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漢宮秋》中王昭君三種角色的轉換

摘 要：王昭君是《破幽夢孤雁漢宮秋》中塑造的典型女性形象。在這部一本四折的末本戲中，冷宮怨娥、元帝寵妃及和親美人三種角色貫穿著昭君的一生。冷宮怨娥階段的昭君形象，折射出封建社會宮廷的黑暗，突顯出昭君的美麗耿直、渴望君恩；作為元帝寵妃的昭君，昭示了古代社會女子命運多舛和帝妃愛情的無奈；和親美人身份的昭君，是封建社會政治力量角逐的犧牲品，體現了女性難以自主的命運，描繪出昭君忠君愛國的烈女形象。這一悲劇形象的塑造透視出馬致遠在其創作時代特征下的士人心態、命運之思和悲劇情懷。

關鍵詞：漢宮秋；王昭君；冷宮怨娥；元帝寵妃；和親美人

馬致遠前期創作的著名歷史悲劇《破幽夢孤雁漢宮秋》又名《漢宮秋》，在借鑒正史和民間傳說的基礎上，受自身生活時代的影響，其創作必然被賦予鮮明的元代特色。這部戲由正末主唱，元帝成為男主角，而身為正旦的昭君無疑是劇中塑造的最典型的女性形象。冷宮怨娥、元帝寵妃及和親美人三種角色貫穿著劇中昭君的一生。筆者結合昭君三種角色的轉換，探討其形象的深刻意蘊。

一、冷宮怨娥階段的昭君

冷宮怨娥，在封建社會的帝王后宮是一個可怕的存在，更是無數女子期盼榮寵命運的黑洞。封建社會的帝王后宮佳麗三千，并不是每一個女子都能幸運地得到皇帝的寵幸。唐代杜牧有《阿房宮賦》“明星熒熒，開妝鏡也；綠云擾擾，梳曉鬟也；渭流漲膩，棄脂水也；煙斜霧橫，焚椒蘭也。雷霆乍驚，官車過也，轆轆遠聽，杳不知其所知也。一肌一容，盡態極妍，漫立遠視，而望幸焉。有不得見者，三十六年。”這段文字淋漓盡致地描繪了宮妃眾女子們望眼欲穿的等待。女為悅己者容，一個女子最美的年齡卻是在無盡的等待中帶著遺憾老去。劇中的昭君出身莊農人家，但生得光彩照人，難掩艷麗之姿。即使如此絕色天生，也難逃亦如后宮眾女子們的命運遭際。

（一）得罪小人，發落冷宮

《漢宮秋》中的昭君是莊農人家出身，王長者的女兒，家中并不是大富大貴。鑒于先帝駕崩后，新帝后宮寂寂。中大夫毛延壽趁機諂諛皇帝少見儒臣，多耽女色，巧言勸慰君主，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應不分王侯宰相人家選妃以充后宮?；实勐犘判∪双I言，對毛延壽委以重任，下詔派遣毛延壽為選擇使遍行天下選妃，以供皇帝按圖臨幸。一場以斂財為目的的陰謀在皇命的掩蓋下展開。

毛延壽為人雕爪鷹心、欺大壓小、貪婪成性。借為皇帝選妃之名，濫用職權，大肆收取賄賂。在昭君面對封建后宮選妃的潛規則的情節描寫上，馬致遠借鑒了葛洪《西京雜記》中昭君的態度：“宮人皆賂畫工，多者十斤，少者亦不減五萬，獨王嬙不肯，遂不得見?！瘪R致遠在此基礎上繼續悲化昭君的命運，不同于前代作品中塑造的昭君掖庭待詔的身份，而進一步將她的悲形象深化。掖庭待詔尚有等待被皇帝詔幸的可能?！稘h宮秋》中馬致遠筆下的毛延壽更惡一籌，因為昭君得罪自己而懷恨在心，不甘心輕易放過侵犯自己利益的昭君。于是點破了美人圖致使昭君被發落冷宮，受盡一輩子老死深宮的煎熬。馬致遠用美丑兩方的鮮明對比，寫毛延壽的惡劣行徑透露出封建宮廷黑暗的同時，刻畫出昭君美麗耿直、不畏強權的個性特征。

（二）十年未見，琵琶訴怨

劇中的昭君在冷宮中居住長達十年，期間從沒見過圣御。十年中的每個日日夜夜充斥著容顏漸逝無人識的煎熬感可想而知，陪伴她的只有手中那把如影隨形的琵琶。幸得頗通絲竹，彈得一手好琵琶，如若不然，十年的光景該如何漫漫度日。馬致遠在這一情節的處理上繼承了《后漢書·南匈奴傳》中昭君“昭君入宮數歲，不得見御，積悲怨”的描寫。但并沒有正面詳述她被發落冷宮后十年間點點滴滴的經歷，而是以昭君的口吻寥寥幾筆一帶而過?！耙蝗粘行肷详?，十年未得見君王；良宵寂寂誰來伴，惟有琵琶引興長?！闭丫幢闶敲矠楹髮m第一，又精曉音律，可謂絕色佳人，卻終因久居冷宮難遇恩寵，才貌難以外現。內心的幽怨只能在琵琶聲中訴衷腸。為突顯昭君渴望君恩的心情，緊接著馬致遠又安排元帝的唱詞作了補充“某漢元帝，自從刷選宮女入宮，多有不曾寵幸，煞是怨望咱?！边@一補充為下文昭君身份的逆轉埋下了伏筆。

冷宮怨娥的昭君形象設定，是馬致遠不改史前文學作品中慣有的悲劇人物基調，而愈加悲情化的創造。這樣的人物形象設定必然與作者自身生活的時代有著直接關系?！稘h宮秋》大致創作于元世祖時期，元朝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少數民族入主中原建立的王朝，馬致遠親身經歷了由南宋入元的動亂時期。元代統治者進行民族壓迫，建立等級制度，民族歧視導致民族矛盾不斷，加之蒙古族馬上得天下，崇武輕文，因此，這一時期的文人仕途無望且地位低下。早年的馬致遠曾一度熱衷于考取功名，縱使懷有“九天雕鶚飛”的鴻鵠之志，終究抵不過飽暗世事后“佐國心，拿云手，命里無時莫剛求。隨時過遣休生受。枕上憂，馬上愁，死后休”的命運哀嘆。南京師范大學的任冠之曾在其《<漢宮秋>王昭君悲劇形象特色談》中指出“黑暗殘酷的社會現實不能不引起深受壓迫蹂躪的漢族知識分子的極大不平和憤慨，馬致遠也不例外。他借歷史題材曲折反射現實時代，反映自己的思想情感，借他人之酒杯，吐心中之塊壘?！惫P者也對這一觀點深表認同，一語道出了元代時代特征下的士人心態。

二、元帝寵妃階段的昭君

正史中王昭君的歷史原型，是歷代文人墨客演繹其時代文學作品的最初依據。歷代關于昭君形象的創造多以深切的民族憂患意識為切入點，馬致遠生活的元代社會政治環境艱難、國家內部矛盾尖銳，士人的民族憂患意識縈繞于心。面對現實的無可奈何，最易引發士人心底的命運之思。張大新指出，《漢宮秋》的創作“有機地融入了帶有鮮明時代特征的歷史興亡之思，寄寓了一代文士對帝業沉淪、山河易主乃至傳統文化體系整體性崩毀的緬懷和傷悼之情?！痹诜饨ㄉ鐣鹘y的政治經濟制度和文化氛圍下，昭君命運的文學構筑更加難以擺脫悲劇性的標簽。馬致遠在自身時代現實的觸動下，背負著亡國易代的苦痛，他對異族的統治政策極其不滿，于是在《漢宮秋》中，他借昭君命運的波折抒寫懷抱，表達其對寵辱皆一瞬、世事多變動、懷才不遇的無力感。因此，他的筆下塑造了命運多舛的昭君，一朝榮寵成皇妃，弱國之下帝妃兩情難久長。

（一）邂逅隆恩，一朝戀偶

昭君的形象似乎正如她的出生那般帶有神秘色彩。母親生她時曾夢月光入懷，而后誕下昭君。在第一折中，元帝日理萬機之余興起巡宮覓緣，忽聞琵琶聲來，按聲索人，終于邂逅了美貌與才情并兼的昭君。元帝與昭君一見傾心，終成戀偶。雖有相見恨晚之感，但昭君的光華如同天空中的明月般是烏云如何也遮不住的。

元帝不曾想如此絕色的女子竟然幽居深宮多年不得見，待昭君把事出原委一一告訴，才恍然大悟從中作梗的卻是自己最聽信的中大夫毛延壽。元帝盛怒之下下旨要將毛延壽斬首，同時封昭君為西宮娘娘。此時尊為皇妃的昭君終于等到了渴望已久的戀人，與帝王的愛情似乎讓她剎那間忘記了冷宮十年來的煎熬?！稘h宮秋》中昭君從冷宮怨娥到元帝寵妃的身份轉換，讓我們看到一個懷揣愛情的戀愛女子的形象。

（二）小人叛國，投敵獻圖

《漢宮秋》中昭君與元帝的愛情幻滅是貫穿整部劇的主線。而帝王的愛戀又必然與江山社稷息息相關。為了情節的飽滿流暢，馬致遠在這部劇中秉習了晉·葛洪《西京雜記》中有悖史實的改寫。他改變了漢朝國力強于匈奴的史實，反言匈奴強盛，這就為情節的發展做好了鋪墊。第二折中的毛延壽自知即將獲罪受罰，逃竄到早已對漢朝蠢蠢欲動的匈奴單于面前，獻上已是漢朝皇帝寵妃的昭君畫像。這一折中的毛延壽再次使用奸計“某是漢朝中大夫毛延壽。有我漢朝西宮閣下美人王昭君，生得絕色。前者大王遣使求公主時，那昭君情愿請行，漢主舍不得。不肯放來。某再三苦諫，可遣使索要，必然得了也。”奸邪圓滑的毛延壽先下手為強，他顛倒黑白的唱詞下，暴露了面目可憎的宮廷小人嘴臉，同時也暗示著一場危機正在元帝和昭君這對戀人間展開。一面是毛延壽的叛國投敵，陰謀策劃的進行；另一面則是昭君與帝王愛戀的情意綿綿。

在未遇昭君之前，皇帝還是那個日理萬機、勤于政務的皇帝。自從有了昭君相伴，便陷入一場熱戀，日夜耳鬢廝磨，無心專于朝政?！白詮奈鲗m閣下，得見了王昭君，使朕如癡似醉，久不臨朝。今日方才升殿，等不的散了，只索再到西宮看一看去?！薄版硗跽丫?，自前日蒙恩臨幸，不覺又旬月。主上昵愛過甚，久不設朝。聞的今日升殿去了，我且向妝臺邊梳妝一會兒，收拾齊整，只怕駕來好伏待?！眲≈蟹謩e以元帝和昭君戀人間的內心剖白展現了深陷熱戀中的男女的情態?；实鄄辉偈蔷?，昭君也不再是嬪妃，馬致遠筆下把元帝與昭君塑造成彼此眼中的密不可分的戀偶。詳盡鋪寫男女主人公如膠似漆、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戀人心理，與下文昭君難以自主的命運和帝王愛情的無奈形成強烈的情感沖擊和命運思考。

三、和親美人階段的昭君

對昭君作為和親美人形象的表現上，馬致遠運用了“紅顏自古多薄命”的命運設定。在這一階段貴為寵妃的昭君與帝王的愛情走到了盡頭，強國鐵騎威脅下弱國政治的無可奈何，只能迫使君王放下兒女情長，犧牲自己深愛卻無力保護的女子換取江山的穩固。馬致遠借鑒了《琴操》中昭君吞藥自殺的死亡結局，但為營造出更刻骨銘心的悲劇美，他刻意安排昭君在一個蕭瑟的秋天出塞和親，昭君在和親隊伍行至番漢交界處的黑江投水自盡。到此處全劇昭君悲情化形象的刻畫也達到了高潮。

（一）灞橋訣別，沉江落恨

作為一個真實存在的歷史人物，史書中最早記載昭君出塞故事的有兩處。

《漢書·元帝紀》：“竟寧元年，春正月，匈奴呼韓邪單于來朝。詔曰：‘呼韓邪單于不忘恩德，鄉慕禮儀，復修朝賀之禮，愿保塞，傳之無窮，邊陲長無兵革之事。其改元為竟寧，單于待詔掖庭王檣為閼氏'。”《漢書·匈奴傳》：“王昭君號寧胡閼氏，生一男伊智牙師，為右日逐王。后呼韓邪單于死，立其與大閼氏所生長子復株累為單于，復株累單于復妻王昭君，生二女，長女云為須卜居次，小女為當于居次?！?/p>

從《漢書》的記載中可以看出，歷史上真實的昭君形象是很單薄的存在，史學家在史書中秉承“實錄”的精神客觀地毫不夾雜個人感情地記錄了呼韓邪單于向漢朝稱婿，漢元帝把身為良家子的王檣賜給呼韓邪做妻子，賜號寧胡閼氏，而后又因為不得不入鄉隨俗奉行匈奴“繼婚俗”再次改嫁呼韓邪的兒子為妻，前后共生育了一男二女。昭君出塞和親維持了漢匈間的和平友好、百姓的安居樂業。史書中更是對昭君個人的情感歸宿的闡述極其含糊簡略，而馬致遠的筆下昭君的形象再次飽滿起來?！稘h宮秋》中毛延壽在元帝與昭君恩愛情濃之際，逃至匈奴獻圖得逞。劇中塑造的單于遣使以“如若不肯，百萬雄師，不日南侵，江山難保。”為要挾按圖索要美人。漢朝國力羸弱，文武百官空享俸祿，面對強敵侵擾束手無策，既無驍勇的將士，又無獻策的能臣。眾大臣唯一能做的則是勸陛下忍痛割愛護一國安危，對皇帝加以“女色多敗國”的勸誡。

國難當頭，昭君不愿做禍水紅顏。為保君王的漢室江山，讓天下蒼生免遭生靈涂炭，昭君在無力自主的命運面前被迫拋舍漢宮圣寵，她選擇犧牲個人的愛情自愿請行和親。[旦云]“妾既蒙承陛下厚恩，當效一死，以報陛下。妾情愿和番，得息刀兵，亦可留名青史，但妾與陛下的閨房之情，怎生拋舍也！”盡管元帝對昭君有千般不舍，也徒留灞橋上“折一枝斷腸柳，踐一杯送路酒”的無可奈何。馬致遠借鑒《琴操》中昭君誓死不從的悲劇結局，完成了昭君忠君愛國、義不受辱、為守護個人堅貞愛情以死明志的烈女形象刻畫。

（二）幽夢殘破，孤雁哀鳴

《漢宮秋》在第四折寫帝王歷經了生離死別的生命體驗迎來悲劇的尾聲。即使是坐擁天下的君王，也難逃失去戀人的悲痛。昭君陪伴君側的時候，三千寵愛集于一身，元帝無心專于朝政；如今昭君已去，心心念念、悲從中來，更是數百日不曾設朝。秋風蕭瑟、夜深人靜的時刻，寢殿內元帝形單形只久不能眠，無奈掛起昭君的畫像以消解漫漫長夜里無盡的思念。對著畫像伴著香爐熏燃發出的香氣漸漸入夢，夢中有日思夜念的昭君前來相聚，元帝多渴望這一場團圓的美夢永不蘇醒。他癡情地呼喊昭君的名字，寶殿御榻再無人應。雁過留聲皆幻影，終將夢醒。馬致遠在劇的結尾用凄切的雁鳴代言元帝欲說還休的悲情。得知昭君壯烈殉國、真相大白后，憤怒的帝王斬殺了罪魁禍首毛延壽祭奠明妃，全劇以“清秋夢破雁悲鳴”的悲涼感落下帷幕。

不少學者也曾提出中國悲劇作品缺少驚心動魄的激越之情。譬如對《漢宮秋》一類的悲劇作品多冠以怨而不怒、哀而不傷、情感纏綿悱惻的評價。筆者認為需要有新的審視?！氨久褡褰^不缺乏悲劇精神，但這種抗爭精神多屬被動型、承受型。就是說，歷史上和生活中的悲劇人物一般不是主動挑起尖銳沖突的人，所以往往以善良的、正義的、抗惡的形象出現。他們的超越，不是以戕害他人為代價，更不是以摧殘他人最為目的，只是在備受摧殘和凌辱時所進行的困獸猶斗和以死相拼中人格得到的超越與提升?！弊鳛闅v史上出塞和親的一個弱女子，昭君的形象往往被解讀成民族大義下的巾幗女英雄，犧牲自己一生的幸福出塞和親換取了漢匈半個世紀的和平。盡管她是被動承受無力自主命運的一方，但是元代時代特征下的民族心理致使馬致遠不可能允許本民族的帝王妃子遠嫁蠻夷之族。于是讓昭君這一和親美人再度舍生取義。死亡的結局對劇中昭君的形象而言本不是必然，她即使遠嫁入胡地也依然完成了悲劇的形象塑造。而《漢宮秋》賦予昭君以死抗爭的烈女形象刷新其人格魅力，不得不承認馬致遠在民族悲劇精神影響下獨有的悲劇情懷。

儒家傳統的古典哲學對民族悲劇精神的養成有著根深蒂固的影響，身為儒士的馬致遠并沒有將自身觀念局限于“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可摧毀”的教誨，他筆下的昭君悲劇形象塑造上升到了死生的層面，和親美人身份的昭君投江自盡，典型化為忠君愛國的烈女形象?？v觀中華民族文學史上傳統的悲劇性作品如《梁祝》多是大團圓的結局，即使死后化蝶也要續寫雙宿雙飛的團圓。而《漢宮秋》沒有傳統悲劇象征性解脫的團圓結局，直接構寫了生離死別的離散結局，劇中“雁”意象的使用宣告昭君美的徹底毀滅，馬致遠不惜以末本戲一折的筆墨來表現元帝面對這樣一個羸弱的王朝，痛失了心愛女子的孤寂又無可奈何的悲哀。夢中短暫的團聚終是幻影，孤雁的哀鳴聲是打破團圓幻境的警世鐘，留給世人無限思索。如此結局足以彰顯馬致遠“一悲到底”的悲劇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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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王晶（1992-），女，河南滑縣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明清文學。

（責任編輯 馬志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