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越
在漫長的時光旅程里,我看到王文英以無比虔誠之心,將中國古典文化的接力棒握在手里,試圖把那個溫文爾雅的朝代中的些許經典帶給我們。
初識王文英,是因一場“穿越”。
2016年6月,一篇《寫意的宋朝》赫然出現在第七屆冰心散文獎獲獎名單里,其作者竟是書畫家王文英。
不,說她是書畫家并不完全準確。她明明是中文系畢業的,寫作應該算老本行,只是在此之前,她的寫作才華被頗見功力的書法和一鳴驚人的繪畫所掩蓋了。
直到2015年,當一位好友把她的散文投到中國散文學會主辦的冰心散文獎評選辦公室的時候,她的文學才華再也藏不住了。
兩年之后,在一個寒風刺骨的冬日,我慕名來到王文英的工作室。
那是個難得的灑滿陽光的半地下室,偌大的空間里交織著醉人的書香、墨香和紙香。那里的所有陳設都是舊的,像是被時光洗滌過,目所能及之處都是歷史與回憶的顏色。
工作室的西側,那面貼滿毛氈的墻上,竟一幅大畫也沒有,而是掛著若干幅尚未完成的小畫,這簡直不像樂于創作弘幅巨制的當代畫家所為。
再回過頭看工作室的女主人,無論面容還是服飾都沒有過多修飾,卻頗顯中國韻味;雖然言談舉止沒有絲毫做作,卻無意間讓人感受到了文人情懷。
更讓人意想不到的是,這次長達3個小時的采訪竟讓我穿越回一千年前那個剛剛結束陳橋兵變的時代。在王文英的引領下,我們幸運地與李唐、劉松年、馬遠、夏圭和宋徽宗邂逅,與蘇東坡、黃庭堅、米芾、蔡襄對話,與歐陽修、柳三變、辛棄疾暢飲……在漫長的時光旅程里,我看到王文英以無比虔誠之心,將中國古典文化的接力棒握在手里,試圖把那個溫文爾雅的朝代中的些許經典帶給我們。
水墨青春
歷史不過是幾個瞬間。回顧人類文明的數千年歷史,其實也就是幾幀或清晰或模糊的影像。而在近現代的中國,無可回避的那一幀影像,就是那持續十年之久的動蕩歲月。王文英恰好是這段特殊歷史的見證者。
那的確是個失望之冬,而對于王文英來說,亦是希望之春。
王文英的童年時光是隨著當兵的父親工作地的變化,輾轉在京郊,基本是在鄉村學校度過的。
那個年代雖然物質匱乏,經濟發展滯后,但由于大量家庭成分不好的知識分子和下鄉知識青年進入了鄉村學校,那時的鄉村學校藏龍臥虎。從某種程度上講,王文英后來的生活就是受這樣一位老師影響。
那是一位才華橫溢的老師。“他特別喜歡文藝,學校的鼓樂隊、武術隊都是他創建的。他的蠅頭小楷也寫得特別漂亮,他的生活就像小楷似的,一絲不茍。”王文英從老師的身上看到了她所向往的一切美好,其中最吸引她的,就是老師一手漂亮的書法。
模仿從那時候開始。比起描紅模子,王文英更想寫成老師的那樣的字。她多希望每個字都能像老師寫得一樣漂亮啊!
只可惜,那個年代生活困苦,每個家庭孩子多,家務事自然不少,王文英有兄弟姐妹四個,她在家中排行老大,小小的年紀就要分擔家務事,屬于她的時間并不多,能夠自由讀書的時光就更有限了。雖然住在鄉村中的部隊大院,也一樣會時常停電。停電時,一家人只能就著一盞光柱昏黃的煤油燈,就是寫作業也只能將就著。
鄉村的學校一年中假期很多,除了慣常的寒暑假,秋收時有假,麥收時也有假。秋收麥收假,部隊的子弟也要隨著老師下鄉隨著村民去田里干活。別看是小學生,也會發把鐮刀去割麥子,領個筐去掰棒子,站在水田里插秧。雖然王文英的父親是個軍人,他們卻是地主家庭出身,在鄉村學校,要承受許多今天人無法想象的心理壓力。就連下地干農活,別人戴著遮陽的草帽,她都不敢戴,生怕別的同學會說她嬌氣。
那時候,王文英的母親上班很遠,只能趕部隊每天唯一的一班車,每天都起早貪黑。王文英是家中的老大,有永遠干不完的家務事,別的孩子吃完飯會結伴出去玩,她很少有這樣的機會。但只要一有了時間,王文英最喜歡的就是讀書、寫字、畫畫。有的時候,夜里父母睡下后,她就悄悄爬起來,把衣服罩在本來就不太亮的燈上,趴在床上讀書,有時天大亮了她都不知道。
王文英兒時最好的小伙伴是鄰居家的妹妹,她的媽媽為她請了一位美術老師,王文英羨慕極了。只要有空,她們就在一起畫畫,有時候畫插圖,有時候畫連環畫,有時候繡十字繡,不亦樂乎。
雖然從小生活在農村,公共資源匱乏。但王文英一直住在部隊大院里,守著一座不算大卻也足以讓人羨慕的圖書館。他的父親是總后一個汽車團的宣傳股股長,平時很喜歡讀書、寫字。受父親影響,王文英從小就喜歡讀書,她先把家里的書讀了個遍,之后又和小伙伴們換書讀。盡管她心里最先埋下的是一顆作家的種子,但她卻把更多的時間留給了書法。
為了學習書法,王文英在北京中國書畫研究社書畫學校報了名。每天晚上從通州(當時叫通縣)到位于西城的二龍路的書畫學校去上課,下課再回通州,那時的公共交通沒有現在這么發達,但她沒缺過一次課。
王文英的青春是與水墨相伴的。她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臨帖,冬練三九、夏練三伏,沒有一日休息。身在北京,冬季氣候還算舒適,但酷暑難耐。每年七八月份,當大家坐在電扇下納涼的時候,王文英卻生怕電扇把墨汁吹干,總是獨自跑到悶熱的小屋里臨帖,一臨就是幾個小時,卻不知道熱,只因“入境”了。
1983年王文英參加了首屆北京青年書法大賽,每個書體只有四個人獲獎,她是四個隸書獲獎者中的一個,被當時中國頗具影響力的“中國青年報”的星期刊大為宣傳,斬獲粉絲無數。
此后,她又參加了中國和日本舉辦的多次重量級書法展覽和比賽,并屢次獲獎。1985年,王文英加入了北京市書法家協會,幾年后又加入了中國書法家協會。
寫意山水
也許是骨子里的情懷,也許是書法給予的饋贈。當王文英跟隨筆墨在書海遨游的時候,她跟隨古人留下的足跡,重溫了中國歷史精彩的每一幕。在這場沒有終點的旅行里,她被中國古代文人情懷深深迷住了,不知何時,她的內心也住進了一片山林。
王文英就是為藝術而生的。雖然直到不惑之年她才進入國家畫院進修中國畫藝術,但她筆下的山水卻將其多年來積淀的深厚功底展現得淋漓盡致。在她的作品中,那一山一水,一人一屋都不是從故紙堆中走出來的,那些意象雖有宋畫之神韻,卻傳達著今人之思考。她的作品都不是單獨的存在,而是被一個又一個哲思串聯,形成了“逍遙游”“家山夢憶”“時光里的詩”“生命的季節”等諸多系列作品。
“‘逍遙游系列作品所表現的是我的一個夢想:逍遙天地間,任云卷云舒。”王文英把她對于生命、生活以及夢想的所有感悟都寄托于筆墨之上,“在現實生活里,林泉之想就像遙遠的傳說,所以心中有山水,便是居林下,就像是前賢陶淵明所說的:心遠地自偏。”
王文英的“逍遙游”系列作品,的確是詩一樣的存在。她用淡雅細膩的筆墨為我們創造了一個可游、可居、可賞、可看的世外桃源。無論是茂林修竹、清泉流水,還是山巒松風、茅屋竹舍,抑或江風海霧、古道夕陽,都勾起了人們遁世的理想,讓我們的內心無比寧靜。
相比之下,“家山夢憶”系列作品則把時間拉回現代,她一改宋畫之風,將張大千的潑墨和黃賓虹的積墨信手拈來,濃墨重彩地描繪出了她幼年時期朦朧記憶里的家鄉。那郁郁蔥蔥的深山如同逝去的歲月一般遙遠,如夢如幻,可望而不可即。
“我想,我的‘家山夢憶,‘逍遙游,可能在一些人眼里會被看作‘小情調、‘小心思。我想,即使它是‘小情調、‘小心思,在溫暖我,給我帶來寧靜和溫馨的同時,帶給欣賞者的,是一樣的愉悅、清新,一樣的安寧,還有從容。尤其在當下,它可以讓那些被互聯網裹挾,被浮躁喧囂圍困的人,感受到安寧、安靜與從容。”在古與今、夢幻與現實中無數次折返后,王文英才得以把她的理想與情懷付諸于筆墨,以此慰藉世俗社會里無數焦慮而迷茫的靈魂。
近年來,在游歷祖國大好河山之時,王文英也時常走訪各地古鎮,渴望在那貯藏著厚重歷史的空間里汲取一絲靈感。古老的屋舍、青石板鋪就的小巷就這樣成為她眼中的風景,然后慢慢向她的記憶深處延伸,與記憶中的某個畫面不謀而合,于是,“時光里的詩”誕生了!
這一系列創作,一發而不可收拾。淡淡的藍紫色散發著時光的味道,每一幅畫都像是你記憶中的風景——嘎吱作響的木門,捆綁整齊的木柴,大小不一的瓦罐,以及巷子里正在回家的人……畫里的一切仿佛都像是在敘寫著逝去的年華。
這些作品一經問世,就立刻被藏家盯上了。但王文英說什么也不肯賣,“這組畫不僅僅是畫,它們更是一種回憶,一種情緒,一種文化寄予。”
“這些系列作品,你還畫嗎?”藏家懷著特別的期許問道。
“我會永遠畫下去。只要愛還在,我就不會停下來。至于還會不會有其他的什么系列,我沒有辦法確定,不知道未來的某一天,什么事、什么人、什么風景還會讓我心動。人的思維是一條河,我永遠不知道這條河明天會流到哪兒去。”王文英說。
就在一個月前,王文英又去湖南通道侗寨采風寫生,又讓她有了許多新收獲,她創作了一批新作品,“讓時光的色彩更濃一些”,以滿足藏家的期待,更滿足她自己內心的需要。
文人之思
我國先賢有云:“中國畫以詩為魂,以書為骨,以哲為思。”
如果按照這句話逆向思考,它也是畫家與畫匠之間的一座難以逾越的高山。正如中國現代書畫家、美術教育家李苦禪先生所言,“我中華文化是一個大的整體。僅畫畫是小道,因為比畫高一層的是書法藝術,比書法藝術高的有中國古典文學詩詞歌賦曲等,再高一層的是音樂,古代有無弦之琴、無聲之樂,乃哲理音樂。最高一層是老、莊、禪、易、儒中的哲理。反之,如果以繪畫之上的諸文化修養來統領繪畫,則畫就高了。沒有這些修養的畫,其文化底蘊就薄,薄如宣紙,薄如鈔票。”
由此可見,藝術家遠不是憑借“天賦”二字就可登峰造極的。若真以李苦禪先生所言為評判標準,縱觀當代書畫藝人,真正可稱之為“家”的,又有幾人呢?難怪王文英在藝海中苦苦求索了數十年,卻依然如蓬頭稚子般孜孜以求。
都說時間對于每一個生命個體都是平等的,不會多走一秒,也不會停滯一秒。而王文英卻不以為然。對她來說,時間過得太快,還沒等臨完一本薄薄的字帖,30多個春秋就過去了。
這不禁讓她想起7年之前,應出版社之邀,王文英憑借數十年來對書法的研究與思考,撰寫出了《五分鐘讀懂一幅書法作品》,當時頗為暢銷。然而7年之后,她再也不愿提起那本昔日的“得意”之作。
“我現在特別想把那些書全部收回來銷毀。”王文英一改溫柔的神色,鄭言道,“我覺得我唐突了古人。在沒有足夠深入地研究體會古人的作品之前,就憑借自己對書法的粗淺認識去圖解它,是對古人的不敬,更是對中國經典文化的不敬。”“包括我臨習了多年的唐代孫過庭的《書譜》,它既是一本草書名帖,又是一部著名的書法理論著作。當時的我就像站在看臺上看球賽的人,冷靜客觀地評說,但終究像隔岸觀火,雖然這些評說現在依然站得住腳,但是現在的我不會這樣沒有溫度地評說它,因為長期深入的臨習,已讓我能像作者一樣去感受每一個筆畫,每一個字,每一段話,它們都是有生命的,是會自己訴說的。這幾年,在持續不斷的臨習中,孫過庭用筆結體的妙處讓我大受裨益。對于偉大的作者和作品,那些看似的不經意或許正是它的妙處,我應該把這些妙處傳達給讀者才對啊!”
敢于否定自己,尤其在媒體面前否定自己,是需要足夠的勇氣的。這份勇氣,正來自于對文化的敬慕之心,這不由讓人心生敬佩。這種文化的反思,亦讓我們看到了王文英成長、成熟的軌跡。當我們循跡把往事回顧之時,會清晰地看到她是如何從一個苦學技藝的孩童漸漸長大,在告別稚嫩走向成熟的路上,她忽然意識到,技巧成了束縛自己的枷鎖,于是她又試圖擺脫技巧,甚至想擺脫書法家、畫家,抑或作家的某個獨立身份。
“在我們這個時代,一個個體是什么身份對于這個社會來說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樣把幾十年,甚至上百年以前的東西接到你的手里,再完好無損地傳承下去。”懷著對文化的無比虔誠,王文英在這個經濟、文化空前繁榮的時代里,反而覺得藝術市場的好壞與自己無關了,因為她早已被一個稱之為“使命”的東西綁架。
近年來,隨著對中國傳統文化研究的廣度和深度的不斷擴展,王文英覺得自己背負的使命越來越重,她對自己的作品也越來越苛刻。曾有記者問王文英,最得意的作品是什么?王文英說,沒有。昨天寫的,今天可能覺得不好了。記者追問其原因,王文英說,她永遠在路上。正應了古希臘赫拉克利特那句話,“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只因“一切皆流,無物常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