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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去過北京(短篇)

2018-05-07 03:39:46國生
十月 2018年2期

國生

辭職兩個月后,他發現生活沒有本質的變化。他讀了幾本書,看了幾部電影,數量一點也不比上班的時候多。其余的時間呢?散步、買菜、自我安慰般地去健身房打卡;去過一次美術館,喝過一次姑且記得的午后咖啡。這有點兒像他某個晚上在備忘錄中記下的那句話:我們和監獄里的犯人,真沒什么區別。那時他的睡眠也出了問題,常常失眠到清晨,通體墨綠的鳥兒和長胡子山羊排著隊,在一束束臆想出的金光中飛躍而過。沒多久,他能睡著了,但醒來后總是頭疼欲裂,像被誰一棍子打昏了過去。有一天,他忍著頭疼出門透氣,走進公園里時,他忽然想到身體的意義,一種斷斷續續卻十分清晰的感受浮現出來:沒有了身體,他將什么也做不了。他坐在長椅上,開始漫長的走神,想到了碩大無朋的宇宙、馬里亞納海溝、加泰羅尼亞地區的獨立運動以及東北老工業基地的陷落。這些都和他沒什么關系,但每件事情都讓他心慌。

他先后和兩位朋友聊起過這種感受。大卡是出版社編輯,做文學類書籍,每天周旋于難纏的作者、越來越貴的渠道與紙張之中,耐心聽完后,建議他去找一份工作。他們在復興西路一家小咖啡店里見面,陰天,悶熱、潮濕,皮膚黏糊糊的。他記得大卡說:我不喜歡夏天。不太愉快的語氣,那樣子好像是他引起了夏天。于是,他想起柯再,更理想的聊天對象,一個前抑郁癥患者。但他直到與大卡見面的一周后,才給柯再打了電話。在電話里,他這樣談到自己的狀態:缺乏價值感和興趣,注意力無法集中,所有的念頭都有虛無、負面的傾向,但這并不導致他難過或者悲傷,通常只是無意識地走神。一種盡量中立、分析式的口吻。他一邊說,一邊想到這樣表述的原因:不希望給柯再造成軟弱的印象。柯再說:就像知道自己在做夢,但怎么也醒不過來。他說,是的。柯再問他,有沒有去看醫生。他說:我不是抑郁癥。說完,他又補充:也許是吧,也許是一種抑郁狀態,但不是抑郁癥。電話那頭沉默下來,他聽見開門與關門的聲音。等柯再繼續說起抑郁的事兒時,他覺得這話題索然無味,像是某種毫無意義的證明。他問柯再最近在忙什么(忙著開電影公司),是否還常去青海湖(每年夏天都去),有多久沒有回大學看看了(畢業了就沒回去過)……最后,柯再問他:跟我一塊兒去青海湖玩兒吧。接著,說了一個時間。他說:我得想想。

那天晚上,他出門散步,比往常走得更遠一些。他告訴自己:不要再把注意力放在頭疼這件事情上。他不知道,是心理因素導致生理疼痛,還是反過來。他發自內心地希望是后者。

幾天后,他上路了。他裝作一副沒有目的地的樣子,貌似隨意地買了到南京的高鐵票。他去鼓樓、夫子廟、明城墻和中山陵逛了逛,天氣很熱,他戴一頂緊箍著腦袋的漁夫帽,到景點,匆匆看上一眼,就鉆進有冷氣的飲料店。第二個晚上,他有點受不了那間吵鬧的臨街旅館房間,在手機上搜青海和甘肅的大環線,很多人警告旅行者:要注意包車的師傅。第三天,在去火車站之前,他到南京大學轉了轉。大學時,他所在的文學社曾與南大的文學社聯誼,他來住過一個晚上,在某家小店中買過一柄木勺和一本廢名的詩集,后來木勺意外折斷,詩集被人借走,不知所蹤。天快黑的時候,他坐上去太原的火車。他買了晚間的臥鋪,慢、懷舊,能省下一晚的住宿費。他睡上鋪,對面兩個鋪位,躺著一對母子,顴骨一致高聳,細長丹鳳眼,看上去像蒙古人。但這趟車不到內蒙古。那位母親神情警惕,把鼓鼓囊囊的背包遞給兒子,放在上鋪。天還沒黑透,她打起了呼嚕,像海浪般,一波波起伏。兒子側躺著,望向窗外,眼神游離,沒有具體所指。他想到一個句子:向夜晚扔一塊石頭/回音很輕……他記在手機備忘錄上,很快意識到,這個句子的意義類似于昆德拉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輕》。盡管那句子蹦出來時,他完全沒有想起這位作家。上廁所時,他試圖再拓展幾句話,他對詩歌有一種不足為外人道的認識,只要湊夠四行,就可以被認為是一首詩歌作品。否則就只是句子。然而思緒難以集中,游走在下腹的墜脹、用過的衛生紙、在悶熱中爆炸開的臭味以及他將如何度過這個夜晚之中。最后,他盯著臟兮兮的鏡子,里面的人方臉,堅硬的短發朝四面八方生長,一副很麻木的樣子。那已記下的詩句也溜走了——它存在于備忘錄上,但他已經徹底忘記了那句子產生時的感受。

火車天亮時到太原。他拎著行李出站,見那對蒙古長相的母子,被一個手拿“住宿”字樣紙板的女人攔住。母親擺擺手,領著兒子徑直走到另一個女人面前,三言兩語談妥,便跟著那女人走了。前一個女人與他對視一眼,但沒有走上來。他沒想好目的地,于是去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肯德基里睡了一會兒。太陽升起來,透過玻璃窗,照到靠里的點餐區,醒來的瞬間,陽光撲面而來,那一瞬間,他暫時性地失去了視覺,他忽然想到,有的盲人眼中是一片黑暗,但也可能是一片光明。他決定給柯再打一個電話。柯再在北京,正準備出門去見一個項目的投資人,約在三里屯北小街,得提前兩個半小時出門。柯再說:今天準能成。他問為什么?柯再說:日子好。接著柯再就推薦了一款手機黃歷。今天,他念道,宜開市、嫁娶、沐浴、立券、訂盟。一時問,他無法判斷柯再是不是在開玩笑。他告訴柯再,他在太原,打算去看看石窟。太原有這個?柯再問。他說:平遙有。柯再問:那你去平遙?他沒說要去,也沒說不去,問柯再:今年還是騎行?柯再說:是的。他又問柯再,是否還記得一句話:青海湖是玉兔精的眼睛。柯再笑了,說:青海是只兔子。于是,他知道柯再不記得了。這是大學時的一句詩,具體是誰的,已經沒有印象了。但他記得,在那時,這話曾給他們帶來過一種莫名其妙的安慰,仿佛這個世界可以隨時折疊起來,成為一副地圖,或者一本連環畫。他們身處其中。有他,有柯再,以及柯再曾愛過的那位詩社女孩。

掛掉電話,他去售票大廳買票。去西寧的車要傍晚才發,于是他又買了當天往返平遙的車次。他先去站外吃了點東西,坐上動車,在途中磕磕絆絆地睡覺,像一次次被打暈過去,又被冷水潑醒。到站后,他問一個攬客的男人:到云岡石窟多少錢?男人說:石窟?什么石窟?一個臉龐黝黑的女人聽見,上前告訴他:石窟在大同,她就是大同人,平遙只有古城。男人咧開嘴:那你是從石窟嫁到古城了哦。他坐的是女人的車,進古城逛了一圈。人很多,飛檐好看,整體有點無聊。他發了幾張照片給柯再,說自己走錯地方了。一直到他回到太原、坐上火車,才收到柯再的回復:今天確實是個好日子。

有不少山洞,信號斷斷續續,聊天進展緩慢。他問了一些環湖的問題,在哪兒租自行車,怎么還,需要怎樣的裝備,他好提前在西寧準備起來。柯再說不用擔心,一切有他。加上一枚笑臉。這讓他想起柯再不得不笑時牽扯起來的嘴角——不甘愿,但不是故意的,以及他真的笑起來時露出的牙齦,一種微妙的非人類感,但也很難說清具體是哪種動物。他很快就睡著了,到后半夜,有些喘不上氣,醒了。對面下鋪躺著一個和衣而睡的中年男人,微微禿頂,他猜那股難聞的腳臭味,就來自于男人那雙破了兩個洞的襪子。他半坐起來,頭快抵住車頂,沒辦法坐得更直。窒息感還在繼續,他無法分辨是睡眠問題的延續,還是發生了高原反應。他看了一下手機,凌晨三點,他腦海中出現一幅畫面,火車行駛在極高的位置,但只是一條單薄的軌道,而不是任何一片土地。手機里還有柯再的一條消息:那句話是她想出來的,借給歡歡,印在傳單上。

柯再說的是二00八年的事情,他們畢業前,由柯再組織,制作了一批印著詩歌的宣傳單,在學校里發。一共有七位詩人(印成七種顏色),其中有柯再、他、柯再的詩社女友、行政管理系的歡歡(一個抽煙很兇、成績很好的女孩)、住在學校附近的項明(畢業五年,卻總混在校園里),以及另外三位柯再的學生詩人朋友。詩歌的主題是“在場”,再具體點說,是關于那年的種種意外:二月份的南方雪災,三月份的拉薩事件,五月份的汶川地震。無一例外,那時他們還相信著詞語與意象具有某種實在的力量。后來,柯再說:這遠遠不夠。他自掏腰包,印了更多傳單,要上街去發,還要貼近人流最多的商場。他記得那種狂熱——是柯再手舞足蹈的樣子說服了他,而不是柯再說的話;他還記得一種整齊劃一的傷感——用矯揉造作來形容就過分了,只是一種私人的移情。總之是屬于青春期末尾的事物。

有些悶,他拉開一點窗戶,好透透氣,接著他欠起身體,把眼睛貼在窗縫上,好像這樣就能知道現在海拔多少米。他又睡了會兒,天麻麻亮的時候,他與中年男人先后醒來。隔間里沒有別人,中年男人掏出煙,丟了一支給他,問他到哪兒,他說到西寧。中年男人說,真好,睡一覺就到了。我從北京來,就覺得這趟車長了點。他問中年男人去哪兒。去青海看個朋友,然后回老家,中年男人說。他點點頭。第一口煙下去的眩暈感,中和了頭疼。真好。中年男人說。年紀輕輕,到處走走。說著,他從床底取出背包,掏出了泡面、火腿腸、裝在塑料袋中的鹵雞爪、面包和罐裝啤酒,在小桌上一字排開。餓了吧,吃。中年男人扔了一罐啤酒給他。他猶豫了一下,打開,灌了兩口酒下去,伸手夠吃的。中年男人說:我兒子跟你差不多大。他說:我不小了。中年男人像沒聽見,說:年輕啊,真走運。我們受過的罪啊,比天上的星星還多。他琢磨著那句話,想象銀河的樣子——這會兒天上還掛著幾顆,正在淡去。他從前一天中午開始,沒吃過東西,這會兒才發現自己餓極了,抄起火腿腸,用牙齒撕開,兩口就下肚,接著是面包和鹵味。中年男人喝了幾口啤酒,像是不過癮,又從包里翻出一瓶二鍋頭,問他要不要。他搖搖頭。他問:北京怎么樣?我還沒去過呢。中年男人說:北京啊,真大。他說:首都,當然了。中年男人說:北京的馬路,真寬。北京的大樓,也真高。都是我蓋的。你信不信?他咀嚼著雞爪,說:信。中年男人不說話,就著鹵味,灌了幾大口二鍋頭。這時,火車開進山洞,車廂里倏忽黑了下來。他聽見中年男人說:飛鳥盡,良弓藏——昂。聲調曲折,尾音長長的,像在唱歌。等火車開出去,中年男人正看著窗戶,面無表情。太陽從山谷中露出一半,猛然照亮中年男人臉上傷疤般的皺紋,大腦門,大眼袋,看上去和他父親差不多年紀。中年男人又遞過來一支煙,接著,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說:我這個朋友,小伙子,我告訴你,是個好人。還是有好人的,你說,對不對?他說:對,對。中年男人說:我這個朋友啊——他趕緊站起來,對不起,我要去上下廁所,他說。他到車廂接駁處待了一會兒。他覺得,再在隔間里待下去,他會透不過氣。等他回來,中年男人把東西都收了起來,躺在床上,用手機看小說。見他進來,瞥了一眼,但沒有說話。到蘭州時,中年男人從床底拖出一個蛇皮袋,告訴他:我要下車了。他說:沒到西寧呢。中年男人說:我得先去看看黃河。

隔著窗戶,中年男人沖他揮揮手,搖搖晃晃地往出站口走。火車行駛了一會兒,出了蘭州市區,他忽然意識到隔問里只剩他一個人,以及轟隆隆的軌道摩擦聲、窗縫里竄進來的風與光線,一種久違的輕松在他心頭蕩開,準確來說,是一顆小小的炸彈在心里爆炸。類似于大學時的某個秋天,他走在樹枝巨大的梧桐樹蔭里的寧靜;類似于第一次獨自去泰國海邊旅行時提到嗓子眼兒的興奮。這些愉快的感受伴隨他穿過那些瘌痢頭一般的山谷,抵達西寧、坐上進市區的出租車。他問:師傅您是回族人吧?話一出來,就意識到自己過頭了。司機告訴他:我是海南人,不是那個海南,是海南藏族自治州,但確實是回人。于是他們談到了哈里發國、ISIS在中東的一系列動作。司機說:殺人不好。他點點頭,問路邊種的是什么樹,司機說,柳樹啊,沙棘樹啊,都不要水。他又問青海湖怎么樣,司機說很好,要當心藏人。再追問下去,司機就不肯說了。等開完一條長長的高速,要拐彎時,司機說,藏人有好有壞,他說的是壞的那一批,好吃懶做,占著草原,愛打架。他突然說:但也有好人,對吧?司機從后視鏡中瞥了他一眼——盡管他就坐在副駕駛上,說:噢,當然了。司機把他送到市中心的一家旅館,他按計價器上的數字掏錢時,司機一把將計價器按下去,數字清零。忘了告訴你,從機場到市區,是一百二。司機說。他想了想,按這個數字付了錢。

他先在旅館里睡了一覺,醒來時是下午六點。他看到柯再的消息,機票訂好,第二天下午到。他走出旅館,太陽還很刺眼,他進一家西北菜館吃飯,食物非常糟糕,又到小攤上買了一個肉夾饃,才填飽肚子。他沿著西大街往東走,一路上經過了新華書店、義烏商貿城、幾家川菜館和購物商場,天空漸漸由藍轉粉,龐大、遙遠。他回想起詩社女孩說過的話:那完全是一座廢墟上的城市,噢,荒野和廢墟真的很像,城市和城市也很相似。那是他們最后幾次見面之一(畢業告別總是一次又一次),在一問屋頂低矮的閣樓中吃燒烤,女孩提到若干次青海湖,講到湖中有座海心山,她搭乘給島上送供給的船,奇跡般上了島,待了一小時。說到這里,她就中止了,只含糊地描述為:有廟,有帳篷,有女修行者,是一次充滿神性的經歷。他記得,那時大家已經知道了柯再的處罰結果——只能拿到肄業證書,于是提到項明時,總有用不完的惡毒的詞語(道德敗壞,眼神中的卑鄙,告密者,劣等人),大家都忘了,可憐的項明是請假去商場里貼傳單時被抓的。柯再似乎不太在意這些。出來,出來,去吃飯喝酒,柯再說,就當是補償我。買單的永遠是柯再。柯再領著他們,在體育館門口的臺階上喝酒,合唱《友誼地久天長》,直到天亮才散去。

但大家不知道的是,獨自旅行回來的詩社女孩,已經暗中做出決定,要離開柯再。七月初,搬離寢室前,柯再和他單獨喝過一次酒,給他看了分手短信。總體來說,女孩認為愛隋本質上和婚姻沒什么區別,有一種顯而易見的邪惡,都使人變得短小、盲目與愚蠢。當然,女孩說得比這要委婉一些。例如,最后一條短信是:美是毫無意義的,唯一的好處在于,它傷害你時,并非狂風驟雨,而是有如慢性疾病。

柯再說:狗屎,都是狗屎。他沒說話。他得承認,他以為柯再會更詩意一些。因此那個晚上意興闌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不停喝酒,都急于把自己灌醉。后來,柯再說:我要去當兵。他問:為什么?柯再說:人太軟弱了。柯再露出一個諷刺的笑容,好像堅信諷刺是比憤怒更高級的態度。他想,也許柯再醉了。沒想到,幾個月后,柯再真的去了部隊。也是在當兵的時候,柯再得了抑郁癥,給他打過幾個電話。但這是后來的事情了。在當時,他覺得那幾個月中發生的一切,都有些裝腔作勢。

他在市中心四處閑逛,乏善可陳,天空直到晚上八點半才黑下來。九點以后,他看到一家酒吧,大大的招牌釘在兩根粗壯的仿木門柱上,名字叫“世界盡頭”。窄門之內,是一段陡峭的階梯,漏下一些光線。是家驢友酒吧,墻上掛著國旗,寫滿涂鴉,衛生間里散發著嘔吐物的味道。酒吧里年輕人居多,正拉著手合唱,先是許巍的《旅行》,再是列儂的《想象》。喝上頭了之后,一個穿吊帶裙的女孩向他伸出手,說:一塊兒唄!他注意到女孩伸出的是左手,虎口上有一個小小的文身,某種昆蟲,但難以辨認。他沒有拒絕。女孩問:從哪兒來?他說:太原。女孩笑著說:這兒好吧?他點點頭。女孩說:再也沒比這更好的地方了。他問:為什么?女孩說:這里是世界盡頭。他哈哈大笑。他想到,大卡說錯了,他需要的不是工作,而是激情。每個人都這樣。他很快就發現,哪怕沒聽過那首歌,但只要盯著歌詞,在人群里,就不難想象旋律的走向。

后來投影儀壞了,畫面靜止不動,音樂卡在某個節拍上,不停重復。有人尖叫一聲,接著吹口哨的聲音響起。他看見一個男人趁亂抓了某個屁股。更多的尖叫。女孩松開他的手,爬上桌子,大喊:都別慌!又跳下來,走到柜臺后查看。等投影儀再動起來時,女孩走了回來。他說:我得走了。女孩笑笑,沒說話。他一口喝空杯中的酒,準備離開。出門的剎那,他想到火車上的中年男人——我們受過的罪啊,比天上的星星還多。他下意識地抬起頭,這動作里有一種意味,即,他相信天空里一定有什么在等著他,因為他在這里,在高原。但他什么也沒看見。

他回到旅館就睡著了,第二天早上十一點醒來,頭疼欲裂,出門吃了早飯,回來洗澡,把地址與房問號發給柯再,又沉入睡眠。他夢見一個男人(也許是火車上遇到的那位,也許不是)問他:你有沒有去過北京?他說:沒有。男人掄起拳頭,砸扁了一個紙盒,又問一遍:你竟然沒去過北京?他有些慌,那感覺就像站在烈日下,汗水流進了眼睛。他說:沒有。男人問:為什么?他憋了半天,終于說:我可能有抑郁癥……男人大笑起來,但并不是嘲笑,好像純粹因為他說了一個好玩的笑話。

敲門聲是這時響起來的,將他從羞愧中拯救出來。他開了門,見到柯再,說:我以為我醒不過來了。柯再滿頭大汗,把箱子拖進來,脫掉厚實的夾克,問他怎么了。他將夢講給柯再聽,柯再說:就是個夢而已。于是他又把火車上遇到中年男人的事情講出來,他越說越清醒,另一個念頭浮現出來:他迫切地希望柯再理解、并且相信他的感受,這事情里有一種不可思議、難以描繪的恐懼。柯再說:你有那人的聯系方式嗎?他說:沒有。柯再點點頭,打開箱子,把衣服拿出來掛進衣柜。有一套西服。接著,柯再有話要說,張嘴的時候,門外一聲巨響打斷了他們。站住!站住!有人喊道。沉重急促的腳步聲。這之后,他問:你說什么?柯再說:我餓了。

柯再帶著他,穿過幾條巷子,來到一家做西北小吃的飯館。時間還早,沒有其他食客,一個女人坐在桌邊,用手機看電視劇。見他們進來,連忙站起來,問吃點什么。柯再問:老板呢?女人說:在午睡。柯再點了拉條、大塊煮羊肉、發菜蒸蛋、甜醅。柯再捏著手機,無心說話,上菜之前,叫過兩次餓。于是他也不說話。吃了點東西后,柯再像從饑餓中蘇醒過來,說起北京的天空會藍到十一月,以及前一晚失眠的事情。電視劇的聲音又響起來,一個女人問:夢里的事情會成真嗎?男人回答:要看你相信不相信。柯再笑出聲,問他是否記得大三去武漢旅游的事情,一共五個人,柯再和詩社女孩在火車上假裝分手(即興發揮,部分臺詞來自《英國病人》),引來乘客側目。他點點頭,說起珞珈山頂的廢棄白色建筑、東湖邊從堤壩上跳水的老頭、彌漫著大霧的長江,以及他們為了省錢,只開一個標問的事情。他沒提起的部分是:有一個晚上,他們喝了點酒,夜里他聽到衛生間里有聲音,于是知道柯再和詩社女孩在里面做愛。第二天早上,他看到馬桶里有一枚用過的避孕套,但沒有告訴任何人。

飯館老板從里間出來,立刻認出了柯再。老板從冰箱里取出酸奶,堅持讓他們嘗嘗。柯再說:今年比去年更酸,更醇厚。老板說,秘訣在于發酵的時間。老板打開音響,放了一首佛教音樂(盡管他看上去像回族人),于是,黏糊糊的聲音和酸奶的氣味、門外強烈的光線混合在一起。他問:青海湖的天氣如何?柯再說:到了夜里會很冷。他盤算著所帶的衣服夠不夠。老板給他們各盛了一惋羊肉湯,味道比他們點的食物都要好。老板點上煙,在他們邊上的桌子坐下,說:我想起一件事,去年冬天來了一個客人,他上島了。柯再放下筷子,問:怎么上的?老板說:我也這么問,他說從冰上過去的。柯再說:騎車?老板說:好像是。凍僵了。尼姑留他們住了一晚,第二天夜里再從冰上回來。老板說話的樣子,讓他覺得他們是來串門的鄰居。真是天才。柯再說,好像很興奮,對著他說:真是天才啊!是不是?

從飯館出來,他問柯再是不是第二天出發。柯再說:可能要再等一等。他問:等什么?柯再說:這兩天是青海電影節。柯再有些不好意思,但他無所謂。他們得決定那個下午去哪里,在路邊思考這個問題時,他問柯再,和詩社女孩還有沒有聯系。柯再想了想,告訴他:我想等上島之后再聯系她。他問:你為什么還沒有上去?他的意思是,如果你想去,總有辦法。我也不知道。柯再一邊翻著手機地圖,一邊說。他扭過頭,盯著一個圍墻上的電網,他問:我一直很好奇,這電網到底有沒有電?如果有,我去碰它,是會被電死,還是電傷?柯再沿著他的視線看了看,告訴他:我在廣東當過半年獄警,過年那天,我們讓犯人到廣場上站好,從電網上接一根電纜下來,電死一頭豬,當他們的年夜飯。柯再繼續翻著地圖。他看著柯再。卷發,過于濃密,臉頰上的肉比大學時多,不能算胖。神情有些陌生,正因為這個,其中熟悉的部分凸顯出來:嚴肅,但隨時準備換上一副高興的表情。

在坐車去清真大寺的路上,柯再告訴他,投資人的建議是,不僅要做商業性質的電影和網劇,最好也做點藝術片,或者反映社會現實的紀錄片。他問為什么。柯再說,打造一個品牌。他想起明星的臉、頭發甚至光潔的腳踝。柯再問他有沒有興趣做點什么,比如寫點東西,或者策劃一個紀錄片。他說他得想想。參觀寺廟前,他們在路邊抽煙。他想起他和柯再策劃的一個話劇,核心來自于加繆的《局外人》,但他們對此絕口不提。里面有個角色,在母親病死之后,對著天空說:啊,偉大的自由來自于死亡。他問柯再:那人后來怎樣了?柯再說,好像自殺了。他問:怎么死的?柯再說:割腕?他問:割腕能死嗎?柯再說:我記得一個白色的浴缸。或許因為有太多的死亡,這劇的大綱沒有通過團委的審查,因此劇本的事情不了了之,更談不上在學校里公演。

他們踩滅煙蒂,進入清真寺。不是周日,人不多,只有零零散散幾個正在叩拜的回人,以及若干拍照的游客。他從未近距離地看過清真寺,一抬頭,那個圓圓的屋頂像是被硬塞進了眼睛。他想到了外星人和他們的宇宙飛船。他沒和柯再說起這個。柯再問他,要不要拍張照?他搖搖頭,說,算了吧。

那天晚上,柯再帶他去看了一個演出。名字叫“走進青海”,或者“走近青海”,總之是一臺大雜燴的舞劇,有唱歌、跳舞,也有部分情節。大概是講一個牧民救過一頭野生牦牛,長大后牦牛來報恩。他湊在柯再的耳邊說:真的有野生牦牛嗎?柯再沒有回答。他發現柯再睡著了。他又盯著舞臺上的牦牛,黑色的毛發拖到地板上,正哼哼著朝牧民走去。他突然很好奇,這演出是否出過意外。這頭牦牛是否是固定角色。等演出完,他跟柯再說起這個,柯再說:牦牛很聰明。他不太相信。柯再說:你聽過牛流淚的故事吧?很多動物都會流淚,牛是其中一種。他問:牛和牦牛一樣嗎?柯再說:差不多吧。他們都笑了。直到走回旅館,他還回味著這句話。

第二天上午,他醒來的時候,柯再不在房間。要不是柯再的被子被疊成了豆腐塊,他準以為這床沒有睡人。手機上有柯再的消息:出門見人,晚點聯系。頭暈,一杯咖啡下去就好了。旅館外陽光猛烈,空氣清冽。他上街逛了逛,觀察路人,撿垃圾的老頭,帶著孩子的婦女,情侶,大概想從他們的神情中找出不一樣的事物。但他很快就放棄了,陷入一種被陽光暴曬的快感之中,幾乎失去完整、連貫的思緒。他覺得他們會像水汽般蒸發。一切。路上的行人、他,以及所有的建筑物。他拐進書店,買了兩本書,一本是《進入空氣稀薄地帶》,講的是登珠穆朗瑪峰的故事。他做過三個月的戶外類新媒體編輯(主要工作是從外國網站上偷稿子),買過一堆《國家地理》,但沒翻過。另一本是《青海少數民族短篇小說選集》,他翻了一下,名字都不認識,“草原”“牛”“雪山”等字眼頻繁出現。坐在一個公園的長椅上,他交替著看了會兒書,在一本中走神了,就換另外一本,如此,兩本都看掉了三分之一。等到下午,他想去前一天吃飯的飯館,憑著記憶,找了好一會兒,終于從另一個方向找到那家門面。

飯館里依然沒什么人。他要了拉條和羊肉湯,一邊抽煙,一邊等食物上來。老板親自端來了拉條,放在他面前后,問他:你朋友呢?他說:有事兒,去忙了。老板說:今年他妻子沒來。那女人回頭說:是女朋友吧。老板問:你怎么知道?女人說:我就是知道。幾乎是一剎那,他確定了一件事情,老板和那女人不是夫妻。他含糊說:對,沒來。低頭吃東西。女人給他盛來了羊肉湯,他覺得沒有昨天的好喝。他想,可能時間不到。老板問他,味道怎么樣。他說:味道很好。老板說:我這店,改革開放前就開了,我從父親手里接過來的。他問:一直在這兒?他想到的是桌面和墻壁上陳年的油垢。老板說:對,一直在這兒。

吃完飯,他沒急著走,繼續讀那本《進入空氣稀薄地帶》,正寫到他們第一次登上珠穆朗瑪峰的那個上午,沒有風暴,身體狀態不錯,總之一切好極了。夏爾巴向導說:有一種很好的預感。看了一會兒,他問老板,這兒能不能抽煙。那女人送來了一個裝了水的小碟子,讓他彈煙灰。他盯著街道對面那座被陽光一分為二的建筑,緩緩噴出煙霧。他想到童年的秋天,葉子從樹上落下來,但那動作仿佛是靜止的,以及金黃色的陽光。他很多年沒想起這個,幾乎已經忘了。他想到上海、公園里的黑天鵝、他以前辦公室的工位以及他在國外網站偷過的稿子。勇氣,精神,探索,成為更好的自己。他問老板:青海的最高峰在哪里?老板轉頭看了他一眼,說:那是布喀達坂吧,在格爾木。怎么,你要去?他說:我只是在想這個事情。老板背對著他說:不知道現在什么樣子了。他注意到老板在臟兮兮的圍裙上擦了擦手。老板從臺面下拖出幾個塑料袋,一股腦扔進了冰柜,靠在冰柜上問他:你在看什么書?他回答,一本登山的書。老板坐到他對面,也點上了煙,他以為有什么話要說,但只是抽煙。許久,老板才說:登山啊,是個好事情。他笑笑,似乎感受到什么,但也不確定。他覺得老板靠得太近了。他又走神了。他知道那本書的大致后續,自然界的殘酷,死亡,永遠留在山上的尸體。接近山頂的位置。他想到,登山是一件反人性的事情。因為人不是一生下來就懂得登山(以及其中進取、克服困難、自我證明的部分)。但這么想,也很奇怪。人生下來只會哭。這時,門口涌進一群小學生,有五六個,鮮艷的紅領巾讓他有些恍惚,好像一時問,思緒被硬生生地扯斷了。一個頂著蘑菇頭的小男孩說,今天放學早。老板問:有作業吧?趕緊做作業。男孩說:他們要喝羊湯。老板起身。男孩補充說:是我帶他們來的。那女人揭開鍋蓋,一大團蒸汽噴涌而出,他聞到了與昨日相仿的氣息。

他離開飯館,在附近漫無目的地閑逛,進了一個小商品批發市場,看到賣撥浪鼓的。想買。老板態度生硬,不想單個出售,只好作罷。在某條巷子里,他看到一個非常不起眼的藏族寺廟,門開著,他悄悄地進去看了看,一個女人正用紅色大盆洗衣服,與他對視一下,但沒說什么。等到晚上六點鐘,他給柯再發消息,問他在哪里。柯再很快就回復了一個地址,讓他過去吃飯。他按照導航,走路到飯店,遠遠看見柯再站在門口,張開雙手,比畫著什么,姿勢夸張又費力。柯再對面站著一個男人,中等個子,瘦削,年紀五十歲上下。他上前,另一個男人從飯店大門內探頭出來,說:還要半小時。幾人一時拿不定主意。柯再說:我還知道一家。于是領著他們,去了附近一家西北菜館。在路上,他看見那家叫“世界盡頭”的酒吧,窄窄的門頭,看起來毫不起眼。

飯館外部看不出風格,也許有一些藏式的意思。一進門,一排宮燈亮著,大廳里放了幾張八仙桌,桌與桌之間,用中式雕花屏風分隔。他們進了包廂,吊燈,大圓桌,墻壁掛著兩幅油畫,射燈打著,抽象派作品,顏色糊在一起。他覺得以前來過相似的地方,但想不起來在哪里。落座之后,柯再介紹彼此,說他是自己大學時最好的兄弟,寫東西,有才華。五十歲的男人叫老張,投資人,問他從哪里來。他說,上海。老張站起來,隔著大桌子跟他握手,堅實有力,但他沒做好準備,手軟綿綿的,像被使勁捏了一下。另一個年紀小些,三十歲上下,有些胖,叫小本。柯再說:他是日本NHK的合作導演。他說他去過日本,小本問:去了哪里。他想了想,說:東京,橫濱,鐮倉。他去的時候正在刮臺風,不像中國沿海的臺風,只是微風細雨,很多人不打傘,海灘荒蕪。小本說,在鐮倉拍的兇殺戲和愛情戲一樣多,可能區別就在于陰天還是晴天。柯再點了菜,菜量遠超四個人的分量。柯再還要了一瓶白酒。晚上溫度會降下來。柯再說。聽上去像在解釋。小本和老張聊起了謀殺動機,小本說起某部電影(可能是他們剛看過的一部),認為電影沒辦法成立的原因,就在于殺人動機不充分。柯再說:導演想要一種形而上的效果。柯再、老張、小本立刻大笑起來。他不知道這中間是否有什么故事,只好微笑,假裝對房間內的裝飾很感興趣。

菜上來了,味道不錯。其中有一條清蒸做法的魚,他從沒見過那種魚,通體銀色,魚鰭從魚頭延伸到魚尾,看上去像一排尖銳的刺。魚頭正對著他的位置,眼睛還在,一顆圓圓的乳白色的小球,正盯著他。他問:這是什么魚。沒人知道。柯再說:菜單上就叫清蒸魚。于是,他們聊起了魚,以及海鮮。法國的生蠔,日本的海膽,挪威的三文魚。老張很懂這個。他也知道一些——這讓柯再感到驚訝。他解釋,他曾有機會去一家做美食的文化公司工作,做了點案頭工作。但他沒有說:最終他沒去,他受不了那些食材方面的文案,有點像硬在動物的尸體中尋找文化。

很快,他們又聊上電影。他懷疑這是酒精起了作用。王家衛、波蘭斯基、安東尼奧尼、今村昌平。種種出現在大學時期的名字。導演更新換代的速度顯然不夠快。有一會兒,他興致很高,倒不是因為話題——所有的話都是相似的,而是感覺回到那些在燒烤攤邊度過的夜晚,柯再,以及其他人坐在他身邊,年輕,狂妄,無憂無慮。老張突然說:我們國家缺少真正的創作者。接著,當然談到了審查制度。有兩種觀點,一種是有害,另一種是,盡管如此,創作者還是缺乏信念。他和老張支持后一種,老張提到伊朗。但沒有形成真正的爭論。之后,老張好像對他產生興趣,問他:你具體寫點什么?他說:很久沒寫了。柯再說:他寫詩和小說。他不希望柯再繼續說下去。老張問:哦?有沒有能看看的?從老張的眼神中,他知道這不僅僅是一句客套話。他說:以前有一些手稿,都不知道放到哪里去了。柯再說:你從來沒拿出來過。柯再看著他,仿佛是一種質問。老張問:為什么?他不說話。柯再說:可能是覺得寫得比我們好吧。說完哈哈大笑。老張說:我以前也寫過,但也放下了。他想著這些話,忽然覺得里面有一些恐嚇的成分。那是一些他曾習以為常的事物,父親的眼神,某個失望的眼神,現在,穿過時光和高原,重新逼向他。柯再和他都沒再接話。又碰了一杯酒之后,小本說起他在日本的一件事,他做過一個百年老店系列的片子,拍到一家甲魚店,開了三百多年,傳了十幾代,拍攝的最后一天,店主帶他去了養殖場,有一個單獨的房間,趴著一條一米長的大甲魚,店主告訴他,這是開店時就有的甲魚,今年三百歲。老張怪叫一聲,好像覺得這事兒很可怕。柯再問:你怎么知道那店主不是誆你?小本想了一下,說:我一看那甲魚的眼睛就知道了。柯再笑了。小本說:那是一雙三百歲的眼睛。小本說得很認真。過于認真了,以至于有些不合時宜。這時,服務員進來換骨碟,打斷了這個話題。

吃完飯,天黑了一半,他們裹著衣服,在門口抽煙。他們花了一點時間決定去哪兒,柯再想找地方繼續喝。他們走進街對面的一家酒吧,還沒坐下,就發現這酒吧里有一股油煙味,從桌子擺放的方式來看,很可能白天時這里是另一種用處。于是由他領著,又去了“世界盡頭”。老張說:不錯,不錯。酒吧人比他來的那晚少一些,還沒人唱歌。他們各要了一杯酒,坐在靠墻的桌子邊,搖頭晃腦地喝了起來。沒多久,那晚的女孩出現了,叼著煙,在柜臺里,神情嚴肅地看著某個方向。他馬上就明白過來,女孩只是在發呆。過了一會兒,女孩認出了他,端來了四杯Shot,告訴他們,這是酒吧送的。女孩問他:玩兒得怎么樣?他說:還不錯。柯再以為是他朋友,讓他介紹。沒等他說話,女孩朝柯再伸出手,說:我叫戳戳。等柯再確定確實是“戳”字之后,露出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他不知道柯再是不是喝多了,或者正在喝多的途中。

戳戳順勢坐在柯再身邊,問柯再從哪里來。她穿著深色印花的吊帶裙,很瘦,能看到骨架的形狀,抽煙時,嘴里發出嘶嘶的聲音,仿佛很受用。聽說他們做電影之后,戳戳說,她以前給電影做過音樂。老張問:有什么作品嗎?戳戳說了幾部電影的名字,但現在不做了。柯再問:為什么?戳戳說:沒意思。有一個瞬間,他覺得她在說謊。要么關于那些作品,要么關于不再繼續的原因。柯再問:那什么有意思?戳戳說:到處玩兒。柯再問她喜歡玩兒什么。她笑了,沒回答,伸手去夠骰子。他們玩了幾局,柯再老是輸,喝了不少酒。柯再說:你文身不錯。戳戳斜著眼睛,盯著柯再:認輸了?柯再說:我只是覺得你文身不錯。是個什么?戳戳說:猜。柯再說:蜘蛛?蝎子?小時候文的吧。戳戳沒理會,看著小本,說:咱倆玩。

他肚子疼,去上廁所,用光了最后一點紙。出來時,小本站在門口,等著進去。他看了看他們的座位,老張不在,但不知在哪兒。他摸出煙,靠在廁所門口點上。柯再和戳戳在說話。他發現——一旦有了距離,很容易注意到柯再說話時喜歡做手勢,配合他專注的表情,有一絲令人信服的天真。那也是一種表演。他忽然想到這個。當然,他明白,任何社會性的相處都帶有表演的成分。小本從廁所里出來,見到他,問:在想什么呢?他呼出一口煙,說:我只是在想,一條活了三百年的甲魚,會不會有知覺。小本也點上了一支煙,過了一會兒,回答:不是這個詞。他說:那是?小本說:某個詞。不是知覺。它有類似知覺的東西。甲魚的知覺。他說:你還挺肯定的。小本說:是。

他們回到座位上,柯再說:戳戳要帶我們去個地方。不知怎么回事,他們就下了樓,往停車場走去。他們上了一輛銀色的本田,戳戳開車,柯再坐在副駕駛,其他人坐后排。車子駛上西大街時,他才反應過來,他們要去看流星雨,而且另外幾人竟然相當認真。這時是晚上十點半,從時間來看,天已經黑透了,但天邊有一抹微弱的色彩,介于粉與白之問。半小時以后,他們差不多出了市區,路邊只剩零星幾幢房子,沒有燈光。他說:天上沒有星星。戳戳說:你把車窗拉下來。果然看到了星星,但不算多。戳戳說:得再等等。他關上窗戶,盯著被車大燈照亮的公路。有一會兒,他快睡著了。在半夢半醒問,他看到了一群在水面上跳躍著前進的海豚,每次跳躍,都保持著同樣的前進距離,其中有一條,刺出水面,跳了兩倍遠。他想到,其他的海豚可能會生氣。但生氣什么?不知道。他只能想象出那種無聲的尖叫(人類聽不見海豚的聲音)。突然,戳戳使勁地踩了剎車,他們被彈了起來,都撞到了什么。戳戳罵了一聲:操!順著車燈的方向,他看見一頭動物——小小的腦袋,盤亙的犄角,棕色皮毛。現在,它定在原地,眼神中充滿疑惑,好像忘了下一個動作要干什么。但它馬上就想起來了,一絲驚恐從眼中閃過,前蹄一蹬,躍到公路對面,消失在黑暗之中。他確定他聽到了一聲微弱的嘶鳴,尖銳,短促,有點像驢叫。車子再次啟動時,他發現他們剛拐上一個小坡,他遠遠看到山谷中的西寧,一個強有力的黃色光點。老張和小本正爭論著那到底是什么動物。柯再說:不會是藏羚羊吧?戳戳說:那得去動物園看。他問:我們到哪兒了?戳戳回答:快了。又開了十幾分鐘,他們在一個空地停下來,車燈掃過時,他看到那個空地在半山腰。

他一下車,就被頭頂的群星鎮住。他產生一種怪異的感覺——那不是星空,而是天空的漏洞。天幕被扎出密密麻麻的針孔,光從里面漏了出來。戳戳從車里拿出一塊防水墊,好讓他們能坐在地上。他幫著戳戳,又從后備廂里拿出相機、三腳架,放在一旁做準備;接著是一箱啤酒,幾包花生米,甚至還有兩張厚毯子。他問:來過這兒?戳戳看了他一眼,說:來過。那語氣聽上去理所當然。

他們并排坐下,戳戳挨著柯再,他坐在最邊上。一旦坐下,就沒有話說了。戳戳提議,給他們拍照,接著指揮他們站起來,走到馬路中間,并排站著。軍訓過嗎?戳戳說,立正!老張大笑。但還是站直了。戳戳說:曝光時間長,都別動。他想象著那幅構圖,星空,像某種兵器,弧形的山坡,四條筆直的背影。等照片拍出來,他們過去看,卻是一種截然不同的感覺:身體作為前景,微微模糊,像幽靈。他沒忍住,說:嘿,靈魂走神了。又拍照,換一個背景,打坐的姿勢,閉上眼睛。這回,他覺得那是同一個人的不同版本:頭發長的和頭發短的,胖的和瘦的,老的和年輕的。但這次他沒有說。

他們坐下來,繼續喝酒。過了一會兒,他有些累,把頭枕在膝蓋上,但睡不著。其他人還在說話。聲音像某種模糊的背景音樂。他聽到小本問:流星雨什么時候來?戳戳回答:我也不知道。說得很溫柔,像母親的安撫。接著,小本說:我們來玩游戲吧。他們玩起一個叫“我沒做過”的游戲。小本說:我沒去過美國。他看了一眼天空,想到,小本已經忘了流星雨的事情。但他沒忘。于是輪到他時,他說:我沒看過流星。除了老張,其他人都沒看過。因此他輸了。他開始覺得這游戲沒勁。接著,輪到柯再。他好奇柯再會說什么。等了好一會兒,柯再還是沒說話。他說:到你了。柯再說:我什么都干過了。他說:不行。柯再說:哦對了,我沒拍過電影。我還以為我拍過了。柯再笑了。他又想到流星。天空中的漏洞突然變大了,那些光芒跌落下來,沿著某個軌跡,往地面俯沖。柯再說:我最想做的一個電影,你們知道嗎?老王和小本說:不知道。柯再說得很簡單,頻繁使用“比如”,好像里面的情景完全是假設的。比如,“大躍進”或者“文革”,比如一個人被他最好的兄弟背叛了,因此導致他家人的死亡,但他活了下來,兄弟也活下來了,生活在同一個村子里。老張說:然后呢?柯再說:我想做他們多年以后的生活。老張說:沒有商業價值。柯再突然問:你被背叛過嗎?老張笑了,說:誰沒有過?柯再說:小本呢?小本說:有過。柯再把頭扭向戳戳,問:你呢?戳戳說:你怎么定義呢?柯再又問:有過嗎?戳戳想了想,說:有過吧。柯再最后轉向他,問:你呢?

這場景似曾相識,他相信柯再曾經一定干過相同的事情,用同樣的問題,一個個問過去,去求證一個答案。但這里面沒有惡意,他這樣告訴自己。柯再又問了一遍。這時,他聽到戳戳說:我要上廁所。戳戳站起來,柯再也站起來。他們往黑暗中走去。

在他們消失的瞬間,他突然明白過來,流星和隕石是一回事兒。他們沉默著。他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老張和小本也想到了這點。燃燒的星體,巨大的火球,黑暗的山谷終于得以被照亮。但山谷中是什么?老張說起八十年代的事兒,女詩人宿醉醒來,不認識身邊的人。晚上再喝醉,第二天醒來時,就換了一個人。有時上午就喝醉了。講到后來,老張陷入長久的沉默。他起身,往公路走去。穿過公路。他聽到老張說:我現在只能認出北斗七星了。老張和小本同時嘆了一口氣,輕輕的,好像害怕驚擾到什么。但也可能是因為距離遠了。遠到彼此看不清。他繼續走著,只要走到邊緣,就能知道山谷里是什么。他聽見笑聲,不確定是老張的,還是小本的。很快,那些聲音徹底消失。在黑暗中,他指揮著自己直行——然后拐彎——再直行——過了很久,他被一塊石頭絆倒了。他翻過身,仰望著天空,一片漆黑。他說:天上的星星沒了,哈哈哈。接著,他想到,天上的星星在另一邊落了下來。

責任編輯 季亞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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