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者
一個年過半百的老男人往往會悔恨過去,這是男人老了的新狀態,黃建疆就是這樣一個人呀。黃建疆的悔恨一直溯及嬰兒時代的懵懂一望:“小時候為啥那么不懂事?為啥會目不轉睛地盯著一個地方看……”
讓黃建疆悔恨的那一年應該是1963年,他出生在著名的塔克拉瑪干大沙漠邊緣。黃建疆的出生地不可謂不著名,這比他爹黃世云的出生地河南省駐馬店一個叫黃莊的小村子著名多了。按理說黃建疆不應該悔恨,可是,未滿周歲的黃建疆曾被獨自扔在大漠邊緣的地窩子里,這事攤上誰都會有恨。如此說來,這就不僅是悔恨了,這還有怨恨和記恨?;诤奘呛拮约海购奘呛抻H人。
所謂地窩子就是在戈壁灘上挖一個坑,某一邊開門,平出一條坡道供日常進出。上方用紅柳枝蓋著,封土。地窩子如地下室,四壁無法開窗,只留天窗一處。未滿周歲的小黃建疆躺在地窩子的床上,一睡就是一天。在這漫長的一天里,無論是餓了還是尿了,都不會有人管。爹娘天不亮出工,黑透了才歸,披星戴月。黃建疆除了忍受饑餓和滾一身自己的屎尿外,最重要的是寂寞和黑暗。小黃建疆眼巴巴地盯著地窩子的天窗看,目不轉睛,在極度恐懼中向往著那唯一的光明。天長日久,黃建疆的眼睛斜視了,成了一個“斜眼”。當小黃建疆會走了,他能獨自走出地窩子之后,那斜視的眼睛再也無法校正過來了。
這樣說來就是黃建疆的父母不對了,怎么如此不負責任,把一個孩子扔在地窩子里不管?可是,黃建疆的父母是第一代新疆兵團人,他們當時的任務是開荒,向大漠索糧,沒有時間管孩子呀。小黃建疆一個人躺在地窩子里,哭聲像荒原的風一樣若隱若現。黃建疆和大多數嬰兒一樣,哭聲洪亮而又任性,只是那哭聲是在地下的,就像在另外一個世界。哭聲完全被大地沒收了,真是哭天不應,哭地不靈。
黃建疆的小時代攤上屯墾戍邊開發新疆的大時代,他只能孤獨地在地窩子里度過,自生自滅。他能堅持著活下來沒有夭折就不錯了。好在他的哭聲還不夠洪亮,否則很可能把狼招來。當年兵團人的孩子在地窩子里被狼叼走的事不是沒有,黃建疆賴好沒被狼叼走,只不過眼睛斜視了。
后來,人們給在地窩子里成了斜視的孩子起了一個共同的綽號:“小斜眼”??梢姡@種斜視的孩子不止黃建疆一個,有一批呢。只是黃建疆這個“小斜眼”長大后,他干出了不少邪性的事,有人就給他又取了個綽號叫“黃老斜”。按新疆話說:“‘小斜眼長大了,走出了地窩子,黃老斜那個哈慫就誕生了。”
黃建疆出生那年對中國來說很特殊,正是百廢待興的一年。從1959年的下半年到1962年的上半年是中國所謂的三年困難時期。黃建疆的爹黃世云從老家駐馬店一路流浪到了新疆,沒別的,就是聽說新疆地多,兵團缺人,去了就餓不死。老家黃莊已經餓死人了,黃世云趁著村口站崗的民兵排長餓昏過去的關鍵時刻,沖破封鎖線,出了村,踏上了西去新疆的漫漫長路。應該說黃世云的運氣不錯,他到了新疆正趕上國家總理周恩來向新疆兵團發出指示,要求新疆兵團收容進疆“自流求食”人員。所謂自流求食人員,說白了就是“盲流”。據史料記載:新疆兵團前后收留了自流求食人員二十一萬多人,從而使新疆兵團人數大幅增長。
黃世云成為兵團人后獲得了新生,當年只要進了兵團,不但有飯吃,還有政治待遇,都算自動支邊青年。最關鍵的是黃世云認識了從四川進疆的李幺妹。兩個人同樣是自流求食人員,志同道合,從而結為夫妻。有飯吃就沒理由不好好干,他們除了在荒原上甩開膀子大干外,在地窩子里也沒閑著,于是,在1963年黃建疆在地窩子里出生了。
黃建疆算是第二代兵團人,稱為新疆“白侃”。意思是什么都沒有,一窮二白,連說話都沒人聽,說了也白說,屬于被獻出去的一代。新疆兵團人不是有一個口號嘛,叫作:“我為邊疆獻青春,獻了青春獻子孫。”作為被獻出去的一代,黃建疆心中充滿了怨恨、不服和憤怒。他總是在人多的場合語出驚人,說:“憑什么把我們獻出去?說獻就獻了,還要看看我們自己愿不愿意。”黃建疆第一次說這話是在高中畢業的時候。那還是20世紀80年代,黃建疆正面臨高考。學校開高考動員大會,成績還不錯的黃建疆上臺表決心,沒想到他說出了這番話:“如果我們不愿意被父母當小羊羔獻出去,成為一個時代的祭品,我們一定要考上大學,回口里(內地)尋找屬于自己的那方水土?!蹦┝?,黃建疆不無深情地說:“我的那方水土在四川,那是我母親的故鄉,在嘉陵江邊,那是一個美麗的地方,那是我心中的遠水?!?/p>
黃建疆當年所言美麗的地方就是西南農業大學,在重慶。也許因為黃建疆在新疆長大,看慣了土地、果園和牛羊,黃建疆一心想學農業技術。兵團的農業技術人員最吃香,可跩了。黃建疆為什么就認定了西南農業大學呢,因為母親李幺妹探親時帶黃建疆回過一趟四川,一個遠房親戚在西南農大當老師。
那是在黃建疆上高中后的一個暑假,李幺妹眼看著自己的兒子調皮搗蛋,在學校打架斗毆,不好好學習,這樣下去不是個事,探親時把黃建疆帶回四川老家,想讓他開開眼界。黃建疆和母親坐了一個星期的火車,火車在河西走廊就爬了兩天多,除了戈壁灘沒有任何能吸引黃建疆的地方??墒牵敾疖嚪^秦嶺進入四川后,黃建疆被山清水秀的四川盆地震驚了,原來世界上不僅僅是大漠和戈壁,還有綠水青山。黃建疆還去了一趟西南農大,游覽了校園。黃建疆看到了同齡人不同的人生,這對他觸動很大。
當黃建疆再一次回到大漠邊緣那個叫“一碗泉”的綠洲后,他幾乎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黃建疆的學習成績上去了,名列全班三甲,所以,老師才讓黃建疆在全校高考動員大會上發言。老師沒想到黃建疆會說出那番話。當時,黃建疆的話引起了同學們的共鳴,還贏得了掌聲,可見,他說出了“兵二代”的心里話。誰愿意被獻出去呢?只是,這番話校長聽著就別扭了。校長人家是“兵一代”,他不能容忍被新的一代挑戰。黃建疆挑戰的可是整整一代兵團人的豪言壯語:“我為邊疆獻青春,獻了青春獻子孫?!北喈斢诨刈炝?,說:“你獻子孫俺不干,俺的青春俺做主?!?/p>
校長在黃建疆發言后,立即上臺對黃建疆的言論進行了消毒,甚至上綱上線了。校長批判黃建疆的論調是邪門歪道,十分反動。最后,激動的校長不惜對黃建疆進行了人身攻擊,說黃建疆不但眼斜,心術也不正,這樣的學生怎么能考上大學呢?那簡直是癡心妄想。校長話鋒一轉,又說,即便考上了大學又怎么樣?也不可能成為國家的有用之才。如果都是這種思想,兵團將來就會后繼無人。到那時候,誰來屯墾戍邊,誰來建設邊疆,保衛邊疆。最后,校長說:“你還叫什么黃建疆,完全沒有理解你爹起這個名字的深刻含義,不配叫黃建疆,我看你應該叫黃老斜?!?/p>
在同學們的哄笑中,黃老斜這個綽號就叫開了。
黃老斜是我大哥,校長在全校大會上批判他時,我就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我上初中,他上高中。校長在全校大會上這樣批判他,作為弟弟我很為他難為情,可是我發現他完全無所謂,斜眼睥睨著臺上的校長,用一只腳惡狠狠地踩死了一只螞蟻。
黃老斜這個混蛋從小就沒拿正眼看過我。我這樣說可能有些不厚道,因為他眼斜,根本無法正眼看人。他要正眼看人除非斜著身子,不過,他不用正眼看我是發自內心的,所以我從來也不叫他哥哥,甚至也不叫他黃建疆,我就叫他黃老斜。他叫黃建疆,我叫黃建新,我還有兩個弟弟。老三叫黃建國,老四叫黃建中。我爹黃世云是個有理想的人,他把我們的名字越起越大,我們四兄弟的名字聯系起來就是:“建設中國新疆”。
我哥黃老斜有生理缺陷,眼斜。他的生理缺陷又不是先天性的,為此,黃老斜怨天尤人。他有很多怨氣,他怨誰呢?開始他怨我們的爹娘,認為我爹娘對他不負責,把他生在那個鳥不下蛋的戈壁灘上,生出來也不管,扔在地窩子里,眼睛斜視,害了他一輩子。相比來說我就幸運得多,我比他小三歲,雖然只有短短的三年,兵團卻發展迅速。在我出生的時候兵團人已經能住上真正的房子了。上海支邊青年也來了,連隊有了幼兒園和小學。我們的幼兒園阿姨和小學老師都是上海青年,這使我們受到了和大上海一樣的學齡前教育。更重要的是我們再也不會孤獨地躺在地窩子里望天窗了,所以我的眼不斜。為此,黃老斜在小的時候反而把我當成異類,覺得我的眼不斜就不配做他弟弟,所以他變著法兒欺負我,甚至折磨我,這遭到了我堅決的抵抗。我總是不遺余力地回家告狀。我的父母好像十分相信我,特別是我娘李幺妹,總是偏聽偏信。只要我回家告狀,說黃老斜又干壞事了,李幺妹就會揍黃老斜。挨了打的他就用斜眼翻我,我知道在放學的路上,我要小心了,不能讓他碰到,否則肯定要挨打。
就這樣,我和黃老斜在戰斗中度過了少年時代。
對于處在大漠邊緣的軍墾連隊來說,一碗泉應該算是一個好地方了。一碗泉是兵團1師1團38連的所在地。一碗泉處在大漠和綠洲之間,是一個意外。當年,發現一碗泉的是老連長馬尕娃。他隨大部隊準備徒步穿越塔克拉瑪干去于闐剿匪。馬尕娃當時還是一個大頭兵,在前衛排,可他還沒進入塔克拉瑪干就生病掉隊了。部隊首長說,這里沒有敵人,你們留下就地休整,在合適的時候再追趕部隊。部隊首長的言外之意是:“你們就地求生存得了,今后能不能追趕部隊就看你們自己的造化了?!?/p>
馬尕娃和幾位傷病員只能留下,這是無奈中的選擇,其實就是自生自滅。部隊走了,馬尕娃從高燒的昏迷中醒來,當他得知大部隊走遠了,望著眼前的滾滾大漠和身后的茫?;脑?,馬尕娃嚇出了一身冷汗。這種環境比任何敵人都強大,而最大的敵人是無水。除了自己隨身所帶的干糧和水外,部隊只給他們留下了半袋子苞谷,這其實是馬料。首長表示部隊要穿越塔克拉瑪干大沙漠,糧食很緊張,也只能為大家留下這些了,有,總比沒有強,留作不時之需吧。可見,馬尕娃他們如果找不到水和吃的就必死無疑。他們陷入了絕境。
馬尕娃出了身冷汗后病迅速好了,他本想獨自去追部隊,可是望著無邊的大漠和眼巴巴求助自己的傷病戰友,馬尕娃主動承擔起了拯救戰友和自己生命的重任。
這是多年之后連長馬尕娃到我們學校做報告,給我們講述的傳奇故事。那時馬尕娃是38連的連長,我正在上初中,黃老斜上高中。黃老斜在全校高考動員大會上的言論在同學中產生了“惡劣”的影響。其實,仔細想一下,如果連自己青春都無法做主的一代人,還有什么出息?當然,這些想法只能放在心里,黃老斜不應該在高考動員大會上說。
校長認為有必要進行一次革命的傳統教育,就把馬連長請來了,做報告。
馬連長的報告我們已經聽過很多遍了,他總是從兵團的前身講起,一直講到他如何生病掉隊,主動承擔起拯救傷病員的重任,如何找到一碗泉,如何在一碗泉開荒種地,又如何把五個人的傷病員變成了如今有上百人的兵團連隊——38連。
作為一個中學生,我們對他的報告耳熟能詳,對于新疆兵團的前身我們都非常熟悉了。馬尕娃的老部隊前身就是在南泥灣開荒一舉成名的359旅。359旅到達新疆后三個團被分散開來。現在分布在于闐(現屬和田)、阿克蘇、伊犁、庫爾勒四個方向,發展壯大成了新疆兵團的四個師。
一碗泉這個地方隸屬于兵團第1師第1團38連,前身應該是718團。馬尕娃的老部隊屬于719團,他本來應該隨老部隊穿越大漠去于闐,可是他掉隊了。他們當時有五個傷病戰士,他們要在大漠邊緣生存,首要任務是找到水,否則就死定了。在一棵枯死的胡楊樹下,馬尕娃將背包打開,把毛毯掛在樹枝上用來遮擋太強的陽光。他們望著眼前的大漠,幾個人躺在樹下等死。可是,馬尕娃不想死,他還年輕,他不相信自己就這樣被渴死了,參加過那么多戰斗都沒有被打死,槍林彈雨都過來了,卻渴死在大漠邊緣,死得太窩囊。馬尕娃只是生病發高燒,燒退后就是一個好胳膊好腿的戰士,這比其他四個戰士情況好多了。馬尕娃決定找水去。就在馬尕娃準備出發時,沙塵暴突然來了。馬尕娃連忙把掛在樹枝上的毯子拉下來裹在頭上,只露出眼睛。馬尕娃趴在死胡楊樹底下,被眼前的一切驚呆了。但見,沙塵暴從大漠方向排山倒海般撲來,正憤怒地追趕著一群野生動物。羚羊、野駱駝、野驢、野馬、野豬、狼、兔子、狐貍……拼命奔跑,沙塵暴瘋狂追趕。那些動物避過馬尕娃所在的死胡楊樹,向著西北方向奔去。
沙塵暴過后,大漠又恢復了平靜,趴在胡楊樹下的馬尕娃還心有余悸。幾個人抖掉身上的沙子,馬尕娃向那群野生動物奔跑的方向張望。馬尕娃興奮地對大家說,我們也許有救了,只要我們找到那群動物,我們就有肉吃了。馬尕娃讓大家在胡楊樹底下等著,他背著槍去打獵。
其實,馬尕娃沒走多遠就發現了一片胡楊林,走近了發現那些胡楊樹都是活的,有棵十幾摟粗的胡楊樹在冬季居然滿身金葉,宛若深秋。這是一個綠洲,在綠洲中心是一個小湖,雖然是冬天,湖水居然沒有結冰。湖面有一層氤氳的霧氣,湖中有游魚,湖面有水鳥,湖邊還有動物喝水。馬尕娃激動的心情是無法形容的,這簡直是一個世外桃源。當然,馬尕娃沒有心情欣賞美景,他當場就撂倒了一只羚羊。讓馬尕娃意外的是他放了一槍,居然沒有動物逃跑,它們只是在意外的槍聲中打了一個戰,然后繼續喝水。那些動物根本不怕槍聲,也不怕馬尕娃這個新來的動物,把馬尕娃的槍聲當放屁了。馬尕娃這個動物也趴下來喝水,覺得比自己水壺里的水好喝多了。馬尕娃隨即把水壺里的水倒了,灌滿了一壺。馬尕娃圍繞著小湖走了一圈,發現這個小湖最多有一畝多的水面,形狀如碗口,水沒有來處,也沒有去往。馬尕娃判斷這是泉水,隨自言自語地說:“就這么一碗水呀?”
后來,這一碗水救了馬尕娃等五個傷病員。
老連長馬尕娃給我們做報告,往往講到發現一碗泉后,正好是一節課。下課鈴一響,我們就一哄而散去撒尿。在撒尿時黃老斜會在廁所大放厥詞。說一碗泉有啥好,那泉水是苦的,我小時候喝過。那水喝多了撒不出尿,沒法治,只能靠女人。黃老斜這樣一說,高中部的男同學就哄然大笑。然后,他們在那抽煙,我們初中部的只能羨慕地圍觀,等待上課鈴聲。
當年,359旅的719團經過艱難跋涉,穿越大漠順利進入于闐古城,有一個電影叫《冰山上的來客》,其歷史背景就是這次穿越。馬尕娃等五個傷病員在一碗泉和外界失去了聯系,過起了與世隔絕的日子。當他們把自己養得身強力壯后才決定返回阿克蘇去找部隊。首長見到他們,連忙把地圖拿出來,讓馬尕娃在地圖上指出位置。首長在馬尕娃所指位置寫下了“一碗泉”三個字。這樣,一碗泉在拓荒的發展藍圖上算是有了地名。鑒于馬尕娃愿意留在一碗泉,首長決定以馬尕娃等五個傷病員為基礎,在一碗泉成立一個新的生產連隊,歸第1團管轄,任命馬尕娃為連長。招兵買馬,開荒種地。
一碗泉號稱一個連隊,其實沒有什么人,太偏遠,太艱苦,沒有人愿意去。團里把犯了錯誤的人送到那里進行勞動改造,最多時也就二十幾人。后來,有一批刑滿釋放人員被安排到一碗泉就業。到了1962年,馬尕娃一下招來了上百人的盲流,這其中就有老盲流黃世云,38連算是成了一個滿員的生產連隊。
黃建疆是黃世云和李幺妹的第一個孩子,也算是一碗泉出生的第一批孩子。在地窩子里出生的孩子非常皮實,都是野孩子,有頑強的生命力和抗打擊能力,所以,黃建疆在高考動員大會上受到校長的嚴厲批評,卻沒有觸及靈魂,滿不在乎。他在心里暗下決心,你校長說我考不上大學?我要以實際行動回擊你。我一定要考上大學,給你校長一個響亮的耳光。黃建疆想起自己拿到錄取通知書的情景,連睡覺都笑醒了。
黃建疆信心滿滿地走進考場時,迎面碰到了正在考場巡視的校長。黃建疆的心中就有些惶惶然。慌什么呢?黃建疆也說不明白,誰參加高考心不慌呢?黃建疆在心里安慰自己。
如果你正面望著黃建疆,他不但眼斜,嘴也有些歪。嘴歪主要是因為眼斜造成的,由于長期斜著眼看人,把嘴也扯歪了。一個眼斜嘴歪的人一看就不像好人。關鍵是當他坐正了看人時,總給人一種斜著眼偷看的錯覺。在考場上這種錯覺就有問題了,那是致命的。黃建疆成績不錯,所以他答卷時速度很快,只用了一個多小時就基本完成了。黃建疆有些得意,這時他抬起頭來開始觀望,或許說黃建疆只是下意識地張望,可是,負責監考的老師卻明顯看到黃建疆正斜眼偷看。其實,黃建疆只是一邊檢查自己的答卷,提筆修改幾下,然后抬頭自然地張望。黃建疆這個動作的頻率在十幾分鐘內多次發生。這個動作對一般考生來說是交卷的前奏,對黃建疆來說意義完全不同。這些動作也被另外一個監考老師看在眼里,兩個監考老師就黃建疆的東張西望交換了意見,認為黃建疆的行為已經構成了作弊。當黃建疆再次抬起頭來“斜眼偷看”時,或者說當兩個監考老師再次覺得黃建疆又斜眼偷看時,他們同時出現在黃建疆的面前。監考老師不由分說搶過黃建疆的試卷。黃建疆當場就蒙了,還沒弄清楚自己到底犯了什么錯,另外一個監考老師就說:“能不能考上大學是學習成績問題,考試作弊是道德品質問題。”黃建疆這才明白自己是因為作弊被抓了。
黃建疆當然是冤枉的,他的憤怒情緒如沙塵暴一樣勢不可當。黃建疆一把抓住監考老師的衣襟,大喊:“還我的考試卷,還我的考試卷。”也許黃建疆以為只要監考老師把考試卷還給他問題就解決了。監考老師當然沒有還他試卷,更不允許他挑戰考場的嚴肅氣氛。監考老師大聲呵斥道:“滾出去!”黃建疆憤怒地舉起了拳頭。監考老師聲嘶力竭地大喊:“你想干什么?還想打人。把這個破壞高考的害群之馬拖出去?!?/p>
正在考場外負責安全執勤的警衛人員聞訊沖進考場,把垂死掙扎的黃建疆架了出去。黃建疆被架出考場,他還心有不甘,靠墻立著,斜眼望著交卷走出考場的同學。這時,校長也來了,校長聽了兩位監考老師的匯報,走到黃建疆面前,氣急敗壞地說:“我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東西,考前我就布置了,讓監考老師重點關注你。果然不出我所料,你平常所謂的學習成績都是假的,考試作弊也許就是你的常態。”黃建疆還嘴硬,喊:“我沒有作弊?!毙iL冷笑了一下:“你沒有作弊,難道是我作弊了?!闭f著揚長而去。
從黃建疆身邊路過的同學都拿斜眼看他,這才是真正的睥睨。黃建疆這時的絕望是可想而知的,他冤枉,可他不知道向誰喊冤。黃建疆當時并沒有意識到是斜視惹的禍,他認為是校長整他,有意布置監考老師辦他,不讓他考上大學。他和校長有仇。校長在全校大會上批判他,他無所謂,反正高中畢業大家就各奔東西了;校長給他起了一個綽號,他也無所謂,反正將來考上大學,誰也不會知道。自己是一個有理想和追求的進步青年,一定要考上大學,絕不能成為被獻出去的一代。離開這個鳥不下蛋的地方吧,去四川,那是母親的故鄉,那方水土才屬于自己。在那美麗的嘉陵江邊,有自己心中的遠水。可是,高考作弊被抓,這一切都將化為泡影,這一切都是校長的陰謀。黃建疆心中充滿了報仇雪恨的念頭,并且黃建疆在心中立刻形成了一個復仇計劃。
我哥哥黃老斜高考作弊被抓了現行,是我回家告訴父母的。
父母聽到這個消息都很震驚,卻有兩種不同的態度。我爹黃世云只是笑笑,說我們老黃家祖墳上還沒冒煙,咋會出大學生呢。考不上就考不上吧,考不上就下連隊干活。李幺妹卻不相信黃老斜作弊,這讓我大吃一驚。從小到大,每當我告狀時,李幺妹就會瞪著眼睛盯著黃老斜看,只要黃老斜和李幺妹一交換眼神,那必然挨打。李幺妹從來就不問青紅皂白,上去就會給黃老斜一巴掌,因為黃老斜這一望之下,就像給李幺妹翻白眼。
高考作弊這么大的事,我娘李幺妹居然不相信。李幺妹要拉著黃世云去找連長馬尕娃,讓連長去找校長。李幺妹說:“黃建疆的學習成績那么好,不可能作弊。可能是他那斜眼惹的禍?!?/p>
現在看來當年我娘的判斷完全正確,真是知子莫若母呀!
李幺妹讓我爹黃世云去找馬尕娃是有道理的。因為校長是馬尕娃的老戰友,屬于那五個傷病員之一,叫李生曼。我們偷偷給他起了個外號叫“聲聲慢”。他是我們的語文老師,喜歡率領我們讀宋詞,特別是喜歡讀李清照。李生曼號稱和李清照是老鄉,山東章丘人。李清照的那首“聲聲慢”,不知他領著我們讀了多少遍:“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李生曼帶領我們晨讀,我也不看書,嘴唇動著,眼睛卻望著窗外。窗外有早晨的風卷起沙塵,隨著我們的朗讀聲在墻角處回旋。
李生曼有初中文化,這在早期的兵團就算知識分子了。他開始是我們小學的老師,隨著兵團第二代的不斷長大,他從小學老師變成了初中老師。在我們要上高中時,他沒能力教我們了,就當了校長。
我們高中的老師是一群勞改犯,或者叫刑滿釋放人員。這群人現在看來都是那個時代的精英,只可惜從云端中被打下了凡,跌在戈壁灘上。我們的英文老師是原“中美合作所”的英文翻譯,他可以挑出中國國際廣播電臺英語播音員的發音錯誤;我們的數學老師,畢業于黃埔軍校炮科,一個數字天才,我們全班同學的算盤加在一起,也算不過他的心算速度;我們的語文老師是輔仁大學的教授,據說他是一個漢奸,他經常給我們講課本之外的文學作品,在他那里我第一次聽說了張愛玲;我們的化學老師是南開大學教授,是國內知名的化學家,老右派,他姓高,我們給他起了個綽號叫“高錳酸鉀”,他上化學的第一節課是用土辦法做實驗,讓我們看到高錳酸鉀是如何生成氧氣的;就連我們學校食堂做飯的大師傅都是黃埔6期的,我們十分喜歡他蒸的饅頭,他蒸的饅頭據說當年連杜聿明都贊不絕口?,F在看來,我們那所團中學內可謂是藏龍臥虎、人才濟濟。為此,我們團中學的高考成績全兵團聞名。這一切都是拜聲聲慢校長領導有方,他膽大敢用人,把那些刑滿釋放人員都收攏到了一所大漠邊緣的中學內,這對于我們來說太奢侈了,在中學里接受的是大學的教育。
李生曼敢于起用刑滿釋放人員,一些人不好上綱上線,因為他是老八路,還有馬尕娃做靠山。馬尕娃是紅小鬼,還號稱和王震通過信,不但參加過萬里長征,還參加過比萬里長征還要長的二次長征:“南下北返”。他脾氣不太好,什么人都敢罵。每當連隊放露天電影時,他都要先說兩句,第一句必然是:“媽哩個X,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然后才說正事。
當年馬尕娃發現了一碗泉,他救了自己也救了戰友。五個傷病員在一碗泉扎下了根,他們在一碗泉邊上挖地窩子,圍殲了不少羚羊、野豬、野兔子……最神奇和意外的是部隊首長給他們留下的半袋子苞谷,他們一籽都沒舍得吃。他們在一碗泉邊上開墾了一片荒地,把苞谷籽撒上,用一碗泉的水澆灌,當年就獲得了豐收。那些大漠中的野生動物好像都知道一碗泉這個地方,來來往往地去喝水。為了不驚動野生動物來一碗泉喝水,成為他們取之不盡的肉食,馬尕娃他們的地窩子和一碗泉保持了一段距離,這后來成了38連的駐地。
我小的時候,馬尕娃經常會率領38連人在一碗泉邊圍獵,這簡直就是38連的節日。我記得馬尕娃曾經在一碗泉邊拾到了一頭剛出生的小野驢。馬尕娃把那頭孱弱的小野驢抱回家,喂人奶。當時,38連有不少哺乳期的女人,馬尕娃開始抱著小野驢四處討奶,后來就牽著四處要奶。我娘李幺妹剛生下我弟弟黃建國,就擠了不少奶喂小野驢。小野驢斷奶后,馬尕娃給它喂嫩苜蓿。那野驢養大了,十分強壯,形影不離地跟隨著馬尕娃,把馬尕娃當娘了。野驢后來成了馬尕娃的坐騎,一身金色的毛,由于是一頭草驢。馬尕娃給它起了一個十分可愛的名字,叫金花。據聲聲慢校長說,那是馬尕娃河南老家童養媳的名字。后來,馬尕娃看了電影《五朵金花》,堅稱電影里的金花和自己未過門的媳婦長得一模一樣。當然,誰也沒見過馬尕娃的童養媳,也沒見他回老家結婚,他單身一人在一碗泉生活,只有野驢金花伴隨著他。
野驢金花一身金毛,馬尕娃在它的頭上還戴了朵小紅花。開始,馬尕娃騎著它,后來在巴扎(集市)用羚羊皮換了輛驢車讓金花拉著。馬尕娃曾經趕著驢車進入大漠,在大漠中四處亂走,從來沒有迷路,往往是馬尕娃一覺醒來,野驢金花就把馬尕娃拉回了連隊。
馬尕娃和他的野驢金花在一碗泉是一景,他到我們團中學做報告時就騎著。馬尕娃來我們學校做報告時,通常野驢金花會停在我們學校門前,從來不拴。馬尕娃去給我們做報告,野驢金花就在學校門前溜達,也不逃跑,在原地打轉,就像拴了一根無形的繩子。你別以為野驢金花很乖,它不會讓任何人靠近,你如果膽敢走近它,它會又踢又咬,還叫喚。野驢金花鬧得動靜會很大,這會驚動馬尕娃,他出來必然罵人:“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
黃老斜是唯一摸過野驢金花的,這讓我們很奇怪。有一次野驢金花停在我們學校門口,黃老斜對外號叫小毛驢的同學說:“別看你叫小毛驢,可你那野生的驢妹妹不認你這門親戚?!秉S老斜的話引得大家哈哈大笑。小毛驢不服氣,說它是野驢,馬尕娃養大的,除了馬尕娃誰也不讓碰。黃老斜就說,我能碰,不信我們打賭。兩個人說好賭一頂軍帽。
打賭那天,我們好多學生都在不遠處看,連馬尕娃聽說了都沒有阻止。但見黃老斜向野驢金花靜靜地走去,他接近野驢金花的方式很奇怪,是斜著身子的,好像根本沒看野驢金花,其實是在盯著野驢金花看。這正是黃老斜斜視的妙用,黃老斜斜著身子卻是正眼看驢,這是對野驢金花的一種尊重,也是雙方的某種真誠的交流。野驢金花望著黃老斜走近居然沒有動,它也在睨視著黃老斜。這時,黃老斜移到了野驢金花的耳邊,眼睛卻正對著野驢金花的眼睛,雙方凝視著,然后黃老斜在野驢金花的脊背上順手捋一下。黃老斜捋了一下野驢金花的金毛,沒想到野驢金花齜牙咧嘴地一笑。野驢金花的這一笑把大家都逗樂了,恐怕只有小毛驢笑不出來,因為他要想辦法給黃老斜弄一頂軍帽了。
事后,小毛驢當然不服,他上去也想摸一下野驢金花,沒想到野驢金花突然發作,尥起蹶子了,還斗志昂揚地亂叫。黃老斜得意地對小毛驢說,我說過你的野驢妹妹不認親,你就別自討沒趣了。小毛驢反唇相譏,說黃老斜能摸野驢是因為他們是吃一個娘的奶長大的,是親兄妹。小毛驢這樣說大家都笑了,我上去踢了小毛驢一腳。沒想到小毛驢罵人這么深刻,他這樣說的意思是驢和我哥都是吃我娘的奶長大的,這把我也捎上了。
這時,馬尕娃過來說,黃世云的兒子是一個難得的人才,能和牲口交流,還知道捋順毛驢,將來肯定是一個好飼養員。馬尕娃說黃老斜將來是個好飼養員,讓黃老斜不屑一顧,這讓黃老斜不忿。黃老斜同學是有遠大理想的,他要考上大學,要回口里。只是,黃老斜因為考試作弊被驅逐出考場,考大學成了一場白日夢,真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呀。
當黃建疆因為高考作弊被校長趕出考場時,李幺妹當然第一個就想起了馬尕娃。因為一碗泉后來發展壯大成了一個滿員的生產連隊,黃世云和李幺妹都拉了不少自己的老鄉,算是有功之臣。黃建疆高考出了事,馬尕娃應該給黃世云這個面子。如果馬尕娃給了黃世云這個面子,馬尕娃去找校長,校長又給了馬尕娃面子,理解了黃建疆的特殊情況,說不定作弊這事就不追究了,沒收的考試卷還可以有效,讓黃建疆繼續考下一科。這是李幺妹的想法。
可是,黃建疆作弊被趕出考場,他沒意識到是自己的斜視惹了禍。他認為校長有意整他,他和校長有仇。有仇不報非君子,有仇不報就不是兵團的兒子娃娃。當天晚上,就在黃世云和李幺妹去求馬尕娃之時,黃建疆已經準備停當,戴著口罩,手持紅柳棍悄悄來到了校長家門口。
不久,黃建疆發現馬尕娃騎著野驢金花來了,馬尕娃在校長家門前下了驢,讓野驢金花在門前玩著,自己進了校長家。黃建疆不知道馬尕娃為什么來找校長,他更沒想到馬尕娃是來為自己說情的。黃建疆手持紅柳棍躡手躡腳地來到了校長家門前,他已被仇恨沖昏了頭。野驢金花見了黃建疆還齜牙一笑。黃建疆沒有心情給野驢金花一個笑臉,在門口聽屋里的動靜。
屋里,馬尕娃正和校長說話。馬尕娃說:“黃世云的兒子考試作弊恐怕是冤枉的,他是一個‘斜眼你又不是不知道。”校長的回答讓門外偷聽的黃建疆怒火萬丈大。校長說:“我也知道他是冤枉的,可我就是要抓他,他的道德品質有問題,這樣的人萬一考上了大學,到時候是要給咱兵團人臉上抹黑的。”馬尕娃說:“你怎么能這樣說,黃建疆還是一個孩子,你這樣做,他的前程就毀了?!毙iL振振有詞地回答:“我的老連長,在兵團就沒有前途了?屯墾戍邊就沒有前途了?”馬尕娃聽校長這樣說,上綱上線,一時語塞。黃建疆再也聽不下去了,自己的判斷沒錯,校長就是要整他。黃建疆敲了一下門。
校長便問:“誰呀?”
黃建疆假著嗓子學女人調:“校長,是我呀!二班的陳衛珍?!?/p>
于是,校長打開門伸出頭來張望。黃建疆手起棍落,一悶棍打在校長的頭上。校長什么話都沒說,好像很生氣的樣子,只是“哼”了一聲就悶頭栽到地上。黃建疆轉身便跑,野驢金花見狀哈哈大笑。馬尕娃見校長栽倒在門前,連忙上前看個究竟,見校長一頭的血,人事不省。馬尕娃知道校長被人暗算了,沖出門,只見驢笑,不見人影。馬尕娃回頭去救校長,又是掐人中,又是噴涼水,大喊:“李生曼,李生曼,醒醒!”校長被喚醒來,猶在夢中。校長只覺得頭痛,順手一摸,見了血,“呃”了一聲又昏了過去。
馬尕娃把校長拖上床,罵:“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肯定是‘小斜眼干的,公報私仇。我去抓他。”
馬尕娃出門翻身上驢,那驢也不用馬尕娃趕,就屁顛屁顛地直奔黃建疆家而去。黃世云兩口子見馬尕娃這么快就回來了,還以為事情有了進展,沒想到馬尕娃說黃建疆打了校長的悶棍。黃世云兩口子聽馬尕娃這樣說,簡直要昏過去,知道兒子惹了大禍,連忙分頭去找,可是,哪里有黃建疆的影子。
一個學生敢打校長的悶棍,這也太無法無天了,性質惡劣。馬尕娃發動全連的人去找黃建疆,還向團保衛科報了案。馬尕娃帶領全連一連找了三天,不見蹤影。
黃建疆打了校長悶棍,這事一下就轟動了全團,黃建疆一舉成名。團里的老兵議論紛紛。有人說狗日的馬尕娃整天在大漠中騎著野驢瞎游蕩,連個中學生都管不了;又有人說,我們718團的人只對敵人狠,從來不傷自己的同志。在全團連一級干部會上,26連的連長胡一桂,外號胡日鬼的,公開發表議論,說:“38連原本就是野貨,他們原來是719團的幾個傷病員,根本就不是我們718團的人?,F如今38連的第二代也成了野貨?!焙展砗婉R尕娃在全團都是出了名的連長,兩個人的連隊離得最近,時常還能碰面,有些私交。胡日鬼這樣胡說就觸到了馬尕娃的痛處,這就等于說38連是小娘養的。
胡日鬼把黃建疆稱為野貨,有點兒比照的意思,因為大家都知道26連還有一個野種,叫李軍墾。26連的林帶里曾經發生過強奸案。為了查出強奸犯,胡日鬼堅持讓懷孕后的受害者把孩子生下來,進行臉譜比對。那孩子都高中畢業了,也沒找到他爹是誰,倒是越來越像胡一桂。大家就給胡一桂連長起了個外號叫胡日鬼。
胡日鬼連長的說法讓馬尕娃憤怒,兩個人在團里開完會就干了起來。馬尕娃開口就罵:“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恁那128號林帶搞出了個野種,你就說俺是野貨,我看那野種就是恁胡日鬼胡弄出來的?!焙展砘亓R:“俺那野種總不會打人家的悶棍,你那‘小斜眼才是真正的野貨。”
兩個連長一個罵野種,一個罵野貨。可野貨黃建疆和野種李軍墾卻正在一起。馬尕娃在38連到處找黃建疆,沒想到黃建疆被李軍墾帶到了26連藏了起來,就藏在26連的果園里,人家兩個是同學。黃建疆藏在葡萄架底下睡覺,餓了就吃葡萄,那剛成熟的無核白葡萄呀,正甜著呢。在這期間李軍墾給黃建疆送過一個饅頭,后來就沒有人影了。
第四天,黃建疆從26連的果園里出來了,據黃建疆后來說,主要是太餓了,光吃葡萄是不行的,越吃越餓。李軍墾那個野種不知道野到哪去了,說好的要送飯的,三天只送了一個饅頭。黃建疆若無其事地回到了38連,也許黃建疆認為三天后大家把事情都忘了,不曾想保衛科的警衛比他更有耐心,埋伏著呢。黃建疆未進家門就被按倒在地。
黃建疆被抓住后,押送到了團保衛科,馬尕娃和保衛科長余明德一起提審了他。開始,黃建疆還試圖抵賴,問:“誰看到我打聲聲慢校長了?”馬尕娃斬釘截鐵地回答:“驢看到了。”保衛科長余明德望望馬尕娃,覺得馬連長這樣審有些問題,要人證,而不是驢證。
不過,馬尕娃有自己的證明方式,迅速讓黃建疆就范了。馬尕娃說:“你還不承認,我一聽驢笑就知道它遇到了熟人,在一碗泉除了我只有你個‘小斜眼和金花熟,不被驢踢?!?/p>
黃建疆說:“我戴著口罩,那驢也能認出來?”
馬尕娃說:“你剝了皮,金花也認識你。金花不用看,能聞到你身上的野驢味。”
黃建疆回嘴:“你天天騎著它,你身上才有野驢味呢!”
馬尕娃一下就笑了,說:“看來我們兩個臭味相投,身上都有野驢味?!秉S建疆這樣和馬尕娃說話,就等于承認打了校長悶棍,這讓保衛科長余明德暗笑。當他聽到馬尕娃說“好漢做事好漢當,兵團的兒子娃娃,從來不賴賬”時,這案子也就鐵定了。黃建疆還罵:“我被驢出賣了?!?/p>
黃建疆根本就沒想抵賴,他只是嘴硬,說:“我賴了嗎,我從來沒有賴賬。校長整我,我不報仇還是兵團的兒子娃娃嗎?!?/p>
最后,團保衛科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治安管理處罰條例》,拘留黃建疆十五天,罰款三十元。
拘留黃建疆,黃世云兩口子沒有任何意見,按黃世云的話說,就是要好好關關那個二尿,可是,罰款這事就有問題了。黃建疆又沒有參加工作,沒有收入,哪來的錢,錢要家里出,這讓李幺妹心痛了。當時,黃世云的工資是三十一元零八分,女同志李幺妹每月才二十八塊錢。罰款三十元就是黃世云一個月的工資。黃世云家有四個兒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飯量很大。連隊后勤上發的糧食都有定量,不夠吃。大米都被李幺妹都拿去換苞谷面了。不是李幺妹喜歡吃苞谷面,因為一公斤大米換兩公斤苞谷面,只有這樣才能填飽一家人的肚子。黃建疆要罰款三十元,這要了李幺妹的命。李幺妹逼著黃世云去找馬尕娃說理。
黃世云問馬尕娃:“黃建疆打人,憑啥扣俺的工資?”
馬尕娃回答:“你連這點都不懂,‘子不教父之過這可是老祖宗說的。”
黃世云不服,說:“現在是新社會,不應該株連九族。黃建疆上個月就滿十八歲了,他的事情他應該自己承擔,這是法律,我懂?!秉S世云話鋒一轉說,“我們百十人被你拉到一碗泉這個最偏遠的地方,房無一間地無一壟,一碗泉的水冬天苦夏天甜,很多人吃不下這苦,要跑,要不是我攔住,早跑光了……”
馬尕娃瞪了黃世云一眼,罵:“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跑,跑的都是逃兵。”
黃世云說:“兵團又不是軍隊,跑了那么多也沒見你把人家抓回來?!秉S世云說這話,讓馬尕娃很是惱火,黃世云見馬尕娃真火了,連忙說:“可是,俺和李幺妹不跑,俺都商量好了,就是一碗泉的人跑光了,俺也不跑,俺誓死跟著馬連長扎根邊疆,獻了青春獻子孫?!?/p>
馬尕娃聽黃世云這樣說,臉上又活泛了,他望望黃世云,問:“恁到底要說啥,俺被你弄迷糊了?!秉S世云說:“俺可沒糊弄你,俺哪敢糊弄連長呀,俺就是想不通,黃建疆打人又不是俺打人,憑啥扣俺的工資。黃建疆已經十八歲了,他犯法和俺無關,俺管不了他。俺有四個兒子,俺準備都獻出來,可是獻出來之前總要先養大吧。他們都是大肚皮,你扣了俺的工資,俺咋把他們養大,養不大,咋獻出來屯墾戍邊……”
馬尕娃被黃世云的這彎彎繞邏輯弄迷糊了。最后嘆了口氣,說你家的黃建疆大學是考不上了,從禁閉室出來就參加工作吧。團里每年都會分配應屆畢業的高中生,我直接把他要到咱38連,我看他是一個人才,這樣的兵就看誰帶了。
黃世云問:“那罰款呢?”
馬尕娃回答:“罰款就不從你工資里扣了,讓他工作后,從他工資里慢慢扣。”黃世云一聽連長這樣說,一拍大腿:“咦,這樣的好連長百年不遇呀?!?/p>
黃建疆在拘留期間并不是關在黑屋里,恰恰相反,要起早貪黑地干活,那基本上屬于賣苦力的狀態。保衛科讓黃建疆打土塊,有工作量。土塊相當于沒有燒制的磚,新疆的土質硬,晾干后可以直接蓋房子用,這在當年的兵團是急需的建筑材料。人工打土塊不但要力氣還要技術,黃建疆高中剛畢業,根本不會打土塊。黃建疆完不成工作量,警衛就提醒黃建疆,你完不成工作量就別想出去,只要你能完成任務,我們不反對你找人幫忙。
于是,黃建疆向全團廣撒英雄帖,緊急求助他的斜眼兄弟。
黃建疆打了校長的悶棍,影響極大。在斜眼兄弟們看來,黃建疆太牛逼了,有種。校長該打,誰讓校長冤枉咱斜眼兄弟的。黃建疆帶信出去,這事一傳十,十傳百,很多不認識黃建疆的“斜眼”也慕名而來了。保衛科一下來了十幾個“斜眼”,都是來探望黃建疆的。最讓人意外的是還來了一位金發碧眼的兄弟,他叫艾力江,父親是少數民族人,母親是漢族人。正常來說兩個民族的混血兒應該是一個帥哥,可艾力江偏偏也是地窩子的受害者。艾力江認識大名鼎鼎的黃老斜,黃建疆卻不認識艾力江。艾力江和黃建疆其實在一個學校讀書,只不過黃建疆是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艾力江是初中畢業沒考上高中,都面臨工作。艾力江的父母都是兵團人,大家一起開荒,一樣住地窩子,他斜視也不足為奇。
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經歷,都是地窩子里出生的,都有嬰兒時代讓自己悔恨的凝望。只不過這些兄弟,有的是左眼,有的是右眼,這要看地窩子天窗所開方向。在這些來看黃建疆的兄弟中,有的已經在連隊參加工作了。打土塊對于已經工作的來說,是非常熟悉的活了。
警衛們饒有興致地看熱鬧,連保衛科長余明德都來看熱鬧了。這些兄弟用了兩天的時間,就完成了黃建疆十天的工作量。讓人啼笑皆非的是,他們打出來的土塊,都是斜著排成行的,大家看著那一排排斜著擺的土塊哈哈大笑,以為奇觀。當然,最讓人津津樂道的是“斜眼美女”李紅柳。她的到來讓“斜眼”們的集體亮相達到了高潮。
我哥哥黃老斜被團保衛科拘留,保衛科的人居然沒有沒收黃老斜的兇器。他的紅柳棍正躺在他床上睡大覺呢。說實話我也喜歡他那根紅柳棍,堅硬無比,沉重似鐵。那是黃老斜帶我到大漠中打柴時,挖了一棵千年的紅柳根所得。那紅柳根藏在一個大沙包中,在沙包的頂端只露出短短的一截綠,開著明艷的紫色花。黃老斜便用坎土曼奮力地挖,挖開了,那紅柳根在沙包中盤根錯節,犬牙交錯。我們整整挖了二十多車紅柳根。那些紅柳棍是上好的柴火,火硬,燃燒后無煙,火炭持續時間久,還有一種淡淡的紅柳香。這是烤“羊白哩”(羊肉串)最好的炭火。當黃老斜挖出了一根兩米多長筆直的紅柳根后,其興奮狀態就像孫猴子得到了金箍棒。后來,他拿著那根赤色的紅柳棍,整天用一片玻璃打磨。我爹黃世云認為是一根上好的鋤頭把子,想要,被黃老斜拒絕了。那紅柳棍成了黃老斜的寶貝。
我和黃老斜睡一個屋,我一直不明白黃老斜為什么喜歡摟著紅柳棍睡覺,為什么對一根紅柳棍那么親。如今,紅柳棍被黃老斜用上了,他手持紅柳棍打了校長的悶棍。后來,我知道事情沒有那么簡單,原來,此紅柳和彼紅柳又有聯系,他暗戀上了一個叫紅柳的女同學。那女同學姓李,母親是山東大辮子。李紅柳身材高挑,奶尖腿長,走起路來款款有型,讓男生眼熱心焦。無論怎么看李紅柳都是標準的美女坯子,可惜她是黃老斜的同齡人。我這樣說你也許就明白了,她嬰兒時代和黃老斜有同樣的遭遇,那該死的地窩子讓李紅柳也斜視了。
黃老斜肯定是喜歡上了李紅柳,否則不可能抱著紅柳棍睡覺。我的判斷不久就得到了印證。在黃老斜被團保衛科治安拘留處罰時,李紅柳居然也響應黃老斜的號召去探監,這讓人們十分驚艷。
當時,奉我娘李幺妹之命,我去團保衛科探望黃老斜。我的書包里裝了兩個烙油饃,外加兩個雞蛋。那雞蛋雖然是我家母雞沒孵出雞仔的臭蛋,可對我來說也算是好東西了,平常是吃不上的。這算是我娘李幺妹帶給黃老斜的禮物。我去看黃老斜并不是對他有多深的感情,主要是我娘的指令。更重要的是我還有看熱鬧的心態,想看看黃老斜有多慘。在沒見到黃老斜前,我眼前浮現的都是黃老斜被綁在老虎凳上灌辣椒水的畫面。也許是小說《紅巖》看多了,我想象著黃老斜在牢房里滿身是血,戴著腳鐐和手銬,連指甲都被竹簽挑了。我的想象夠狠。
沒想到當我去探監時,黃老斜并沒有關在牢房里,也沒有挨打,他正在一片空地上撒野。當時,黃老斜和他的弟兄們正在打土塊,熱火朝天的。我沖著黃老斜喊:“老娘讓我來看你,給你帶倆臭雞蛋?!?/p>
他的兄弟們都哈哈大笑。說那臭雞蛋還是你留著吃吧,哥這里有的是雞蛋。他們喊著就亮出來了一兜送來的煮雞蛋。望著那些煮雞蛋,我的心情極不平靜,這些我平常根本吃不上的好東西,沒想到黃老斜這個壞人,在禁閉室里卻能吃上,真是沒有天理。
更沒天理的是,那個叫李紅柳的女同學也來看黃老斜了。本來大家正嘲笑我的臭雞蛋,突然就噤了聲,停下手中的活計向遠處張望。我回過頭來,見一個女生亭亭玉立地來了,這讓一些斜眼兄弟吹響了口哨。我認出了那是高中部的李紅柳,那個騷貨不慌不忙地走來,喇叭褲,花格子衫,尖頭皮鞋……那是20世紀80年代最時髦的打扮。
李紅柳向黃老斜款款走來,卻被警衛攔住了。警衛問李紅柳是干什么的?李紅柳說是來看黃建疆的。警衛問李紅柳是黃建疆什么人?李紅柳說是黃建疆的女朋友。對于一個剛畢業的高中生來說,這種回答也忒大膽了,引得兄弟們高聲歡呼。警衛讓李紅柳登記了一下就放行了。李紅柳來到黃老斜面前,沒出息的黃老斜嚇得一直不敢直視李紅柳。大家都喊,抱一下,抱一下。李紅柳大大方方地張開了雙臂,黃老斜居然嚇得抬不起胳膊。好在警衛制止了大家的起哄,喊:“抱什么抱,黃建疆在關禁閉呢!”隨口還罵了一句,“這個社會就是邪門歪道,越斜越有艷福?!?/p>
十五天后,黃老斜拘留期滿。他前腳進家,馬尕娃后腳就來了。
馬尕娃的到來讓黃老斜逃過一劫。本來,我娘李幺妹是準備好好收拾一下黃老斜的。我娘李幺妹準備了趕牛車的鞭子和納鞋底的尖錐。前一種刑具準備在黃老斜進家后迎頭痛擊。如果黃老斜跑了,李幺妹也不會追。你總要回家睡覺吧,在你睡著時,會覺得屁股一涼,被子掀開,尖錐會直接扎在屁股上。我娘李幺妹個子不高,卻極為靈活,在床上短兵相接,我們兄弟四個都不是她的對手。一個小個子娘要對付四個調皮搗蛋的大個子兒子,她老人家是什么陰招都用上了。順便說一句,我們兄弟四個后來身高都在一米八以上。
沒想到,連長隨著黃老斜來了,李幺妹也就不好意思動刑了,這讓我很失望。隨同來的還有上海青年王福根,他是38連的挖渠能手,剛剛立了三等功。馬尕娃帶王福根來看黃老斜,很顯然是讓王福根起到模范帶頭作用。
馬尕娃語重心長地教育黃老斜,你高中也畢業了,考不上大學也沒啥,全中國考上大學的畢竟是少數,難道考不上大學的就不活了?即便是考上大學,根據國家政策,畢業分配你也要回新疆。其實,在大城市沒有任何意義,你看王福根同志,家在大上海,人家照樣來到咱新疆,立了三等功,當了班長,前途無量呀。我看咱爺倆有緣,你馬上就要分配工作了,我到團里把你要到38連來,你好好干,我重點培養你,咱一起屯墾戍邊。
我在一邊聽著,心里暗笑。馬尕娃的言外之意是說,孩子呀,跟我混吧,你就是一個修理地球的貨,考大學沒戲,就是考上大學也要分配回新疆,還不如不上大學。
黃老斜望望馬尕娃,沒表態。
我娘李幺妹有些急躁,操起了趕牛鞭,要鞭打快牛,被馬尕娃呵斥住了。馬尕娃說:“李幺妹同志,你干啥,我正在和黃建疆同志談工作?!崩铉勖貌缓靡馑嫉匦α?,放下了鞭子。黃老斜說:“馬連長,我們談工作,你讓封建家長李幺妹同志回避?!崩铉勖玫善鹆搜劬?,說:“黃建疆,你龜兒子皮發癢。”馬尕娃向李幺妹揮手說:“你先出去,別搗亂。”
黃老斜號稱談工作,讓閑雜人等都出去,這話是針對我的。不過,我說要做作業拒絕出去,馬尕娃只笑笑,沒趕我走,黃老斜只有作罷。
黃老斜和馬尕娃的談話顯然是不想讓我聽到。他越不想讓我聽,我越要聽。事后我要向李幺妹匯報,說不定有好吃的賞我。
黃老斜先是提出38連太苦,那一碗泉水的水在冬天是苦的,喝了要得病,撒不出尿來。馬尕娃大聲爭辯,說這是胡說,是造謠,你見我們38連人誰得這病了。黃老斜說結了婚的不得病,沒結婚的喝那水要得病。馬尕娃就現身說法,說我也沒有結婚呀,我沒得病呀。黃老斜望望馬尕娃表示懷疑,我從他眼里能讀懂一句話:“你得沒得只有自己知道?!?/p>
馬尕娃又說,“我們現在已經不喝一碗泉的水了。”馬尕娃很自豪地說,“我們已經挖通了勝利渠,勝利渠水嘩啦啦,天山雪水甜掉牙?!?/p>
關于撒不出尿這個病,在一碗泉絕不是空穴來風。后來,我搞清楚了,那是一碗泉的水含礦物質太豐富,日常飲用會造成尿道結石,男士下體紅腫,小便困難,當地人戲稱“雞巴病”。一碗泉的水為什么冬苦夏甜,上級派水利專家進行了考察,得出的結論是:一碗泉可能通著地下暗河,冬天枯水期,地下暗河的水含堿量大,所以是咸的;夏天盛水期,地下暗河的水含堿量小,所以是淡水。
不過,在我出生后就沒有把一碗泉水當飲用水了。開始,我們的飲用水都是水罐車從好幾公里外的勝利渠拉來的。拉水喝不是長久之計,馬尕娃帶領全連在農閑時挖一條明渠和勝利渠貫通了。夏季豐水期可以澆地,冬季可以把水放進“澇壩”(水池)儲存起來。冬天的水結成了厚冰,能有效保護水質,一直可以吃到第二年開春勝利渠再次開閘放水的時候。
勝利渠在我們那里是一條著名的渠,1951年開工,1954年通水,前后用了近四年時間,兵團人用坎土曼、鐵鍬,人工在戈壁灘上挖出了一條全長六十多公里的大渠。勝利渠對拓荒者兵團人來說意義重大,放水時當年的水利部長傅作義親自出席。勝利渠把塔里木河上游的阿克蘇河水直接引入荒原,當年可灌溉幾十萬畝農田。勝利渠通水后,還需要一百多公里的干渠,幾百公里的支渠,上千公里的斗渠才能把水引進開墾的荒地。各種配套的渠完成后,發現大漠荒田,水澆翻堿,地里根本種不出糧食。為了排堿,又挖了上千公里的排堿渠配套。這些渠都是人工作業,用鐵鍬和坎土曼年復一年地挖。挖渠成了兵團人的日常生活,從50年代一直挖到90年代才被大型機械取代。在這期間出現很多挖渠能手和標兵,上海青年王福根就是其中一個。
從38連接26連的明渠雖然早就挖通了,解決了人畜飲水和灌溉問題,可是,這條明渠由于含沙量大,每年都要清淤。這是38連一年一度的力氣活。黃老斜上班的第一天就遇到了清淤。馬尕娃為了給全連人鼓勁,把連隊的鑼鼓班子也拉出來了,敲鑼打鼓的,說是歡迎新的兵團戰士。
馬尕娃歡迎的當然是黃老斜的“斜眼班”,這是黃老斜和馬尕娃在我家談判的結果。黃老斜當時向連長馬尕娃提出條件,要我留在38連可以,把今年畢業的所有斜眼兄弟都弄來。馬尕娃先是一愣,然后哈哈大笑,問:“全團有多少‘斜眼?”黃老斜說:“男女都有,我們這一屆有二十多個,這都是你們獻出去的子孫。”
馬尕娃嘆了口氣說,“這都是當年住地窩子造成的?!瘪R尕娃表情堅定地道,“你們是兵二代,眼斜我也不嫌棄。”黃老斜說:“你們還嫌棄我們,我們怨誰去?”馬尕娃說:“這怨就怨我們國家窮,所以我們要大干快上,改變一窮二白的面貌?!辈M口答應,成立一個加強班,讓黃老斜當副班長。當時,黃老斜肯定覺得副班長官太小,臉上未見笑容。馬尕娃見狀連忙補充道,班長先讓王福根干,讓王福根帶帶你們,承諾將來讓黃老斜當接班人。
馬尕娃所說的加強班就是后來全團著名的“斜眼班”。
當我聽到黃老斜向馬尕娃提出的條件后,心中一陣冷笑。黃老斜要把全團所有的斜視的人弄到38連來其實只有一個目的:那就是把李紅柳弄到身邊,其他男的都是為了掩護。我看清了黃老斜不可告人的目的,并沒有當面揭穿,只是報告了我娘李幺妹。沒想到我娘李幺妹不但沒獎勵我,還給了我一巴掌,說我人小鬼大,毛都沒長一根,知道啥子叫談戀愛。我看出來了,李幺妹對李紅柳十分滿意,聽到我這個消息后,臉都笑爛了,這從李幺妹和黃世云的悄悄話中可窺一斑。李幺妹說:“李紅柳是個大屁股,能生兒子?!秉S世云道:“唯一不足的就是一個‘斜眼?!崩铉勖谜f:“不是‘斜眼她能看上黃建疆?咱兒子是什么貨色你還不知道。”黃世云說:“也好,將來他們生的孩子我敢保證不是斜視?!崩铉勖谜f:“那是肯定的,他們的斜視又不是先天性的,都是那該死的地窩子害的?!?h4>七
黃建疆的“斜眼班”上工的第一天就是挖渠清淤。馬尕娃暗中照顧新成立的“斜眼班”,給他們分了一段好活,淤泥程度比較淺,工程量比較小。馬尕娃還讓黃建疆向全連的其他班下戰書,比一比,贏了吃“光榮飯”。
馬尕娃這樣說,讓黃建疆的弟兄們饞得流出了口水。每年清淤的時候,馬尕娃都會命令殺豬宰羊,讓炊事班給大家改善生活。38連在全團不是人員最多的,但機構肯定是最多的。有養豬班、放羊班、養雞班、菜地班、瓜地班、果園班,牛拉木輪車叫大車班,馬拉橡膠輪車叫膠車班,這些都是加強班的編制。沒想到馬尕娃又成立了一個“斜眼班”。
雖然馬尕娃在一個連隊里養了那么多好東西,但不逢年過節還是很難吃上肉的。平常要解饞靠自己想辦法,有家的可以養雞養兔子;住集體宿合吃食堂的單干戶就太寡淡了,基本上是清水煮菜,不要說肉了,連油星都看不到。清淤時馬尕娃會命令殺豬,但人多肉少,炊事班只能給大家分一勺豬肉炒西葫蘆。有多少肉這要看炊事班班長的手腕,這時的炊事班班長最神氣,他站在肉盆邊,每個人都要向他獻媚。他高興了,你碗里就多兩片肉,他手腕一抖你要少兩片肉。無論多兩片還是少兩片,都實在不解饞。
那光榮飯就不一樣了,光榮飯有三盆一花,一盆紅燒肉,一盆大米飯,一盆煮雞蛋,還有一朵大紅花。光榮飯每年挖渠清淤時都要有,為了吃上那光榮飯,大人孩子齊上陣,不分白天黑夜,不知累垮了多少英雄漢。上海青年王福根曾經吃過,他把其他連隊的上海青年請來幫忙,爭得光榮飯大家一起聚餐。對于這種方式有人提出意見,馬尕娃的回答是,我只看完成的工作量,有本事你也請人來幫忙。馬尕娃的這一手很厲害,直接調動了其他連隊的人來幫38連干活。每當清淤的時候,38連也是最熱鬧的時候,每個人都有老鄉,都請老鄉來幫忙,工地上南腔北調的,全國各省的老鄉有。光榮飯的量沒有咋增加,工作進度卻提高了幾倍。馬尕娃沒事偷著樂。
“斜眼班”上工那天,馬尕娃指示黃建疆寫一個橫幅,這讓黃建疆很意外。原來寫橫幅的活都是文書的,馬尕娃讓黃建疆寫,這說明馬尕娃對黃建疆還是高看一眼的。馬尕娃說你是兵團二代新的高中畢業生,什么“戰天斗地奪豐收,我為祖國守邊疆”之類的太一般化,你寫一個新的,掛在你們的工地上,激勵一下大家。馬尕娃布置完任務后就到團里開會去了。黃建疆真的就在自己的工地上掛起了橫幅,橫幅的內容比較邪:“挖渠清淤咱拼命堅決拒絕雞巴病”。
黃建疆的橫幅吸引了全連人,大家一邊看一邊笑,特別是上海青年班,來了都嘲笑王福根,說王福根在上海青年班干得好好的,怎么就到“斜眼班”當班長了。上海青年馬富海說:“操娘啊X呀哩,開眼了,這橫幅在阿啦上海都沒見過?!?/p>
38連人絡繹不絕地來參觀“斜眼班”的橫幅。大家看了還不過癮,還要討論,笑鬧一陣,這不但沒有激勵大家的干勁,直接影響了清淤的工程進度。文書讓黃建疆把橫幅收了,以免影響工作。黃建疆說是連長讓寫的。文書說我不信連長讓你這么寫。黃建疆說不信你去問連長。馬尕娃在團里開會還沒回來,文書就把電話打去了。文書問連長是不是讓黃建疆寫了橫幅?馬尕娃回答,“是呀,青年人說不定有新詞,讓他試試?!蔽臅鴨枺澳阒浪麑懙氖裁磫幔俊瘪R尕娃說:“你念念?!蔽臅驮陔娫捴心睿R尕娃聽了大罵,“這是什么鳥橫幅,撕了!”馬尕娃又罵,“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這個‘斜眼,真是個黃老斜。”
黃建疆的橫幅再一次轟動全團,馬尕娃為此在團里還受到了批評。事后,馬尕娃并沒找黃建疆算賬,他進行了自我批評,認為是自己不對,這些年輕學生,需要鍛煉,上來就把這么重要的工作交給他,犯了冒險主義的錯誤。于是,馬尕娃找王福根談話,讓王福根好好做黃建疆的工作,多談心交流,多在一起相處?!笆前?,你是從大上海來的,放著大城市的舒適生活不過,來到新疆屯墾戍邊,這是多么偉大崇高的理想。你也算兵團老戰士了,要多帶帶新戰士?!蓖醺8f:“現在是春耕、春播的大忙時期,我可沒有時間和他‘白相(玩)?!瘪R尕娃說:“你放心,我會安排的,既不影響正常工作,又能讓你們在一起白相?!?/p>
馬尕娃給他們安排在一起的工作是放水。放水是兵團人最常見的活。勝利渠的水通過干渠、支渠、斗渠引入大田、條田、方塊田。每個方塊田有幾畝,每塊條田有幾十畝,每塊大田有幾百畝。每塊大田放水需要幾個晝夜。放水開始后,要二十四小時值班,人不能離開。那些水自由流淌慣了,一不留神就會亂跑。在這個過程中人必須嚴防死守,防止跑水。這些天山冰峰融化的雪水從上百公里外通過人工渠引來,那都是寶貝,它關乎兵團人一年的收成,只能流進兵團人新開墾的處女地,絕不能讓水流進戈壁灘。
放水這活在兵團人的工作中比較特殊,耗時卻不吃力,緊張卻也輕松。這要看有沒有放水經驗。那些新開墾的土地,已經干涸了數百萬年,土已成沙,水一來那些田埂會拼命吸吮。田埂被水浸透了,就像一個醉漢樣完全坍陷。水這時會四處亂跑,無孔不入,防不勝防。為了堵住缺口,你只能疲于奔命,一塊大田放滿水,你會成了泥猴,最后累癱成為稀泥。有放水經驗的人卻喜歡這活,利用稻草、泥沙和沙棗樹枝控制每一個方塊田的流量,切忌大水沖灌,要靜水慢流。在這個過程中,你只需要等待就行了,人就躺在草堆上看天上的白云或者數夜晚的星星,輕松得很。
王福根就是一個放水的老手,黃建疆跟著王福根長見識了。王福根教黃建疆如何控制各個流量不同的水口,這要根據方塊田的大小、地勢來定。第一天放水看不出效果,一個白天下來方塊田里才浸透了一個地角。放水最重要的是第三天,水要放滿了,田埂很容易沖垮,也容易跑水。放水夜里是不能回宿舍睡覺的,炊事班送來了夜班飯。黃建疆覺得放水的活還是比較輕松的,夜班飯油水也大些,面條里居然有一星半點的肉。
黃建疆吃飽了喝足了愜意地躺在草堆上,被濃郁的沙棗花香熏得很沉醉。黃建疆覺得這大好的時光不能浪費了,心里就有些蠢蠢欲動,想著要是把女朋友李紅柳弄來一起數星星該有多好。春耕、春播大忙時節男女會分配不同的工作,黃建疆已經好久沒有和李紅柳在一起混了,怪想的?,F如今沙棗花也開了,水已經進地了,等稻苗長出來才需要拔稻草,進行田間管理,這一段時節是兵團人松口氣的時候。黃建疆也需要松口氣,黃建疆自然就想起了女朋友李紅柳。
可是,要把李紅柳弄來需要征得王福根的同意,否則連長知道了肯定不行。黃建疆有了主意,他神秘地問王福根:“王班長,你想不想喝酒?”王福根的眼睛一下就睜大了,回答:“儂剛度(傻)呀,放水,夜里寒呀,要是能喝點兒老酒那就是神仙日子了?!蓖醺8稍诓荻焉?,微閉起眼睛,很沉醉的樣子。黃建疆說:“那我帶信回去,讓李紅柳給我們送瓶酒,再弄一袋花生米?!蓖醺8狘S建疆這樣說,不由就咽了下口水。王福根從草堆里坐起來,說:“你去搞酒,我去檢查一下水頭。”王福根的意思黃建疆聽懂了,天已經黑了,哪有帶信的人,是想讓黃建疆回去拿酒,這正中黃建疆下懷。
黃建疆興高采烈地回了一趟連隊,在小賣部里買了一瓶酒和一袋花生米,牽著李紅柳的手就來了。李紅柳開始還不愿意來,說你和王福根喝酒,拉我去干啥?黃建疆說,我們把王福根灌醉,然后想干啥就干啥。李紅柳掐了黃建疆一下,罵黃建疆流氓,太壞了。
王福根見了李紅柳只笑笑,眼里就只有酒了。黃建疆就把瓶子遞給王福根。王福根把吃飯的碗從一個挎包里拿出來,用手絹仔細地擦干凈,把酒瓶子在坎土曼上磕。黃建疆說:“我來。”要過酒瓶子用牙咬開了瓶蓋,然后給王福根倒上。王福根說,“不能用牙齒咬得啦,牙齒會壞掉呀?!秉S建疆不語,也拿出飯碗倒上,端起碗說:“敬王班長?!蓖醺8f:“什么班長不班長的,都是朋友。”兩個人碰了,都喝了一大口。黃建疆夸贊王班長好酒量。王福根說:“我酒量不行,干活累就是愛喝一口?!秉S建疆把碗遞給李紅柳,李紅柳也和王福根碰了一下,說:“敬王班長?!蓖醺8睋u頭,說:“這樣喝不行的啦,你們倆喝我一個,我要醉的啦。”李紅柳說:“今晚有酒今晚醉,不醉不是上海人。我敬王班長,先干為敬?!崩罴t柳喝了一口,在那直咧嘴。王福根笑了,夸李紅柳會說話,高興地撿了一粒花生米吃了,又喝了一大口酒。說:“花生米是下酒神器呀。”
幾口酒下肚,王福根的話就多了,兩個人就開始談理想。黃建疆問王福根最大的理想是什么?王福根說最大的理想是回上海。黃建疆心里就動了一下,覺得王福根和自己說了真話,不見外。黃建疆拍著王福根的肩膀說,王班長立了三等功,我還以為你的理想就是扎根邊疆呢。王福根又喝了口酒,閉著眼睛直搖頭。黃建疆說,我最大的理想是去遠方。王福根問遠方是哪里?黃建疆答遠方是哪里我也說不清楚,原來我想考大學回四川,我娘是四川人,那就是我的遠方了。到頭來大學也沒考上,我現在也不知道遠方是哪里了。王福根說你別傻了,什么遠方?我在上海的時候也想去遠方。在那遙遠的地方,有個小姑娘,結果就來到了新疆,來到這戈壁灘上,現在再想回上海就難了。王福根說著眼睛里就有些潮了。說騙人的,遠方都是騙人的。我小的時候阿拉姆媽總是嚇我,小赤佬你不好好讀書,長大了勞改把你押送到遠方。我當時心里一點兒也不害怕,我巴不得去遠方呢。遠方是大人嚇唬小孩子的地方,大人肯定沒想到,遠方恰恰是小孩子向往的地方。黃建疆就笑了,說口里的勞改犯押送到遠方,就來到了我們新疆;我們新疆的勞改犯押送到遠方那豈不是回口里。王福根嚼著花生米在那里直搖頭,說黃建疆是個阿烏卵(有點兒傻)想回口里想瘋了。黃建疆說,我這樣說是不是有點兒道理。王福根搖著頭,沒道理,沒道理,我們的所在地就是遠方,遠方就在你腳下,你不能合近求遠。王福根說著話有些東倒西歪的了,說我不行了,不行了,我頭有些暈,要睡一下,遠方是在夢里廂的。王福根歪在那里真睡了,臨睡了嘴里還嘟囔著不放心,說我們換班,你守上半夜,我守下半夜,不要跑水呀……
王福根睡了,黃建疆和李紅柳互相望望。黃建疆嘆了口氣說:“看來,我們哪也去不了,我們一輩子只能在新疆?!崩罴t柳說:“我覺得新疆挺好的。”黃建疆摟了一下李紅柳:“新疆是挺好的,你在哪兒,哪兒就好?!崩罴t柳說:“你喝的是酒又不是蜜,嘴咋恁甜。”黃建疆就嘆了口氣:“說真的,有你在,在哪兒都能活人。我們將來就在一碗泉安家?!?/p>
黃建疆和李紅柳并排靠在草堆邊相互一望,恰好四目正眼凝視,顯得極為真誠。兩個人一下就感動了,緊緊摟在了一起。
王福根在他們身邊打著呼嚕,肯定不會夢見兩個小青年在自己身邊白相。黃建疆把頭埋在李紅柳的胸前,深深地吸了口氣,說我就是喜歡你身上的香味。李紅柳問什么香味?黃建疆說沙棗花的香味。李紅柳說可能是我吃多了沙棗花的緣故。黃建疆說沙棗花又甜又香,怪不得從內到外你都是香的。李紅柳說內部的香你咋能聞到的?黃建疆說內部的香靠感覺。李紅柳說我不信你能感覺到內部的味道。黃建疆說那我進去試試。李紅柳說流氓,試什么試,你也不是沒試過。黃建疆說那我這次主要是嘗嘗味道。黃建疆說著就把身子縮了下去。李紅柳“哇”的一聲,就不敢出聲了。李紅柳不出聲,呼吸卻比較沉重,呻喚著:“黃建疆,黃建疆你個流氓……”
李紅柳腦袋左右甩著,突然聲音有些異樣,喊:“黃建疆,快,快點兒,跑水了,跑水了。”
黃建疆說:“跑什么水,我還沒有放水呢。”
李紅柳喊:“跑水了,真的跑水了?!?/p>
黃建疆爬到李紅柳身上說:“沒有,我馬上開閘放水……”
李紅柳搖著頭,斜眼向左看,但見大水白花花地漫過田埂四處流淌。黃建疆在李紅柳身上,斜眼向右看,卻是月光如洗,沙棗樹影。
李紅柳說:“真的跑水了,跑水了,我不管?!?/p>
黃建疆說:“跑就跑,我要水灌紅柳?!?/p>
李紅柳說:“我告訴你跑水了,你要負責。”
黃建疆說:“我負責,我負責一輩子。”
李紅柳全身一下就放松了,任憑黃建疆在身上使用著蠻荒之力。兩個人完事后,在散發著稻草香和沙棗花香還有紅柳香的草堆里沉沉入睡。
真的跑水了,那水沖破了支渠,直接灌進了方塊田,所有的田埂都被大水蕩平,然后大水又從大田里沖出,奔向荒野,在大漠邊緣流進了一個古代的荒廢的坎兒井里。那些化肥成了野草的養分,那些種子跟隨著水跑遠了,成了無人監管的孩子。方塊田成了真正的汪洋,黃建疆、李紅柳和王福根沉睡的草垛就像汪洋中的草船,在大田里風雨飄搖。
第二天早晨,連長馬尕娃和指導員帶人來到了岸邊。大家望著眼前的汪洋一片,愣住了。然后,馬尕娃跳起腳罵:“王福根,你還在睡,你咋不掉進黃浦江里淹死。”
王福根躺在草垛上還在沉睡著。指導員讓通信員回連隊拿來了軍號,對著草垛吹了起床號,見還沒有動靜,又吹了緊急集合號。王福根一個翻身終于醒了,他慌忙下床,卻掉進了水里。王福根就罵:“操儂娘那X呀哩,啥人呀,啥人把水放到我家里廂了?!卑渡系娜斯笮?,憤怒的連長哭笑不得,喊:“扣工資,扣工資!”
我哥哥黃老斜這個渾蛋為了和李紅柳在月光下幽會,把上海青年王福根灌醉,放任自流,造成跑水,給38連春播造成了很大損失。跑水不僅僅浪費了水,關鍵是種子和化肥在放水前都播下了,跑水后必須補種,這比流失的水還金貴。兵團的條田都是大型機械播種,放水后播種機無法下地,重播要用大量人工下地撒種子和化肥。剛剛春耕、春播大忙過后,人早就累趴下了,需要喘口氣,這時候再派人去撒種無疑是把人往死里逼。
跑水事件后果嚴重,驚動了團里。團長很生氣,當天就命令團保衛科長余明德親自下來調查。有人說王福根這回要倒霉了,今年不但評不上先進,說不定還受處分。黃老斜是新分來的學生,連長把王福根和黃老斜放在一組就是讓王福根當師父的,跑水了,當然是師父的全部責任。王福根嚇壞了,讓黃老斜千萬別提喝酒的事。黃老斜卻說,必須提喝酒的事,否則,王班長你就完蛋了。
王福根被黃老斜弄糊涂了。
黃老斜說,跑水的事和王班長你沒有關系,是我為了和女朋友談戀愛,把你灌醉了。王福根說,這可不是小事,我們上海青年馬富海跑水不但關了禁閉,而且還要賠償,月月扣工資,現在還沒扣完呢。黃老斜說,王班長我一人做事一人當,我也不是沒有關過禁閉,每月工資不就是二十多塊錢嘛,扣去,看他哪年哪月扣完。
我哥黃老斜死豬不怕開水燙了。
黃老斜拍著王福根的肩膀說:“這事你就別管了,我全扛了。你和我不一樣,你立了三等功,還能立二等功,將來還能當排長、連長,表現好了,提干,說不定能調回上海呢?!?/p>
王福根被黃老斜說得淚水都下來了,一個勁兒地說謝謝儂,謝謝儂。黃老斜說我們是朋友,為朋友兩肋插刀,這是兵團人兒子娃娃的個性。你沒有把我當外人,我還以為你一定會說一輩子扎根邊疆呢,沒想到你還想著回上海。我特別能理解你,誰不會想念自己的家鄉呢?可是,我出生在一碗泉,我的家鄉就在一碗泉了,我要是回口里了,說不定也會思念一碗泉的。
就這樣我哥哥黃老斜再次被拘留了十五天,這次不但罰款三十元,而且還要賠償損失。按照成本來算,扣黃老斜十年工資都不夠。當然,黃老斜從此也就沒好意思去連隊財務上領過工資。
黃老斜的工資是靠不住了,不知道扣到哪年哪月,不過,他也沒餓死。他的弟兄們會勻一些飯票給他,再加上李紅柳的,他吃飯不成問題。有時候黃老斜還回家蹭飯,我爹黃世云就吹胡子瞪眼的,說你這輩子就白干了,還想讓你貼補家用呢,你倒好還回來坑爹。黃老斜把我爹黃世云的話當耳旁風,該吃吃該喝喝。黃老斜吃完飯,說我不會白吃你的,將來會給你補償。黃世云說,你補償個尿,我這輩子是指望不上了。
沒過幾天,黃老斜就騎著自行車給家里送了一褡合(麻袋)西瓜,這讓我爹我娘喜笑顏開。新疆本來是一個瓜果飄香的地方,一褡合西瓜沒啥稀奇,關鍵當時瓜還沒有下來,38連種的西瓜才雞蛋大,黃老斜居然往家里送了一褡合成熟的西瓜,這當然讓我爹娘高興了。第二天,馬尕娃剛好到我家串門,我爹就顯擺著殺瓜招待連長。馬尕娃極為驚奇問哪兒來的?說昨天我才去了瓜地,我們的西瓜還是瓜妞妞。黃世云不無驕傲地說,是老大買的。馬尕娃說黃建疆從哪兒買的?這么早熟,問清楚了,明年我們引種。
新鮮西瓜連長家都沒有,我們家的床底下先塞滿了,這讓我爹黃世云臉上有光。我爹黃世云為了巴結連長,讓我去問黃老斜西瓜是從哪兒買的,38連明年好引種。我跑到黃老斜的宿舍,發現黃老斜的宿舍里到處是瓜皮。黃老斜的集體宿舍里住了十幾個兄弟,每個人都吃上新鮮西瓜了,這種情況只有在夏天瓜果大量下來了才有可能。
我替黃世云帶了話,我的問話引起了大家的哄堂大笑。那位叫艾力江的居然為我糾正漢語的讀音,說我讀了錯別字,那個字不讀買,應該讀賣。我十分不解,說難道你們都成了瓜販子?大家又笑了。艾力江說今晚你過來,我們教你摘瓜。黃老斜瞪了艾力江一眼,說帶他去干啥。另外一個叫蔣良泉的說,你這個弟弟有點兒書呆子氣,啥尿都不懂,將來怎么在兵團混呀,帶他去鍛煉鍛煉。我心中很不服氣,覺得這些大了幾歲的哥哥們太看不起人了,難道成為瓜販子就能在兵團混了?況且,我將來也沒想在兵團混,我要考上大學回口里去。不過,我可沒有黃老斜那么傻,到處宣稱要考大學,要尋找什么心中的遠水,結果被轟出考場,丟人。
我心中還是充滿了好奇,販瓜為什么要在晚上?
天一黑我就到了黃老斜的集體宿舍,發現他們正在給自行車打氣,每輛自行車后都夾著兩個褡合。黃老斜見我來了也不理我,蔣良泉卻笑著和我打招呼,讓我回去推自行車,到時候大家都馱瓜了,可沒有空車馱人。聽蔣良泉這樣說,我轉身就往回跑。黃老斜在身后悶悶道,你捎上兩個空化肥口袋,褡合你馱不動。
那天晚上明月當空,十幾輛自行車悄無聲息地出了連隊。大家在路上也不說話,顯得十分嚴肅。黃老斜騎車走在前面,牛逼得像個帶頭大哥。我騎車跟在隊伍后面緊趕慢趕的,既興奮又緊張,手心里都是汗。整個隊伍如此的肅穆,這哪里像一隊瓜販子,分明就像一支要去參加戰斗的隊伍。那天晚上的事我現在還歷歷在目,那完全就是一次戰斗。我們的自行車隊行進了半個多小時,在一個排堿渠邊停下了。大家下車把自行車放在沙棗樹林里,留下了幾個人,說是守車。其他人拿著褡合徒步沿著排堿渠悄悄向上游移動。
當年,可能抗戰電影看多了,我就覺得我們是一支敵后武工隊,去端鬼子炮樓,只不過我們手里沒有端著駁殼槍,而是拿著褡合。隊伍在黃老斜的帶領下,彎著腰至少又走了半小時,在排堿渠邊停下了。大家開始在排堿渠邊脫衣服,一絲不掛,脫了的衣服都堆在渠邊,拿著褡合下到排堿渠里。我不明就里,也下了水,緊跟著蔣良泉,也不敢多嘴,整個隊伍自始至終都沒人說話。我被一種氣氛控制了,就像去參加戰斗的新兵,生怕暴露了自己的膽怯。事實上我的表現后來贏得了大家的一致好評,只是當時在下排堿渠的時候,我有些猶豫。排堿渠的水有齊腰深,我比哥哥們矮一頭,水卻沒到了我的脖子,再加上水流湍急,我一下水就被沖倒了,沒入水中。大家都是蹚水過去的,我卻是游過去的。那水真涼。
過了排堿渠,一塊幾十畝的瓜地兀然而現。整個瓜地一望無邊,那些大西瓜在月光下灰蒙蒙的,隱隱約約展現出清新善良的光芒。瓜地散發著一種少女的香甜,青澀、潔凈、美好、誘人,屬于還沒有被人踐踏的初夜。
只是,隨著瓜棚那邊的第一聲狗叫聲傳來,我似乎從懵懂中醒過味來。我們這不是販瓜,而是偷瓜。我被那個“偷”字擊蒙了,蹲在瓜溝里一動不動,赤身裸體地直打哆嗦。狗的叫聲越來越近,連狗鏈子的聲音都能聽到了,可是,黃老斜他們還在摘瓜,不為所動。
看瓜人緊緊拉著狗鏈子,向這邊靠近。這時,艾力江和蔣良泉迎了上去,攔住了看瓜人。蔣良泉喊:“別過來,我們就摘幾個嘗嘗?!?/p>
狗仗了人勢,咆哮著向前沖,看瓜人緊緊抓住狗鏈子不放??垂先嗽诠返睦瓌酉掠窒蛭覀儽平艘徊健N倚闹袠O為害怕,就差拔腿逃跑了。蔣良泉勇敢地向逼近的看瓜人投去了石頭,在石頭都沒有阻止住看瓜人的情況下,艾力江順手摘了一個生瓜蛋子向看瓜人投去,并且惡狠狠地威脅道:“你過來嘛,艾格萊(過來),艾格萊,你敢過來,我就把瓜秧拔了?!?/p>
艾力江混雜著兩種話進行如此惡毒的威脅,讓看瓜人定在了那里。艾力江的氣勢明顯讓看瓜人膽怯了,不敢再靠近。狗卻一直咆哮著拉扯著鐵鏈子做向前沖擊之狀,看瓜人怒氣沖沖地喝住了狗,指桑罵槐:“狗日的,住手,閉嘴,讓你不得好死?!?/p>
大家也不搭話,只聽著啪、啪、啪,當、當、當……的聲音不絕于耳,這是黃老斜正用食指彈瓜。夜里偷瓜判斷生熟是黃老斜的絕活,否則偷回去的都是生瓜,那一夜就白忙活了。在月光下黃老斜不用看,只聽音。啪啪啪的聲音是熟瓜,當當當之聲是生瓜。黃老斜只負責摘瓜,將熟瓜摘了,滾進瓜溝,身后有人將瓜裝進褡合,負責向排堿渠邊背,背一趟回來了又背一趟。
前方有人掩護,中間有人摘瓜,后面有人運瓜,各有分工,配合默契。整個過程井然有序,不慌不忙,好像是在自己的瓜地一樣。我一絲不掛地蹲在瓜溝里,看著黃老斜他們偷瓜,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吃瓜觀眾。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被蔣良泉拉了一把,便跟隨著出了瓜地,游過冰涼的排堿渠再次來到對岸。
那天晚上,偷這么多瓜無論你有多大力氣,也帶不走,即便是他們中最有力氣的,也只能背一褡合走。黃老斜他們貪得無厭,偷了瓜卻背不走,可惜了。讓我十分疑惑的是,大家上岸后都穿上了衣服,誰也沒有背瓜。一群人手里拿著空褡合,沿排堿渠往回走,那些瓜呢,難道就不要了?
在往回走的路上我有些垂頭喪氣,有些依依不舍。大家好像也都顯得不合,腳步沒有了來時的急促,就如沿著排堿渠散步。黃老斜帶領大家沿著排堿渠不緊不慢地走著,時不時向排堿渠里張望,如觀魚汛。我也學著張望,排堿渠里黑黢黢的,即便有魚,夜晚也無法看見。
就這樣,我們又回到了存放自行車的地方。我正要去推自行車,卻見大家紛紛下到排堿渠里了。當第一褡合瓜被蔣良泉撈上來后,我恍然大悟。原來,那些西瓜正順水漂流,老老實實地跟著大家來了。留守的幾個人還在撈瓜,遠處不斷還有西瓜漂來,前仆后繼的,甚是壯觀。那些西瓜就像水雷,漂過來,漂過來,有些都已經爆炸了,紅色的西瓜瓤,散碎如血,在月光下仿佛將排堿渠都染紅了。撈上的瓜堆在排堿渠邊上,每個人的褡合都裝滿了,連我的化肥袋子也裝滿了。
剩下的就一人抱了一個,一拳砸下,挖出瓜心,往嘴里塞。我正在吃瓜,蔣良泉突然把挖去瓜心的半個西瓜扣在我的頭上,說送你一頂瓜皮帽。頓時,我眼前一紅,被西瓜包圍了。西瓜水灌頂,甜蜜得讓人喘不過氣來。我裝著無事,雙手用西瓜洗臉,說這才是甜水洗臉呢。我瞅準了,準備報復蔣良泉,沒想到郭建華冷不防把半個西瓜扣在了蔣良泉的頭上。艾力江又把瓜皮扣在了郭建華頭上,我干脆就把西瓜扣在了艾力江頭上。于是,西瓜仗就打亂了,大家挖出西瓜瓤互相追逐,就如打雪仗。當然,西瓜沒有雪那么多,應該更像現在的生日晚會,蛋糕吃不了,互相抹臉。這樣的狂歡在月光下,在排堿渠邊,有些怪誕和恐怖,因為每一個人都滿臉似血,要出人命的狀況。
大家鬧夠了,開始馱著西瓜返回。我在心中不由嘆服,黃老斜他們太狡猾了。讓偷來的瓜在水中漂,這不僅僅是省力氣的問題。瓜順水漂了幾里地,不但漂離了瓜地,也漂離了26連的地界。在瓜遠離出生地之處,撈瓜上岸,偷的瓜就合法化了,即便有人碰到也不會想到這是一群偷瓜賊,而是加夜班的人。黃老斜他們幾十年前在排堿渠里洗瓜,和現在的不法分子洗錢一個道理。只是,可惜了那些帶不走的瓜,都打瓜仗用了,要知道很多人還沒有嘗鮮呢。
黃建疆帶領“斜眼班”偷瓜,大家都有耳聞,可沒有證據。再說,偷的又不是38連的瓜,也沒有失主找上門來,連長也就沒法追究了。馬尕娃聽說了只是笑笑,說兵團的孩子,都繼承了革命戰爭時期老一輩的優良傳統,骨子里都有了戰斗精神。瓜地、果園、菜地就是戰場,夜里偷瓜、偷菜、偷果園有點兒像戰爭年代的摸哨,這是很好的練兵。將來萬一有戰爭,這些年輕人拉上去就能戰斗。
馬尕娃這個論調有些言過其實了。他是戰爭年代過來的人,一切都拿戰爭說事。其實,兵團的孩子無論男女,沒有不偷瓜、偷菜、鉆果園的,就像現在人們在電腦上玩“偷菜”一樣。人們把偷瓜、偷菜當成一個游戲,不以為忤。這是因為偷瓜、偷菜也偷不出什么經濟價值,既然偷不出經濟價值還叫偷嗎?每個連隊都有瓜地、果園、菜地,屬于職工的福利,自收自銷,不外賣的。新鮮瓜果蔬菜下來了分給各家各戶,象征性地收些錢。比方:西瓜也只收五分錢一公斤。當然,偷瓜、偷菜也有游戲規則:兔子不吃窩邊草。
黃建疆的這種偷法,就有些過分,有些野蠻了。一般的偷都是散兵游勇,他們有組織、有計劃、有預案,一次出動一個班,這讓一個老頭帶一條孤獨的狗如何看瓜?最關鍵的是黃建疆偷瓜偷的是經濟價值。在大量西瓜下來時,西瓜是五分錢一公斤不假,可早熟的西瓜在巴扎上賣,卻是五毛錢一公斤,相差十倍。26連的早熟瓜并不是什么新品種,是采取了地膜覆蓋技術,后來每個連隊都采用了這個技術,兵團人的西瓜成熟整整提前了一個多月。
黃建疆偷瓜不是為了嘗鮮,是為了賣錢。黃建疆窮,工資都被扣完了,要想辦法弄錢。
西瓜偷回來后就藏在集體宿舍的床下,黃建疆要拉到巴扎上賣,又不好十幾人馱著瓜大搖大擺地出連隊,就想起了野驢金花。自從馬尕娃學會了騎自行車后,野驢金花就成了馬號里一頭孤獨的驢。它焦躁的叫聲會經常驚動連隊養著的一群馬。對于馬來說,驢叫聲是讓它們無法平靜的噪聲。有些脫槽的馬就會對野驢金花進行性騷擾,常常爬上金花的驢背,這使野驢金花拼命反抗。野驢金花很清楚,找一匹馬做男朋友,日后,會生下騾子,而騾子是不能傳宗接代的。金花是一頭野驢,骨子里還埋藏著一個野生動物傳宗接代的本能。野驢金花的反抗讓馬和驢兩敗俱傷。
在馬尕娃看來,馬和驢都是兵團的財產,為此,馬尕娃就交給了只有黃建疆才能完成的任務——遛驢。星期天,黃建疆會把野驢打扮得花枝招展,套上驢車帶上同樣花枝招展的李紅柳去趕巴扎,這讓金花和李紅柳都很興奮。野驢金花在巴扎上四處打望,希望能找到自己的如意情郎。
當然,整個巴扎上驢有很多,可都是些溫順的家養毛驢,要想找一頭有野性的太難,妄圖找一頭野叫驢那幾乎是不可能的。野驢金花在巴扎上的回頭率雖然很高,可適合自己的并沒有發現。野驢金花只能望驢興嘆。好在,野驢金花并不是時刻都想找男朋友,它只有在發情期才有沖動。
黃建疆要去賣瓜,自然就想起了野驢金花。黃建疆把野驢金花套上車,再喂野驢金花一塊西瓜皮,吃得野驢金花哈哈大笑。簡直是人世間的美味呀,有西瓜皮吃,金花愿意隨黃建疆走遍天涯海角。
星期天的早晨,黃建疆在人們還在睡懶覺時,把驢車趕到了集體宿舍門前。驢車裝滿了瓜,還蓋了一些稻草掩人耳目,然后趕著驢車就出發了。
黃建疆賣瓜掙了二百多塊錢。在那個時代可是一個大數目,基本是黃建疆一年的工資。黃建疆并沒有把錢私吞,也沒有分給大家。黃建疆告訴大家,王福根要回上海探親了,這兩百塊錢給王福根,讓他從上海帶好東西回來。當大家問帶什么時?黃建疆很神秘地聲稱保密,只說絕對都是大家急需的。黃建疆賣了一個關子,謎底要等王福根從上?;貋聿沤視?。
夏秋季節,兵團孩子偷瓜、偷菜的游戲還在進行。每年瓜果飄香的季節,都是兵團孩子的節日。偷瓜和看瓜,偷菜和看菜園子,鉆果園和守果園,是幾組貓和老鼠的游戲。兵團孩子樂此不疲。隨著偷的老鼠越來越多,越來越強大,貓的力量就遠遠不夠了。原來都是連隊的老頭看守瓜地果園,老頭看瓜嘛,這是傳統。一般瓜地離連隊都較遠,有了偷瓜賊,連隊根本來不及增援,等你回連隊喊來人,偷瓜賊早就沒影了。老頭看瓜已經無法阻止神出鬼沒日益強大的偷瓜賊了。后來,看瓜守果園的就沒有老頭了,各連都派出了最強陣容。這所謂的最強陣容其實就是本連隊最搗蛋的家伙。38連就是以黃建疆為首的“斜眼班”。這種以賊防賊的方式效果明顯。本來是老鼠,現在轉變了角色,成了貓,這讓其他老鼠怎么玩?
做貓對于兵團的一些年輕人來說是極有吸引力的,因為夜晚有貓和老鼠的游戲,白天卻不用上班。看瓜、守果園還有菜地成了連隊指派的工作,不用干活照發工資,年輕人趨之若鶩。
新疆的果園和瓜地不同,果園是相對固定的,四周由沙棗樹和白楊樹混種著一道天然而又高大的籬笆墻。這個生機勃勃的籬笆墻在春季是一道長長的花墻,上面開滿了粉色的沙棗花和鮮艷的喇叭花。花墻和果園的杏花、桃花、李花混合在一起,幾十里內香氣宜人。這美麗的籬笆墻外有一條甜水渠和一條堿水渠。甜水渠就是淡水,用于給果園放水,堿水渠是排堿用的。排堿渠就如一條壕溝,渠外是一條機耕道。從杏子成熟的那天開始,一直到冬季來臨的最后一筐蘋果收獲,果園幾乎就成了戰場。果園誘惑著過往的人們,人們時刻都想攻破這道天然屏障。要想進入果園需蹚過排堿渠,鉆過籬笆墻?;h笆墻由混亂的沙棗樹枝和各種野草以及灌木組成。那些沙棗刺從來不休息,張牙舞爪地等待著你。如果你要鉆過去,就要和沙棗刺親密接觸;如果你想翻越籬笆墻,除非你從那有鉆天楊的白楊樹梢上飛過。
秋季過后,許多連隊的籬笆墻都會千瘡百孔,就像發生過激烈戰斗的戰場。黃建疆接手果園后,他不在籬笆墻內守,這種傳統的防守會造成籬笆墻的損毀,因為在籬笆墻內守,人進入果園后才會被發現。黃建疆派人在籬笆墻外守,沿著排堿渠外的機耕道騎著自行車巡邏。無論白天還是黑夜,要想打38連果園的主意,你必須沿機耕道來。黃建疆的這種守法確實十分有效,往往是人還沒有過排堿渠,就會被發現。38連的果園就成了攻不破的堡壘。
黃建疆本來就是一個成功的老鼠,他成為貓以后,對付老鼠當然有一套了。關鍵是黃建疆成為貓之后,他有時候還會客串老鼠,去偷人家的果園。這就叫主動出擊,以守為攻,打的是防守反擊。
26連的野種李軍墾偷38連的果園總是鎩羽而歸,可26連的仙桃成熟的時候,再一次遭到黃建疆的成功偷襲。那些剛剛成熟的仙桃可是寶貝,是連長胡日鬼送團領導的禮品。26連的果園被偷,作為看守者李軍墾難辭其咎。果園被偷后,胡日鬼親自調查現場,籬笆墻完好無損,找不到損毀處,不知道賊是怎么出入果園的。胡日鬼就懷疑李軍墾監守自盜,這讓李軍墾十分惱火。
既然李軍墾守不住果園,自然就被換了下來。李軍墾后來聽說是黃建疆干的十分氣惱。可是,又沒當場抓獲,沒有證據,甚至連出入口都沒有找到,無可奈何。后來,李軍墾打聽到黃建疆是從放水口潛水進出的果園,心中就恨上了黃建疆。
黃建疆偷了仙桃去賣,卻出了意外,這事和野驢金花有關。
野驢金花那段時間內心又開始蠢蠢欲動,趕巴扎總是左顧右盼地想找男朋友。黃建疆把驢車停在巴扎上,還給了金花一塊西瓜皮。往常野驢金花有了西瓜皮會幸福地啃著,根本不屑搭理那些饞嘴的家驢??墒?,這天野驢金花卻有些不同,連西瓜皮也懶心無腸地啃,總是抬起頭東張西望。在野驢金花身邊賣桃的李紅柳見金花心神不寧,還給了它一個爛桃,這也是金花過去沒嘗過的美味。
這時,一頭沒有拴好的叫驢向金花撲來,急切地要耍流氓。那叫驢爬到了金花背上,可金花并不配合。叫驢無法成事,卻又不下來,這讓紅柳十分難為情。紅柳就去拉叫驢的轡頭,想讓叫驢下來,沒想到叫驢突然將前蹄搭在了李紅柳的肩上,對著李紅柳的褲襠一陣亂戳。李紅柳嚇得大驚失色,居然被那驢用前蹄夾住了動彈不得。李紅柳哇哇亂叫。黃建疆見狀抽出驢車上的紅柳棍,對著叫驢后腿橫掃過去,那叫驢轟然倒地。李紅柳掙脫叫驢后甚是狼狽。趕巴扎的人見狀先是一愣,然后表情怪異,繃著臉,再轉身,就偷著樂了。李紅柳回過味來,羞愧難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黃建疆憤怒地將叫驢的韁繩抓在手中,揮舞著紅柳棍痛打流氓驢。這時,在巴扎上執勤的派出所民警過來了,拉住了黃建疆,也拉住了驢。民警說:“驢是畜生,你打它也沒用,找驢的主人,他有看護責任?!?/p>
叫驢的主人是一位維吾爾漢子,叫阿布拉。他知道自己的驢惹了大禍,見了民警,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直說對不起嘛對不起嘛。民警只好牽著驢,帶著阿布拉和黃建疆去派出所解決問題。李紅柳自然也沒有臉賣桃了,趕著野驢金花回38連。那頭騷情的叫驢不知道自己闖了大禍,居然和金花分別時還齜牙咧嘴地拋媚眼。
在派出所黃建疆和阿布拉討價還價。黃建疆要阿布拉賠償五十元,阿布拉又哭了,說五十元沒有,家里也沒有。這驢買的時候被騙了,花了普魯(錢)五元,說是母的,結果養大了卻是公的,不能下驢娃子,白侃白侃的(白白的)養大,現在又犯錯誤,你讓我怎么辦?黃建疆就拿出了二十元錢遞給阿布拉,說:“五元買的驢,喂大了,我給你二十元,驢我牽走了。”阿布拉意外地望望黃建疆,說:“你腦袋被驢踢了嘛,我的驢二十元在巴扎上賣不掉,現在它耍流氓,你還給我二十元?!秉S建疆皺著眉頭,說:“要么你賠我五十元,驢你牽走;要么我給你二十元,驢我牽走,尼瑪的叨(怎么樣)?”阿布拉接過錢閃了一下肩膀就走,說:“驢你的了,俺走?!?/p>
民警讓阿布拉先不要走,還要辦個手續,按個手印。阿布拉說,我是阿英克村的阿布拉,大家都知道。黃建疆也說我是一碗泉的黃老斜,大家都知道。阿布拉一下就握住了黃建疆的手:“我們離得不遠嘛,朋友嘛?!秉S建疆心中還有氣,沒心情交這個朋友,阿布拉握著黃建疆的手,搖了又搖。
民警讓兩個人在民事裁決書上簽字按手印,以免今后反悔,有麻煩。阿布拉對民警說:“我的恰達克(麻煩)沒有,他的恰達克(麻煩)有,他把驢牽回去,他的羊缸子(老婆)會肚子脹(生氣)?!?/p>
阿布拉拿著錢高高興興地走了。黃建疆恨恨地對民警說:“這個流氓驢,看我回去怎么修理它?!泵窬α?,告訴黃建疆,驢牽回去可以殺了吃肉,天上龍肉,地下驢肉。你們兵團人經常在巴扎上買驢回去,養大了,吃肉。這頭叫驢又壯又肥,可以卸不少肉。民警又說,“那‘驢錢又粗又大,煮熟了切片涼拌,是最好的下酒涼菜,大補?!泵窬f著還咽了下口水。
黃建疆冷笑著說:“直接殺了,便宜它了,要凌遲處死。”
民警說:“驢是你的了,你隨意?!?h4>十
我哥哥黃老斜把羞辱李紅柳的公驢牽回了連隊。
人們稱公驢為叫驢,稱母驢為草驢,這種叫法十分奇怪,不可理喻。那頭流氓驢被綁在門口的白楊樹上,黃老斜用紅柳棍抽打。人們都來看熱鬧,開始并不知道黃老斜和這頭驢有什么仇。等趕巴扎的人都回來了,知情者就笑了。上海青年馬富海說:“操他娘的X呀哩,黃建疆恨死它了。當(打),往死里當,當死了吃肉?!?/p>
河南人趙忠全問:“一頭驢嘛,黃老斜咋恁恨?”
馬富海說:“你迷啥呀,奪妻之恨咧!”
什么?這是什么亂七八糟的。人們七嘴八舌地問,很快弄明白了原委,消息迅速傳遍全連,引得很多人來看熱鬧,看黃老斜如何有仇必報,找驢報仇雪恨。黃老斜買流氓驢回來本想給李紅柳出氣,卻變相公開了李紅柳在巴扎上受辱之事,這讓李紅柳無顏見人,也無顏見驢。就在黃老斜一邊虐驢,一邊罵人之時,李紅柳拿著我娘的趕牛鞭沖了出去。人們都以為李紅柳要打驢,沒想到李紅柳卻去打黃老斜。黃老斜被打蒙了,抱頭鼠竄。李紅柳追打黃老斜,還罵:“驢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嗎?”李紅柳邊罵邊打黃老斜:“你腦袋被驢踢了,還把它牽回來了,你這是有意臊我的吧。”李紅柳拿著趕牛鞭去追黃老斜,就有人問到底誰耍了流氓?有人回答,都耍了流氓,都該打,一視同仁,哈哈。
我爹黃世云這時掂著刀出來了。我爹對蔣良泉說:“找幾個人幫忙,咱殺驢吃肉。”黃世云環顧四周說,“黃建疆買頭驢回來就是殺了吃的,打驢那是有講究的,活血,越打驢肉越好吃。你們誰再亂傳閑話,此驢就是下場。”黃世云說完此話當場殺驢,手法快捷。
那流氓驢確實卸了不少肉。李幺妹高興壞了,紅燒驢肉一大鍋,剩下的肉用鹽腌了,我們家后來吃了小半年。那天,紅燒驢肉我和兩個弟弟放開大吃了一頓,太久未見葷腥了,那驢肉真是太好吃了。李幺妹喊蔣良泉端了一盆到集體宿合,讓那些單干戶打了牙祭。
我去喊黃老斜和李紅柳回家吃驢肉,沒想到兩個人都說不吃。黃老斜說惡心,吃不下。李紅柳也說惡心,吃不下。兩個人真是心有靈犀。
李幺妹聽我回來這樣說,就神秘地告訴黃世云:“李紅柳有了,趕緊打報告找連長要房子,讓他們結婚?!?/p>
我哥黃老斜和我爹黃世云平常在家不太說話。黃世云當然是恨鐵不成鋼,黃老斜覺得自己眼斜都是黃世云的錯。黃老斜虐驢只會泄憤,沒想到卻讓李紅柳無顏見人。還是我爹黃世云老辣,不但殺驢吃肉,還有一套說辭,就算給黃老斜挽回了一點兒顏面。這件事讓我哥和我爹的關系有所緩和,雖然黃老斜不吃驢肉,卻給我爹捎回了一塑料桶好酒,這算是表示感謝。
黃世云就把連長馬尕娃請來吃驢肉,馬尕娃樂得嘴都合不攏了。不過,他們除了紅燒驢肉外,還有一大盤子驢錢做下酒菜。我當時想嘗嘗,被李幺妹攆了出去,說驢錢是大人吃的,小孩不能吃。我當時已經是高中生了,他們還把我當孩子?郁悶。什么是驢錢,當時我也沒搞懂,后來才知那是公驢的生殖器。驢的生殖器煮熟了切片,中間有圓形的眼兒,看起來像古代的銅錢,所以叫驢錢。當時,馬尕娃嘴里還念念有詞:“驢錢下酒,越喝越有。”那天我爹黃世云和馬尕娃用涼拌驢錢下酒,喝了半桶阿克蘇酒廠出品的稻花香。
不過,黃世云要房子讓黃老斜結婚的事卻沒有辦成。馬尕娃表示,我不是不給黃建疆分房子,連隊根本沒有一間空房子,新分來的學生都是十幾人住一個集體宿舍。馬尕娃還說我也正愁,要趕緊蓋新房子。馬尕娃問老地窩子你們要不要?李幺妹堅決不要,說黃建疆和李紅柳都是斜視,孩子生在地窩子里難道也要成“小斜眼”嗎?
這樣,黃老斜只能等連隊的新房蓋起來才能結婚了。
我娘李幺妹秘密給黃老斜張羅婚事,黃老斜和李紅柳卻一直在鬧別扭。李紅柳恨黃老斜把流氓驢買回來,讓全連人都知道自己在巴扎上受辱。黃老斜卻認為自己好心為李紅柳報仇,好心沒好報。兩個人誰也不理誰,一直冷戰著。
就在這時,沒想到阿布拉來了。他趕著毛驢車,帶著羊缸子,在一個星期天來一碗泉打聽黃老斜。當找到黃老斜后,他一把握住黃老斜的手,像久別重逢的兄弟,說:“終于找到你了嘛,哎喲,找不到你我睡不著覺嘛?!闭f著從驢車上提了一筐雞蛋和兩只雞。阿布拉的到來讓黃老斜十分意外。阿布拉說:“羊缸子知道了事情,過意不去,一定要來上門道歉,我也沒辦法。”阿布拉提著雞說,“土孩(雞),土孩吻(雞蛋)都是羊缸子下的,送給你,禮物嘛?!?/p>
大家都被阿布拉兩口子的話逗樂了。蔣良泉打趣說:“土孩吻是羊缸子下的嘛,你羊缸子太厲害了?!卑⒉祭?,說:“你們漢人的話就是難說,應該是羊缸子養的土孩下的土孩吻?!卑⒉祭豢跉庹f完這話,把自己憋得夠嗆。
黃老斜把阿布拉帶回了家。我們家從來沒有來過維吾爾族客人,李幺妹慌得五迷三道的。知道維吾爾人要吃清真食品,為了讓阿布拉放心,當面把鐵鍋燒熱了,洗了一遍又一遍,一直洗到阿布拉喊,可以了,可以了,才住手。李幺妹還支使我騎車到巴扎上專門割了買買提家的羊肉,給阿布拉兩口子做抓飯。黃老斜和黃世云陪阿布拉吃著抓飯喝著酒,又讓我去叫李紅柳。李紅柳死活也不來。我要是李紅柳也不會見阿布拉,阿布拉是流氓驢的前主人,這不是向傷口上撒鹽嘛。
黃老斜和李紅柳和好是在上海青年王福根探親回來之后。
王福根很神秘地來到我家,說是找我哥黃老斜。我娘李幺妹說黃建疆除了星期天回來混飯吃,平常根本不回來。王福根說今天就是星期天呀,我在宿舍找不到他,就來屋里廂了。王福根說著拿出了一盒上海產的大白兔奶糖,這讓我娘李幺妹大喜過望。我伸手就搶了一顆,還挨了李幺妹一巴掌。王福根說這是黃建疆讓我給他女朋友帶的。李幺妹說我曉得我曉得,我幫李紅柳保存,她現在實在太饞了,都給她,幾天就吃完了,要一點一點地給。
黃老斜給王福根二百塊錢從上海捎回來的不僅僅是大白兔奶糖。他讓王福根帶回來了最新款的墨鏡。這些墨鏡“斜眼班”的每個兄弟都有。這就是黃老斜的秘密。墨鏡的好處對于一個斜視的人來說遠遠超出了墨鏡本來的價值,那是真正的寶貝。弟兄們收到墨鏡后欣喜若狂,對黃老斜佩服得五體投地。“斜眼帥哥”戴上墨鏡就成了真正的帥哥,“斜眼美女”戴上墨鏡就成了真正的美女,當黃老斜把大白兔奶糖和墨鏡遞給李紅柳時,李紅柳喜上眉梢,實在繃不住了。在20世紀80年代,大白兔奶糖和墨鏡對一個偷偷懷孕的姑娘來說誘惑是致命的,就如現在的姑娘見到車子和房子一樣,一生何求?!靶毖勖琅崩罴t柳戴上墨鏡,缺陷沒有了。墨鏡在口里的大城市也許早就流行了,可是在大漠邊上的兵團卻是稀罕物,那是只有在香港的警匪錄影帶中才能看到的道具。墨鏡在兵團流行,上海青年們功不可沒。黃老斜讓王福根帶回的墨鏡如此受歡迎,讓一些精明的上海青年找到了商機。上海青年探親開始捎帶貨物回新疆賣,服裝、鞋帽都有,墨鏡自然是少不了的。在新疆的大漠邊緣,烈日當空,陽光直曬,很多人都有白內障,墨鏡簡直不可或缺。阿布拉整天在外放羊,自然就有白內障,黃老斜沒有忘記給他也送了一副,算是回訪。黃老斜和艾力江去了阿英克生產隊,找到了阿布拉。當黃老斜把墨鏡給阿布拉戴上后,阿布拉稀罕得不得了,稱之為變天鏡。
讓黃老斜意外的是阿布拉的隔壁鄰居居然是一家河南人。阿布拉的鄰居叫王貴榮,也是逃荒來新疆的,不知道怎么搞的,沒加入兵團,卻在阿英克生產隊落了戶。就這樣,黃老斜和阿布拉你來我往,成了一輩子的朋友。按黃老斜的話說,這是不打不成交。阿布拉說:“驢嘛,流氓嘛,人嘛,好人嘛。”
黃老斜和他的兄弟出門必備三件寶貝,第一是軍帽,第二是墨鏡,第三是自行車,這成了他們的標配。軍帽和墨鏡混搭,在兵團十分時髦,成了80年代兵團二代的標準形象。在星期天的早晨他們會成群結隊地騎著自行車去趕巴扎。在巴扎上他們相互之間總是惹是生非,打架斗毆,掀起波瀾。就這樣,我的哥哥們簡直就像過去的土匪響馬,呼哨而過,惹人白眼,成了討人嫌的小流氓。人們都說,騎自行車的是小流氓,如果他騎著嘉陵摩托,那就是大流氓,或者是流氓頭子。
紅柳有了墨鏡,心情不錯,戴上墨鏡也愿意出門了。她不愿意和黃老斜一起鬼混,她有自己的去處。星期天騎車去團部,花五分錢買了一根冰棍,邊走邊吃,在團部的商店閑逛,這算是兵團姑娘們的休閑。
紅柳這天和同宿合的陳衛珍結伴去了團部,兩個人從冰棍房出來的時候被26連的李軍墾盯上了。李軍墾遠遠望著紅柳一下就愣了。紅柳戴著墨鏡的形象簡直就是電影明星林青霞,不,比林青霞的身材還好,這是李軍墾在兵團第一次見到了真正的美女。李軍墾和兩個哥們兒就沖紅柳吹口哨。紅柳和陳衛珍相互望望,笑笑,扭著屁股走得更歡了。李軍墾和兩個哥們兒騎車就追了上來,自行車擋攔住了紅柳的去路。李軍墾說:“丫頭,跑啥呢,哥請你吃冰棍?!?/p>
紅柳說:“你是26連的李軍墾吧,走開,別以為我不認識你。”
李軍墾說:“你都認識我了,我還不認識你呢?!?/p>
紅柳戴著墨鏡讓李軍墾著迷,讓李軍墾好奇。李軍墾讓紅柳把墨鏡摘下來,讓哥們兒看看。紅柳態度蠻橫,不讓李軍墾看,說:“有啥看的,看到眼里拔不出來了。”紅柳挺著胸要走,沒想到李軍墾一把抓掉了紅柳的墨鏡。
紅柳惱羞成怒,罵道:“流氓。”一巴掌扇過去,給了李軍墾一個響亮的耳光。李軍墾平常野慣了,在路上攔著姑娘搭訕是很平常的事。他沒想到居然有丫頭敢扇自己的耳光。李軍墾被打蒙了,定眼再一看紅柳,就有些失望。說:“我還以為是什么大美女呢,原來是戴著墨鏡騙人。”紅柳被李軍墾的話戳到了痛處,舉手又打。這次李軍墾有了防備,一把抓住了紅柳的手腕。
在一旁的陳衛珍說:“李軍墾,你別這樣,我們是38連的,她是黃建疆的女朋友?!崩钴妷ǚ帕思t柳,哈哈大笑。說:“原來是黃老斜的女朋友,聽說過,聽說過,哈哈哈?!?/p>
李軍墾的笑太傷人了,這讓紅柳怒不可遏。紅柳抬腳就踢了李軍墾一腳,把李軍墾踢疼了。李軍墾火了,回了紅柳一腳。這一腳是致命的,正踢在紅柳的小肚子上。
紅柳蹲在那里捂著肚子不吭聲了。李軍墾見紅柳蹲在了那里,道:“不提黃老斜也就罷了,你提黃老斜,我更饒不了你?!比缓?,李軍墾揚長而去,走著還喊道:“黃老斜要是有種,到26連找我,哥們兒不怕他?!?/p>
李軍墾是個二尿,那一腳夠狠,紅柳蹲在那里不行了。李軍墾走后,紅柳一屁股坐在地下,褲腿有血出來。陳衛珍嚇得連忙把紅柳送到團部醫院,一檢查,發現紅柳流產了。
我未來的侄兒沒了。
黃建疆的女朋友李紅柳未婚先孕,38連的人并不意外,因為早就有人發現黃建疆拉李紅柳鉆地窩子了。
那些廢棄的地窩子已經沒人住了,可是并沒有拆除。各家搬出來后用一把鎖鎖了,平常堆放些雜物、農具,冬天還可以當菜窖。用土塊壘砌的床,上面鋪了上好的沙棗木床板,冬天就成了擺放大白菜的地方,而夏天最熱的時候,還有人帶一張破席在地窩子里乘涼。地窩子雖然造就了一批“小斜眼”,卻是冬暖夏涼的好地方。
黃建疆拉李紅柳鉆地窩子是在第一次拘留釋放后。李紅柳在拘留所當著那么多人的面聲稱是黃建疆的女朋友,黃建疆出來了,兩個人自然是要見面的。黃建疆把李紅柳帶進自己家的地窩子,指著床讓李紅柳看,說這就是我從小睡過的床;又指指右邊的天窗,說我的眼就是這樣看斜的。那床上什么都沒有了,只剩下一張破葦席,在席上有三個人的汗跡,兩大一小。兩個大的肯定是黃建疆父母的,小的是小黃建疆的。李紅柳坐在床頭,拍拍黃建疆睡過的痕跡,就有些感動,說要是小時候我們在一起睡就好了,我們互相逗著玩,就不會盯著天窗看,眼睛就不會斜視了。黃建疆就抓住了李紅柳的手,說我們將來就在一起睡吧!李紅柳有些害羞,說睡在一起可以,你一定要娶我。黃建疆就把李紅柳按在那席上了,說我一定會娶你,我一定會娶你……
事情發生后,兩個人躺在地窩子的席上,黃建疆不無深情地說,我們將來也生一個小人,就睡在我睡過的地方。李紅柳聽黃建疆這樣說,一下就坐了起來,說我才不讓咱們的孩子睡地窩子呢,你還想讓他們也斜視嗎?
黃建疆剛要解釋,李紅柳已經起身,氣呼呼地沖出了地窩子。
后來,李幺妹知道李紅柳懷孕了,找連長馬尕娃要房子,馬尕娃說只有地窩子,李幺妹也不干了??梢?,孩子斜視,當媽的更敏感。
就在李幺妹給黃建疆暗中操辦婚事時,孩子卻讓李軍墾踢掉了。
事情發生后,38連人都認為黃建疆要去找李軍墾拼命,他可是一個有仇必報的主。黃建疆的兄弟個個都摩拳擦掌的,準備大干一場。黃建疆本人卻陰沉著臉,沒有任何表示。
黃建疆只是私下問蔣良泉誰和26連有聯系,蔣良泉問黃建疆啥意思?黃建疆說找人給李軍墾送個信,李軍墾踢死了我的兒子,我要他一條腿,哪條腿踢的,他就賠我哪條腿。蔣良泉說那讓郭建華去,他在26連有老鄉。郭建華上午去,下午就回來了,帶了李軍墾的口信,說不記得是哪條腿踢的了,不知道黃建疆想要左腿還是右腿,有種的到26連取。黃建疆聽了笑笑,也不言語。第二天,郭建華的老鄉來了,說李軍墾他們宿舍把窗戶都用木板釘死了,門也加固了,床頭都準備了鐵叉子,一晚上都燈火輝煌的。
黃建疆聽了哈哈大笑。蔣良泉問黃建疆這事咋辦?黃建疆說,涼拌。蔣良泉問涼拌是咋回事?黃建疆胸有成竹地說,不是不報,時候未到。蔣良泉笑了笑,告訴大家不急,等著看好戲吧。
后來,黃建疆不斷放風,說要到26連找李軍墾算賬。一會兒說白天去,一會兒說夜晚去;一會兒說周末去,一會兒又說秋后算賬。黃建疆不斷地喊“狼來了”,可他卻遲遲沒有動靜。黃建疆甚至讓郭建華的老鄉半夜在李軍墾的宿合外喊:“黃老斜來了,黃老斜來了!”嚇得李軍墾從床上一骨碌下來,手持鋼叉守在門后,準備迎戰,結果又是虛驚一場。
黃建疆遲早要找26連的李軍墾算賬,這事讓李幺妹最擔心。李幺妹太了解自己的兒子了,知道這事沒完,時間越久事越大。李幺妹拉著黃世云去找馬尕娃,讓連長勸勸黃建疆,不要找李軍墾算賬,將來結了婚再要孩子也不晚。馬尕娃就找黃建疆談話,馬尕娃說,李軍墾是一個野種,有娘生沒娘養的。李軍墾就沒人管了,成了26連一霸。李軍墾打女人,這是他的不對,你要是咽不下這口氣,我可以通知保衛科,讓余明德拘留他。他毆打女人,造成流產,完全夠拘留的份。當然,你們未婚先孕也不對,是吧?馬尕娃突然提高了聲音,道:“黃建疆你好大的膽子,居然把李紅柳的肚子搞大了,你這是耍流氓,這要在前幾年可以判你流氓罪。”馬尕娃本來是勸黃建疆的,不知道怎么搞的,提起了李紅柳懷孕的事就來氣,忘記了找黃建疆談話的初衷。
黃建疆說,我和李紅柳本來要結婚的,是你連長不給我分房子。再說,我把李紅柳的肚子搞大,難道李軍墾就可以把她的肚子踢炸?馬尕娃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來找你談工作的,我才懶得操心你把誰的肚子搞大呢。
黃建疆憤憤不平地走了,臨走給馬尕娃撂下了一句話:“我不會影響工作?!?/p>
馬尕娃說:“你打架難道不影響工作?”
黃建疆說:“放心,我打架會在農閑的時候,不影響工作。”黃建疆邊走邊說,“我準備打斷李軍墾的腿,第二年開春腿就好了,不耽誤他參加春耕生產?!?/p>
馬尕娃拍著大腿,喊:“黃建疆你真是個渾蛋?!?/p>
后來,黃建疆真的就打斷了李軍墾的腿。黃建疆一直等到秋后才找李軍墾算賬。那是初冬的一個清冷的晚上,黃建疆選擇這個時候找李軍墾算賬,是精心策劃的。首先,這是兵團的冬閑日,兵團人在冬天除了挖排堿渠,基本上沒啥趕季節的活,在冬天打架黃建疆信守了不影響工作的承諾;其次,黃建疆選了一個晚上找李軍墾算賬,在白天肯定不行,黃建疆帶幾十人去26連占不到便宜,26連的人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黃建疆打人;最后,黃建疆選擇了新疆第一場寒流到來時去找李軍墾。
寒流到來,新疆開始冬季取暖,兵團人取暖一般都是燃煤,土爐子,燒火墻。黃建疆在一個寒冷的夜晚神不知鬼不覺地去了26連。他糾集了好幾十人。當黃建疆率領著由幾十輛自行車組成的夜襲隊,穿過128號林帶,向26連進發時,他覺得自己就像一位統率千軍萬馬的將軍,心中充滿了壯志豪情。黃建疆悄悄把李軍墾的宿舍包圍了,不破窗也不砸門,讓郭建華上房把煙筒堵了。當時,李軍墾宿舍里的人并沒有睡,大家正打撲克。爐子開始倒煙,不一會兒就把大家嗆得坐不住了,打開門紛紛向外逃。黃建疆在門口堵著,出來一個按倒一個。
李軍墾為了防止黃建疆夜襲,早已把宿合搞成堡壘了。黃建疆硬攻根本進不了房間,可能會兩敗俱傷。黃建疆只有智取,采用了煙熏法,讓你自己往外跑,這就是黃建疆選擇取暖季找李軍墾的原因。
李軍墾是最后一個沖出宿舍的,一露頭就被黃建疆用紅柳棍打倒了。黃建疆把一群人押進宿舍,當著李軍墾同宿舍人的面說:“冤有頭,債有主,我今天找李軍墾算賬,和大家沒有關系,只要你們不亂動,我們不會動你們一指頭?!贝蠹衣狘S建疆這樣說,也就不怕了。黃建疆又說,“你們給我做個見證,李軍墾打了我老婆,還一腳踢死了肚子里的孩子,我不來找李軍墾報仇還是男人嗎?你們說,我該不該報仇?”
大家便齊聲回答:“應該?!?/p>
黃建疆笑著問李軍墾,是哪條腿踢的?李軍墾梗著頭說,今天落在你手里了,要殺要剮隨便,少他媽的廢話。黃建疆一棍就打在李軍墾的右腿上,李軍墾哎喲一聲就坐下了。黃建疆說,你說說是哪條腿踢的?李軍墾道,老子忘了。黃建疆又是一棍打在李軍墾的左腿上,李軍墾叫喚著躺下了。李軍墾同宿舍的人蹲在那里,每個人身后都有兩個人監視著,大家十分驚恐地望著李軍墾挨打,誰也不敢幫忙。黃建疆打倒了李軍墾,沒想到李軍墾不但不求饒,嘴還硬著。站在一邊的艾力江忍不住了,上去對著李軍墾的雙腿一陣亂棍,都是狠手。李軍墾開始還喊,后來就安靜了,昏了過去。
黃建疆說我本來計劃只打斷他一條腿,可他不告訴我是哪條腿踢的,只有打斷他兩條腿,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我們走后你們可以報告保衛科,也可以把這個野種送醫院。黃建疆說著向艾力江招了招手,撤了。
黃建疆走后,李軍墾被同宿舍人送進了團部醫院,比較慘,雙腿多處骨折。
第二天,黃建疆被團保衛科抓走了,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治安管理處罰條例》黃建疆打架斗毆,拘留十五天,罰款三十元,這是當年的頂格處罰。黃建疆把一切都自己扛了,他交代李軍墾是他打的,這和其他人無關,帶其他人去,是為了做見證的,他們都沒動手。李軍墾卻說艾力江也打了,下手最狠。在保衛科去抓艾力江時,他卻跑了,從此闃無音信。
黃建疆交代的都是事實,他簡單地認為,打架斗毆大不了拘留,關禁閉,半個月后照樣被放出來。不過,這次黃建疆卻沒能出來,黃建疆趕上了“嚴打”。所謂嚴打是從1983年8月底開始的,一直到1986年年底,歷時三年,席卷全國,全稱叫:“嚴厲打擊刑事犯罪分子”。黃建疆打斷李軍墾的雙腿是在1983年11月底,正趕上了風頭。最后,黃建疆在1984年春季因故意傷害罪被判刑五年。
黃建疆因打架獲刑五年自然是不服的。黃世云和李幺妹兩口子在這之前還想通過連長馬尕娃找找關系,看能不能從輕處罰。馬尕娃問了一下保衛科長余明德,得到的答復是:“黃建疆這次恐怕出不來了,團保衛科已經沒有權力處理他的案子,他已經被正式逮捕,肯定要判刑?!庇嗝鞯逻€告訴馬尕娃,這次全國性的嚴打,我們兵團負責接收改造從全國各地送來的勞改犯,師里已經成立了勞改處,團里要成立勞改中隊。
后來,團保衛科長余明德成了勞改中隊的中隊長。黃建疆運氣不錯,居然在余明德所在的勞改中隊服刑。馬尕娃曾關照余明德,照顧一下黃建疆,都是咱兵團人的下一代。
黃建疆和上海青年王福根在放水時曾經閑諞(聊天),說口里的勞改犯押送到遠方,肯定會送到我們新疆;我們新疆的勞改犯押送遠方就應該是口里?,F在黃建疆真成勞改犯了,他沒有被押回口里,卻被押進了塔克拉瑪干沙漠,和全國各地的犯人一起服刑。他萬幸落在了余明德手里,否則有他好受的。
事實證明,嚴打期間的犯人押進塔克拉瑪干沙漠服刑是十分英明的。塔克拉瑪干是什么意思?就是進去出不來的地方,人們通常稱它為“死亡之?!?。整個沙漠東西長一千多公里,南北寬四百多公里,是中國最大的沙漠,面積僅次于非洲撒哈拉大沙漠。犯人在沙漠中服刑要想逃跑那就難了。
我哥哥黃老斜那個渾蛋打斷了李軍墾的雙腿,本來就構成了故意傷害罪,再加上趕上了嚴打,活該被判了五年。就在黃老斜被判刑的這一年,我考上了大學,正是我娘李幺妹的四川老家,嘉陵江邊的那所大學,不過,不是西南農業大學,而是西南師范大學。這也算圓了我哥哥黃老斜的大學夢,因為后來西南農業大學和西南師范大學合并了,成了西南大學。
我去看黃老斜,他還是那個熊樣,對我愛理不理的。當我拿出大學“錄取通知書”給他看時,他居然憤怒地站起來要走,說我在他面前顯擺。我說:“好心好意來看你,希望你安心服刑,好好改造?!秉S老斜聽我這樣說,火了,說:“聽口氣你像我哥,你考上大學有什么了不起,我不是眼斜,大學都要畢業了?!秉S老斜這時終于明白是斜視害了他,不是校長整他了。黃老斜開始埋怨我爹和我娘把他丟在地窩子里不管……黃老斜振振有詞地說:“我憑什么好好改造,我打李軍墾是因為他打了紅柳,還踢死了我兒子,為什么李軍墾不判刑?”
我說你就別提李紅柳了,李紅柳已經隨父母回口里了。你就死了這個心吧,就是她害了你,要不是她,你也不會被判刑。你替她報仇,她卻走了。黃老斜聽我這樣說,喊:“滾、滾、滾……和你沒法說話?!?/p>
然后,我被管教干部余明德喊出去了,說你不應該這樣刺激他,要報喜不報憂,多說些他喜歡聽的,讓他安心改造,否則會給我們惹不少麻煩。
后來,黃老斜確實給余明德惹了麻煩,他居然越獄逃跑了。
當余明德得到報告,說黃建疆有逃跑跡象時。余明德問有什么根據?干警匯報說,有人揭發黃老斜悄悄地把饅頭藏起來,不吃,晾干;他還偷偷找了幾個飲料瓶,裝滿水,不喝。余明德笑了,黃老斜真夠邪的,他日能得很,居然想逃出大漠。余明德對幾個干警說:“不要阻止,讓他跑。”
干警都不明白余明德是什么意思。犯人逃跑是大事情,當隊長的脫不了干系,余隊長居然不阻止。
余明德讓大家不要打草驚蛇,要跑就讓他跑個試試嘛。
黃老斜逃跑是在晚上。一般情況下,犯人白天要押出去干活,在太陽快落山的時候押回來。由于余隊長放任黃老斜逃跑,干警并沒有特別注意黃老斜。當犯人押回牢房清點人數時,發現黃老斜不見了。干警報告了余明德,余明德冷笑了一聲說,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余明德把地圖拿了出來,用手比畫了幾下,說晚上都踏實睡覺吧,出了問題我負責。大家都一愣一愣的,覺得余隊長太神了,不知道他葫蘆里賣什么藥。
有干警擔心,萬一黃老斜真跑了怎么辦?余明德讓大家放心,他跑不了。余明德叮囑大家千萬不要向上級報告,犯人逃跑是大事,上面知道后肯定會大動干戈。這樣,到了年底我們中隊就別想評先進了。評不上先進,誰都別想拿獎金。
大家聽余明德這樣說都不吭聲了,覺得余隊長比黃老斜還怪,透著邪行。
兩天過去了,犯人開始私下嘀咕,說16號犯人越獄成功。大家說起此事都充滿了激情,連看干警的眼神都不同了。干警向余明德報告,不把黃老斜抓回來,我們中隊的犯人說不定會集體越獄。余明德聽了像沒事人似的,好像黃老斜被他派出去辦事了,會自己回來。第三天中午吃過飯,余明德看看天上毒辣辣的太陽,招呼大家去接黃老斜。余明德還自言自語地說:“這天,真不知道他能不能堅持到最后。我不怕他跑,我怕他渴死在大漠里?!庇嗝鞯掳l動了吉普車,車上裝了太陽傘,地毯,西瓜,還帶了一面紅旗,連旗桿都準備好了。有干警問要不要帶槍?余明德說,帶它干啥,老沉的,打誰呢?風沙大,回來還要擦。干警說萬一黃老斜反抗怎么辦?余明德笑:“他反抗,他要是還能反抗我也就放心了?!?/p>
余明德帶領幾個干警出發了,順著沙漠公路開了一個多小時,然后停下打開地圖看看,又開了二十分鐘。余明德把車停在了路邊,說:“就這兒了。”
大家四處望望,除了路邊有一個臨時的停車處外,沒有什么特別的。余明德拿出望遠鏡站在路邊向大漠方向觀望了一下,說把太陽傘撐起來,把紅旗插在太陽傘頂上。大家照著隊長的命令做了。余明德把地毯拿下來,鋪在太陽傘下,自己四仰八叉地往地毯上一躺,然后向干警喊:“殺瓜吃,殺瓜吃。”
大家都云里霧里的,這是追逃犯呢,還是出來休閑呢,不明白。
余明德說不明白就對了,如果你們都明白了,這個隊長該你們當了。大家就笑,坐下吃瓜。
大家吃過瓜,余明德說瓜皮別扔,留著有用。干警問瓜皮有什么用?余明德說難道你們沒聽維吾爾人說過,大漠邊上吃瓜,瓜皮要扣在地上,萬一誰從大漠里走出來,這瓜皮能救命。干警笑笑,無語。余明德這時把撲克也拿了出來,說打升級,誰輸了誰去抬黃老斜。幾個干警覺得隊長大白天說瞎話,是不是腦子出問題了,黃老斜在哪兒呢?可是,既然余隊長要打撲克那就打撲克,反正天塌下來有隊長頂著,小干警只聽命令。余明德和三個干警打升級,讓一個干警舉著望遠鏡向大漠方向觀察。余明德和干警的升級才打到5,拿著望遠鏡觀察的干警就叫喚了,說余隊長,沙漠方向有一個黑點。余明德說繼續觀察,我這把牌好,要坐莊。
不一會兒,干警又喊起來:“我敢肯定是一個人,越來越近了,還向我們招手?!?/p>
余明德哈哈大笑,說,黃老斜那個傻子終于走出大漠了,畢竟是土生土長的新疆人,要是那些北京、上海的娃娃肯定走不出來。余明德手上的牌出奇地好,給對方剃了個光頭。余明德把撲克一扔,要過望遠鏡一看,又笑了,說不是黃老斜還會有誰,別看他用囚衣包著頭,在望遠鏡里連他的眼睛都能看清楚。余明德支使兩個干警去大漠里抬人,說好的,誰輸誰抬人,沒多遠了,他已經快走不動了。
余明德把望遠鏡遞給要去抬人的干警,那干警說:“不用望遠鏡都能看到了,還用什么望遠鏡呀。”余明德就用肉眼張望,發現黃老斜正向紅旗飄揚的方向蹣跚奔來,一邊跑還一邊揮舞著紅布,張著嘴,高喊狀。大家也聽不到喊的是什么,但肯定在喊救命呀之類的。
一個干警說:“他還有力氣揮舞小紅旗,不用費勁去抬?!?/p>
另一個干警說:“那不是紅旗,那是黃老斜的褲衩,今年是黃老斜的本命年,隊長你特批的,黃老斜可以穿紅褲衩?!?/p>
余明德又哈哈大笑起來。
黃老斜在離公路還有一百米時,一個狗吃屎栽倒在沙子里,泛起的沙塵被一陣小旋風刮走了。余明德喊:“快去抬,快去抬人?!眱蓚€勞改干警向黃老斜奔去。
黃老斜被抬到太陽傘下像個死豬似的,一動不動。余明德用手試試黃老斜的鼻息,呼吸順暢。余明德說:“死不了?!秉S老斜這時居然睜開了眼,喊:“水,水,水……”余明德就遞給黃老斜一塊瓜皮說:“沒有水,只有這,還是我們吃剩下的?!秉S老斜哪管這些,躺在那里抱著瓜皮大啃起來。幾個干警圍觀,哈哈大笑。
黃老斜啃了兩塊瓜皮,還要。余明德說沒有了,有兩塊瓜皮就不錯了,這是大漠,瓜皮是寶。黃老斜搖了搖頭,昏睡過去。
關于我的哥哥黃老斜逃跑的事有幾個版本。有人說,余隊長不但拉了西瓜,還牽了羊,在公路邊殺了羊,燉著,讓香氣向大漠深處飄蕩,讓黃老斜聞香尋來。還有的說,余隊長帶了幾個女獄警,讓警花在沙漠邊唱歌,黃老斜順著歌聲尋來。我分析了一下,無論是聞羊肉香還是聞女人唱,都不靠譜。聲音和味道在大漠中都不可能傳得太遠。大海是無風三尺浪,大漠是無聲三級風,聲音和味道早被大漠中的氣流沖散了。插紅旗最有可能,色彩在大漠中是極為鮮艷的,在太陽傘上飄揚的紅色之旗和我哥哥黃老斜手中的紅褲衩剛好相互呼應,互相辨識。
只是,我哥哥黃老斜逃出大漠不像是逃跑,有點兒像野外生存訓練。一個犯人又不可能搞野外生存訓練,這樣,黃老斜的逃跑就顯得荒誕和滑稽了。
黃老斜緩過來后第一句話就是:“余隊長,我逃跑你都不追,太不負責了。”黃老斜這樣說有些不符合一個逃犯的身份。他居然指責余明德不負責任。說:“有你這樣的勞改隊長嗎?我坐在沙包上舉著紅褲衩等了你一整天,連個鬼影子都沒有?!?/p>
余明德捂著嘴笑,說:“怪不得讓我在公路邊等了這么久,升級都打到5了,以你的行進速度,不應該這么慢呀。我還犯嘀咕呢,難道是我高看了黃老斜?萬一他逃不出大漠,死在里面,我可怎么向上級交代呀?!?/p>
黃老斜訴苦,說我逃進大漠的第二天就彈盡糧絕了,再節約用水,也不夠喝呀。我當時就后悔了,為啥跑呢?我就想余隊長肯定會帶人來追我的,說不定還帶著警犬。咱們兵團的裝備那么好,犯人逃跑是大事,說不定天上還有直升機。
余明德說:“你做夢吧,我根本沒有向上報告,省得上級為了你勞民傷財。”
黃老斜恨恨地問余明德,你就這么看不起我,我越獄你都不向上級報告。我在沙丘坐等了大半天呀,我要不是等你,早就走出大漠了。碰上你這么不負責任的勞改隊長真倒霉,你這種不負責任是要害死人的。
余明德問:“下次還跑嗎?”
我哥哥黃老斜愣了一下,回答:“我跑了嗎?我是解手時掉隊了,我掉隊后你們居然不找我?!?/p>
余明德哈哈笑了,然后對大家說:“聽到沒有,16號犯人黃建疆是掉隊走失,不是逃跑。大家要統一口徑,不要亂說,誰亂說誰負責?!贝蠹叶键c頭。
看來,余明德對我哥哥黃老斜真是法外開恩了,如果認定黃老斜是越獄逃跑,被抓回來肯定是要加刑的。既然雙方都不承認,又沒有向上級報告,這事就按黃老斜掉隊處理了。后來,余明德讓黃老斜給全體犯人搞了個講座,講講他的大漠歷險記。黃老斜當著犯人的面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他講了一上午。據說,效果出奇地好。由于黃老斜說到得意處滿嘴跑火車,居然還說漏了嘴。
余明德讓黃建疆給犯人講座是讓其現身說法,這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只是,黃建疆居然就說漏了嘴。黃建疆說,當時我后悔呀,我才判了五年,我為啥要逃跑,我是個勺子嘛。五年就算我上了大學了,大學畢業我還不到三十歲呢嘛,要是我死在大漠里,多冤呀。風一吹,沙一埋,成了干尸。幾千年后,我出土了,后人把我這個木乃伊放在桌子上解剖研究,最后得出一個結論:幾千年前的人類,眼睛都是斜著長的,這是為了狩獵,需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當時,全體犯人哄堂大笑,黃建疆顯得十分得意,他就是一個嘩眾取寵的家伙。
這時,就有犯人提問了:“你到底是逃跑還是走失?”
黃建疆回答:“我是走失呀。”
犯人說:“你剛才明明說自己是逃跑?!?/p>
黃建疆愣了一下,真想扇自己一耳光,怎么說漏嘴了。不過,黃建疆很會狡辯,把手一揮回答道,我剛才那是一種夸張的說法。我就是想提醒各位不要逃跑,真的是跑不出去呀。別說還有武警帶著警犬跟蹤追擊,即便是沒有人追逃,你也逃不出去。逃跑就等于判了死刑。我們現在都是有期徒刑,為什么自己判自己的死刑呢?我一個新疆土生土長的兵團人都跑不出去,你們都是大城市來的,那就更跑不出去了,這就像我去了北京、上海也找不到家一樣。在大城市找不到家可以問警察,死不了;在大漠中找不到路問誰去?那就死定了。我在大漠中只有一個念頭,一定要走出去,絕不能死在沙漠里。我一直向著東方向著太陽升起的方向前進,因為我知道塔克拉瑪干沙漠有一條公路將沙漠攔腰切斷。我們在公路的西邊,我只要向東方走,找到了公路就能活命。我雖然眼斜,在大漠中的方向感肯定是最好的,不是吹的,指南針都沒我準。指南針碰到了地下礦脈就麻噠(麻煩)了,它會亂轉,暈頭轉向。我不怕鐵礦,我怕沒水。不瞞大家說,我連自己的尿都喝完了。在沙漠中尿是最好喝的,還甜絲絲的,我懷疑自己有糖尿病……
犯人被黃建疆的糖尿病說又逗樂了,口哨聲四起。黃建疆是一個人來瘋,可以說他也是一個演說天才。黃建疆說:“就在我快不行了的時候,我爬上了一個沙包,突然看到了一面迎風飄揚的五星紅旗。天呀,我當時熱淚盈眶,啊,我的祖國,我的親娘,俺有救了!”
余明德這時帶領干警鼓掌,犯人們卻哄堂大笑。
余明德很沒面子,嚴厲地斥責道,你們笑什么?安靜。有犯人道,黃建疆太矯情了,明明是一個犯人,卻把自己當成一個黨員了。啊,我的祖國!這是一個犯人的抒情方式嗎?我們都是祖國母親的壞孩子。母親正生氣,即便在沙漠中她也不愿意理我們。
黃建疆說,我雖然犯了錯誤,但我很愛國呀,愛這片大漠,我死也死在這里。當然,死是今后的事,眼前我還要活著。我當時連忙用舌頭把淚水舔了,我身上的每一滴水都十分金貴,我不能讓淚水白白掉進沙漠里,掉進去就找不著了。我連滾帶爬地下了沙包,向著五星紅旗奔去。為了表示我不是壞人,我手里也必須有一面小紅旗,這樣大紅旗下的人才會來救我。我把紅褲衩脫了下來,撕開成片在手里揮舞著,揮舞著……向著五星紅旗奔去。然后,我就覺得自己突然松弛了,有一種幸福感油然而生,我幸福地把眼睛一閉,就啥也不知道了。
應該說黃建疆的現身說法在余明德管理下的勞改中隊影響深遠。后來,余明德所在的勞改中隊居然沒有任何人逃跑了,這和其他中隊犯人不斷逃跑完全不同。
順便說一下,當時余明德插在太陽傘上的并不是五星紅旗,五星紅旗那是國旗,只有在嚴肅的場合才會打出來,余明德插的紅旗只是一面普通的紅色之旗。黃建疆說是五星紅旗,顯然是為了煽情。
師里的勞改大隊讓余明德介紹經驗,余明德說,那些從北京、上海、廣州押來的犯人,哪個不想跑,都覺得自己冤枉,這是所有犯人的通病。認為自己冤枉就不會服法,就不會安心改造,就有逃跑之心。如果犯人都想方設法地逃跑,我們可就防不勝防了。為了讓大家死了逃跑之心,我必須讓黃建疆試試。黃建疆是當地的,他都跑不了,其他犯人還敢跑嗎?
余明德又十分有哲理地說,我讓黃建疆跑,是為了讓他不跑,是為了其他犯人不敢跑。
余明德說,當我得到報告說黃建疆有逃跑的跡象時,我沒有讓干警去打草驚蛇,可能有人會說我放任自流,不負責任。其實,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黃建疆是當地的犯人,他知道有一條沙漠公路穿越大漠,要逃跑必然向公路逃,上了公路爬上汽車,這事就成了。我是個老兵,我一看地圖就知道,一個人在沙漠中每天的行進里程。黃建疆是新疆土生土長的人,在大漠邊緣長大,他小時候經常去大漠中挖紅柳根,打柴火,對大漠了解,有沙漠生存的經驗。對于一個在大漠中有生存經驗的人來說,黃建疆晚上不敢走,怕迷路;白天的正午也不敢走,太陽毒。黃建疆只有在天亮后還沒到正午時和太陽偏西還沒有天黑時走。我算了一下,黃建疆走出大漠需要三天時間,他帶的水和干糧也只能支撐他三天。當然,讓我意想不到的是,他在大漠中等了我一天,等我追逃。他進了大漠就后悔了,不想跑了,沒想到我沒去追,我守株待兔了。后來,他還罵我不負責任,這就好笑了不是,一個逃犯居然盼望著追逃的人。
大家都笑。
關于黃建疆逃出大漠的事余明德向老戰友馬尕娃報告了,馬尕娃帶著余明德到了黃世云家,算是向家屬進行通報。李幺妹和黃世云聽說黃建疆越獄,嚇了一跳。馬尕娃認為余明德不向上級匯報黃建疆逃跑的事是正確的,這可以教育其他犯人,也給黃建疆留了一條后路,如果再加刑,黃建疆就真完了。當談到給黃建疆吃西瓜皮之事,余明德說黃建疆后來還罵我沒人性,明明車上有礦泉水,還有沒開的西瓜,卻讓他啃瓜皮。黃建疆把我的好心當成驢肝肺了,人在沙漠中走了三天,肯定是口渴難耐,這時你讓他喝水,不把肺嗆炸才怪。西瓜也不敢吃,這時的人吃西瓜是不吐籽的,西瓜籽會把他卡死。這時只能吃西瓜皮,想快也快不了,必須嚼,不能吞,這樣既解渴還不會有危險。
馬尕娃聽了哈哈大笑,黃世云兩口子一個勁兒地感謝余明德,說余明德想得周到。
后來,黃世云和李幺妹去探監。這時的黃建疆經歷了大漠的生死考驗,就像變了一個人,顯得極為聽話和誠懇。
馬尕娃得知黃建疆在獄中的情況后,很高興。說這就對了,勞改隊是一個大熔爐,在那里面可以去掉他身上的邪氣,戾氣。黃建疆是我們兵團的二代,等他刑滿釋放,還讓他回咱38連,還是一個兵團戰士。
馬尕娃后來說到做到,黃建疆出獄后又回到了38連,馬尕娃給他安排了工作。
這時的38連已經有了很大變化,這些變化對黃建疆來說都十分重要。一是大部分上海青年都回城了,這是新疆兵團的一大損失。對于黃建疆來說,他最好的朋友王福根走了,他覺得寂寞,他覺得自己離現代大都市更加遙遠了。上海青年對于新疆來說就像一扇窗,從那扇窗中能感受到大都市的現代化氣息,這是“兵二代”的希望所在。黃建疆時常坐在一碗泉邊想念著王福根,想念著那些上海青年。想著將來有錢了去大上海轉轉,看看他們。二是38連的“斜眼班”解散了。當年馬尕娃成立“斜眼班”是錯誤的,為此馬尕娃受到了團里的批評。團里認為把一群斜視的年輕人搞在一起,強化了他們對自己身體缺陷的認識,從而使他們自暴自棄,心理和行為上都會出現問題。打架斗毆,偷雞摸狗,把一個連隊搞得烏煙瘴氣,直接影響了全團的風氣。沒有了“斜眼班”的黃建疆,他無論如何也成不了氣候。三是李紅柳回口里了,從此杳無音信。她父母當年雖然不反對女兒嫁給斜視的黃建疆,卻堅決反對女兒嫁給一個勞改犯。據說她曾經給黃建疆寫過信,信寫到了38連,被黃世云撕了。四是老連長馬尕娃退休了。不知道為什么馬尕娃當了一輩子連長,從來沒被提拔過。有人說因為馬尕娃沒有文化;有人說因為沒人愿意到一碗泉來接他的班,太艱苦;還有人說因為馬尕娃是個外來戶,他不是718團的人,他是719團的,上面沒老戰友……無論是什么原因沒被提拔,都已經不重要了,反正老連長馬尕娃退休了。重要的是,在他臨退休前安排了黃建疆的工作,讓黃建疆刑滿釋放后獲得了真正的新生。
馬尕娃雖然給黃建疆安排了工作,卻沒有給黃建疆“身份地”。
黃建疆從監獄中出來后,兵團實行了聯產承包責任制。每一個兵團人都有一份身份地,這有點兒像農村的自留地。只不過身份地比自留地大得多,每人十五畝左右。在身份地里你想種啥種啥,不用上繳利潤,身份地取代了工資。不發工資了,你要想有收入,就必須種地,自己養活自己。這個政策很絕妙,真正體現了不勞動者不得食的政策,把土地和兵團職工拴在了一起。如果退休了,要退還身份地,再拿退休工資,享受醫保。除身份地外你還可以多承包其他土地,這叫經營地,這需要上繳利潤。承包多少經營地這要看所在連隊有多少開墾的土地。38連在大漠邊緣,開出的荒地有限,身份地分完了,上級又不允許再開荒,所以黃建疆再就業后,就成了一個沒有了身份地的兵團人。馬尕娃就鼓勵黃建疆說:“沒有身份地不可怕,你就承包一碗泉吧。人家有身份地,你有身份泉,這是一樣的?!?/p>
黃建疆咧著嘴,一臉苦相,他想象不出在水中怎么種下糧食和果樹。
這時,馬尕娃神秘地對黃建疆說:“咱們爺倆有緣,你聽我的沒錯,這一碗泉里有寶。”
馬尕娃退休后回河南老家養老了,他給黃建疆留下了一句話:“一碗泉有寶?!?/p>
黃建疆牢記了老連長的話,把自己和一碗泉綁在了一起。在后來的很多年里黃建疆都沒有搞清楚一碗泉到底有什么寶貝。黃建疆時常坐在一碗泉邊發呆,一碗泉就像一面鏡子,能映出黃建疆的臉。這張臉已經飽經風霜,不再年輕,那眼就顯得更斜了。黃老斜恨那斜眼,那斜眼害了自己一輩子。恨也沒用,事情就是這么個事情,必須面對這張臉。一碗泉沉著冷靜地聚在那里,不但映出黃老斜的臉,還倒映著藍天白云,這一切比黃建疆的臉精彩多了。燕子在泉上飛過,唧唧啁啁,就像要告知黃建疆一碗泉的秘密。一碗泉卻波瀾不驚,沉默無聲,風吹起皺。
一碗泉屬于黃建疆,是黃建疆的身份泉,可黃建疆在一碗泉里撈不到收入??亢葲鏊翘畈伙柖亲拥?。
黃建疆開始靠父母的身份地吃飯。父母退休后,住進了團部的社區。這些社區和大城市的社區沒有什么區別,兩室一廳,水、電、氣、取暖、網絡、閉路電視一應俱全。這些小區都起了響亮的名字,什么“井岡山”“南泥灣”之類的,告知了生活在這里的人的來歷。黃世云兩口子把積蓄拿出來買了一套,干了一輩子算是過上了退休養老的日子。黃建疆本來想繼承父母的身份地,可等著繼承退休人員身份地的職工多著呢。一份身份地代表一個人,兵團要發展,退出的地迅速就分給了新的兵團人。黃建疆是屬于有身份的人,不是地而是一碗泉。這種綁定是一輩子的事,你不能反悔,一直到退休。
黃建疆的未來怎么辦呢?這讓人發愁。他誰也靠不住,只能靠自己,無論你悔恨還是怨恨都沒有用。
我哥哥黃老斜刑滿釋放那年,我也大學畢業了。我沒有回新疆,在口里找到了工作。其實,當我離開新疆,坐上火車“咣當、咣當”走了一個星期,到達那所嘉陵江邊的學校時,我的心情和當年的黃老斜是一樣的,我被山清水秀的四川震驚了。心中暗暗下定決心,畢業了絕不回新疆,絕不回到戈壁灘上了。
也許我心中和黃老斜是一個念頭,我們憑什么被父輩獻出去,我們兵團的第二代有自己的命運,我們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
幾十年之后的今天,我的感覺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我心中時常會想起一碗泉,那地方成了我心中揮之不去的精神原鄉,成了我心中的遠水。那些在一碗泉出生的兵團二代,就像胡楊樹的種子隨風飄散,飄向全國,四處扎根,成就了一棵棵參天大樹。我們這些失去聯系幾十年的一碗泉人,居然通過微信陸續找到了對方,并且建立了自己的群。我們的微信群叫:“天下第一泉”。
不過,黃老斜在天下第一泉之外又建立了一個群,叫“斜眼兄弟”。在那個群里他找到了過去“斜眼班”的弟兄,這其中包括很多年沒有聯系的艾力江。嚴打那年,艾力江跑出了國,跟著親戚學做生意。開始他在哈薩克斯坦,后來又去了土耳其,生意越做越大,發財了。在黃老斜的“斜眼兄弟”群里,艾力江無疑是最活躍也是最有錢的,他經常發紅包,讓“斜眼兄弟”群十分有人氣。
黃老斜刑滿釋放后在38連再就業,后來娶妻生子,過上了正常的生活。
他娶了一位從四川到新疆拾棉花的姑娘,沒想到這位“拾花女”也叫李幺妹。四川叫李幺妹的女孩太多了,黃老斜無法躲避。黃老斜也不忌諱,居然說和老娘同一個名字好,四川人稱老婆為婆娘,不就是老婆和老娘的合稱嘛,既有愛情也有親情。我在電話中安慰我爹黃世云,李幺妹就李幺妹吧,反正此李幺妹不是彼李幺妹。黃老斜和李幺妹后來生了一個女孩,也就是我的侄女。當然眼睛正常,黃老斜給她起名黃放水。我知道這是在暗中紀念他和李紅柳放水的那一夜。這個渾蛋欺負此李幺妹不知情呢。黃放水長大后認為名字太難聽,讓我幫她改。我給她改名黃雪水,因為她是兵團的第三代,是喝天山上的雪水長大的。黃老斜認為我是多此一舉。
黃雪水這名字卻得到了侄女的認可,一直沿用至今。
小時候,黃老斜讓黃雪水認維吾爾朋友阿布拉為干爹,經常帶黃雪水到阿布拉家走親戚。黃雪水和阿英克村的維吾爾女孩玩在一起,居然也學得能歌善舞。黃雪水長大后出落得如花似玉,成了真正的美女。她后來考上了中國音樂學院,琵琶專業。
一碗泉后來的連長是余明德的兒子余的水,他是我高中同班同學。我們一起考上了大學。李生曼校長曾經問過余明德,你兒子的名字應該是余德水吧?余明德翻著眼說,應該是余的水??梢姡鴪F人對水的敏感程度。余的水大學畢業后回到了一碗泉,在父親余明德的建議下,到了38連工作。在馬尕娃退休后,接任了38連的連長。
余的水在任期間對黃老斜還是比較照顧的。不過,他在黃老斜的面前經常說我的壞話,說我大學畢業不回新疆,是兵團的逃兵。這話傳到我耳朵里,我只能一笑了之。
余的水現在是我們“天下第一泉”的群主。
由于黃老斜沒有身份地,那身份泉屬于遠水解不了近渴。馬尕娃所說的一碗泉里有寶貝,成了黃老斜心中的某種希望和信仰,至于到底有什么寶貝,黃老斜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里都無法知道,也沒有去理會。黃老斜要吃飯就找連長余的水要工作。余的水經常給他派一些連隊的雜活。
余的水后來把黃老斜安排在奶牛場工作。沒想到,老連長馬尕娃當年一語成讖,黃老斜真的成了一名飼養員。馬尕娃曾說黃建疆知道捋順毛驢,將來肯定是一個好飼養員。黃老斜當時還不屑一顧呢。奶牛場是余的水主抓的項目,從口里買了二手的“荷斯坦奶牛”,然后給全團職工供應牛奶,盈利豐厚,為此,余的水后來被提拔為副團長。
余的水當了副團長后,把38連的奶牛場擴大了規模,從哈薩克斯坦直接引進了荷斯坦奶牛,建立培育基地,不但賣牛奶也賣牛犢子。在引進荷斯坦奶牛的過程中,黃老斜通過在國外的艾力江幫了不少忙。艾力江對哈薩克斯坦比較熟悉,也了解當地的奶牛價格,通過他的談判,引進價格比國內的還要便宜,這讓余的水十分高興。余的水通過黃老斜把艾力江請回來觀光,親自陪同,敬若上賓。黃老斜也是陪同,覺得臉上十分有光。余的水認為黃老斜還是有能力的,居然在國外都有熟人,就任命黃老斜為奶牛場的副場長。這時的黃老斜如果好好干,可能會當場長。在奶牛場原場長被調走后,他還暫時主持了工作。也許黃老斜太想被提拔了,為了顯示自己的能力,極大地提高奶牛場的經濟效益,他煞費苦心地想出了一招。
黃老斜下令收購了一批普通奶牛,然后用染發水把雜色的奶牛都染成了黑白花。要知道一頭荷斯坦奶牛的市場價幾萬元,普通奶牛的價格才多少?黃老斜把打扮成黑白花的普通奶牛賣給了客戶,大賺了一筆。那些普通奶牛不久就雜毛再生,露餡了。其結果是,客戶直接告到了師里,師長很生氣,責令團里查。這還用查嗎?黃老斜脫不了干系。好在,黃老斜是為了奶牛場提高經濟效益往自己臉上貼金,欺騙客戶所牟取的暴利都在奶牛場的賬上,一分錢也沒貪污,否則就可能二進宮了。
黃老斜雖然逃過了法律的制裁,卻不能在奶牛場干了,被余的水撤職。
黃老斜沒了工作,厚著臉皮又去找余的水,說自己雖然犯了錯誤,那也是為提高奶牛場的經濟效益,你現在把我撤了,我又沒飯吃了。余的水說黃老斜你干的好事,師長在大會上點名批評我。我現在也是全師的名人了,這都拜你黃老斜所賜。余的水還說:“人家現在都不叫我余的水了,叫我余的牛。還說余的牛,真是牛,賣的都是牛魔王的子孫,有三十六種變化。黃老斜你說說,將來誰還敢買我們的奶牛,你給普通奶牛染發,你咋不給自己染成黑白花賣了?!?/p>
黃老斜說:“我是個勺子嘛,為了給奶牛場提高效益,我給普通奶牛染發。我咋不想想,人染了發,時間長了白發還會長出來;牛染了毛,毛也會長出來嘛。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呀?!?/p>
余的水望望黃老斜,哭笑不得,拿黃老斜沒辦法。余的水就問:“你又來找我要工作,你還能干啥嘛?”
黃老斜回答:“我啥都能干?!?/p>
余的水問:“你會打炮嗎?”
黃老斜愣了一下,說:“余團長,你說啥呢嘛,我孩子都上大學了,怎么不會打炮呢嘛!”
余的水望望黃老斜,實在忍不住笑了,連忙把辦公室的門關上,然后進行了一個暢快的大笑。黃老斜還不知道余的水笑啥。余的水趴在辦公桌上猛笑了一陣,指著黃老斜的鼻子罵:“黃老斜你個賣溝子的,你想什么呢?”
余的水后來通過微信告訴我,你這個哥哥太不靠譜了。要不是看在我們是同學的分上,我才不管你那個奇葩哥哥呢。
黃老斜后來當了炮兵班的班長,黃老斜這個官迷,官卻越做越小了。
兵團的每個團都有炮兵,建立炮兵不是為了打仗,是為了炮擊烏云。春夏的綠洲極端的強對流天氣越來越多,經常會狂風暴雨夾雜著冰雹。那些冰雹有雞蛋大小,一陣冰雹下來,棉田、果園全都完了。冰雹是兵團人的大敵,為此,兵團每年都采取人工消雹工作。建立了雷達站,嚴密監控,當雷達回波強度足夠大時,表明該地區要下冰雹了。這時,要用高射炮和火箭彈對空射擊。炮彈在高空爆炸產生振蕩,干擾水汽抬升。這些特殊的炮彈含有碘化銀,它會吸收冰雹中的晶體,從而“化雹”。
余的水問黃老斜會不會打炮,就是有心安排他去炮兵班打炮。黃老斜這個丟人現眼的東西居然想邪了。余的水的想法是:你黃老斜斜視,我讓你向天上開炮,總不會打斜吧?
沒想到黃老斜向天上看,眼一斜問題就更大了。地面差之毫厘,天上就是九霄云外。
黃老斜成為第6炮兵班的班長,配合他的是一群年輕人,都是38連的子弟。這樣配置是為了整個炮兵班的協調,黃老斜畢竟當過奶牛場的副場長,管理過幾十號人。一個炮兵班的管理對黃老斜來說不應該有問題。
第6炮兵班的陣地就設在38連,主要任務是將烏云趕出綠洲。全團有很多炮兵班,烏云在形成冰雹前,通過炮擊將烏云向大漠方向驅趕。38連在大漠邊緣,被驅趕過來的烏云要路過38連,黃老斜要在冰雹降下前,將烏云向大漠方向繼續驅趕,這要拿捏好時間,晚了,很可能就在38連上空降落了;早了,就會把烏云又趕回綠洲腹地。這就要全團的炮兵陣地配合,然后全師的炮兵陣地聯動,才能保證一個地區的農田和果園的安全。這些都是有預案的。
可是,黃老斜不管這些,只要一發現烏云他就來勁,把所有的預案都拋到九霄云外了。他站在炮位上,喊出響亮的口號:“堅決保護好38連的莊稼地!”這個口號讓38連人高興,因為往年38連總是雹災最嚴重的。黃老斜當了第6炮兵班班長后,38連的雹災明顯少了。黃老斜指揮打炮時,全連人都來觀看,這讓黃老斜很來勁,他揮舞著小紅旗,一聲聲地高喊:“目標,烏云,火箭彈齊射。”那些火箭彈拖著曳光,嗖嗖的,艷光一閃就消失在烏云里。人們聽到云層上傳來沉悶的爆炸聲,這讓看熱鬧的38連人歡呼雀躍。此刻的黃老斜感覺到了人生的輝煌,他舉著小紅旗,高呼:“為了38連,開炮!”
黃老斜把所謂聯防、聯動都忘在了腦后。最關鍵的是,他還忘記了另外一條炮擊的紀律,不允許向居民點上空打炮。因為居民點沒有莊稼,降下冰雹對人不會構成傷害,如果有啞炮落到居民點,卻可能擊中行人,造成傷害。黃老斜在保衛38連的口號下,忘乎所以地一陣炮擊,驅散了逼近38連的烏云,沒想到真有啞炮落下,擊穿了許大馬家的房頂。
黃建疆被奶牛場開除后,成了第6炮兵班的班長。是余副團長一手安排的??墒?,黃建疆打炮不按操作規范,只管38連的天空,把烏云又趕回綠洲深處了。38連基本沒損失,可其他連隊損失嚴重。這還不夠,他把炮彈向著居民點上空發射,一枚有礦泉水瓶大小的啞彈直接穿過屋頂,落到了許大馬的床上,并且擊穿床板,落到床下,砸出一個直徑12厘米的坑。好在,許大馬去看黃建疆打炮了,要是許大馬正躺在床上睡覺,啞炮直擊許大馬的肚子,必死無疑。
許大馬外號叫許大馬幫,他爹是那四個傷病員之一,同屬馬尕娃的老戰友,長期擔任38連的管理排長。許大馬是38連一個難纏的人物,他找黃建疆算賬,讓黃建疆賠償屋頂損失費和精神損失費。兩個人打起了嘴皮子仗。
許大馬拉著黃建疆,說:“黃老斜,你咋打的炮?讓你向天上打,你居然能打到我家的床上。你也忒斜了吧!”
看熱鬧的人哈哈大笑,就喊:“黃老斜你真夠斜的,高射炮打云彩都打偏?!?/p>
黃建疆說:“許大馬幫,你真有福氣,天上掉餡餅的故事聽說沒?一個餡餅從天上掉下來,砸到誰,誰最有福氣。餡餅才多少錢?一發炮彈上千元呢。你福從天降呀。不過,這只是個象征,你先把炮彈交出來,那是國家財產,我研究一下,看看上了底火還能不能炸?!?/p>
許大馬大吃一驚,喊:“你說什么,還能炸?要是在床下爆炸了,我不就粉身碎骨了。”
黃建疆說:“粉身碎骨不要怕,都是為了咱莊稼。”
許大馬喊:“你少來這一套,忽悠我,一發炮彈一千元,這是你說的,你最少賠我五千元。”
黃建疆問為啥要賠五千元?許大馬說,都是上千的東西嘛,修理屋頂一千元,修理我那高級席夢思兩千元,精神損失費兩千元。黃建疆說你搶錢呀,你見過席夢思嗎,你還睡席夢思,你家那個沙棗木板的老床,三里地都能聞到你的汗臭味。你去死,你死后我從上海給你快遞一個席夢思,讓你在陰曹地府中舒服去。
許大馬幫說:“黃老斜,你在我床上打炮,居然連一分錢都不賠?!?/p>
有人就嘀咕,說許大馬幫不能收錢,在你床上打炮,再收錢,老婆不成了雞了。聽到的人都哈哈大笑。
黃建疆說:“我打炮都是為了38連的莊稼地,你受點兒驚嚇也要我賠,下次我把冰雹放進來,專門砸你的身份地。我反正沒有身份地,我不怕。”
許大馬幫知道在黃建疆那兒占不了便宜,可黃建疆的態度忒惡劣了,必須出這口惡氣,就跑到團里告狀。余副團長把黃建疆叫到團部,一陣臭罵:“黃老斜你會打炮嗎,你斜著眼,往哪兒打呀?”
黃老斜回答:“那是啞炮,這不怪我,我只負責打炮,出現啞炮是兵工廠的事嘛?!?/p>
“誰讓你向居民點上空打炮的,你不知道操作規范嗎,在上崗前白培訓了。”
黃建疆說:“當時的情況非常緊急嘛,”然后就充滿激情地道,“在蒼茫的大海上,狂風卷集著烏云。在烏云和大海之間,炮彈像黑色的閃電,在高傲地飛翔……”
“住嘴,你記性真好,在我這背中學課文呢。還在蒼茫的大海上,哪來的大海?”
“這叫活學活用嘛,沙漠瀚海也是海呀!”
余副團長望望黃建疆,無語。
黃建疆見余副團長不吭聲,就來了勁。說:“不是吹的,我高中的成績不比你差,要不是我這斜視,要不是校長冤枉我,肯定能考上大學。我要是大學畢業回到兵團,說不定現在是你的上級?!?/p>
余副團長被黃建疆的強詞奪理煩死了,他不想和黃建疆討論過去,他只想討論打炮的問題??牲S建疆卻堅稱炮打得沒問題,這次冰雹災害,38連沒有損失,圓滿完成了消雹的任務。余副團長氣不打一處來,說38連沒事,其他連隊棉花地全完了。
“我又不是其他連的炮兵班,我只管咱38連?!秉S建疆嘴硬,“自己的稀飯都沒吹涼,咋去管人家碗里的。我首先要把咱38連的事兒搞好,才能去顧及其他連不是嗎?”
“你還有理了,咱團里的防災預案是怎么訂的?各炮兵班要團結一致,分工協作,你協作了嗎?你是典型的本位主義,缺乏大局觀念?!?/p>
“我又不是當官的,啥本位主義、大局觀念俺不懂,我就是一個老屌絲嘛。當然,你要多培養我嘛,官當大了自然就有大局觀念了,嘻嘻?!?/p>
“你還想當官?你笑掉我的大牙了,連個云彩都打不準,向天上打炮都能斜到人家床上,你還能干什么?我看你的炮兵班長也別干了。”
“那你讓我干啥?”
“巡邏去。”
“讓我加入巡邏隊,那可是反恐維穩前線呀,有沒有槍?”
“有槍也不發給你,用高射炮打云彩都打不準,還能打槍。發你一根紅柳棍就不錯了,你不是善用紅柳棍嘛?!庇喔眻F長這是舊事重提,是諷刺黃建疆的,可黃建疆卻覺得那是他年輕時的輝煌,便十分得意地笑了。
黃建疆后來去了巡邏隊,班長也不讓當了,只是一個隊員。巡邏隊有補貼,相當于協警了,可是發的武器卻只是一根棍子。巡邏隊進行了有針對性的訓練,教練教大家練習用棍子對付刀子。黃建疆沒有用發給他的棍子,那棍子太粗太笨,不稱手。黃建疆回家翻騰出了他的那根紅柳棍。黃建疆判刑后,那紅柳棍成了黃世云的鋤頭把子。黃建疆出獄后,把鋤頭卸了,把紅柳棍留下,放在自己的床邊,摟著紅柳棍睡。結婚后,黃建疆把紅柳棍收起來,放進了工具房。
當黃建疆再一次找出他的紅柳棍時,已經年過半百。那棍也已經幾十年了,呈現出一種暗紅色,有了一層包漿,這讓黃建疆很感慨。那紅柳棍記錄了他的青春歲月,他的榮耀和失敗。
教練要過黃建疆的棍掂掂分量,連聲說好棍。黃建疆也有自己用紅柳棍的三板斧,揮舞起來讓教練看了。教練說挺實用,然后教了一套棍法,讓黃建疆練。黃建疆每天起床就在自己家門口練棍。一碗泉的老人見了,小聲議論,說這黃老斜難道要重操舊業,又要打人家悶棍?誰惹黃老斜了?
后來,才知道黃建疆加入巡邏隊了。
對于黃建疆來說,進入巡邏隊最重要的是交通工具。巡邏隊是民間性質的,官方有補貼,可是,交通工具要自己準備。由于交通工具不同,巡邏隊就組織了幾個分隊,有自行車分隊,摩托車分隊,小汽車分隊。每個分隊都有既定的巡邏路線,每天必須完成巡邏任務。黃建疆沒錢買摩托車,更沒錢買小汽車,他只能騎自行車。黃建疆年過半百,騎自行車十分辛苦,特別是在戈壁灘上,即便是鉚足了勁也跟不上人家年輕人,真是年齡不饒人呀。黃建疆騎不動就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經常請假。為此,黃建疆受到了警告,如果再請假將被開除出巡邏隊。巡邏隊的補貼對于黃建疆來說很重要,否則就沒收入來源了。
黃建疆想起了毛驢車,要是趕著毛驢車去巡邏該多好。毛驢車不燒油,成本低,裝一袋草就能跑一天。趕著毛驢車巡邏也不累,鋪上氈子,可躺,可睡;帶上水和馕,有吃,有喝……要是帶上兩個西瓜,人吃瓜瓤,驢吃瓜皮。驢高興,人也高興。一天下來簡直就是神仙游呀。黃建疆被自己的想法迷住了,他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起來,給余副團長打了個報告,要求成立毛驢車巡邏隊。黃建疆的報告寫得冠冕堂皇。
“為了完善我團反恐維穩巡邏隊的建設,我建議成立毛驢車巡邏隊。我們現在有小汽車巡邏隊,有摩托車巡邏隊,有自行車巡邏隊,急需毛驢車巡邏隊。汽車走大路,摩托車走岔路,自行車走小路,毛驢車巡邏可走野路。毛驢車不用操心開車的事,屬于自動駕駛。驢拉車,人觀望,各盡其能,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提高警惕,保衛祖國。毛驢車還不用燒油,環保無污染,可走戈壁灘,可以繞著大漠中的沙包轉。這樣,巡邏不留死角,不給恐怖分子任何可藏身之地。”
余副團長看了黃建疆的報告大加贊賞,認為可行。成立毛驢車巡邏隊是一個不錯的想法,悄無聲息地巡邏,還具有保密性。治安和維穩也歸余副團長分管,他決定成立毛驢車巡邏隊,任命黃建疆為隊長,讓黃建疆自己“招兵買驢”。
黃建疆首先想到了野驢金花,要是野驢金花還在世該多好呀。野驢有耐力,習慣大漠,可長時間巡邏,可是,野驢金花早就死了。自從野驢金花發情在巴扎上惹了禍,勾引了阿布拉家的叫驢,給叫驢招來了殺身之禍,黃建疆再也沒有讓金花套過車,更沒有帶它趕過巴扎。野驢金花相當于被終身監禁了,它在馬號里過上了被一群馬歧視和性騷擾的日子。由于它野性難馴,高貴自戀,不從馬辱,每每又踢又咬,經常傷馬。后來,野驢金花被飼養員單獨關進了驢棚。
隨著年齡的增長,野驢金花絕望地發現要想完成傳宗接代的任務已經不可能了。在老連長馬尕娃退休回口里養老不久,野驢金花在郁郁寡歡中離開了人世。算下來,野驢金花前后活了近二十年。以人的壽命來計,驢活一年等于人活七年,野驢金花相當于活了一百四十歲。
我哥哥黃老斜如果再離開巡邏隊,他就真沒有出路了。余的水在電話中告訴我,已經不知道給你哥哥安排什么工作了。沒想到,黃老斜突然想到要成立毛驢車巡邏隊,這讓余的水眼前一亮,他自然是順水推舟了。
黃老斜很想故技重演,在一碗泉抓一頭剛生下的小野驢,可是,一碗泉由于人類的活動太頻繁,早就沒有野生動物出沒了。那些野生動物知道了人類這種動物的厲害,躲進大漠再也不敢光顧一碗泉。
黃老斜就讓阿布拉帶著自己進了大漠,阿布拉放羊時知道了野驢的產仔之地。他們埋伏在野驢產仔之處不遠,在小野驢生下來還沒來得及吃第一口奶時,將小野驢抱走了,讓野驢媽媽獨自傷心。黃老斜把小野驢抱回來,學著當年的老連長,帶著小野驢各家各戶要奶吃。黃老斜還給小野驢起了一個名字,當然不叫野驢金花了,叫野驢紅柳。
小野驢抓到了,還要養大才能拉車,這也屬于遠水解不了近渴。黃老斜就到阿英克村在阿布拉的幫助下,買了一頭老驢。老驢套過去的老車,黃老斜搞成了巡邏隊的第一輛巡邏車。黃老斜帶上他的紅柳棍,趕著毛驢車在沙漠邊緣,在那些開著紅柳花的沙包四周進行了第一次巡邏。
開始,黃老斜一人一驢,后來隊伍不斷擴大,發展成了十來人的巡邏隊。不過,這些巡邏隊員都是他過去“斜眼班”的兄弟。這成了過去38連“斜眼班”的翻版。
黃老斜把最現代的通信方式和最原始的巡邏方式結合在了起來。毛驢車巡邏,手機微信聯系,并在“斜眼兄弟”群實時發布各自的消息。那些大漠風光,那些戈壁奇花,那些沙漠動物,都是他們朋友圈的基本內容。黃老斜的毛驢車巡邏隊并不成群結隊,他們按照事先規劃好的路線各自巡邏,一意孤行。
黃老斜通過成立毛驢車巡邏隊,把他的兄弟又集合起來了。有所不同的是,這些弟兄都已經年過半百了。
黃老斜的野驢紅柳一年之后終于派上了用場,成了巡邏隊的頭車。野驢紅柳和馬尕娃的野驢金花一樣,除了黃老斜外,不讓任何人靠近。黃老斜把野驢紅柳打扮得女里女氣,讓它神氣活現地在毛驢車巡邏隊的前頭走,雄赳赳、氣昂昂的。順便說一句,這次黃老斜抓到的小野驢不是草驢,是叫驢。黃老斜給它取名野驢紅柳,許大馬說黃老斜在懷念初戀情人——李紅柳??墒?,野驢紅柳是公的呀……黃老斜聽許大馬這樣說,恨得想重操舊業,打他的悶棍。
上級來人,要檢查維穩工作,團里進行了巡邏隊的隊列展示,這有點兒閱兵的意思了。黃老斜的毛驢車隊走在最后,卻大出風頭。毛驢車巡邏隊讓人大開眼界,行進中別開生面,往往是驢梗著脖子鉚勁向前走,人卻斜著眼向右或者向左看,啊,東張西望,這才叫巡邏呢。大家望著毛驢車巡邏隊歡欣鼓舞。當上級領導得知領頭的是一頭野驢時,驚得嘴都合不攏了。當天,黃老斜的毛驢車隊和他的野驢紅柳成了明星,有人發在朋友圈里,轉發率直線上升,野驢紅柳成了網紅。
就在黃老斜得意忘形之時,網絡上突然有人一聲斷喝,讓黃老斜涼了半截。有人提出新疆野驢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怎么能抓捕呢?逮到了居然還敢讓其拉車,天呀,這就相當于讓國寶大熊貓給你拉車一樣。此留言一出,團里一下就慌了,不久,網友的各種留言都出來了,一片叫罵。
黃老斜又惹禍了。
團里連忙讓黃老斜把野驢紅柳放回大漠,并讓余的水親自主持了放歸儀式,還拍了視頻,在互聯網上廣泛推送。可是,野驢紅柳頭天被送回大漠,第二天就回來了。它在黃老斜家門口又踢又咬,把黃老斜喊了出來。黃老斜開門見是野驢紅柳,百感交集,上去摟了,像親兄弟一樣,不,比見到他親兄弟我還要親。黃老斜連忙用最好的嫩苜蓿喂它,一邊喂還一邊和它聊天。野驢紅柳吃飽后,自己回到驢棚睡大覺去了。
野驢紅柳不走,黃建疆也不敢用它套車,只能讓它整天跟著。黃建疆望著車后跟他一起巡邏的野驢百感交集。這辰是國寶,無價之寶,卻不能賣,也不能用,還放不走,整天跟著我,白養著,這虧大了。難怪38連的人都嘲笑黃老斜,說黃老斜把野驢紅柳當小三養,結果是個小鮮肉,砸手里了。
這時,團里卻不依不饒,三天兩頭打電話給黃老斜,讓黃老斜負責把野驢紅柳放回大漠??牲S老斜無論把野驢紅柳送出去多遠,它都會跟回來,犟得很嘛。當余的水再次給黃老斜打電話,讓黃老斜去團里一趟時,黃老斜有些氣急敗壞了。黃老斜把野驢牽上,準備交給余的水不管了,讓余的水自己處理。沒想到,余的水這次找黃老斜不是野驢的事,是馬尕娃的事。
老連長馬尕娃死了,骨灰讓侄兒送到了團里。馬尕娃留下遺言:要把骨灰葬在一碗泉邊。馬尕娃的侄兒找到了余明德,余明德給兒子余的水一說,這事一下驚動了團領導。團里研究決定,尊重老連長馬尕娃的遺言,在一碗泉邊選一塊墓地,安葬老連長,而選墓地的任務就交給了黃老斜,因為一碗泉是黃老斜的身份泉。
黃老斜把墓地選在了一碗泉的西邊,那是一塊戈壁灘,沒有可能開荒,地勢較高,也不會被淹。安葬馬尕娃時,團領導基本都來了,舉行了隆重的葬禮。余明德和李生曼跪在馬尕娃墳前老淚縱橫,畢竟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了,當年的五個傷病員如今也就剩下余明德和李生曼了。
后來,38連的老人死了,都埋在一碗泉了。漸漸地,在老連長四周有越來越多的墳墓。老38連人一個接一個地去找馬尕娃報到了。這些兵團的第一代死也不愿意離開新疆,離開自己曾經開墾過的那片土地。再后來,我爹黃世云也去世了,他也埋在了一碗泉。
我爹去世后,我曾經想把我娘李幺妹接回口里養老。她一身的病,畢竟口里的醫療條件好些??墒?,我娘李幺妹回來住了半個月就不行了,鬧著回新疆。并且說你要是想讓我多活幾年,就把我送回新疆;你要是想讓我早點兒死,就把我留下。我娘把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我只有把她送回新疆。我娘說,我現在不回去,將來也要回去,我死了骨灰也要埋在一碗泉邊。在這里,我和我娘在表達上有一個習慣上的區別,我娘叫“回新疆”,而我卻稱為“去新疆”。一字之差,表達了完全不同的歸屬感。無論是老連長還是我爹娘,他們已經把新疆,把大漠邊緣當成了他們的歸宿,一碗泉是他們的遠水。
我娘回新疆后,我時常和她視頻,保持著實時聯系。在視頻中我總是看到她和一群退休的老兵團人跳廣場舞。整個廣場人山人海的,熱鬧非凡,各種音樂聲此起彼伏。一會兒是漢族的流行曲;一會兒是維吾爾族的冬不拉;一會兒是漢族的大秧歌;一會兒是少數民族的胡旋舞。我問我娘李幺妹,你不怕恐怖分子嗎?她的回答很堅定:
“我不怕,這是我家,在自己家門口,怕誰!”
于是,她就把鏡頭對著廣場四周。廣場四周有武警巡邏。我娘李幺妹說,有解放軍保護我們,這還不安全嗎。
其實,在口里大城市的廣場上和人員聚集地,也有武警執勤。我娘習慣把武警稱為解放軍。
夏天,黃建疆的女兒黃雪水大學畢業回來了,這給黃建疆帶來了好運。
黃雪水帶回了男朋友李皓月,他是一個考古學博士。李皓月第一次來一碗泉,卻對塔克拉瑪干邊緣的一切了如指掌,比我們當地人知道的還多,博士就是不一樣。在這之前黃雪水曾經提醒過男朋友,我爹不太靠譜,你別聽他瞎咧咧。李皓月雖然是考古博士,卻一點兒也不呆,有些幽默感。他說一個不靠譜的老丈人比較好玩,沒有壓力,被黃雪水掐了一下。李皓月和黃建疆居然一見如故。黃建疆熱情地招待了他,并且把黃雪水的干爹維吾爾人阿布拉請來陪客。阿布拉聽說干女兒把男朋友帶回來了,趕著羊來了。
阿布拉得知黃雪水的男朋友叫李皓月時,大加贊嘆。
“李皓月嘛,就是我們維吾爾人的‘阿依努爾嘛?!崩铕┰聠桙S雪水什么意思?黃雪水解釋,“阿依”是月亮的意思,“努爾”是光的意思,李皓月就是月亮光。李皓月聽了黃雪水的翻譯十分興奮,認為阿依努爾這名字很有意思,將來網名就用這個了。
阿布拉念經是閉著眼的,宰羊也是閉著眼的。一把皮夾克(匕首)在手里玩得如繡花針一樣精巧,手法嫻熟,上下飛舞,準確無誤。一支煙的工夫就把羊收拾停當了。
黃雪水在一邊用手機拍阿布拉的視頻,李皓月在一邊看呆了,就問阿布拉:“干爹,你宰羊不用眼睛嗎?”
阿布拉笑著回答:“阿依努爾,我的眼睛里都是白云,根本看不清楚。我干脆就不看了,我心里長了另外一雙眼睛。”
李皓月就上去看了看阿布拉的眼睛,發現有嚴重的白內障。李皓月說:“你的眼睛能治好,到醫院做個手術就能看到了?!?/p>
阿布拉問:“真的嗎,怎么動手術?”
李皓月說:“就是用小刀把你眼睛里的白云切掉?!?/p>
阿布拉張大了嘴巴,說:“那不是要先宰了我嘛?!?/p>
李皓月哈哈笑,說:“不是的,不用宰。把你宰了多麻煩呀,就再也救不活了。只需要打麻藥,你不知道疼,當你再睜開眼睛,眼睛里的白云沒有了,什么都能看到了?!?/p>
阿布拉說:“那要花很多錢吧?”
李皓月說:“花不了多少錢,兩只羊的錢,你有上百只羊嘛?!?/p>
阿布拉搖搖頭,就拿出了一個墨鏡,說:“我戴上這個就行,這是親家送我的。上海貨嘛,亞克西。”李皓月一看是一副老款的墨鏡,那是20世紀80年代的流行貨,是上海青年王福根給黃建疆帶的。當年,黃建疆送了阿布拉一副,沒想到阿布拉還戴著。黃建疆說:“阿布拉放羊在外,戴著墨鏡還白內障,不戴墨鏡眼睛早就塌稀朗(壞)了?!崩铕┰庐攬霭炎约旱哪R送給了阿布拉,說過幾天帶阿布拉去醫院做手術,做完手術戴上這墨鏡,從此就再也沒有白云飄進眼睛里了。阿布拉搖頭不信,“我每天看的都是天上的白云和地上的白云(羊),白云肯定會飄進我眼睛。”阿布拉接過李皓月的墨鏡,戴上了,在那里叫喚,“哎喲,這個墨鏡戴上涼涼的嘛。”阿布拉戴著墨鏡問,“做了手術就可以看錄像了?”李皓月說:“當然可以了,別說看錄像,看什么電視都可以?!卑⒉祭f:“我的鄰居一幫子人看錄像,我的巴郎子(兒子)天天去看,拉都拉不住,激動得很嘛,我看不成?!崩铕┰抡f,“你眼睛好了,就可以看了,戰爭的,武俠的,愛情的……也可以激動一下嘛。”大家都哈哈大笑。
李皓月告訴阿布拉,你不僅僅可以到鄰居家看錄像,還可以買個手機,在放羊的時候看。阿布拉笑了,說:“現在都看手機里的人,不看眼前的人,我什么人都不看,只看羊。我的眼睛不行,沒辦法嘛,我有手機,只能打電話?!秉S雪水說:“干爹,你眼睛好了,我送你一部好手機,不但能看人,也能看羊,把羊都存在手機里,羊再也跑不了了。”阿布拉說:“要是那樣就好了,我就不用操心那些調皮的羊了,天天睡大覺去。”
李皓月大笑,覺得阿布拉實在是幽默,還天真。
黃雪水和他男朋友李皓月在新疆期間,帶阿布拉到城里的醫院做了白內障切除手術。在拆繃帶那天,阿布拉高興得什么似的,連聲喊:“看到了,看到了?!?/p>
只是,過了幾天阿布拉牽著羊缸子又找到了李皓月。
阿布拉握著李皓月的手說,你帶我進城做了手術,我的眼睛能看到了,日合買提(謝謝),可看到的都是“希個”,怎么辦?李皓月問黃雪水希個是什么意思?黃雪水解釋,希個就是兩個,“比個”是一個。阿布拉說,看比個羊是希個羊,一群羊是兩群羊,一個羊缸子變成了兩個老婆。
李皓月就和阿布拉開玩笑,說這很好呀,一群羊成兩群羊,你發財了;一個老婆變成兩個老婆,你走桃花運了。哈哈……阿布拉說,不麥道(不行),宰一只羊卻少了兩只羊;賣一群羊,兩群羊都沒有了;一個羊缸子走了,兩個老婆都沒了,我怎么辦嘛!白侃、白侃地虧了嘛!李皓月和黃雪水聽阿布拉這樣說,都笑得不要不要的。
李皓月后來帶阿布拉去醫院檢查,終于搞清楚了,阿布拉的白內障切除有問題,成了重影。醫院領導把李皓月拉到一邊解釋,這個白內障切除手術是一個實習生做的,出現重影是我們醫院的責任,希望不要把真相告訴維吾爾族大爺。這要是傳出去,我們醫院的聲譽受損事小,影響到民族團結事就大了。你放心,只需要重新做個小手術,我親自做,我保證他眼睛恢復正常。李皓月哭笑不得,只有按照院長的意思,勸阿布拉再做一次手術。
這次的手術很成功,阿布拉終于能正??囱颍囱蚋鬃恿?。為了慶祝阿布拉重見光明,也算是為黃雪水和李皓月送別,在臨走的那天晚上,阿布拉又趕著羊來了。阿布拉宰羊時還是閉著眼睛的。李皓月問怎么回事?阿布拉說,我睜開眼睛看不到嘛,只有閉上眼睛才能看到。李皓月嚇了一跳,以為阿布拉的眼睛又出問題了。阿布拉說:“宰羊要閉著眼,才能讓羊肉香甜;看人要睜開眼,才能辨人的美丑?!?/p>
聽阿布拉這樣說,李皓月放心了。這個博士對阿布拉佩服得五體投地,認為阿布拉簡直就是現代的阿凡提。
當天晚上,一家人喝了一場大酒。黃建疆、李皓月、黃雪水、李幺妹加上阿布拉,三男二女共喝了六瓶伊力特,平均下來一人一斤多,真是酒逢知己呀。酒喝多了,黃建疆開始感嘆人生,悔恨過去,覺得自己大半生過去了,一事無成,十分的失敗。黃建疆回憶自己的前半生,一直追溯到自己的嬰兒時代……一切都怪自己看錯了地方,成了一個“小斜眼”呀!
黃建疆感嘆自己都年過半百了,連塊身份地都沒有,只有遠水解不了近渴的一碗泉。老連長說那一碗泉里有寶,有啥寶呢嘛。我知道這是老連長忽悠我,他就是想讓我守著一碗泉,不讓走,不讓走嘛。我不走,我也沒想走,一碗泉是生我養我的地方,是我的老家,我能走到哪里去嘛。我將來死了也埋在一碗泉,埋在老連長身邊。我活一天就巡邏一天,我眼斜打不了槍,我還有棍的嘛。那些暴恐分子要是被我碰到了,別想從我的紅柳棍下逃脫。
阿布拉就拉著黃建疆的手,說漢人、維吾爾人是一家人嘛,恰達克(麻煩)沒有,恰達克沒有嘛。暴恐分子不讓我們過好日子,我們不能答應,不能答應。
李皓月也是喝多了,向黃建疆招招手,說:“哥們兒,你過來,我告訴你一個秘密?!秉S建疆湊上來,李皓月壓低聲音神秘地說,“你聽說過成吉思汗的財寶嗎?”
黃建疆連連搖頭。
李皓月說:“有一個傳說,當年成吉思汗把兩馬車金銀財寶倒進了這附近的一個湖里,以備將來有不時之需。后來,成吉思汗死在征戰的路上,那財寶就一直沉在了湖底……”
黃建疆一把抓住李皓月,問:“附近的哪個湖?”
李皓月沉吟一下說:“我也研究了很久,據我考察就在這一帶。在這一帶沒有其他湖,只有一碗泉?!?/p>
啊……
在場的幾個醉鬼,一陣歡呼。黃建疆一陣亂激動,喊著發財了,發財了,一碗泉是我的身份泉,那兩馬車財寶都屬于我的了。李皓月“噓”了一聲,示意大家一定要保密,不要輕舉妄動。哥們兒,你就守住一碗泉,財寶遲早是你的,千萬不要私自挖掘。黃建疆左邊摟著李皓月,右邊摟著阿布拉說:“是我的,也是你的,我們是一家人?!?/p>
哈哈……就像財寶已經到手了,大家歡天喜地,心滿意足地睡覺了。
其實,李皓月說一碗泉有藏寶,那只是酒后之言,在那個為了告別的聚會上,大家都喝多了。
第二天,李皓月和黃雪水就走了。黃雪水在路上還問過李皓月,一碗泉里真有藏寶?李皓月說,看不出你也是個財迷,那不是酒話嘛,為了安慰你老爸我的老丈人。李皓月又說,當年老連長能靠一句話把你老爸留在一碗泉,我這是學老連長呢。你老爸這輩子確實很失敗,要讓一個失敗的人心中充滿希望呀!
黃雪水掐了一下李皓月,罵了一句:“你太壞了,也忽悠人,不靠譜。”
可是,黃建疆卻當了真。一碗泉中有寶藏,畢竟出自一個考古博士之口呀。
我侄女黃雪水帶著男朋友去新疆,男朋友說了一句酒話,沒想到黃老斜這個不成器的,居然相信了李皓月的酒話。在黃雪水他們走后不久,黃老斜再也按捺不住自己了。黃老斜通過微信又問了李皓月一碗泉藏寶之事。李皓月知道黃老斜當真了,連忙矢口否認,不承認自己說過這話。李皓月還說,我是一個考古學博士,不可能說出這么不負責任的話;如果說了也是酒話,酒桌子上的話,酒席一散就沒有了。
如果李皓月認定一碗泉有藏寶,說不定黃老斜還心生疑慮。李皓月否認一碗泉有寶,而且是堅決而又慌亂地否認,這反而讓黃老斜半信半疑了。到底一碗泉里有沒有寶藏?要得到這個答案很簡單,把一碗泉抽干不就水落石出了?反正一碗泉是黃老斜的身份泉,誰也管不了。
開始,黃老斜用兩臺抽水機轟隆隆地向外抽水,白花花的水流淌著,流進了旁邊的排堿渠里。黃老斜蹲在湖邊上,使勁睜大眼睛盯著一碗泉的水位,盯了半天,也不見水位下降。黃老斜就趴在一碗泉邊,直到把眼睛看酸,眼冒金星,眼花繚亂,眼睛直流酸水。于是,黃老斜眼皮打架,趴在一碗泉邊睡著了。
正在放羊的許大馬走過來,抬腳在黃老斜屁股上踹了一腳,喊:“黃老斜你個賣溝子的,你抽水干啥呢?”黃老斜一激靈睜開眼睛,脫口而出:“抽干了,水抽干了?”黃老斜抬頭去看水,還是滿滿的,不見水位下降,只能一聲嘆息。許大馬說:“黃老斜,你有病啊?這一碗泉神得很,從來就沒見它干過,你竟然想把水抽干。”黃老斜罵:“你管尿我,我的身份泉,我想咋抽咋抽。在夢中都已經干了,你攪了我的好夢,都怪你。”許大馬說:“你要抽干一碗泉的水,兩臺抽水機根本不夠,我家還有兩臺抽水機,你要不要?”黃老斜望望水面說:“要嘛。”
許大馬問黃老斜一天租金是多少?
黃老斜就不愿意理許大馬了。租兩臺抽水機,加上油錢,已經花不少錢了,再租兩臺抽水機,又要花錢。要是一碗泉里沒有寶藏,那就虧大了。黃老斜從左口袋里摸出一個馕來,從右口袋抓了一把葡萄干,吃了起來,不語。
許大馬說:“你還帶著干糧呢,看來是下決心要把一碗泉水抽干呀。你老實告訴我你抽水干嗎?我可以把抽水機便宜給你用?!秉S老斜大口啃著馕說:“不告訴你,你愛租不租,38連也不是你一家有抽水機。”
許大馬疑惑著自言自語道:“難道……這一碗泉里有什么秘密?”
黃老斜聽許大馬這樣說,連忙搖頭:“那都是謠言,沒有,沒有,哪有秘密。我就是想撈點兒魚,據說一碗泉里的魚營養價值高?!痹S大馬嘿嘿笑了:“你真是個二尿,腦袋被驢踢了,有這抽水的錢,能買多少魚啊。”黃老斜說:“你不懂,這一碗泉里的魚,天然環保,無污染?!?/p>
許大馬轉身要走。黃老斜一把抓住了說:“你別走呀,我們做個生意,你把抽水機借我,撈了魚我們分,你到巴扎上賣魚,肯定比抽水機的租金多?!痹S大馬說:“我要現錢?!秉S老斜說:“你看這抽水機成天嗷嗷地叫著,這是燒油嘛,是燒錢呀,我哪還有錢,你抽水機的租金用魚頂嘛。”
許大馬嘲諷黃老斜這不是抽水,這是抽血,你就是有座金山,也會被抽干。一碗泉已經好久沒有見過魚了,你在一碗泉里撈魚,做夢。許大馬哈哈大笑著走了。臨走了對黃老斜說:“你要是租我家的抽水機就拿現錢,沒現錢,一邊去?!?/p>
黃老斜看著他的背影哼了一聲,罵:“笑吧,看誰笑到最后。”
兩臺抽水機抽了一天一夜,一碗泉的水下降了不少,可是再抽,水位就不動了。無奈中黃老斜把許大馬的抽水機租來,發狠了,不分白天黑夜地抽,把排堿渠都灌滿了。這樣,一碗泉的水又下去了一尺,就再也不往下落了。
黃老斜玩命抽一碗泉的水,這驚動了38連的人,大家都來看熱鬧。但見黃老斜在一碗泉邊擺著香爐,水果貢品,插著三炷香,裝神弄鬼的。黃老斜跪在地上作揖磕頭,嘴里念念有詞:“天靈靈,地靈靈,成吉思汗你顯靈,只要退水現藏寶,日久天長供香火……”
大家漸漸圍攏過來,想聽黃老斜念什么咒,可黃老斜的聲音卻越來越小,只見唇顫動,不聞咒語聲。有人就喊:“黃老斜你抽水干啥?”黃老斜正跪著,斜眼看人,陰陽怪氣,說:“天機不可泄露?!庇钟腥撕埃骸包S老斜,你拜錯地方了,你現在是空拜,你應該去老連長的墳前拜,這才能顯靈?!?/p>
黃老斜一聽此話有理,老連長說一碗泉里有寶貝,應該讓老連長顯靈告訴我。黃老斜就把香爐和水果貢品收了,挪到了馬尕娃的墳前,還買了一捆黃紙,一陣猛燒。這回念叨的內容也不一樣了:“天靈靈,地靈靈,老連長你顯靈,告知泉中藏寶貝,逢年過節把紙燒……”
黃老斜在馬尕娃墳前燒紙,火光沖天,煙霧繚繞的。那些灰暗的紙灰在風中像飛舞的蝴蝶向著一碗泉飄。黃老斜燒了紙回到一碗泉邊,四臺抽水機還在呼呼地抽,再看那水卻紋絲不動。在一碗泉圍觀者就問:“黃老斜你燒紙不行,要燒人民幣,這樣老連長才能顯靈。你看水位一點兒都沒有下降?!秉S老斜就沒好氣地罵:“你咋不死,你死了我給你燒人民幣?!?/p>
這時,許大馬心急火燎地來了,擠開人群,趴到一碗泉邊,捧著一碗泉的水就喝。
“許大馬,你勺子嘛,現在誰還喝一碗泉的水,一碗泉的水是苦水。”
大家“哄”的一下笑了。
許大馬大聲喊道:“這一碗泉的水是甜水,甜水,不信大家喝一口?!?/p>
有人就到一碗泉邊嘗了一口,果然是甜水。
所謂甜水其實就是淡水,因為在新疆有太多的泉水是苦水,含堿,含鹽,含氟,含各種礦物質,無法飲用。牛喝了會搖頭,羊喝了打噴嚏。
“黃老斜,你別拜了,老連長最好別顯靈,你就拜托這一碗泉的水永遠也抽不干吧?!?/p>
“許大馬你什么意思?”
“平常我放羊,那些羊不喝一碗泉水里的水,也不喝排堿渠里的水,都是苦水嘛?!痹S大馬說,“今天放羊,羊居然跑到排堿渠里喝水了,我很奇怪,嘗了一下,排堿渠里的水居然是甜的了。排堿渠里的水都是黃老斜從一碗泉抽的,我就懷疑一碗泉里的水是甜的。一嘗,還真是。”
黃老斜走到水泵的出水口,撩一把,嘗嘗,果然是甜水。
“黃老斜,你別抽了,”許大馬說,“你把水抽進排堿渠可惜了,我挖好渠你再抽,把水都排進我家身份地里?!痹S大馬見黃老斜不吭聲,連忙說,“黃老斜,你把水引進我家身份地,我不收你抽水機的租金?!?/p>
黃老斜把嘴巴伸到水泵邊,喝了一大口,然遠水·中篇小說后仰天暢笑:“哈哈,我明白了,我明白了?!?/p>
看熱鬧的人不明白黃老斜神神道道地搞什么名堂。黃老斜卻跑著,把所有的抽水機都關了,然后跪拜不起。這次嘴里不再是念念有詞了,卻是大喊:“老連長呀,你終于顯靈了,這一碗泉果然是寶呀,這水就是寶呀。我的一碗泉,我的身份泉,我二十年沒掙一分錢。老連長,你知道一碗泉是甜水,為啥不早說嘛。”
通過水文調查發現,原來一碗泉通著一條地下暗河,而這條暗河又連接著一個地下水庫。
據有關媒體報道,地質工作者發現塔里木盆地北部邊緣蘊藏了一個特大型“地下水庫”,地下水年補給量高達十億立方米,地下水儲存量高達三百六十億立方米,相當于一個三峽水庫的庫容。
早在1995年,國務院就確定了一項新疆找水計劃。承擔找水任務的是新疆第一水文工程地質隊。在阿克蘇河流域做地質調查時發現,上游和下游在三十年問的水量每年相差兩億多立方米。按常理,河道上沒有地質構造運動產生的裂縫,也沒有其他河流進入河道,河流上下游水量是均衡的。這每年兩億立方米的水到哪里去了呢?這么大的水量是不可能被蒸發掉的。后來查明,水都通過西域礫巖滲漏了。原先都認為西域礫巖不滲水,通過研究發現西域礫巖不僅滲水,而且大量滲漏。由此可以斷定,每年丟失的兩億立方米水是通過西域礫巖滲漏的。在阿克蘇河下游,這些西域礫巖連為一體,有上百平方公里,厚達數百米,一年吸水近兩億立方米。西域礫巖四周又被不滲水的砂巖包裹著,天長日久,這些西域礫巖就像一個巨大的海綿體,它吸足了水,而且是淡水。
這些水通過一條極小的裂縫和一碗泉連通了,又通過一碗泉在大漠邊緣重見天日,滋養著塔克拉瑪干的生靈。
馬尕娃發現一碗泉時,當時大漠的野生動物都來喝水,用水量很大,再加上四周植被很少,蒸發量也大,夏季盛水期水質維持在說苦不苦,說淡不淡,時苦時淡的弱平衡狀態,而冬季枯水期一碗泉基本就是苦水狀態。一碗泉成了38連的駐地后,野生動物漸少,綠洲面積也越來越大,蒸發量大幅減少,再加上一碗泉水長期沒有開放利用,這時的地下暗河和一碗泉之水保持著壓力平衡,不取不入。一碗泉水長期不流動,聚在一個不大的水池內太久了,就成了死水。正所謂“流水不腐,戶樞不蠹”,一碗泉水不流動,當然也就成了腐水。腐水不可飲,別說人飲用,連牛羊都不喝。當然也不能澆地,用那水澆地,土地板結,莊稼無法成活。
黃建疆用四個大水泵,抽了幾天,水抽得越多,水涌入得就越多。一碗泉的水被換了一遍,成了真正的淡水。
一碗泉的水靠抽水機當然是抽不干的,除非地下水庫干涸,除非地下暗河通過地質運動被封死。當然,38連人只知道一碗泉水抽不干,并不知道一碗泉連通的是一個巨型的海綿體水庫。
黃建疆發財了,一碗泉是他的身份泉,在退休前一碗泉屬于他。他可以冠冕堂皇地賣水,一直到他退休身份泉被收回。
第一個來和黃建疆談生意的當然是許大馬。他帶了一萬元訂金,往黃建疆面前一拍,說黃老斜,這是一萬訂金,你收下。從現在開始我大量需要一碗泉的水,我連抽水機租金都不要了,你抽你抽嘛。我今天就去租挖掘機,從一碗泉到我家的身份地挖一條引水渠。
黃建疆斜眼望望那錢,不慌不忙地問:“許大馬,你要那么多水干啥?”
“種地呀?!?/p>
“種地不是有勝利渠的水嗎?”
“勝利渠的水是有配額的,一個連一年供多少水都是有定量的。無論你怎么節約,水都不夠用。”許大馬說著遞給了黃建疆一根煙,“現在只能逼著大家種旱作物,還要用滴灌技術,用水就像用油了。”黃建疆抽著許大馬的煙,斜著眼聽許大馬說,覺得十分受用。煙黃老斜是會抽的,可從來不合得自己買煙,抽許大馬遞的煙也是多年前的事了。許大馬說:“你也知道,由于缺水,我們大量種植棉花和果樹。紅棗、核桃都矮植化,把果樹當成莊稼種了?,F在口里的超市,紅棗已經是白菜價了,這樣種下去肯定賣不出去的?!?/p>
“那你要那么多水要種啥呀,養魚都夠了?!?/p>
許大馬說:“你說對了,我就是要養魚。我要種水稻,種阿克蘇香稻,然后在稻田地里養魚。一碗泉的水是計劃外水,沒有配額。我用你的水完全可以種水稻嘛。我們阿克蘇的香稻是聞名全國的,過去我們一團一直就種水稻的,否則怎么會挖那么多排堿渠。”
許大馬所說的阿克蘇香稻歷史悠久,用天山上的雪水灌溉,一年一季,各種營養含量非常高,再加上晝夜溫差大,那米是帶甜味的。后期進行精細加工,價格是普通米的十倍。溫宿縣試種了一些,盒裝,一盒也就三公斤,居然賣一百多元,還供不應求?,F在大城市的人都有錢了,主食吃得少,那就要吃最好。東北的五常大米早在市場上成稀奇貨了,有錢買不到真五常大米。阿克蘇香稻在全國成名比五常米早,由于新疆缺水,后來基本停止了種植。
許大馬叮囑黃建疆,千萬不要告訴他人。許大馬說:“你是沒有身份地的人,我不怕你和我搶著種水稻。你要身份地干尿,你也不用種地了,你有身份泉,那就是寶貝泉,永遠抽不干?!?/p>
黃建疆把煙屁股扔到地下,用鞋底狠狠地把煙屁股踩滅,說:“要種水稻,那要用多少水呀,你有多少經營地?”
“七十多畝?!?/p>
“加上你兩口子的身份地三十畝,總共一百多畝?,F在棉花地每畝一年下來,團里水管處要收三百元水費。水稻地要翻倍吧,那就是六百元。一百多畝水稻地,剛好六萬多元,多出來的零頭我給你抹了,一年就收你人民幣六萬元整?!?/p>
“黃老斜,你這是賣水呢還是賣油呢?收恁貴?!?/p>
“你啥意思,嫌貴呀,那你去找水管處,你告訴他們種水稻,看他們給你算每畝多少水費。你要是嫌貴,有人不嫌貴,有人還要開荒養地呢,需要大量的水?!?/p>
“誰敢開荒,現在不是不允許開荒嗎?”
“你別管人家開不開荒,人家開荒是辦了手續的,是合理合法的?!?/p>
“黃老斜,算你狠,就按你的價格。”
“我看你那抽水機也就不用拉走了,你要抽水機干尿,送給我了?!?/p>
許大馬說:“抽水機租金可以不要了,你連抽水機都‘米西了,太黑了吧。雞蛋送你了,你連老母雞都不放過?!?/p>
“你那老母雞都老掉牙了,你去賣賣試試,看能賣幾個錢?!秉S建疆笑笑,“老母雞我當然不放過,我連雞窩都要端來?!?/p>
“你啥意思?”
“一碗泉需要一個水泵房,這就是雞窩,你蓋了;再蓋一間休息室,還要拉電線,不僅人要用,長期抽水要用電。這些費用將來都從水費中扣除。我要住在一碗泉邊,守著我的身份泉,保證優先給你供水?!?/p>
許大馬嘆了口氣,說:“都依你,誰讓你有身份泉呢。老連長偏向,這一碗泉當年怎么不給我,要是成為我的身份泉該多好?!?/p>
“得了吧,身份泉沒讓我掙一分錢,二十年了,要是你早不干了?!秉S建疆一聲長嘆,“我現在都年過半百了,才知道一碗泉的寶是咋回事,再過五六年就退休了。我的一碗泉呀,一退休就不屬于我了?!?/p>
許大馬說:“到那時候一碗泉肯定會被連里收回,說不定被團里收回。將來用水又是配額制,到時候我的水稻又種不成了,我們要抓緊,發財就這幾年的事?!?/p>
后來,黃建疆靠自己的身份泉賣水為生,收入可觀,這正應了老連長馬尕娃那句話:“一碗泉有寶?!?/p>
許大馬在一碗泉邊給黃建疆蓋了兩間漂亮的小木屋,一問是水泵房,一間住人。黃建疆讓老婆李幺妹把小木屋圍成了院子,在院子里種菜、種花、種葡萄。黃建疆守著一碗泉過上了真正的讓38連人羨慕的田園生活。
后來,許大馬種的阿克蘇香稻當然是供不應求了,38連人就家家戶戶開始種水稻。稻谷被團里收購了一部分,精加工后包裝成了禮品,那些從口里來的嘉賓,吃了新疆米直接打電話訂購。
在沙漠邊緣種水稻,需要大量的水,黃建疆的生意紅火,賣水掙了不少錢。有了錢黃建疆就想嘚瑟著買小汽車開開,人家許大馬都有車了。許大馬為種水稻專門雇了工人,平常開著車下地轉轉,指揮著工人拔稻草;周末開著車帶著老婆孩子到市里逛逛,美得很。黃建疆還不想退出巡邏隊,冬天又不賣水,在巡邏隊還可以掙補貼。黃建疆想買一輛小汽車開著,加入小汽車巡邏隊,冬暖夏涼,比毛驢車當然高檔多了。黃建疆喜歡巡邏,也愿意巡邏,巡邏能讓人產生一種激情,揮發一種力量。有了這種感覺,人活著就有勁,腰桿就挺得直。巡邏讓黃建疆感覺自己不僅僅是一個水販子,而是一個屯墾戍邊的兵團戰士。這種精神的力量不但對黃建疆,對一碗泉邊的人,對整個兵團農墾團場的人來說都很重要。如果只單純地為了種地掙錢,那為什么一定要在新疆?為什么非要在大漠邊緣那么艱苦的地方?哪里不能掙錢,完全可以像農民工一樣回到內地工廠打工,沒有沙塵烈日,沒有霜凍寒雪。
黃建疆問許大馬買什么車好?許大馬告訴黃建疆,要買車先去學開車,拿了駕駛證才能開車,你以為是趕毛驢車呀,誰都可以。黃建疆讓許大馬教自己開車,許大馬就讓黃建疆上車,教他踩離合器,掛空擋。還有秘訣:“一擋推,二擋拉,三擋沒有四擋快。”
黃建疆用許大馬的車練習了幾次空擋,就去駕校報了名。上了車黃建疆嘴里就念念有詞的,去扳空擋,卻被教練罵了。誰教你的,你知道這是自動駕駛的還是手動駕駛的?車型不一樣,擋位不同,你胡扳啥?扳壞了你賠呀!黃建疆被教練罵了也不敢還嘴,就在心里怪許大馬瞎教,今年的水費要漲價。
黃建疆后來被駕校開除了,還是因為他的眼睛。他坐直了開車總是跑偏,要想不跑偏,就得斜著坐,這讓教練生氣。一次教練帶黃建疆上路,提醒前方有一個電線桿子,注意駕駛。黃建疆一緊張就把頭扭向左邊,這樣他向右斜的眼睛才算正視前方,才能聚焦,才能判斷電線桿子的正確位置。教練卻讓黃建疆坐正,抬頭、挺胸、正視前方。黃建疆就坐正了身體,眼睛卻是斜視的,一加油門對著電線桿子就去了,嚇得教練中途跳車。黃建疆撞在電線桿子上了,把教練車撞得直冒煙。從此,駕校沒有教練愿意帶他上路了。
黃建疆被駕校開除,從此死了開車的心,這輩子只能趕毛驢車了。
我哥哥黃老斜這個人不能給他一點兒陽光,給他一點兒陽光就燦爛。賣水掙了點兒錢就想買車,結果把教練車也撞了。這樣的人要是開車上路,那還不是馬路殺手。教練也夠操蛋的,不去緊急制動,居然跳車。黃老斜撞了駕校的車,沒有讓他賠,有保險,可被駕校開除,學費卻不退了。黃老斜就找駕校評理,說教練跳車在先,如果不退學費,將在網上寫文章公開發微博。文章的標題都擬好了,叫:“教練不顧學員死活,跳車逃跑;學員撞擊電線桿子,釀成車禍?!焙髞?,駕校憤怒地將學費退了,聲稱要通知所有駕校,堅決將黃老斜拒之門外,黃老斜這輩子就別想開車了。
黃老斜也不想開車了,他繼續趕著毛驢車巡邏,車后跟著野驢紅柳,這成了沙漠邊緣的一景。黃老斜的巡邏路線是阿英克村和兵團38連的交界處,這條線路也是團里的重點巡邏線路。黃老斜精心挑選了這條路線,親自巡邏,因為在這一帶黃老斜會碰到放羊的阿布拉。無論是巡邏的黃老斜還是放羊的阿布拉,都把兩個人的會面當成了一種享受。兩個人可以在那棵老胡楊樹下鋪上氈子,席地而坐,生一堆火,烤肉,喝酒,野餐,諞閑話。這天,兩個人都喝得微醺的時候,阿布拉的目光有些游離,欲言又止。阿布拉說:“有個東西我不知道該不該給你看?!?/p>
黃老斜問:“阿布拉我們是不是朋友,你是不是我家‘克孜(姑娘)的干爹?”阿布拉回答,“我們不但是幾十年的朋友,也是親戚。”阿布拉說著把手機遞給了黃老斜。黃老斜接過手機,說:“你又換手機了,恁干閨女送的手機呢?”阿布拉嘆了口氣,說:“干閨女送我的手機高級得很嘛,我的巴郎子看上了嘛,被他換走了嘛,這是巴郎子的手機。”黃老斜也嘆氣:“沒辦法,孩子們總是要用最好的,老漢卻用舊的。”黃老斜說著把手機遞給阿布拉,“沒辦法,沒辦法。”阿布拉說:“我不是讓你看手機,我是讓你按手機里的東西。這個東西是巴郎子手機里的,我發現了。”阿布拉說著打開了手機里的一個視頻,“我問巴郎子,巴郎子說是在鄰居家看錄像時錄下的?!?/p>
黃老斜看了阿布拉的手機視頻,倒吸了口涼氣。黃老斜參加巡邏隊時是有過培訓的,這種錄像看過,都是宗教極端分子煽動恐怖襲擊的內容。黃老斜問阿布拉巴郎子什么時候錄的?阿布拉道,就是前幾天。
黃老斜問:“你家鄰居是什么人?”
阿布拉說:“我左邊鄰居是開小商店的漢人王長劍,右邊鄰居是放錄像的買買提。買買提家一直都在放錄像,他靠放錄像收門票掙錢。過去都是香港的槍戰片,還有武打的,我眼睛好了也去看過,他們開始放盒子每人收‘白希毛(五毛錢),后來放盤子收‘比塊(一塊錢),說盤子比盒子高級。巴郎子說,現在看錄像不收錢了,由他家來的兩個有錢的客人請客。不收錢嘛,要先看這種東西,然后再放其他錄像。村里的年輕人都去看,不要錢嘛。”
黃老斜望望阿布拉,說盤子就是光盤,比錄像帶清楚。你手機錄的這些東西“恰達克,突魯、突魯的”(麻煩大大的)嘛。
阿布拉也表示,這些東西不對嘛,漢人和維吾爾人都是一家人,我們就是一家人嘛。我拿來給你看,就是想問問該怎么辦。
黃老斜就把視頻轉發到了自己手機上,拍著阿布拉的肩膀,說你立功了。你要是不告訴我,阿英克村要出事的。
阿布拉點頭稱是,就是要出事,年輕人看了,很沖動,要去砸王長劍家的小商店。我聽到動靜,出來把他們拉住了,說這家漢人在阿英克村住了幾十年了,你們沒出生他們就來了,他們“恰達克,吆克”(毛病沒有)。
黃老斜知道阿布拉說的鄰居是河南人王桂榮。王桂榮已經去世,王桂榮的兒子王長劍一家還在阿英克,開了個陽光小賣部。黃老斜讓阿布拉一切照舊,白天放羊,晚上可以和兒子一起去看錄像。黃老斜說:“要是有人鬧事,你就勸勸。我要向上級報告,看看上級怎么辦?!?/p>
當黃老斜把視頻給余的水看后,余的水知道問題有些嚴重,立刻上報了師里。根據分析,那兩個所謂的有錢客人十分可疑,很可能是境外滲透進來的極端分子。師里當天就啟動了行動預案,開始布控。武警負責抓捕,民兵負責警戒,民間巡邏隊把阿英克村圍了幾層。小汽車巡邏隊、摩托車巡邏隊、自行車巡邏隊層層設防,黃老斜的毛驢車巡邏隊在最外圍的大漠邊緣。
由于不知道極端分子是否有武器,為了防止傷及無辜群眾,行動是在大清早進行的。這個時間段很多人都沒有起床,買買提家也不可能放錄像。武警對買買提家進行了突擊搜查,除了搜查到大量的錄像帶和光盤外,沒有發現那兩個客人,而那些光盤是否有問題還需要時間審查。在現場審問買買提時,他說客人從來沒有在他家住過。天黑來,放完自己帶的盤子就走。包場嘛,一次就給普魯(錢)兩百嘛!
這時,黃老斜正趕著自己的毛驢車和野驢紅柳在大漠的邊緣,在那些長著紅柳的沙包邊轉悠。由于村里有行動,黃老斜不敢掉以輕心,站在毛驢車上,手持紅柳棍,四處觀望,像一個古代的武士。
這時,黃老斜發現了情況,沙包后的那片紅柳叢在無風中突然招搖,不一會兒就從紅柳叢里大搖大擺地走出了兩個背旅行睡袋的人。黃老斜當然也不認識那是什么旅行睡袋,反正只有城里的旅游者才會背的那種背包。兩個人出了紅柳叢和黃老斜狹路相逢。他們十分意外,完全沒想到大清早會有人趕著毛驢車在沙漠邊緣閑逛。
黃老斜一蹦就從毛驢車上跳了下來,顯得十分莽撞,也不問青紅皂白,手持紅柳棍虛張聲勢地大喊了一聲:“站住,舉起手來,繳槍不殺?!睕]想到那兩個人笑笑,不慌不忙地放下背包,從背包里抽出了兩把長刀。黃老斜一下就慌了,四處張望,不見一人,就差拔腿就跑了。黃老斜知道跑也跑不了,自己沒有他們年輕,根本跑不動。逃跑只有死路一條。跑不了,只有拼命,既然拼命,還怕個尿。這時的黃老斜反而冷靜了,打開手機按緊了微信,大喊:“救命呀,快來呀,發現恐怖分子啦!”黃老斜這樣發了個微信,覺得自己有失身份,不像一個巡邏隊的隊長,然后連忙又發了一條,“各巡邏隊請注意,各巡邏隊請注意……發現可疑目標,發現可疑目標……請求增援,請求增援……”
黃老斜這樣一喊,兩個持刀者猶豫了,轉身要逃。
黃老斜怕人跑了,自己落下謊報軍情的責任,就拿著手機“啪、啪、啪”地拍照。黃老斜后來電話告訴我,當時拍照就是為了留下證據,交差。他們真跑了,我也不敢追,他們兩個身強力壯,手持長刀,我一個年過半百的老家伙,弄不過。黃老斜一拍照,那兩人不跑了,知道留下了照片,四處通緝,出不了境,只有搶了手機,殺人滅口。
黃老斜見兩個人又掉頭回來了,端著紅柳棍就像端著一桿大槍。大喊:“干啥,想干啥!我們的人馬上就到!”
要是那兩人從正面向黃老斜逼近,黃老斜就慘了,肯定招呼不過來,沒想到兩人從側面向黃老斜逼近。按照正常情況,兩個對一個應該從兩側上,讓對方顧此失彼。關鍵是黃老斜的右眼是斜視,你從側面逼近,相當于從正面上來,他的右眼正盯著你呢。會打架的人往往是指東打西,這說的是眼神。眼神先到,動作在后,往往是眼波一閃,棍子掄起。眼神和出擊的方向是一致的。那兩人從側面攻擊黃老斜,自以為得計,沒想到碰到了一個斜眼觀世界的。黃老斜出擊看不到眼神,這樣,右邊那個就吃虧了,沒任何征兆,就已經手起棍落,被一悶棍打在頭上。右邊的持刀人“哎喲”一聲,就被撂翻了,長刀飛出多遠。
黃老斜一棍就夯倒了一個,士氣大振,自己也沒想到對方這么不禁打。左邊那位有些心虛了,他可能也沒想到這老家伙手里的棍這么快,懷疑自己碰到了傳說中的武林高手。他在黃老斜的面前揮舞著長刀,卻不敢向前。那人在黃老斜正面舞刀,讓黃老斜雙眼無法聚焦,眼花繚亂。
既然對方舞刀,老子就弄棍。
黃老斜也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了,揮舞著紅柳棍,虎虎生風。畢竟紅柳棍比刀長,舞著,居然用上了那套新學的棍法。如果你是一個旁觀者,你會發現黃老斜那套棍法很是花哨,雖然不一定實用,卻十分唬人,有點兒像武林高手。這種舞法只有在電影里才能看到。
就在黃老斜舞得興起之時,被打倒的那位艱難地爬起來了。黃老斜揮舞著紅柳棍把對手舞成了看客,把自己舞成了表演者,哪里還顧得上身后事。身后那人起來了,搖搖晃晃,彎腰弓背,猛地頂向黃老斜的后腰。黃老斜一個狗吃屎被頂翻在地,紅柳棍脫手而飛。黃老斜掙扎著想起來,根本動彈不得,捂著腰叫喚。
黃老斜知道自己完蛋了,掙扎著抬頭望望面前的驢。那頭拉車的老驢還好好地套在車上,望著眼前的一切,無動于衷。
要不是野驢紅柳,我哥哥黃老斜可能就犧牲了。
黃老斜沒想到,野驢紅柳突然發狂,“昂嘰、昂嘰”地大叫,雙蹄騰空而起,對著持刀人踏了過去。那人正要去砍黃老斜,被野驢雙蹄踏翻。野驢紅柳前腿踏后腿踢,這叫尥蹶子,而尥蹶子是驢的強項,那位用頭頂黃老斜的人就更慘了。在這個過程中,野驢紅柳還伴隨著凄厲的尖叫,那叫聲尖銳刺耳,讓人心煩。聞訊趕來的人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一驢戰二人,人卻在地上打滾。
黃老斜見來人了,便歪在地上一聲接一聲地呻喚,“哎喲,我的老腰喲,哎喲,我的老腰喲……你們咋才來,快扶我起來,我要再打他一悶棍?!?h4>二十一
黃建疆被送進了醫院,檢查后發現腰肌傷損,骨頭有裂痕,需要靜養。醫生讓黃建疆住院,黃建疆卻不干,說要賣水了,一定要住進他的小木屋,躺著數錢好得才陜。
黃建疆舒服地躺在小木屋床上,屋外嘩啦啦地抽水。黃建疆把枕頭下這幾天賣水的錢又數了一遍,十分感慨。可以躺在床上掙錢了,這不就是時來運轉了。黃建疆感慨人生,悔恨斜眼,望望四周明亮的窗戶,就覺得那窗戶刺眼。黃建疆給許大馬打電話,讓許大馬把窗戶封了。
許大馬不明白為什么黃建疆要封窗戶,黃建疆執意把左右的窗戶都封了,要開天窗。還說當年地窩子都是開天窗的。許大馬說,當年地窩子都是半地下的,只能開天窗,這木屋好端端的開著窗,為什么封了開天窗呢?
黃建疆說:“我小的時候不懂事,盯著地窩子的天窗看,把眼睛看斜了?,F在我要從頭再來,繼續看天窗,把斜視的眼睛看回來?!?/p>
許大馬恍然大悟,哈哈大笑:“原來你是為了矯正斜眼呀,那行,我給你開天窗?!?/p>
許大馬把天窗開在了右邊,黃建疆又讓許大馬把天窗開在左邊。許大馬說黃建疆折騰人,開個天窗還分左右干啥,拿我許大馬開涮呀。黃建疆又罵上了,說許大馬沒安好心,我的眼睛本來就向右斜,你把天窗還開在右邊,這不是越看越斜嘛。我現在躺著養腰,要天天躺著向左看,才能把這右眼正過來嘛。許大馬聽黃建疆這樣說,覺得有理,又把天窗開在左邊。許大馬把黃建疆的天窗開好了,讓黃建疆打折。黃建疆說:“許大馬幫,我在養腰,正眼,你還好意思跟我討價還價。”許大馬說:“賣水這點兒錢算啥,你抓住了恐怖分子,有重獎?!秉S建疆笑笑:“你瞎說。”
許大馬就把手機給黃建疆看,說:“你看嘛,你看嘛,網上都有。”黃建疆接過許大馬的手機,原來是《新疆維吾爾自治區群眾舉報涉暴恐犯罪線索獎勵辦法》。黃建疆把文件轉發在自己手機上,說我要好好研究一下,看有沒有獎勵。萬一真有獎勵,我給你的水費打折。
黃建疆躺在小木屋里,沒事了就盯著天窗看,看得老淚縱橫,淚流滿面。阿布拉背著褡褳來看他,見黃建疆如此,就說你很疼嗎?黃建疆回答,疼是不疼,就是流淚。阿布拉搖頭,流淚就是疼嘛。咱們去醫院嘛,普魯的有嘛。阿布拉說著就從褡褳里掏錢,一沓又一沓。黃建疆坐起來,問你哪兒來那么多錢?阿布拉說政府獎勵的嘛。
“什么?”
“獎勵了五十萬,我們一人一半。”
黃建疆這幾天在小木屋早就把《新疆維吾爾自治區群眾舉報涉暴恐犯罪線索獎勵辦法》研究透了,知道政府肯定要獎勵阿布拉,因為是阿布拉舉報的,而自己只是在完成一個巡邏隊隊長的本職工作。政府養著你巡邏隊,抓住了恐怖分子要獎勵,那說不過去。
黃建疆把阿布拉的錢又拾到褡褳里,說:“是你舉報的嘛,我不能要。我現在賣水有錢了?!?/p>
“是你抓住的嘛?!?/p>
“是野驢紅柳抓住的?!秉S建疆就把手機拿出來,把《新疆維吾爾自治區群眾舉報涉暴恐犯罪線索獎勵辦法》念給阿布拉聽,特別強調了“群眾舉報”幾個字。說,“這是專門獎勵你的,是你舉報的?!?/p>
黃建疆雖然沒有得到什么大額獎勵,卻給他發了一筆慰問金養傷。關鍵是我哥哥終于受到了他一生中的第一次表揚。有一面錦旗,還有證書。黃建疆喜歡顯擺,把錦旗和證書通過微信都發給我看了。錦旗上繡著“大漠胡楊衛士”幾個大字。證書的扉頁上有一段話,不知道出自誰手:
“人們把兵團人比作胡楊,胡楊生長在人煙罕至的沙漠邊緣,它自由、奔放、舒展、任性……生命力極為旺盛。也許它成不了棟梁之材,可它在沙漠中的生存本身就是一種價值?!?/p>
黃建疆把錦旗掛在了天窗上,天天盯著看,照樣看得眼酸流淚。
毛驢車巡邏隊的隊員們都來看黃建疆。黃建疆躺在床上也沒有忘記發號施令,決定好好獎勵一下野驢紅柳。他指示毛驢車巡邏隊全部換驢,換成適齡草驢,讓野驢紅柳妻妾成群。黃建疆說,“這些草驢都是野驢紅柳的老婆,它想上誰就上誰,誰也不能阻攔?!秉S建疆又說,“國寶不讓拉車,沒說不讓配種呀,將來我們用雜交驢套車,看網友還說啥?!?/p>
大家聽黃建疆這樣說都笑了。
黃建疆抓住了兩個極端分子算是立了功,可是這件事情卻沒有完。據那兩個極端分子交代,偷越邊境的還有其他人,恐怖分子在大漠中建立了培訓基地。他們只負責招人,招到后,會有人接進大漠中。培訓基地建立在一個極其隱蔽之處,他們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需要送人時,就在那棵老胡楊樹下接頭。
這個口供太重要了,反恐指揮部決定采取釣魚的方式,讓那兩個極端分子留言,然后在老胡楊樹四周埋伏??墒?,武警包圍阿英克村動靜太大,已經打草驚蛇,在那胡楊樹四周埋伏了幾天,也沒見人來接頭。兵團民兵馬上對大漠進行了拉網式搜查,連無人機都出動了,可是,茫茫大漠就如茫茫大海,大海撈針,根本找不到所謂的培訓基地。
找不到培訓基地,就在大漠邊緣布控,還配發高倍望遠鏡,嚴防死守。由于在大漠邊緣無路,汽車、摩托車、自行車都無法巡邏,這樣,黃建疆的毛驢車巡邏隊就受到了高度重視。團里增加了經費,讓黃建疆擴大隊伍,招兵買驢,由一個小隊,擴編成一個大隊,黃建疆任大隊長。為了解決大漠邊緣手機信號弱的問題,團里不但讓電信部門增加了信號強度,還配備了北斗定位系統。
黃建疆指揮著毛驢車巡邏隊,沿大漠一層一層地巡視,不放過任何可疑之處。考慮到黃建疆的腰還沒好利索,他就在小木屋里指揮巡邏,還可以賣水。38連人都說黃建疆老了老了卻時來運轉了,牛了,居然可以一邊掙錢一邊保衛邊疆。黃建疆說,我可沒有那么偉大,我保衛的是自己家鄉。一碗泉要是被恐怖分子破壞了,我就無家可歸了。
每當天黑,毛驢車巡邏隊收隊后,在黃建疆的“斜眼兄弟”群里,艾力江就會給大家發紅包。艾力江說大家巡邏都辛苦了,我在遙遠的土耳其慰問大家。艾力江的紅包贏得了兄弟們的歡呼,當黃建疆問艾力江什么時候回國時,艾力江在群里宣布:“國內剛好有個項目,過幾天就回來?!边@讓黃建疆和大家都十分高興。
艾力江來到黃建疆的賣水小屋是在一天下午,黃建疆當時正躺在床上,望著天窗矯正眼睛,淚流滿面的。艾力江進了小木屋,黃建疆見了一激動想起來,沒想到把腰閃了一下,疼得齜牙咧嘴的。艾力江把黃建疆按在床上,讓黃建疆別動。問有這么疼嗎?看你哭成這樣。黃建疆不好意思地笑了,說我這可不是疼的。黃建疆望著艾力江西裝革履的,手上的大鉆戒晃眼。黃建疆說:“你回來也不告知一聲,我好去機場接你?!卑f:“我知道你腰受傷了,怎能讓反恐英雄去接呢?!秉S建疆說:“什么反恐英雄,你諷刺我的吧,咱們是兄弟,這樣說話就沒意思了?!卑团闹S建疆笑。黃建疆問這趟回來有什么大生意?讓兄弟也沾點兒光。艾力江神秘地告訴黃建疆,這次回來專程找你,讓你發大財。黃建疆坐起來,興奮地問:“什么大生意?”艾力江回答:“買你的水呀。”黃建疆說:“買水算是什么大生意?”他問艾力江買水干啥?艾力江說:“我在沙漠邊緣開荒?!秉S建疆笑了,說不可能吧,現在不允許開荒了。艾力江神秘地說:“那就看開荒干什么了,我開荒不是為了種地,是為了改變塔克拉瑪干大漠的生態環境。”黃建疆翻了翻白眼,不知道改變生態環境那是多大的項目。艾力江說:“我干的是大事,那可不是幾千畝地的事,那么大的沙漠,如果都變成了綠洲,可以養活幾億人。過去因為沒有水,國家想干也干不成,現在有你的一碗泉了,水永遠也抽不干,這件事就可以啟動了?!秉S建疆被艾力江說得云里霧里的,心里一點兒底都沒有,完全覺得兩個人不在一個頻道上。
艾力江見黃建疆一臉的懵懂,就笑了,說現在和你談這些你也不懂,這都是國家戰略。這個戰略需要有人去投資,需要有人去實施,我在國外已經聯系了大財團,投資沒有問題了,我就是帶著資金來實施的。黃建疆問帶了多少錢?艾力江說第一批啟動資金幾十億吧。黃建疆張大了嘴,覺得是天方夜譚。艾力江的話也忒大了,都是在電視上才能聽到的。黃建疆覺得自己的心沒有這么大,根本裝不下這些。黃建疆心里只有一碗泉,這是他的家。
艾力江見黃建疆在那里疑惑著,便把密碼箱擺在了黃建疆床上,“叭”的一聲打開了,露出了一箱錢。艾力江拿起五沓向黃建疆床頭隨便一扔,說這是五萬元訂金,你按一千畝地一年的供水量算。黃建疆笑了,覺得這才是真金白銀。什么改變大漠的生態環境,這些聽起來大得沒邊,讓黃建疆摸不著頭腦。黃建疆在心中打定了主意,我才不管你干什么呢,只要你出錢,我就抽水。黃建疆在心中算了一筆賬,一千畝地一年的供水量,按水稻田算,那可是六十萬元呀,在38連沒有這么大的客戶。黃建疆收了錢,臉都笑爛了,問艾力江什么時候供水?艾力江說明天就開始。黃建疆望望艾力江說:“水往哪兒抽?”艾力江說:“直接抽進排堿渠里?!?/p>
“什么?抽進排堿渠里……”
艾力江說:“排堿渠不是干的嗎,通過排堿渠向大漠深處供水,省得再挖渠了。”黃建疆聽艾力江這樣說,笑了,說你艾力江想得真周到。過去種水稻,用大水壓堿,通過排堿渠向大漠排堿。堿水會在大漠中形成一個堿水湖,我們都叫它海子。我曾經在那些海子里打過魚?,F在采取滴灌技術了,排堿渠失去了功能,通過排堿渠向大漠供水,靠譜。
艾力江說:“把水放進大漠,我們在大漠中建立蓄水設備,只要有了水,就能改變大漠的生態環境?!卑R走叮囑黃建疆,明天開始供水,一旦供水就不能中斷喲。排堿渠太長,中斷供水后就流不到大漠了。這么吧,一天我給你算一萬元,你先供五天,我看看效果再來找你。
黃建疆一聽大喜過望,一天一萬,這哪是賣水呀,是賣油嘛!
我哥哥黃老斜雖然是個財迷,但他還是多長了一個心眼兒。在給艾力江供水前,又給他打了一個電話。黃老斜說給你供水沒問題,這都是利國利民的大事,不過,你要改變大漠的生態環境,團里批準了嗎?艾力江說,這個不是團里批準的事,我有國家批文,余副團長也知道。黃老斜一聽有國家批文,心頭非常振奮,一碗泉參加了國家項目,一天一萬,那一年要掙多少錢呀。這事既然余副團長都知道了,我哥哥也就放心了。艾力江在電話中告訴黃老斜,這是國家項目,要保密,我這只是試驗階段,在國家沒有正式啟動前,不能告訴任何人。黃老斜讓艾力江放心,他是兵團二代,會為國家保密的。
黃老斜用四臺抽水機開始沒日沒夜地向排堿渠里抽水。
黃老斜的行為引起了38連人的注意,特別是許大馬,找到黃老斜,說你又想把一碗泉水抽干呀,這一碗泉里到底有啥寶貝?黃老斜回答,一碗泉水抽不干,我往排堿渠抽水是有原因的。許大馬問啥原因,黃老斜隨口就來,說一碗泉冬季沒抽水,聚久了,水質不好。為了更好地為你們供水,把水換了。許大馬用手捧著水嘗了一口,甘甜清冽,水質優良,完全可以飲用。許大馬說:“黃老斜你肯定有病,把水白白抽進排堿渠?!秉S老斜說:“你急啥急,你地里又不缺水,五天后再給你供水,不耽誤?!痹S大馬不解,搖著頭走了。
黃老斜一連抽了五天,許大馬就告到了團里,說一碗泉雖然是黃老斜的身份泉,也不能這樣,把水都抽進排堿渠里太浪費了。最后,許大馬對余副團長深情地說:“一碗泉的水那是水嘛,那是大漠的乳汁呀!”許大馬是個粗人,這樣說話讓余的水很意外,也有所觸動。在許大馬走后,余的水立即給黃老斜打了電話。余的水問黃老斜發什么瘋,把水往排堿渠里抽?并且警告黃老斜,一碗泉雖然是你的身份泉,如果肆意浪費,那也是不允許的,團里可以收回。黃老斜聽余副團長這么嚴厲,連忙悄聲向余的水匯報。說這是艾力江要的水,錢都給了,艾力江說情況你都知道了,他要改變什么大漠的生態環境。余的水聽說是艾力江要水,在電話中頓了一下,說改變大漠的生態環境,不就是開荒嘛!他確實找過我,可這事團里也沒批呀,難道他偷偷開荒?這可不好,你立即停止供水,弄清楚他在什么地方開荒,然后向我報告。
黃老斜放下電話就把抽水機停了,反正也抽了五天了。黃老斜決定執行余副團長的命令,去調查艾力江在那里開荒。黃老斜知道偷偷開荒是大事,為了保護新疆塔克拉瑪干四周的生態環境,上級三令五申禁止開荒。新疆的用水流量都是黃河水利委員會直接管理的,通過衛星監控。
黃老斜要查清楚艾力江開荒的所在地其實很簡單,那就是順水摸魚。沿著排堿渠走,看水流到哪里去了,找到了水流處,就找到艾力江了。黃老斜好久沒有巡邏了,這次出門雖然另有任務,那也是一次真正的巡邏呀。黃老斜套上毛驢車,給驢帶上了足夠的草料,給自己帶上了水和馕,巡邏的全部行頭也都帶齊了,有備而出。黃老斜在小木屋養腰已經很久沒出門了,這一出來世界都變了,春天撲面而來。38連人見了黃老斜,便主動打招呼,喊黃大隊長,去巡邏呀!黃老斜很受用,向人家揮揮手,也不言語。人家就說,黃老斜時來運轉,這下真牛了。
排堿渠邊一般都是機耕道,毛驢車并不難行。家驢拉著車在前,野驢紅柳跟在后,黃老斜躺在毛驢車上,十分享受,心曠神怡的。排堿渠里的水正向前走,這都是黃老斜抽的一碗泉之水,這些好水向大漠而去,嘩嘩地在渠里流淌著。渠邊的蘆葦一輩子也沒有喝過這么甜的水,吸吮起來“吱吱”有聲。機耕道邊的沙棗樹開了花,花香沉醉。養蜂人正在帶領著蜜蜂采沙棗花蜜,嚶嚶嗡嗡地忙碌著。無論是家驢還是野驢都被花香引誘了,吸著鼻子翻著眼睛向沙棗樹上張望,不愿走。黃老斜站在毛驢車上,用鐮刀去削沙棗樹枝,拉車的毛驢就主動停了下來。黃老斜把開滿沙棗花的樹枝插在車上,花香四溢。野驢紅柳上來就搶了一口,吃得得意忘形,丑態百出。這時,拉車的家驢卻不干了,站在那里生悶氣,犟著不走。黃老斜給拉車的家驢一束沙棗花,家驢吃上了才動了步。黃老斜用沙棗枝抽了家驢一下,罵:“老驢,都被慣壞了?!斌H挨了打開始小跑,黃老斜愜意地躺著哼起了歌:“我們新疆好地方——天山南北好牧場——”然后就睡著了。
黃老斜醒來后,發現日已西斜,進入沙漠。身邊沒有了沙棗樹,只有野生的胡楊樹了。胡楊樹東一棵西一棵的,顯得孤獨,不成林也不成序。排堿渠的水還在向前流著,只是那水顯小了,水還沒有到頭。黃老斜當年去海子打魚走過這條路,等看到那三棵死胡楊樹,海子就不遠了。過了那三棵死胡楊,就是魔鬼城。排堿渠從魔鬼城邊流過,注入海子。
黃老斜當晚就住在那三棵死胡楊樹下,在那里吃馕,喂驢,睡了一夜。第二天中午黃老斜到達了海子。海子的水基本快干了,海子由于沒有了豐沛的排堿渠水注入,渴壞了,泛著白沫,就像在大漠中拉車的驢唇。水邊白色的鹽堿像冬天的雪,在陽光下刺眼。黃老斜吃驚地發現水并沒有流進海子,在路過魔鬼城時,水不見了。黃老斜把毛驢車停在排堿渠邊的一片蘆葦中,讓驢吃草,自己下到渠邊逆水而上。他發現水是在流經魔鬼城邊消失的,水在魔鬼城邊就如著了魔,打著旋兒不肯向海子走了,而是在一叢蘆葦蕩里下沉,消失得無影無蹤。黃老斜驚異地望著眼前的一切,自言自語地說:“水和我捉迷藏嘛,把自己藏了起來。”黃老斜用紅柳棍向漩渦搗鼓了一下,深不可測,紅柳棍差點兒被吸進去。
所謂的魔鬼城就是喀斯特地貌,這種地貌的地質結構無論是地上還是地下都非常復雜。水從這兒消失的,流向地下,這說明地下是空的。“坎兒井”,黃老斜腦子里一下就閃現出了這三個字。黃老斜當年放水的時候,就吃過坎兒井的虧。這些古代廢棄的坎兒井不能見水,一見水它就成活,有多少水都無法填滿。它們會順著坎兒井流進大漠,流向古代……
黃老斜還是比較了解這些古代廢棄的坎兒井的。無論在地下怎么暗暗地流淌,在地面還是有蛛絲馬跡的,隔一段距離必然會有一個井口。這些井口是古代勞動人民清淤用的。黃老斜趴在那里用望遠鏡觀察整個魔鬼城,他發現每隔不遠處就會出現一個白蟻窩樣的井口。這些像白蟻窩一樣的井口只是一個土堆,并不顯眼。如果你不了解情況,這些土堆根本不會引起你的注意;如果你注意觀察,就會發現這些土堆排列有致,向遠處延伸。
黃老斜帶上繩子、電筒、望遠鏡、紅柳棍向離自己最近的土堆走去。來到土堆旁黃老斜發現自己的判斷沒有錯,都能聽到流水的聲音了。黃老斜用電筒向下照了一下,他看到自己的水正嘩嘩地笑著。黃老斜也笑了,說:“別藏了,被我找到了?!彼⒉焕頃S老斜,還在笑嘻嘻地向前流。黃老斜說:“我的水,我必須抓住你?!秉S老斜把繩子綁在紅柳棍上,把紅柳棍插進古代的土堆,順著繩子就下去了。
坎兒井下十分寬敞,前面的井口就如探照燈。黃老斜根本不用電筒都能看見水逃跑的方向。黃老斜在坎兒井中追逐著自己的水,嘴里嘮叨著:“看你往哪兒跑,看你往哪兒跑?!秉S老斜在坎兒井中追了兩個井口遠,他坐在水邊歇息了一下,然后捧著水喝了一口:“真是好水,甜水,流了這么遠都不變味,這是我的水。”黃老斜感嘆,“這哪里是水呀,簡直是大漠的乳汁。”黃老斜可能不知道他這時的抒情和許大馬完全一樣。黃老斜還沒將水全部咽下,突然,遠方隱隱約約地傳來了叮叮當當的聲音,其間還伴隨著人聲,就像一群武林高手正在打斗。黃老斜大吃一驚,汗毛都豎了起來,一口水差點兒把自己噎住。黃老斜豎起耳朵聽了一會兒,然后起身向聲音傳來的方向摸去。
黃老斜不知道走了多遠,打斗的聲音越來越近。這時,坎兒井突然轉了一個彎,眼前豁然開朗。黃老斜被眼前的一切驚呆了,他揉揉眼睛,還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當黃老斜確認自己不是在夢中后,他懷疑自己穿越到了古代。
眼前是一個大溶洞,溶洞上方有一線天,陽光從裂隙間射進來,整個溶洞亮如地面。黃老斜躲在那里,拿出了望遠鏡。他看到自己的水都流進了溶洞中一個有游泳池大小的水池里。在水池邊有兩隊人正捉對廝殺,手里的長刀砍得鏗鏘有聲。水池邊有一個石桌,坐了兩個人,其中一個不是別人,正是艾力江,另外一個是個兇狠的大胡子,黃老斜不認識。黃老斜感覺到了真切的恐怖,自己的雙腿有些軟,有些不聽使喚:“天爺,這不是恐怖分子訓練基地才怪!”
黃老斜這次沒有莽撞,他悄悄拿出手機。手機沒有任何信號,只能當照相機和錄像機用了。黃老斜先是錄像,然后是拍照,也不知道是否清晰,管不了那么多了,然后悄然退后,原路返回了。
當黃老斜重見天日后,他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從地獄中逃了出來。他來到毛驢車旁,毫不猶豫地把野驢紅柳套上了車。嘴里還嘮叨著:“野驢呀野驢,你別不高興。身為國寶,關鍵時刻要為祖國做貢獻?!秉S老斜用紅柳棍在野驢紅柳屁股上戳了一下,喊:“快跑?!币绑H紅柳一驚,一下就躥了出去。野驢紅柳拉著車跑,黃老斜還向身后張望了一下,見無人追趕,才有所平靜……
我后來聽了黃老斜的故事,也為我哥哥捏了把汗。如果我哥哥當時被恐怖分子發現,他就是有九條命也不夠死的。黃老斜誤打誤撞居然發現了恐怖分子的培訓基地,這讓我哥哥黃老斜成了一個真正的反恐英雄。最關鍵的是,我哥哥把艾力江這位埋藏很深的危險分子挖了出來。他的危害程度比在光天化日下持刀行兇的恐怖分子還大。
據后來審訊得知,艾力江早在十年前就加入了恐怖組織,在國外他還是一個頭目。整個培訓基地都是他親自選定的,他曾經是38連的職工,對大漠邊緣的地形太熟悉了。當兵團民兵將大漠圍困得水泄不通之時,整個南疆的恐怖分子培訓基地的給養出現了嚴重的困難,特別是水,更是奇缺。艾力江只能親自回國解決水的問題。艾力江利用黃老斜給培訓基地供水,沒想到被黃老斜順藤摸瓜,找到了他們的老巢。
為了表彰我哥哥黃老斜的英勇事跡,黃老斜后來被任命為38連連長。一碗泉上交給了團里,由水管處統一管理。38連人當然不好叫我哥哥黃老斜了,都叫他黃連長。不過,許大馬私下對人說,黃老斜是個官迷,為了當個連長,連一碗泉都不要了,勺子嘛,連長能掙多少錢?黃連長聽到后,說許大馬鉆到錢眼里了,再亂說,處分你。
大家哈哈一笑都散了。
責任編輯 趙文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