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修的晚年危機

張謐

在心理學上有個詞是“中年危機”，大致說法就是男性在此階段感受到老化的威脅，此時他們已離開工作崗位，退休在家，由緊張忙碌突然變得無事可做，活動范圍減小，社會地位下降，使他們感到若有所失、內心空虛。當然歐陽修并不是這種“中年危機”，本文借這個現代詞匯戲稱為“晚年危機”。

觀歐陽修熙寧元年所作十多首詩歌①，除去為他人所寫的前兩首即《寄許道人》和《扶溝知縣周職方錄示白鶴宮蘇才翁子美贈黃道士詩并盛作三絕見索拙句輒為四韻奉酬》外，其余十首（《曉發齊州道中》算作兩首）基本為思隱和自傷之作，其間或有片刻積極歡樂描寫，但總的基調是為衰也。由此可見一代文豪歐陽修也是避免不了生老病死的威脅，以及在面對這些威脅時不可控制的低沉與隱憂。

晚年危機之一是病痛。對于自己的病痛，歐陽修是不吝于重復書寫的。這些書寫在他晚年的相關書簡詩詞中均有表現。而熙寧元年時，歐陽修提及到病痛的詩歌占了一半之多。具體有：

“誰得平時為郡樂，自憐痟渴馬文園。”——《曉發齊州道中其一》

“髀肉已消嗟病骨，凍醪猶可慰愁顏。”——《表海亭》

“老去每驚新歲換，病多能使壯心摧。”——《殘臘》

“跨鞍驚髀骨，數帶減腰圍。”——《歲暮書事》

“少年相與探花間，老病惟愁節物催。”——《聞沂州盧侍郎致仕有感》

在這些詩歌中對于病痛，歐陽修的態度是“自憐”、“嗟”、“摧”、“驚”等。這些態度是很多人到了晚年時都會有的。事實上歐陽修的病痛是長達二十多年的。早在慶歷八年時他便患上了眼疾，此病一直未能痊愈，愈到后面各種疾病隨之纏來，如臂痛、足疾、腰疾、腹疾、風眩、喘疾、牙痛等病。從熙寧元年這些詩中可知他還有渴疾，同時大腿骨也不大舒朗，凡此種種，實令人感懷。歐陽修如此不厭其煩地絮叨著，可見病痛對他的折磨。

晚年危機之二是無聊。此無聊不是現代漢語意義上的無聊，是對于生活、生命本身的一種體認。年輕的時候對于一切事物都充滿著興趣，有精力和熱情去追求，而到了年老歷經了浮浮沉沉，最后更多的便是虛無之感了。同樣，熙寧元年這些詩歌亦有表達，具體有：

“國恩未報身先老，客思無憀歲已昏。”——《曉發齊州道中其一》

“向老光陰雙轉轂，此身天地一飄蓬。”——《球場看山》

“蹉跎歸計荒三徑，牢落生涯泥一杯。”——《聞沂州盧侍郎致仕有感》

歐陽修在寫病痛時也是帶有這樣的感情的，這里不重復舉例了。這種人生的巨大孤獨感在老年的時候尤為突出。出于“衰”病歐陽修不得不面對生命之百無聊賴與了無生趣。在這種情形之下寫出“衰語”實乃人之常情，而歐陽修也并不是一味地衰弱，他仍努力關懷著周圍，努力去看眼前之景。不然他何以能在肅殺的嚴冬寫出青州的風物呢？

在生理與心理的雙重危機之下歐陽修的思潁之心越發迫切了，這在熙寧元年這些詩歌之中尤為突出。熙寧元年的思潁，具體有：

“惟應思潁夢，先過穆陵關。”——《曉發齊州道中其二》

“潁田二頃春蕪沒，安得柴車自駕還。”——《表海亭》

“軒冕從來為外物，山川信美獨思歸。”——《歲晚書事》

“自憐思潁意，無意旅人愁。”——《謁廟馬上有感》

“卻羨常夫子，終年獨掩扉。”——《歲暮書事》

在表達歸潁州的意圖上，歐陽修很直白，甚至于很執著。穎州是一種表層的言說，在表面上思穎、思隱、思閑居、思歸田的“穎州”情結中，結合前面兩點和他的人生經歷來看，歐陽修實際表述了其不知所歸的困窘、不得不隱藏的畏禍避難心態、在閑居中仍然意欲有補于國事的理想，以及在生理不逮、現實情勢的不許可之下的黯然退守。換言之，歐陽修的“穎州”言說最終凸顯的是他道難兩全的沉痛、掙扎與困境。

通過這些衰弱的詩歌，我們能從中看到歐陽修感性的一面。這種感性是非常獨特又近乎常理的感性。它是一個感性哲者面對人生困境之時的惶然與脆弱，它撥開了歐陽修人生事業上的各種光環，歸于平凡。

這樣的歐陽修離我們很近。

注釋：

①文中所選詩歌均摘自洪本健《歐陽修詩文集校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

（作者單位：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