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譽煒
清明時節踏青掃墓,正是生命延續的象征,是人類源遠流長的感情之河奔騰的腳步。在這腳步聲中,我分明看到了,祖先那一張張飽經風霜的臉和后來者那生生不息跳動的脈搏……
記得1996年清明節前兩天,上小學的女兒和她的同學們,在班主任老師的帶領下去香山腳下的萬安公墓,祭奠中國革命先驅李大釗先生。為了這個活動,女兒已經興奮了一個星期。時時誦讀老師寫的那首祭詩,嗓子都喊得啞了,專門讓媽媽從商店買來皺紋紙,自己精心制作了一朵小白花兒,提早一天就別在了校服的前胸上。從公墓回來,下午和晚上,她不顧路途勞累,一直趴在桌上寫老師布置的作文:《為李大釗烈士掃墓》。女兒在描述掃墓經過時寫道:“烈士墓前,是一座漢白玉的雕像,李大釗烈士是那樣高大、英武,深邃的眼神注視著前方,像是還在為中華民族的安危操勞。為了中國革命的勝利,為了我們能過上和平幸福的生活,烈士寧死不屈,獻出了自己的一切。我們永遠懷念他!”看著女兒的舉動,我也深深地沉浸在清明的思念之中。
小時候,從不把清明當作二十四節氣之一來看待,而是當作農家的一個節日來過。只不過這個節日帶給我們的不是喜慶,而是悲痛。這一天,上了歲數的女人們提著上供的糕點、果實,到娘家墳上燒紙、祈禱,男人們領著兒子去給祖墳添土、除草。那些離得遠、不能前去供香的,就在村前的岔道上,跪著燒上幾卷紙錢,邊燒邊念叨著:“老人家用錢吧!老人家用錢吧!”
母親雖不識字,但是清明節記得很清楚,她把清明叫“寒食”。每到清明臨近,都要買來一些黃黃的紙,用鐵錢鍥子鑿成一張張的紙錢。用白面和紅棗蒸成糕、壽桃,熟了以后都點上紅點點。母親從小命苦,三歲喪母,十歲喪父,她是跟自己一個叔叔長大的。清明這天,她把深藏在心底的哀思全都寄托在這悼念活動之中了。母親步行十多里地去給外祖父上墳,都是一個人去,一個人歸,一去就是大半天。記得有一次,我非鬧著要和她一起去。到了墳上,母親點燃了紙,跪在騰飛的火苗前哭了很長時間。我勸她也勸不住,后來還是來上墳的鄉親攙扶起她,母親才和我慢慢地走回家去。聽四弟說,母親到省城的前幾年,每年的清明節,她都坐火車專程回老家上墳。這幾年上了年歲,腿腳不便了,每到節日,都催四弟給舅舅寫信,讓他代母親上墳祭祖。在家時,每年清明節,我都要到奶奶墳上去看看。我是奶奶看大的。奶奶有點文化,識得一些字。到現在還隱約記得她坐在門礅上,看我們玩耍,教我們歌謠的情景。奶奶一生信佛行善,經常與同院的老人們一起誦經念佛。一條樹上吊著的毛毛蟲,就能把她老人家嚇得喊叫起來。奶奶過日子極細,父親從縣城回家,給她買回梨、蘋果什么的,她總也舍不得吃,擺到桌子上的瓷盤里聞味兒。我們什么時候走進她的屋子里,都能聞到誘人的水果香味。在野菜、米糠充饑的日子里,奶奶常說,什么時候能吃上一頓焦黃的棒子餅子就好了。奶奶死得挺突然。八十二歲那年,她小解時一起身,突然吐了幾口血,等大人們把她攙進屋里放在炕上,人已經沒氣了。奶奶離開人世時,我才十多歲,現在能記起的也就是上面這么多的印象??善婀值氖牵@么多年,在我的睡夢里,經常出現奶奶的影子。夢中的奶奶時而笑了,時而哭了,時而來了,時而走了,時而好了,時而病了。由此我相信,人真是一種緣分。生命之初,進入腦海的事物,是最不容易忘記的;結下的感情,也是最不容易泯滅的。
當兵后,最難忘的清明節,是那年在云南前線。那天,我們偵察大隊組織官兵去麻栗坡烈士陵園祭奠烈士。我從沒有見過那么大的墓地。墓地倚山而建,在高聳入云的紀念碑下,一排排的墓碑像排列整齊的隊伍,前看不到頭,后看不到尾。墓碑上統一鑲嵌著烈士的照片,記載著烈士的生平。我一個個看著墓碑上的名字,他們中少數與我同齡,或比我大幾歲,多數是比我入伍晚,比我歲數小很多的小弟弟,犧牲時都是十八九歲、二十歲,金色的年華。在墓地的空地上,懸掛著一塊長長的白布,上面用毛筆書寫著一位烈士妻子的留言,那是一首祭奠詩:《吻你,我不驚醒你》。讀詩的人群中,有軍人、有學生,還有不少是遠道趕來的烈士親屬。許多年輕的士兵和學生含著淚抄著用血和淚寫成的詩句:
吻你,我不驚醒你,
墓前,我默默地注視著你。
我知道墓碑只是你生命的縮影,
那崢嶸的松柏才是你靈魂的火炬。
吻你,我不驚醒你,
墓前,我輕輕地呼喚著你。
我知道你的夢想還沒有實現,
那老山的紅土卻使它更加美麗。
……
我在一個刻著“張夕龍,河北定州人,1964年2月生,1983年11月入伍,1984年5月犧牲”的墓碑前停住了。河北是我的故鄉,定州是我當兵的起點,在那里我度過了新兵階段和基層生活。張夕龍,我當兵時,他也許還是哪所小學的學生,在校外活動中,也許我們還見過面吧!我默默地點燃一支煙,放在烈士墓前,手托軍帽,向這位比我小十多歲的小弟弟獻上我的敬意。令我至今不能忘懷的還有,那一天,在緊貼山脊的一座墓碑旁,一位遠道而來的母親俯在墓前的土地上痛哭失聲。長滿綠草的烈士墓上,罩著這位母親的黑呢子大衣,墓碑前擺放著紅棗、白酒、糕點。她是擔心地下長眠的兒子凍著、餓著吧!微風吹動著她散亂的、夾雜著銀絲的頭發,身旁放著一個長途旅行的提包,提包的一端拴著茶缸,一聲聲的嚎啕,令人心碎。那場面震撼心靈,讓人終生難忘。
清明節是清澈明朗的日子。古書《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中說:“三月節,物至此時,皆以潔齊而清明矣?!钡搅诉@個節氣,我國大部分地區氣候變暖,草木茂盛,改變了冬季寒冷枯黃的景象。從唐代詩人的“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到江南農諺“清明谷雨兩相連,浸種耕田莫遲延”,真欽佩祖先的智慧和情感。人是萬物之靈,人生也如同這草木,榮枯是規律,輪轉為常理。清明時節踏青掃墓,正是生命延續的象征,是人類源遠流長的感情之河奔騰的腳步。在這腳步聲中,我分明看到了,祖先那一張張飽經風霜的臉和后來者那生生不息跳動的脈搏……
(作者系原北京軍區政治部副主任、北京軍區善后辦公室副政委、少將,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