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勝紅 劉常青
摘 要 近代以來,中西文化碰撞沖突,中醫與西醫之辯尤為突出。作為最早一批走向世界的先進中國知識分子,晚清駐外使節通過對西方醫學的實地考察和親身體會,向國人介紹了西醫的最新成果和診療優勢,對西醫表現出較為開放的態度。同時,固有的文化觀念促使他們對西醫的認知大多停留在表層階段,對未能理解的西醫知識常有批判之意。這種情況反映出,近代中國文化沖突之際,知識分子在文化選擇上的迷惘和困惑。
關鍵詞 中醫 西醫 駐外使節 文化沖突
中圖分類號:K825.89文獻標識碼:A
西方醫學與中國的交流,最早可以追溯到漢唐時代,但一直到宋元時期,西方醫學由于自身的不發達,也由于傳入中國的知識較為零散,因此對中國的影響不大。直到19世紀中葉,由于細胞學說、能量守恒定律、進化論的陸續發現并開始影響到醫學,細胞病理學、免疫學、藥理學逐步有了發展,近代醫學體系逐步成型,西醫才開始在與中醫的競爭中有所優勢。單純從臨床治療進行比較,這一時期的西醫除了外科系統外,藥物治療的手段并不比中醫突出。不過,西方近代醫學知識和治療手段的傳入,使得晚清時期的中國人在治療疾病方面多了一種選擇。隨著對西醫了解的深入,越來越多的人開始采用西醫治療疾病。但是傳統醫學發展到晚清依舊還有其旺盛的生命力和現實的價值,因此更多中國人包括對西醫西藥有一定了解的人,在中醫和西醫的選擇還是更加傾向于前者。這種分立的情況在駐外使節的身上也表現了出來。
1肯定西醫,但偏重中醫
駐德公使李鳳苞在其《使德日記》光緒四年十月二十二日日記中記錄到:“近日感受潮濕,癬疥煩熱,夜不成寐。商之西醫,則云治不寐有多術,一以‘摩飛耶水用水管注入肩臂之皮中,少選即寐,其水大約每次用干者六分厘之一以化水。一以‘克路爾海生,則更毒,而能立時昏臥;最烈者‘克路爾房略,嗅之則昏聵如死,臠割不覺,半日方蘇,體弱者往往不醒,醫生用此施剖割者也。予皆不敢用?!贝藙t日記對集中安眠、麻醉藥物進行了介紹,但可以看出,李鳳苞對于西藥雖有一定了解,但卻并不能完全接受。
駐美公使崔國因在一使館隨員生病后服用西藥并未起效,而服用崔國因寄去的中藥病愈后,頗有感觸地說道:“泰西醫家多霸道,以治外科諸證尚可,若內傷諸病,斷不能也。潘承烈系濕滯,而洋醫令其日服牛乳、牛肉、雞汁,其用藥一味蠻補,至于胸膈脹滿,舌胎厚分許,其色如醬,而尚不知消導。非因診視,命不保矣。洋醫漸行于中國,信者崇之,而好高者辟之,均失平也。外科刲割之法,一定不易之證,外洋既得師傳,又已經驗,中醫所不及也。若六氣交感,內傷紛紜錯雜之病,其間表里虛實,洋醫實不能辨,無法奏功。此則為持平之論耳。”
顯然李鳳苞和崔國因對西方近代醫學的治療水平雖有所肯定,但是在中西醫的比較問題上,更傾向于中醫。
2中醫西醫互有得失,并重會通
與李鳳苞和崔國因不同,首任駐英法公使郭嵩燾及后任薛福成對西醫則表現出較為充分的信任。
郭嵩燾在光緒三年五月初十日參加了羅亞爾科里叱阿甫非西升斯(Royal College of Physicians,英國皇家醫學院)茶會,觀看到各種醫療器械和手術工具,并且親自通過顯微鏡觀察了膿血蟲的生存狀況。對此,他感嘆西醫在醫學理論方面“體察入微而探討入神,直窮于思議矣”。不久,他在參觀倫敦一家醫院時,對其內部設施設備和組織結構予以了介紹,見證了醫院的一場人體解剖實習課,并了解到醫院為紀念一些著名的醫生而塑立其像的事實,認為“西洋相習為奇巧,其風尚有由來矣”。他還記錄了英國19世紀著名外科醫生李斯特(J. Lister)的手術消毒法:“有愛敦百里人名立斯得者,醫學尤精。西人破骨之法,不敢擅開膝骨,以恐風入其中,于法不得施治。立斯得云:‘風入不為患也,所患太空中塵埃野馬,皆生質也,入膝骨中相為生育,故無治法。立斯得能煉藥為水,以洗太空中塵埃,就所坐處洗蕩尺許之地,可以容足,破骨施治,一無妨礙。其法輒驗,一時頗宗信之?!庇葹橹档靡惶岬氖?,郭嵩燾回鄉時其子生病,他在湖南省城長沙延請西醫治療,并購得四種西醫書籍帶回家中?;丶液?,在其管家生病期間因中西醫的治療效果差異,他感嘆中醫“不如洋藥專用外解之為弊少也”。
相較于郭嵩燾,薛福成對西醫考察記錄較少而描述議論較多。他首先比較了中西醫理,認為二者不同但互有得失,“西醫所長在實事求是”。他舉例說道:“凡人之臟腑筋絡骨節,皆考驗極微,相互授受。又有顯微鏡以窺人所難見之物。或竟飲人以悶藥,用到剜人之腹,視其臟腑之穢濁,為之洗刷,然后依舊安置,再用線縫其腹,敷以藥水,彌月即平復如常。如人腿腳得不可治之癥或傾跌損折,則為截去一腳而以木腳補之,驟視與常人無異?!似浼纪ㄔ旎m古之扁鵲、華佗,無以勝之?!毖Ω3深H感興趣的是心腦功能的問題。中國傳統醫學認為心主靈明,思慮記憶皆在于心,而近代醫學則認為,心是向周身提供血液和營養的器官,思慮記憶皆在于腦。對于中西醫不同的觀點,薛福成一開始也感到困惑,難于取舍,“然人雖終日思慮記憶,其妙用究竟在腦與否、在心與否,人亦不能自知也。余既不能實指腦之能思慮記憶以證西說之確,亦不能實指心之能思慮記憶以辯西說之誣,只有暫置不論而已”,后來通過閱讀西方醫學書籍,“復考究其書”,更多地了解了人體解剖學知識以后,基本上接受了西醫的觀點。對于這一觀念,郭嵩燾并未像薛福成一樣接受了西醫的理論。他在歸國途中記錄了法國醫生刪布洛談到的心腦功能醫理:“以心思志慮皆出于腦,而心為血道總匯,吸血而輸之腦以助其運用,如機輪之有氣爐?!斆髦腔?,一主于腦。何以言之?凡人有所思,心神全注于腦,以腦為思慮所從出也。與人接談,必面向之;聞聲則回顧;皆腦氣之用?!眲h布洛還向郭嵩燾具體解釋了心腦各自運轉的不同效能,但是郭嵩燾并未認同他的觀點,而是堅持認為“腦主藏,故記性在腦;心主運,故神明在心”,因此“凡喜怒哀樂之發,而心輒為之動;動者心也,非腦也,此其顯證也”。
3絕對的西醫優勢論者——曾紀澤
與郭、薛二位相比,駐英法俄國公使曾紀澤向來為學者認為是絕對的西醫優勢論者。在曾紀澤的日記中記錄了同治九年(1870)他曾在北京“為母親配洋藥”,可見他對西醫西藥早有接觸并相當了解,而其母之病最終是由西醫馬清臣數次過往曾家看好的①。不過,對其醫學觀念影響最為深刻的當屬英國醫生德貞②。“德君專精醫術,求診者接踵于門,刀圭所投,噓枯起廢”是曾紀澤對德貞精湛醫術的描寫,“以正中華醫術之失,而補其所未備”則是曾紀澤讀德貞所著《西醫舉隅》所作的評價。
出使期間的7年歐陸生活,曾紀澤每年都會帶著孩子去英國種痘局按時接種牛痘。曾紀澤記錄了他剛到巴黎不久與一位西醫的談話:“德子固之友也。其人不能華語,而好譯中國書籍,講求呼吸圖內之術,即以治人疾病,為西人新開一種法門,與談良久。中華服氣煉形,養生卻病之書,汗牛馬而充棟梁,殊少驗者,余生平不喜視之,以為鄰于荒誕不經,不意西人乃有篤信之者。渠輩好為細眇深玄之思,或又將生出無數途徑,則亦化臭腐為神奇之一端也。”
4結語
中國傳統醫學對治療疾病的思想就自然而然地體現出“上工治未病”③,“病已成而后藥之,譬如渴而穿井,斗而鑄錐,不亦晚乎”④的境界。深受中國傳統文化影響的駐外使節,在醫學觀念上非常重視整體論,這是中國的倫理道德思想在醫學上的反應。而西方醫學的治病治療方法多采用針對性較強的手段,即薛福成所謂“得于實處者多,得于虛處者少”。如頭痛之病,西方近代醫學將之分類為感染性疾病頭痛和非感染性疾病頭痛,兩類之下另有更細分類,西醫針對各種病因探求相應的治療,有時需要外科手術的介入,這與中國傳統醫學通過整體治療的理念是不同的。駐外使節對于西方近代醫學的考察正是集中在中西醫的對比之上。
由于中醫在中國幾千年文明發展過程中具有重要的地位,直至今日仍在某些領域具有西方近代醫學不可取代的作用,因而中國的傳統士人不能也不可能拋棄中醫,但是在經過對西醫的認真考察和親身體驗之后,一些駐外使節對西方近代醫學表達了認同之感,甚或有某些夸大會夸大西醫的神奇療法的事例,比如薛福成在談到西醫的眼疾治療時說“若兩眼有疾,則以筒取出眼中,洗去其翳,但勿損其牽連之絲,徐徐裝入,眼疾自愈”。另一方面,由于傳統醫學觀念的影響和西醫某些自身的缺陷,還有一部分駐外使節并不認同西醫,對西醫某些與傳統倫理道德觀念不符合的現象進行了批評,這種情況直到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才得到某種程度的糾正。
注釋
① 馬清臣即馬格里(S.H. Macartney,1833-1906),英國愛丁堡大學醫科畢業,曾協助曾國藩興辦金陵機器局,后任郭嵩燾、曾紀澤駐英使館翻譯。
② 德貞(J.H.Dudgeon,1837-1901),英國蘇格蘭格拉斯哥人,1862年獲英國格拉斯哥大學外科學碩士,1863年受倫敦會派遣來華行醫傳教,后任京師同文館教習,翻譯了哈維(W.Harvey)《心血運動論》。
③ 《黃帝內經·靈樞·逆順》。
④ 《黃帝內經·素問·集注》。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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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郭嵩燾.倫敦與巴黎日記[M].長沙:岳麓書社,1984:233+254-256+619? +918+1012.
[4] 郭嵩燾.郭嵩燾日記(第四卷)[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3.
[5] 薛福成.出使英法義比四國日記[M].長沙:岳麓書社,1985:161+493-494+552.
[6] 曾紀澤.曾紀澤日記[M].長沙:岳麓書社,1998:17+238+265+4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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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曾紀澤.曾紀澤遺集[M].長沙:岳麓書社,1983:158.
[9] 曾紀澤.出使英法俄國日記[M].長沙:岳麓書社,1985:1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