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奇霞
摘要:李清照有九首詞寫到雪,分布在早、中、晚各個時期,有直寫雪的,也有用雪指代其他事物的。根據中國古代文學理論體系,雪作為李清照坎坷人生的物化表現,寄托了詞人的情志,對詞的創作也有不同作用。本文從帶有雪意象的易安詞著手分析,以期從雪意象中更深解讀各階段的詞風特點。
關鍵詞:李清照;雪;意象;情感;詞風變化
李清照是南北宋之交時期的婉約詞派代表,有“千古第一才女”的美稱。她獨創的“易安體”有著極高的藝術價值。她的一生跌宕起伏,其詞的風格意蘊也隨著她的經歷發生著變化,“一切景語皆情語”,人生際遇的變化會反映在詞風的變化上,詞風的變化會反映在使用意象的變化上。
一、意象說與感物說
意象是現代文學批評體系的重要構成,也是一個頗為含糊的術語。盡管關于這一概念文學理論家尚有分歧,但普遍接受的觀點是:意象是文學作品中出現的客觀世界的具體形象,但又不是一般的客觀事物,是客觀事物在人的意識中的再現,是以往感性或知覺經驗在意識中的再造和回憶。《易·系辭上》提出:“言不盡意,立象以盡意。”語言的表達是有限的,思想和意蘊是可以借助一定的形象表達,其所傳遞的意義,通過一定的形象思維,可以比語言所能表達的更豐富、更深邃,此時的物象被賦予了更廣博的意義,也就是“意象”。《文心雕龍·神思》中指出“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意溢于海”、“神用象通,情變所孕”,想要化繁為簡,使普通的物象變成意象,需要“感物”。“感物說”最早可以追溯到《禮記·樂記》:“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創作主體感受到外物的變化而有了心靈的波動,從而形成了音樂。陸機在《文賦》中曾說:“遵四時以嘆世,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四時之景引發了情思。《文心雕龍·物色》又再次發展為詩人不僅是由于客觀事物的感召而引發了內心的情感,同時又是帶著情感去觀察事物的。《文心雕龍·明詩》也談到詩詞這類文體“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鐘嶸在《詩品序》再次豐富“感物”的內涵,“氣之動物,物之感人”,人生形形色色的遭際、社會生活中的悲歡離合都能夠觸發創作,“嘉會寄詩以親,離群托詩以怨”。那么,“雪”作為一種物象,伴隨著李清照不同時期的際遇,在不同的心境下,就會被知覺成不同的意義,被賦予不同的情感,也會對詞的意境、風格產生不一樣的效果。
二、易安詞中的雪意象的特點與作用
在閱讀易安詞中,人們更多關注其中的花草意象。李清照常借助花草來詠懷,如《漁家傲·雪里已知春信至》就是以梅自況。這大概與其個性氣質相關。但通過上文的意象理論,易安詞的其他意象的選擇必然也飽含作者的深情。在《李清照集箋注》中,除去存疑的篇目,有九首詞提到了“雪”這一意象,結合作者生平,在不同的語境、不同的時期下,“雪”也有了不同的特點,營造了不同的意境。
李清照出生于書香門第,其父李格非官至禮部員外郎,藏書甚豐,著作甚多,以著述受知于蘇軾,其生母系出名門,是秦檜夫人的表姐。李清照在良好的家庭環境熏陶下打下了良好的文學基礎。這時期的帶有“雪”意象的作品有《漁家傲·雪里已知春信至》,首句“雪里已知春信至”就提到了雪。此詞詠臘梅,作于李清照出嫁前夕,她與她的丈夫天作良緣,這時詞風明麗輕快又空靈優美。梅開于冬春之交,最能驚醒人們的時間意識,使人們萌生新的希望。所以被認為是報春之花。因為梅花斗雪迎寒而開,詩人詠梅又總以冰雪作為空間背景。冰雪作為一種自然現象,因其色白、晶瑩剔透,常被作為美好高潔的象征,被用來比喻心志的忠貞、品格的高尚。如詩句“余輝尚可借,回照讀書人”(《望終南山春雪》)等。這里的雪是醞釀梅花的土壤,應同梅一樣的高雅脫俗。帶來的“春信”,不僅是春天的消息、梅花的初生,還是作者對春的期待,期待萬物復蘇,期待春日里的婚約。這里的雪高潔、富有生機,又深沉、含蓄,同梅花相映成趣,景中寄意,意中有景,表達作者性情的純潔。“雪”、“月”、“玲瓏”等晶瑩明亮的意象,又能在我們眼前鋪陳出一個亦真亦幻、返虛入渾的空靈境界。大觀元年,李清照時年二十四歲,九月有多麗詞詠白菊,以細膩的筆觸描寫風雨摧菊花的感受,來比喻政治風波對趙家的打擊。詞的下闕首句“漸秋闌、雪清玉瘦”,“雪”和“玉”并舉,都給人瑩透溫潤的感受。“雪清”更是說明雪多么清透純潔。此處以清雪和瘦玉去形容白菊的冰清玉潔,使白菊顯得楚楚動人,更添幾分對白菊命運的同情。整首詞無論是用詞還是用典都是非常優美的,借助高潔的意象表達自己輕視鄙俗,不甘隨俗浮沉的志趣。雖然兩首詞雪的特點大致相同,但第二首更強調其清白純凈,前一首更富有生機。同時,隨著年齡的增長和黨禍的經歷,她的作品也少了幾分率性,多了幾分成熟。
大觀元年,受黨禍影響,李清照與趙明誠離京屏居青州,《木蘭花令·沉水香消人悄悄》就是這期間所作。詞中有句“春生南浦水微波,雪滿東山風未掃”,這一句對仗工整,用了兩處典故。趙明誠半月前出發,作詞時清照與丈夫處于分離階段,使用“送君南浦,傷如之何”表達離別的不舍。“東山”一詞最早出現在《詩經·豳風·東山》:“我徂東山,慆慆不歸”,主要講述普通戰士歸家前的復雜感受,對離家久遠的表述以及離人思鄉的流露。除《詩經》外,“分離別西川,回景歸東山”(《酬從弟惠連》)等詩句都表達了離愁別緒。詞人眼前的“南浦”已有了春意,遙想到丈夫所在的遠遠的“東山”上,還殘留著未融化的積雪,春寒料峭,極大觸動了詞人的不舍相思之情。因此,東山上的積雪不再是純潔的象征,更多表達了天氣之冷,渲染離別時凄酸憂愁的氛圍,類似有如“山回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和“千里黃云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別董大》),寄寓了詞人寂寞哀傷之感。
南渡后,李清照的詞風與先前有了很大變化,建炎二年春日清照抵江寧,江寧旅邸后庭梅花盛開,清照有殢人嬌詞詠之。“玉瘦香濃,檀深雪散。”前半句是白梅開始萎謝的樣子,后半句表明白雪正在消融,雪壓梅枝的美景已不見,從而詞人“今年恨、探梅又晚”。這里的雪的狀態是“散”的,與詞人喜愛的純潔的白梅一樣,面臨著消逝的命運。同年,金兵將南下,形勢十分危急,搖搖欲墜的梅與飄零融化的雪同國家一樣,風雨飄搖,這種對國家的擔憂之情在詞人所見之景中,就流露出了恨晚的情緒。消融的冰雪寄托了詞人遺憾之情,以及對未來個人及國家命運的憂慮。建炎三年正月,清照有詞《菩薩蠻·歸鴻聲斷殘云碧》:“背窗雪落爐煙直”。“背窗”在詩詞中多指燈光暗淡,“相憶夢難成,背窗燈半明”(《菩薩蠻》)等語均體現燈光暗淡,這種暗淡的燈光總給人們帶來一種愁意。“爐煙直”與“深處麝煙長”(《菩薩蠻》)、“大漠孤煙直”(《使至塞上》)等皆以形容靜定空氣中的煙氣。“雪落”是雪花下落的樣子,與下闕“春意看花難,西風留舊寒”相呼應,徐培均先生認為“西風留舊寒”比喻時局尚嚴酷。在這種背景下,詞人難免會發出家國之念、身世之嘆。首句借助大雁、殘云、燭光、雪、爐煙,表達詞人飄零異地之感。望歸鴻而思故里,見碧云而起鄉愁,幾乎成了唐詩宋詞的共同規律。詞人將視覺與聽覺、外景與內景相結合,渲染了凄清冷落、靜謐壓抑的氣氛,表達了一種悵然若失,如爐煙般裊裊的鄉愁。詞人聯想到國事和自身遭遇,下落的雪雖以靜而美,但不似“獨釣寒江雪”那般岑寂,而是帶有寒冷沉重的寂靜。后又作《滿庭芳·殘梅》以雪喻梅,與早期用雪比喻白菊的高潔不同,此時的詞人經歷國破家亡的重創,“莫恨香消雪減”,比喻落花似雪,是梅花凋零的狀態。與《殢人嬌·后庭梅花開有感》的雪相似,春日不再像早期那樣充滿生機,讓作者心生希望,春日里風雨的無情致使梅花豐韻不存。遭遇一系列變故的清照更多地去關注和同情落梅的命運,聯系自己的身世,“濃愁”難以排解。美好又短暫的“雪”讓人無限感傷。
建炎三年冬,此時趙明誠已病故,李清照又陷奔亡之苦中,寫下《清平樂·年年雪里》,借不同時期的賞梅感受寫出自己的心路歷程。小時候的自己“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每年下雪時沉醉在插梅花的興致中,這里的雪是作者回憶的空間背景,兒時下雪天的無憂無慮,都融化在了作者的記憶中。此處的“雪”是再回不去的曾經的美好。建炎四年,清照追隨高宗輾轉浙東之際,發現江南早梅已開,遂作《春光好·看看臘盡春回》,“昨夜前村深雪里,一朵先開”,化用唐朝僧人齊己《早梅》中“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開”,雪掩孤村,早梅獨放,刻畫了梅花不畏霜雪、傲寒獨立的品質。這里的雪同“將登太行雪滿山”(《行路難》)相似,都是嚴酷寒冷的象征,贊揚了梅堅韌的品質。趙明誠去世后的某年春暮,清照作《好事近·風定落花深》抒發傷春之情。“風定落花深,簾外擁紅堆雪”再一次以雪代花,風停了,庭花盡凋零。看珠簾外,雪瓣成堆,紅蕊層層。此處的雪雖然指代各種顏色的花,但它是凋落的花瓣。痛失愛侶的清照精神本就空虛寂寞,又正值春將逝去,目睹這一地殘花,一片寂寥,難免會觸景傷情。凋落的花瓣讓作者想到自己的青春,“雪”就寄寓了作者的無限哀憐、惋惜與傷感,營造了凄清和孤寂的環境。
《文心雕龍·神思》中提到:“物以貌求,心以理就。”物象用它的形貌打動作家,作家心里產生情志來作為反應。“雪”這一物象,出現在李清照早、中、晚各個時期的作品中,有直寫雪的,也有指代他物的,皆有著不同的特點,烘托不同的氣氛。早期的雪純潔清白,具有生氣,與其明麗輕快的詞風相諧;中期的雪寒冷寂寞,飽含不舍與思念,渲染濃濃的離別氣氛,詞風深婉幽怨;南渡后其詞風沉郁凄苦,后期的雪沉重壓抑,又短暫易逝,寄寓著對青春已逝的感慨、漂泊命運的感嘆,對亡夫和家鄉的思念,對國家命運的擔憂等等復雜哀傷的情緒。彭國忠先生曾說易安詞中作家與事物之間往往呈現出分離狀態,結構上多是一半說事物一半說自己,因此嚴格來說并沒有幾首詞算是詠物詞。李清照將自己的情感投射到萬事萬物上,筆下的雪承載了她的情思和心緒,是她抒情的必要載體。而雪的意象內容的變化,也可以看作是她內心狀態、人生狀態的變化。但無論是怎樣的變化,在刻畫事物時都運用了白描的手法,采用了移情于物、情景交融的抒情方式,都能夠體現詞人卓爾不群的藝術造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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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揚州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