人也不便說什么。怎么養得起這位《魔幻》大美人?我向詩人問過這個問題。他爽快地直言相告:“一期一期做下去,堅持品質,堅持高價,賣不出去,就找地方精心保藏起來……識貨的人一旦出現,就會追買以前出版的各期……”他說得自信。其實他只是熱愛詩歌罷了。但我當時愿意相信,他的方法已經奏效。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在巴黎蓬皮杜藝術中心的公眾資料博物館的閱覽室里,我非常強烈地想念著埃萊塔:“他還好嗎?”他的《魔幻》看上去已經???。但究竟是什么時候停的?我不知道。一縷陰影掠過我的腦際:他壯實的身體應該不會出什么問題吧!我敢肯定,只要身體允許,他是絕不會放手這位《魔幻》閨女的!一個詩人,一生努力,一本期刊!在所有的法國文學期刊中,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這位《魔幻》。還有一個秘密,是埃萊塔曾攜這位大美人和他出版的其他書籍,在法國駐華大使的支持下,曾來法國大使館展覽過。也許是為了表達對我的友情,他竟把展覽后的十余冊《魔幻》悉數贈給了我,囑我珍藏。在《魔幻》第三期,埃萊塔同一位日本友人合作,翻譯了日本俳圣松尾芭蕉的二十首俳句。繞一個大彎,我從法文又轉譯了若干(它們真的變成了“另一些俳句”):“一根枯枝/停歇在/秋天的夜色上”“小茅屋/我能款待你的/只有這些小蚊子”“永別了春天/魚兒眼里含淚/鳥兒也哭泣”“香瓜花/不屬于清晨/也不屬于夜晚”“每一陣風/都讓蝴蝶/在柳樹上移動”“連一頂帽子都沒有/淋得透濕了/透透濕”“寂靜/蟬聲/穿透巖石”“冷雨來了/就是猴子/也想要一件草衣”“第一場雪/水仙花的葉子/垂了下來”“秋月圓/我整夜/圍著湖”“多可憐/頭盔下面/螞蚱在叫”“古老的池塘/一只青蛙跳進去/濺出水聲”……最后那首俳句,我牢記的是這樣的中文譯文:“閑寂古寺旁/青蛙跳進水中央/撲通一聲響”。俳句是日語的獨特創造,是一氣呵成的十七音,翻譯成中文的五七言,押韻后易記易誦,而從法文轉譯入現代漢語,詩句反倒更有現代詩的意象和聲音面貌。
任教于巴黎第七大學的徐爽教授在《中國現當代詩歌在法國》一文中這樣概括:“最早介紹中國20世紀80年代詩歌的雜志是《碼頭》,其1981
1982年冬季號為中國專號,譯介了北島、顧城、江河、芒克、食指、舒婷、楊煉和嚴力的詩歌。文學雜志《歐洲》《詩&歌》也分別在1985年和1993年推出了中國詩歌專號,除上述詩人外,還介紹了多多、車前子、宋琳的詩歌。1997年,《詩歌行動》雜志介紹了柏樺、陳東東、陸憶敏、呂德安、莫非、樹才、西川、翟永明和朱朱等12位中國詩人。2000年以來,《新文集》《詩歌2001》等文學雜志還介紹過于堅……在紙質媒體中,詩歌譯介者主要是漢學家,貢獻最大的是法國巴黎狄德羅第七大學的中國文學教授尚德蘭,在她幾十年的辛勤筆耕下,大量中國當代詩歌傳播到法國?!保ㄒ娢募侗税吨^——跨語際詩歌交流》孫曉婭編撰,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36頁。)
《鳳凰》(Pheix)創辦于2013年,是一本季刊,敞向國際文學界,所以又名“國際文學冊頁”。一年四期,訂閱價略有差別:法國國內45歐元,國際50歐元。主編安德烈·于凱托。這本刊物的特色是每一期頭條推出一位“特邀詩人”。2017年10月的第26期,“特邀詩人”是一位出生于庫爾德地區的土耳其詩人SeyhmusDagtekin。他用法語創作。這位詩人喜愛創作長詩,語言風格偏于口語,詞匯相當廣闊。有一張照片,他坐在太陽下的沙地上,正用隱在眼鏡片后的專注目光,借著陽光,打量捏在拇指和食指之問的一枚子彈殼,而坐著的身體背后,開闊的土地上有風吹浪卷之勢,正好襯托他聳起的黑發和倔強的身姿:這位詩人正值盛年!他的長詩《當我的腳觸到水》吸引住了我的目光,我轉譯其中兩小節:“我是樹,你就是臉/我是骨頭,你就是壓條/我是鐵,你就是重量,壓碎樹、骨頭和臉/只給我們留下一股桑葚的味道,在巖石和空氣之間//指點手的那個人比手更不確定/照亮眼睛的那個人更甚于獨眼人/穿越土地的那個人比我夢里的鼴鼠更盲目/但手跟隨指點,眼睛順從照亮/土地無法叫停鉆孔者的虛榮/一切完全發生在我們之外/我們任孩子們和話語在我們身上在我們之外長大/攜著染上悲傷色彩的這種快樂/知道皮囊并非永恒/它們比變臉更快地改變年齡……”巴黎還有一家重要的中文書店,名字也叫“鳳凰”。
《魔鬼之歌》(Le Chant du monstre)創辦于2014年,屬于更大膽、更先鋒的那一類雜志:黑色封面,腰身修長,神出鬼沒,暴露一排吞噬的牙齒,周圍飛舞著一些奇怪的符號和花朵。據2015年第4期介紹,這本雜志誕生于“太陽/太陽出版社”,主編安吉利克·汝阿羅。雜志印得精美,幾乎是藝術書,售價19歐元。它致力于創造一種混雜形態,將當代文學、視覺作品、素描和插圖融合到一起。第4期上發表的戲劇《燈芯》,其中的獨白更像說唱:“經常,我們活得艱難/我們不說不是在誰面前都說但我們活得艱難/我們沒爹沒娘我們睡在橋洞底下我們/把比薩賣給臭哄哄的小老頭/我們挨揍我們面對著墻壁哭泣/我們不得不冬夜在院子深處的茅坑里拉屎……我們有一對很麻煩的父母/我們有一個很艱難的童年/我們有一個很難弄的身體/我們不想尋找借口/我們有道理我們走我們寒冷……”
《弓》(LArc)這樣的期刊,僅從內容判斷,肯定是一本重要的文學季刊。1985年重印的第99期是納博科夫專號。創辦者斯特芳·科爾迪埃。它的特點是以專號形式出版,這樣可以聚焦某一位文學大家,從多方位、多角度進行描述和評價。比如從納博科夫專號,我們得知,1939年他在巴黎的“尺度出版社”竟然出版過一部中篇小說《0小姐》,1943年被譯成英文,作者也參與到譯事中。他除了用俄語寫詩,也用英語寫過一些。從法文他翻譯過不少重要的法國詩人:繆塞、魏爾倫、蘭波、龍沙、蘇佩維埃爾。
《詩95》(Poesie 95)是一本詩歌雙月刊,一年六期,逢雙月月底出刊。創辦者是著名詩人彼埃爾·塞格斯(Pierre Seghers)??锏玫搅税屠琛霸娙酥摇焙头▏鴩覉D書中心的資助。1995年第56期是紀念墨西哥大詩人、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帕斯的專號,刊登了帕斯1989年4月在墨西哥獲得法國政府授予的“文學和藝術騎士勛章”時的答謝辭。從中我們得知,法蘭西文明一直深深地浸入到帕斯的知識結構和感受方式之中。他童年時就愛讀法國作家大仲馬的作品,尤其《三個火槍手》,簡直合不得讀完,讀到最后幾頁時,他竟然生出一種恐懼:“讀完這本書后還有什么可讀呢?”他解釋說,他的家庭屬于墨西哥的中產階層,這個階層當時被稱為“阿法蘭西薩達”(Afrancesada),意指“刻意模仿法國人”的那些人,后來這個詞染上了美學色彩,專門指那些象征主義者或者“頹廢派”。在帕斯看來,很多墨西哥作家在作品中或敞開或隱蔽地展開同法國文學的對話,這種現象貫穿了整個二十世紀。帕斯指出,墨西哥也滋養過布勒東這位超現實主義運動領袖,當年讀到的一部小說《印地安人科斯塔爾或在墨西哥的野人生活》,決定性地影響了他。我驚訝于帕斯的法語如此純熟。他還結交了不少法國朋友。友誼的圓圈永不停歇,像水紋一樣無限擴大。法國著名詩人克羅德·魯阿就回憶到,有一天他在墨西哥同帕斯告別,帕斯對魯阿說:“到了巴黎,去見科斯塔斯·帕里奧努吧,我敢肯定,你會喜歡他?!惫唬麄z成了好朋友。帕斯自己這樣寫到科斯塔斯(19261981):“我常見面的那些人中,如果有一個配得上叫朋友,那肯定是科斯塔斯。我1946年同他相識,在冰冷的巴黎……從那時起我們成為朋友,這份友情從未減弱?!边@期專號里,帕斯有一首詩就是題獻給法國詩人羅歇·凱魯埃的,名為《風水石》:“水穿過石/風分開水/石讓風停步/水風石//風雕刻石/石是一片水/水逃選,它是風/石風水//風唱著歌,旋轉/水說著話,走動/石一動不動,沉默/風水石//一個是另一個是無:/從空空的名字中間/出現又消失/那水那石那風//耳朵的迷宮,/所言又食言/從寂靜到叫喊/聽不見。//天真和不科學:/讓說話懂得閉嘴。”
《小說工作坊》(Ateller du Roman)創辦于1993年,是一本小說季刊,每期定價15歐元,由弗拉馬利翁出版社出版,也得到了國家圖書中心的資助。2012年出版的第69期,欄目設有:開卷、頭條、短篇小說、訪談、批評、工作坊札記等。這一期有對希臘大作家卡贊扎斯基(18851957)的研究專輯,這位小說家、詩人、戲劇家、翻譯家,也是政治家,擔任希臘文化部長時曾訪問過中國?!伴_卷”文字這樣評價他:“他做過許多旅行。他了解各國人民。憑借才華,他將最廣闊的宇宙視野同他對故鄉克里特島的深切關注結合起來。他試圖追隨伯格森、尼采、列寧、佛陀和耶穌的足跡,思考他的世紀??傊喸炝藲W洲?!蔽疫€讀到一句驚人的話:“所有道路都通向小說”。這一期的“訪談”介紹了墨西哥作家Carlos Fuentes,標題《一切都是當下》。訪談涉及了我們熟悉的博爾赫斯:“您就是在那時認識的博爾赫斯……”“是的,我常去一家啤酒館,我就是在那里認識了博爾赫斯和整個阿根廷文學。之前我已經讀過很多書,但是,我真正開始認真閱讀文學,是在阿根廷。”“那個時候,博爾赫斯一點不出名……”“阿爾豐斯·雷耶斯,我這一代墨西哥作家的共同導師,也是偉大的人道主義者,認識博爾赫斯。雷耶斯當過駐巴西大使。他很早就發現了博爾赫斯……博爾赫斯這樣贊譽雷耶斯‘所有時代最出色的西班牙語散文家……幸虧雷耶斯,我讀了博爾赫斯?!薄拔液荏@異,雷耶斯的作品在歐洲幾乎無人知曉。”“為了明白這位作家的偉大,也許必須用西班牙語來寫作和閱讀。雷耶斯的創造是惟一的:他把西方文明譯入到拉美語言。不可思議的偉大勞作!他對我們比對你們法國人或德國人更為重要。他為我們打開了荷馬的世界,歌德的世界,讓我們伸手可及。幸虧他,希臘、羅馬、佛羅倫薩,歐洲文化不再是遙遠的,陌生的。它突然變得貼近,它成了我們的?!弊x完這篇訪談,我更理解拉美文學為什么會迎來一個“爆炸性”的發展時期,因為拉美作家們的胃吃進并消化了歐洲文學那富有營養的好東西。后來就輪到我們中國當代小說家們去好好咀嚼拉美文學大家的優秀作品。
《另一個南方》(Autre Sud)是一本季刊。2009年12月第44期有關于加繆的專輯,放在刊物首位。創辦者吉耶爾·貝魯阿,主編多米尼克·斯坦格利阿諾。為了紀念法國大作家、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加繆,專輯名為:“加繆——新的在場”,里面收錄了加繆的女兒卡塔莉娜·加繆的短文。從這篇短文,我們了解到,原來專輯是因為四卷本的《加繆文集》(七星文庫)在伽利瑪出版社的出版而起。法國有一個出版奇跡,就是“七星文庫”項目。它不光出版法國文學大家的《文集》,比如雨果、莫里哀、薩特、夏爾等,也出版其他國家的文學名著,涉及中國的有《紅樓夢》《水滸傳》,當然還有《孔子》《莊子》等古典名著,還有一卷《中國古詩選》,兩年前出了修訂擴充版,變成了《中國詩選》,因為收入了二十世紀的中國詩人:北島、芒克、顧城、楊煉、海子等。為“七星文庫”中的每一本文集,伽利瑪出版社都要成立一個編輯團隊,遴選出最出色的研究專家為首領,對每一篇作品加以輯錄、甄別、注釋,還附上書信,按加繆的女兒的說法:“簡直就是建造一幢大廈!”她還說,面對父親的洋洋四卷文集,她清楚地意識到,這幢大廈的建成“動用了多少能量,多少時日,多少研究,多少用心”!最后她希望,這幢大廈的門能敞開給所有來到她父親身邊的人,因為他們尋求的是“活在世上那種清澈的勇氣和深邃的快樂”(加繆語)。而據我所知,中國之大,出版社之眾,卻沒有任何一個叢書能與“七星文庫”相比。這與我們國家的文化雄心和文學體量顯然是不相稱的。
《文學雜志》(la Revue Litteraire)的欄目設置不多,但有一項頗突出,就是《訪談》。我是喜歡讀訪談的人。2017年11月、12月這一期有兩篇訪談,其中一篇涉及詩人讓·弗萊蒙。有一問:“你曾同雅克·圖潘(Jacques Dupin)一起工作,他是很少的作品站得住腳的詩人,現在則是杜布歇和博納富瓦。你怎么看P.O.1出版社出版的那些詩人……”當然也有一答:“我同圖潘有五十多年的交情。他身上有一種罕見的嚴謹,穩實的強度。他的作品仍然保持著最初的力量……我一直重讀他。至于今天的詩人?我喜歡霍克爾,但他是我喜歡的詩人嗎?我喜歡霍克爾的理由,同我喜歡克萊蒙·羅塞的理由是一樣的,但羅塞本人不是詩人。我也讀馬賽的作品,我倆是中學同班同學,馬賽發表了一些詩,但主要是隨筆,日記……我喜歡這些詩人,也許是因為他們除了詩還寫了別的東西。四十多年來,我有一部分時光是在美國度過的。我讀過很多美國詩人和作家的作品,并同他們交往……那是一個非常豐富的舞臺。詩,我寫得很少,有時是一些很怪的短東西,我把它們組合到一起……”
《無限》(LInfini)創辦于1983年,標舉五大項內容:文學,哲學,藝術,科學,政治。這本季刊售價15歐元,由伽利瑪出版社出版,得到了法國國家圖書中心的資助。第96期,開篇便是主編、著名作家索萊爾斯(Philippe Sorters)的文章《重讀啟蒙哲學家們》,主要談論了伏爾泰。文章尖銳地指出:“我們假裝讀懂和消化了啟蒙哲學家的精神,我們不斷宣稱,是這種精神導致了革命、人權、民主和自由,但實際上我們急于抹煞這個事實:這些人其實都是冒險家,不斷陷入各種危險,是他們的身體和他們的神經應該引起我們關注,他們的游戲,他們的狡猾,他們的文筆?!边@篇隨筆還逼問:“伏爾泰勝利了嗎?不!事實是:沒有人比他更遭到忽略和遺忘,人們不讀他?!蔽恼鹿P鋒直接刺入由左派和右派政治構成的法國社會的腑臟:“右派不喜歡伏爾泰:太流暢,太聰明,太愛挖苦人。左派呢,更不喜歡他:太自由,遭到的詛咒還不夠,尤其是,死時居然還挺富有?!狈鼱柼└晃灰彩钦軐W家的侯爵夫人生活在一起,她叫夏特萊夫人。伏爾泰稱她為天才、知己、暴君、繆斯……他們的生活節目單:游戲、愛情、研究,幾乎每天晚上,他們都請人來家里演出戲劇。索萊爾斯還指出:“法國人沒活好,因為他們不愛他們的啟蒙哲學家。”在文章結尾,他仍然引用伏爾泰的話:“我永遠把自由置于一切之上?!薄拔衣牶芏嗳酥v起自由,但我不相信在歐洲還有另一個怪人像我這樣(熱愛自由)。以我為榜樣吧,依著你自己?!?/p>
《新法蘭西雜志》(Lanotwelle revue frangaise)是一本文學月刊,創辦于1908年,由伽利瑪出版社出版,主編米歇爾·克萊比。到2017年3月,雜志已經走到第623期,卷首文章《十九世紀的真正結局》出自主編之手。文章以特朗普為例進行論證:“二十年前,沒有人會相信特朗普的出現。我們相信進步?!蔽墓P頗有詩味:“空氣中飄散著誤會的香水氣味?!蔽恼路词。骸?945年以來,歐洲一直沉溺于永遠不再的懶惰幻想之中,以和平之名介入戰火……”“歐洲不再愛它自己,它對什么都煩,它可能贏得了戰爭,卻輸掉了手腳?!彼裕攀兰o真的結束了!文章還提到法國著名小說家烏勒貝克,他曾在2001年說陀斯妥也夫斯基什么用也沒有:“寫《群魔》有什么用,如果它不能阻止魔鬼作惡?”在訂閱宣傳單上,它這么描述自己:“整個二十世紀,《新法蘭西雜志》一直是重大的文學和美學挑戰的舞臺。紀德、里維埃爾、波朗,他們宣告了普魯斯特、塞利納、喬伊斯和眾多其他作家的世界。今天,盡管文明陷入危機,但傳奇仍在繼續。古老的密碼不再適用。雜志希望通過文學和美學的經驗來解密這個世界。在數碼時代,另一種旅行開始了,新的書籍將寫出,新的作品會出現:另一種意義的歷史將發明它的字母表。雜志想成為這個震撼時期的闡釋者。它邀請所有不滿足于陋見的讀者們加入其中。這本雜志將是一場新的冒險?!?h3>四、形貌各異的其它期刊
在法國這個文學大國,文學期刊是數不勝數的。除了以上重點介紹的那些文學期刊,其實還有許多期刊,冠以各種奇異的名字,在二十世紀法國文學的海洋里沉浮,今年創刊,明年也許就消失,就像一盞燈,亮了又滅,也像一條季節河,在地面上流淌了一段距離,又鉆入地下,消失不見……這樣的文學期刊,豈止一本兩本!這是文學期刊的特殊命運:自生自滅,不斷生,不斷死,不斷有燈亮,不斷有燈滅,在生生滅滅的過程中,一種文學存在的頑強意志不斷連續,不,更多地是接續
用“此起彼伏”來形容也許更合適!而文學期刊的創辦者們,對這種命運似乎早已接受,所以表現得無冤無悔。這也許就是各色各樣的文學期刊的創辦者們的悲壯之處。
就文學種類而言,法國的文學市場,現在是小說一家獨大。小說市場比詩歌市場不知道要大多少倍。由波德萊爾開啟的法國現代詩,如今在法國社會中已經完全被邊緣化了?,F代詩似乎已無法觸動法國社會的敏感神經,也難以觸痛法國人的靈魂狀態。
這是一個世界性的難題:詩歌如何在物質消費世界重新塑造一種關于“目光”(看,讓人去描述)和“靈魂”(心靈重現其神秘)的雙重的語言形式價值?現代詩必須刷新自己!也許關鍵在于,如何從小說中拿回本該屬于它的白描敘事和動人細節:細節作為一首詩可感的時間維度,與它固有的隱喻空間相融合。
有一些重要的文學期刊,像《詩歌行動》,雖然消失不見了,但給法國文學留下了非常強烈的擦痕。舉一本為例吧。圖盧茲位于法國南部,是法國另一座大城市,文化和風俗都與巴黎不同。不知為什么,這個大城市沒有“詩歌之家”,倒是有一個“詩歌地窖”,主要用來演出詩劇。“詩歌地窖”的現任主席是圖盧茲地區最重要的詩人塞爾日·佩里(Serge Pey)。他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說到巴黎詩人的圈子化,他的話語露出了某種不屑:“他們把好多時間都浪費在爭名奪利和互相攻訐上了!”他甚至希望我不要把他看作法國詩人,因為有一次他和藝術家妻子在中國新疆旅行時,有一位維吾爾族人就指著他鼻子說:“你,不是法國人!你是中國人,東北來的!”他只好認了。他在圖盧茲大學任教,教創意寫作。在大學的資助下,他在1984年創辦了文學雙月刊《部落》,擔任主編。《部落》存在了五年之久,最終隱沒在時間的叢林深處。我注意到《部落》的開放眼光和包容心態,第一期的封面人物是一位越南詩人、哲學家(PHAM CONG THIEN),對他做了大篇幅的介紹,甚至刊印了一些越南語的原文詩作,與法語譯文并列。這位越南詩人出生于1955年,精通法文,在圖魯茲大學教哲學。在創刊號上,我甚至讀到了他的幾頁哲學手稿,感覺他對哲學和詩歌之間關系的思考非常銳利:“哲學死亡之處,正是詩歌誕生之時?!彼J為,“最初之愛”就是海德格爾所說的“可能性的寂靜之偉力”,是“整全被一個小小的虛無擊穿,被一陣輕盈的微風吹透,被朝向他者的自我覺悟的瞬間洞見”,只能是“詩篇:他者朝向他者的覺悟”,是“死亡的永不返回之點”……他對蘭波詩集《地獄一季》中一行詩句的解讀:“在春天的中心,突然,我聽到一個白癡的笑聲”,這個白癡就是陀斯妥也夫斯基筆下的那位白癡,從死亡之處返回的那個人,他對著我們吟出西方黃昏的最后詩篇的悲曲。據塞爾日介紹,這位越南詩人、哲學家堪稱神奇,因為美國大作家亨利·米勒竟是因為他而皈依了禪宗??梢娝侵袊扑螘r期的那一類禪者詩人。有他的一首短詩《返禪寺》為證:“我就是返回/歸途已晚/雨后已有七天/寺院/高處/那棵樹/就是凋謝本身”。
就我查閱到的資料來看,文學季刊創辦得較多。《詩/第一》(Poesie/Premi6re)創辦于1995年,主編埃馬努埃爾·伊利阿爾,發表詩歌、評論和短篇小說?!冬F在》(Nunc)很有活力,創辦于2002年,刊物名字得自拉丁文,主編雷吉爾·加亞爾和弗蘭克·達慕爾,主要刊登:詩歌、評論、美術、哲學和理論?!毒o急》《批評和漫游專輯》《墨水之樂》《分離》《公社》《烙印》《讓永恒進來》《這里那里》《不可能》《不安》《墨水星星》,這些都是詩歌季刊。以《阿波利奈爾》冠名的季刊,專門對劃時代的大詩人阿波利奈爾進行研究。而名為《短篇》的季刊,則專門刊登短篇小說和批評文章?!段膶W》季刊創辦于1971年,到2016年3月已經堅持到了第181期。
《十八世紀》(Dix-huitieme siecle)這樣的年刊,內容豐厚,創辦于1969年。顧名思義,它專門研究十八世紀的社會、文學和哲學等?!栋柾泄P記》《萊里斯筆記》《意義筆記》《羅爾筆記》《詩歌匯集》《詩的臨時狀態》《參與》《海軍火車站》《叢林中的今天》《北方寫作》或《巴塔耶筆記》,這些都是年刊,每年只出一期。
半年刊也不少:《墨聲》創辦于1990年,主編阿蘭·布朗,內容三大塊:詩歌、美術、幽默?!?1世紀,文學與社會》創辦于2002年,主編讓·吉羅阿諾,欄目有:詩歌、短篇小說、未發表過的法國文學和外國文學作品?!兜谝恍小穭撧k于2012年,主要發表:詩歌、戲劇、評論和關于詩歌和文學的思考文字。
還有幾份年刊:《分揀》(Triage)創辦于1989年,主編有兩位,分管詩歌和美術。《厚度》(Travers)創辦于1979年,主編菲利浦·馬沙爾,是一本純粹的詩歌刊物?!痘钪奶m波》專門刊登對蘭波作品的研究文章,主編讓·弗朗索·瓦·羅朗。
有一本詩歌月刊叫《避難所筆記》。《凡桑納筆記》兩年才出一期。發表兒童詩歌的期刊叫《月亮上》,是一冊寄售雜志。《小回聲》(LePetit Echo)的出版飄忽不定,無固定日期,是一本偶然露臉的詩刊,它是免費的,創辦于1987年,每一期只印400冊。
《巴別塔》(Babel)是一本關于翻譯的國際性季刊,關注筆譯和口譯領域的信息、進展及研究。由國際翻譯家聯合會創辦,得到了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資助。創辦者彼埃爾弗朗索瓦·凱耶。主編勒內·哈塞因。世界各地的語言何其多也!這本季刊發表的文章有英文、法文等多種語言。在1999年9月的第45期上,我讀到一篇英語論文,它居然熱烈討論了漢語“緣分”一詞怎么翻譯的問題。到2017年12月,雜志已出到第63期,在這一期我讀到了一位中國翻譯家的英語論文。法國另有一本季刊《翻譯》(Traduire),由法國翻譯家協會創辦,每一期發表一篇關于翻譯問題的名家專訪,報道法國翻譯家協會組織的研討會和工作坊的有關情況,并介紹新近出版的重要的翻譯作品。
《原樣》(Tel quel)也是一本季刊,它也許塑造了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法國文學的某種精神狀態。從1965年春季第21期的幾篇重頭文章,我們可以窺見它的份量:托多羅夫從俄文譯出的論文《藝術作為方法》,詩人、哲學家讓·彼埃爾·法耶的長詩《身體的地圖》,編委讓路易·波德里的思考《過道》,斯特芳·汝爾丹的《一種獨有的經歷》,莫里斯·羅歇的《塌陷》,讓約瑟夫·圖的《圣·奧古斯丁和他者的話語》,路易·汝爾丹的《薩特與波德萊爾》,以及里爾克的《詩七首》,我轉譯了第六首:“我們挨近什么?死亡?/未來之物?粘土將成為什么?/如果敏感的上帝,不捏造面孔/它在我們身上增長。要領悟:/這是我重生的血肉。/幫助它,從它熱狂的墓穴/過渡到我身上的這天空:/余生大膽進濺。/哦你——深刻的上升的初生之地,/你,灰暗的空氣沾滿夏天的花粉。/當它們的萬千精靈在你身上綻放,/我僵硬的尸體重又找回它的溫柔。”這組詩是里爾克1915年11月1日在慕尼黑寫的,法譯者為詩人雅克·勒格朗。
《精神》(Esprit)是一本雙月刊,在法國文化界頗有影響。2018年1、2月,它迎來了第441期。辦刊宗旨頗顯雄心:“理解即將到來的世界”。1932年由埃馬努埃爾·莫尼埃(EmmanuelMounier)創辦,現任主編安娜洛萊娜·畢瓊。這一期的欄目有:開卷專輯“生態世界”,占217頁;然后是另一專輯“文化”,發表了著名詩人雅克·達拉斯的詩作(散文和詩混雜):《夏爾·杜布任斯基,我就是猶太人》;最后是六篇書評文章。
一個喜人的消息:《新文學雜志》最近創刊了!創刊號主題:“向著新烏托邦前進”。它的前身就是著名的月刊《文學雜志》(Magazine Litteraire)。也許可以這樣來理解這一事件的重大意義:老《文學雜志》沒有消失,它還在繼續,而且很有力量!
文學是什么?難道不正是某種文字形態的烏托邦嗎?有一種說法,文學之所以式微,從某種意義上來觀察,正是因為人類對烏托邦的興趣大幅度減退。這也可以解釋為什么詩歌在現代物質消費世界逐年被邊緣化。“新烏托邦”?不就是新的夢想嗎!很顯然,文學關乎時問中的人類生存境況,但幸賴它的烏托邦性質,它又創造出了某種空間價值,以啟示人類永恒的精神向往。
最后來介紹一下法國最古老的兩本文學(更是泛文學)期刊。
《歐洲》(Europe)是一本月刊,創辦于1923年,創辦者是大作家羅曼·羅蘭,現任主編為詩人讓巴蒂斯塔·帕拉,主要發表:詩歌、戲劇、評論、短篇小說和美術作品,每期印制2000冊,為法國文學界所看重。從創刊第一期開始,它就堅持這一特色:以專號形式,聚焦式介紹某位文學大家或思想家。1923年10月1日的第9期,以思想家戈比涅伯爵為專號。這位思想家(1816-1882)的一生豐富多彩,同時是一位詩人、小說家、政治家。《歐洲》這樣評述他:“戈比涅著述頗豐,題材廣泛。他的隨筆《論人類的不平等》引發了富有價值的爭論。他的關于亞洲旅行的筆記很有魅力,促使哲學家們進行思索。他的長篇小說、短篇小說和詩歌作品,有著自然生發的特征,廣受讀者歡迎?!痹诜▏偷聡?,曾出現過“戈比涅運動”。2009年6、7月為俄羅斯大詩人奧西普·曼杰斯塔姆的專號。卷首文章是俄羅斯大詩人庫什涅爾的《歸來》,寫得很有份量:“三十年代(曼杰施塔姆在世時),然后是四十年代,曼杰施塔姆被遺忘了,被文字史抹掉了。……因為甚至在西方,在移居的僑民世界,人們可以對政治和指示置之不理,但也讓曼杰施塔姆的詩歌墜入遺忘。比如納博科夫,我最喜愛的散文作家,他在三十、四十年代讀過曼杰施塔姆的詩歌嗎?……這就是為什么,曼杰施塔姆在有生之年并沒有被閱讀,無論在俄羅斯還是在西方。”人們確信俄羅斯把血肉和靈魂獻給了詩歌:“人們在俄羅斯所熱愛的,乃是詩人們的悲劇命運。”但庫什涅爾更愿意相信,在一個文明的國度,曼杰施塔姆不會只活到47歲!當然,生命本身就是悲劇性的,更何況詩人的命運。2011年6、7月第986 987期是安德烈·杜布歇的專號。遺憾的是,這位倍受博納富瓦贊美的法國大詩人,至今在中國沒有譯介。
還有一本更古老的期刊,就是《兩世界雜志》(Revue des deux mondes),創辦于1829年。再活11年,它就200歲了!這不能不說是法國文學期刊的一個奇跡。2017年12月-2018年1月是最新一期,內容包含:頭條專輯《在法國做猶太人》,接著是六位當代作家的文章,然后是兩篇思想隨筆,然后是八篇批評文章。薩特1946年在《關于猶太問題的思考》一文中曾寫到:“民主人士有許多事要做:當他感到有樂處時,他就關心猶太人;反猶人士只有一個敵人,他每時每刻都在想;是他說了算。”頭條文章抓住不久前發生的65歲猶太人薩拉·哈里米被一位伊斯蘭極端分子毆打致死這一惡性事件,來觀察和反思猶太人在法國的生存狀態。據法國內政部長的說法,最近五年內,法國發生的種族主義事件,有百分之四十是排猶太人的,而猶太人在法國總人口中只占不到百分之一。文章認可一位作家的分析:“法國沒有成為或重新成為反猶國家,但在當今法國,確實存在著一個反猶的法國:它的意識形態的硬核是極端的反猶太復國主義……它的最終目標是支持摧毀以色列。”文章在結尾時指出,今天所有的法國人,不管是猶太人還是非猶太人,他們都寄希望于一個共和的、世俗化的法國,來捍衛它的原則?!秲墒澜珉s志》雖說年邁,卻有勇氣來直面不同世界(如今可不是“兩世界”,而是“多極世界”)之間的裂痕和沖突。
好事成雙。《新文學雜志》在巴黎新近創刊,而在法國中部的另一個重要城市里昂,2016年誕生的詩歌半年刊《傳聞》(Rumeurs)也迎來了它的第4期。主編、詩人蒂埃里·勒納爾(Tierry Renard)寫于2017年12月8日的卷首語就以“重新燃起的希望”為題。他引用了法國大詩人艾呂雅的話:“來,上來吧。很快,最輕盈的羽毛,空氣的潛水者,就會掐住你的脖子。”他接著寫道:“因此,加快腳步吧,稍稍加快一點,舞會就要開始了?!銈兙褪侵匦氯计鸬南M??!?/p>
我當然愿意傾聽大作家加繆的充滿希望之語:“明天會更好?!睙o疑,文學(尤其詩歌)有一個等待著它也屬于它的明天。
二0一八年正月初五 巴黎
責任編輯 季亞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