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湖畔行

京城散人

紛繁起伏的人生，真的不能缺失沉淀，就像眼前這入口酸澀、繼而回甘，漸漸余香滿口的紅酒，推動味蕾，去感知她的意境，凝聚意識，去見證她的個性……

春在深入、花在疊加，還沒有到畫檐蛛網惹飛絮的仲春，我已經開始惜春了。或許因此緣由，我總愛在人流稀少的景致中獨處一隅，細細雕刻時光，忘時、忘我，直到夜幕低垂、星月隱現。這真的不是效仿古人秉燭夜游，只是想把屬于自己的時段與空間盡攬懷中，任性享用。說來有趣，有時率意行游，陶醉于休憩地，竟然發現，這里雖然景色優美，卻與預想之處有偏差，甚至是南轅北轍。漫漫人生，莫非也如此？

那晚就是如此。本來想去平谷，感受桃花初綻、人流如涌之后那“夜深花淺笑，人退葉靜思”的冷清+冷艷。不料邊走邊想，東去改為西行，竟然來到京西稻香湖畔。這便也好，暫且放棄謫仙的“春夜宴桃李園”，來尋覓小杜的“綠稻香來野徑頻”。盡管北方的之春，“綠稻”還是一片憧憬。

夕照逐漸退去，天色陰沉起來，夾帶雨意的涼風，詮釋著易安居士“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的意境。好在一路暢通，愛車逍遙，徑直來到稻香湖公園門前。讓我稍感遺憾的是，公園已被夜色覆蓋。頓感釋然的是，湖畔最佳處、公園的重要組成部分——稻香湖景酒店大門敞亮、客流依然。

于是，我車頭一轉，迎著疏影搖曳，深入其中，尋一指定泊位。而后，以步當車、舒緩前行，把全身心交付“起來獨自繞階行”的意境，面對眼前游步道、霓虹燈，連同幾縷花香、徐徐水韻，創作靈感如泉如涌。

待走過拱形木橋、穿過幸福小鎮，頗具神秘感的瑪雅島便近在眼前。“登島”獨酌、舉杯邀月之念，自心底油然而生。

這處臨水之境，是距京城最近的湖島。通向島心的鐵索橋，在行進時微顫，由此便有飄飄飄欲仙感。環顧四周，我感知這是三面環水、一面向路的半島。繼而想起，墨西哥的尤卡坦，也是半島，恰是孕育、興起、發展瑪雅文明之地。走進偶見瑪雅人雕像、偶見神秘綠叢的小島，我憶起，海之外的那片棕櫚搖曳、椰樹成林，洋溢神秘色彩的旅游觀光地。

月色朦朧中看瑪雅島，自然生發詩情。觀色調、建筑形制連同撩人的風韻，頗有幾分“西風東漸”格式，特別是在夜霧攏紗之際，湖水拍岸的舒緩節奏與西面吹來的縷縷山風相擁相偎，更能反襯出島的浪漫與神秘。此刻，讓我想起意大利油畫家拉斐爾的佳作《批紗巾的少女》。我在想，把這座恍若油畫的小島比作春夜靜佇的少女，那湖畔的柳影，自然是她悠長的思緒。

島上的維蘭西餐廳，在黃昏后聚集的多為情侶。青春年華，享受纏綿檔期，真的用不著多少智商去支配。二人躲在一個不被人留意的角落，目光流盼、心語相撫，玫瑰色酒液在高腳杯內上下移動，時而，傳來悅耳回響，時而，顯現醉美漩渦。餐桌不遠處的墻上，斜掛小型劃艇槳，不知在昭示人生擊水的力度，還是在隱喻愛情浪花的節拍？

夜幕低垂，最宜獨酌。我很愛品著美酒，去追想遠去的歲月。數十年南北行旅，數十年采寫生涯，盡管筆耕時，常伴隨三更漁火五更雞，盡管路途中，總錯過二月杏花八月桂！

在第一片早霞升起時，我常以清茶為伴，在鍵盤敲擊聲中意氣風發，在書報的墨香中癡癡醉醉。紛繁起伏的人生，真的不能缺失沉淀，就像眼前這入口酸澀、繼而回甘，漸漸余香滿口的紅酒，推動味蕾，去感知她的意境，凝聚意識，去見證她的個性……

其實，紅酒不管是來自法國的波爾地區還是來自意大利的皮埃蒙特（PIENMONT），都是隨著沉重而不停頓的歷史回響、呼嘯與轟鳴交替的風雨聲，裹挾著人類演變緩緩涌來、走向精致。當年，醉臥沙場的將士高擎手中的葡萄美酒，里面融入與親人別離的淚水。康熙帝接過傳教士的葡萄酒，杯中飽含對新業態的憧憬……遙思大漠冷月、危崖猿啼、波光靚影、紛葉莊園……時光交替與流逝，難以掌控，世間酸楚與別情，誰能避免？惟有眼前這只意大利水晶杯，擁著年份佳、高手釀、窖藏經年，灌裝講究的紅酒，才能讀懂世間的百般無奈！

我發現，與瑪雅島西餐廳一橋之隔的書房亮起了臺燈，柔美色調的燈罩，讓雅室洋溢春的溫度。那光亮穿透花窗，映入兩座廳房之間的小橋流水里，致使精巧的荷花塘五彩斑斕，游魚歡悅浮沉。我猜想，那里定會有一位才女輕步而來、端莊而坐，在隱現的背景音樂縈繞下捧卷夜讀。彌散淡淡油墨香的書卷，與那清澈的眼眸互映共美。若以茶色為題、竹韻為琴，那透窗而入的春風，該是撩撥少女心事的節拍了！

一對年近古稀的夫婦走入西餐廳。似乎是古典文學專家。他們在兩杯咖啡前，以舒緩的語調，談論戰國“屈宋”的詩賦、西漢“兩司馬”的文體、竹林七賢的格調、初唐四杰的詩風。繼而，話題一轉，聊起女兒在“稻香湖景水晶屋”舉辦婚禮的氛圍……這時，彌散的焦香氣，究竟是來自曼特寧、摩卡、藍山或是卡布奇諾……其實都不重要，讓我感覺別有情趣的是，兩位風度翩翩的老年情侶，面對窗外瀟瀟春雨，面對島上縷縷花香，以夾敘夾議的形式，解讀古代詩文與現代時尚，豈能不讓我這個旁聽者暢然？

此刻，西餐廳已是紛繁消退、客流云散、夜色深沉。兩位老人相視一笑，相攜相挽，走出瑪雅島，在稻香湖西側的梧桐大道漫步。時而，在巨型易水硯展廳前駐足，指點著柔和燈光下的高端雕品，時而，在荷花塘畔，看小荷初露尖尖角……直到稱呼老人為教授的一位女士走近老者，請他們早些休息。直到兩位老人帶著爽朗笑聲消失在湖畔花叢……

我很想以記者采訪的名義，與暢想春夜之美的老人攀談。我猜想，他們會說，這座瑪雅島未必真有不解之謎，但情愛深處，確有難言心語。島外的幸福小鎮日常人來人往，但真正的幸福，源自本心。人生難以掌控的路途風云變幻，可以用寬容去感知世間冷暖。二人同心、牽手相擁、共傘而行，笑對難測的風霜雪雨，是很多人求之不得的體驗過程。

窗外池塘間，偶見鴨群鵝群。鴨群臥眠、獨鵝守夜。我的腳步剛剛臨近，責任感極強的鵝，精神抖擻、虎視眈眈。我不愿驚擾它們，更不愿讓春夜的皮膚，被不和諧音符劃傷。

我想，嬌嫩的春花，擺脫不了由明艷轉為凋零。時揚時落的飄絮，也會在屋檐下的燕巢黯然定格。隨著夜雨的彌漫，島前島后的燈火會略顯清冷。然而，花落后，青澀果實，讓枝葉更具張力，如夢飄絮，會留住春跡。清冷的燈光迎來黎明的燦霞。島前的幸福小鎮，又是人流如潮、歡聲笑語。

走出瑪雅島，離開稻香湖，我在回首凝望時，很想作一首長詩，彈奏感遇得來的心曲。待仲秋，稻香湖畔“稻花香里說豐年”之時，我會再來獨游，感受七八個星點，兩三點雨山。尋覓舊時茅舍、路轉溪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