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辛棄疾婉約詞的非現實空間之美

陳靜

摘要：創作者常常通過想象、聯想、夢境、回憶等方式構建出非現實空間，來表現細微的情感或獨特的視角。辛棄疾也在他的婉約詞中營造出極具有靈活性、任意性、主觀性的非現實空間，增強了詞作的趣味性并使得他的婉約詞能更加準確細膩的表達感情。

關鍵詞：辛棄疾；婉約詞；非現實空間；空間美

非現實空間是與現實空間相對立的空間形式，它并不是現實存在、具體可感的空間形式，與人的思維息息相關，因此非現實空間不受現實空間的限制，隨創作者的需要而出現。辛棄疾婉約詞中的非現實空間主要有夢境空間和記憶空間。

一、夢境空間之美

辛棄疾對空間的感受，不僅僅只局限于眼前的空間形式，而是時常超越現實空間，營造出非現實空間來。詞是辛棄疾做夢的溫床，夢是辛棄疾創造出來言情的空間。辛棄疾婉約詞中的夢境空間相對突出的是相思夢和歸隱夢。

（一）相思夢

相思夢是指以相思之情為主要內容的夢。個性剛勁自信的辛棄疾，在寫兒女情長、相思離愁的夢詞時卻嫵媚婉轉，情感真摯感人，淋漓盡致的將他剛柔并濟表現出來。辛棄疾的相思夢詞主要有閨房相思夢和羈旅相思之夢兩種。

閨房相思之夢是指以閨中相思之情為主要內容的夢。閨房相思之夢的主人公多是女子，夢起之前多有等而不得、望而不至的心理鋪墊，同時還有溫馨朦朧的閨閣或院落空間相伴，夢境空間多呈現出女子溫軟、細膩的氣息。

如《清平樂》①一詞：“春宵睡重，夢里還相送。枕畔起尋雙玉鳳，半日才知是夢。一從賣翠人還，又無音信經年。卻把淚來作水，流也流到伊邊。”

在這首詞中，游子一別經年杳無音訊，女子日日期盼。又等到一年冬去春來，乳燕雙飛、萬物復蘇，該來的人卻久等不至，這整日的相思還不能排解滿心煩憂，到了夢中還依舊是當年離別之時，玉鳳相贈允諾早歸的情景。女子可以在夢里突破時間和空間的限制，重溫彼時情彼時景，然而對于她所期待的美好結局何時成真，清醒之時她不能知曉，即使在夢里，她也不能夢想成真。此時的夢境，不同于女子所處的現實空間的無奈和凄涼，它是一個滿蘊著溫柔、飽含著憂愁和期許的空間。這夢境空間的存在，使詞中的感情更深一層。

又如《祝英臺近》②“試把花卜歸期，才簪又重數。羅帳燈昏，哽咽夢中語，是他春帶愁來，春歸何處，卻不解、帶將愁去！”女子在生氣勃勃的春日里用花來占卜離人的歸期，然而歸期未定，讓她費盡思量，及至夜里夢中，把滿心的責問和愁怨都歸于春天。這首詞和前兩首又不相同，它沒有描寫夢中情景，卻描寫了女子夢囈中對春天無理的責問。這夢境中必定是春意盎然的，同時它還帶著女子的純真和嬌俏，與現實中女子的性格相得益彰。

羈旅相思之夢是指在漂泊或旅途之中所做的相思夢。羈旅相思之夢的主人公多是男子，夢起之前常伴有羈旅漂泊、故人難會的愁思，同時還有旅途風物、異地風情的描寫，夢境間多呈現出溫暖、安適的氛圍。如《南鄉子·舟行記夢》③：

“欹枕艣聲邊，貪聽咿啞聒醉眠。夢里笙歌花底去；依然，翠袖盈在眼前。別后兩眉尖，欲說還休夢已闌。只記埋怨前夜月，相看，不管人愁獨自圓。”

詞人先交代自己在旅程之中，江上舟中喝醉了酒沉沉入睡。夢將他帶到了笙歌花叢，那個翠袖盈盈的女子亦如當年絲毫未變。她蹙著眉頭訴說別后相思之苦，但是她還沒說完夢卻醒了。現實中的詞人十分孤獨，旅途也枯燥無味，他只能飲酒聽著槳聲來打發時間。但夢境卻是溫暖美好的，夢中不僅有笙歌花香，還有當年的伊人。夢境營造了一個溫暖安適的空間，與現實空間的枯燥孤寂形成了對比，更體現出詞人內心的苦悶和對安靜閑適生活的思念和向往。

（二）歸隱夢

歸隱夢是指以歸隱之思或歸隱生活為主要內容的夢。辛棄疾在他的婉約詞中描寫自然風光，用清新自然的語言書寫歸隱的樂趣，以此排解人生的苦悶和無奈。夢是他自我解脫的途徑，訴說著他所經歷的滄桑世事。這些歸隱夢中一部分表現他對歸隱的向往和歡喜，另一部分則表現出他的無奈和不甘。辛棄疾婉約詞中寫歸隱夢的作品有《新荷葉·和趙德莊韻》、《清平樂·獨宿博山王氏庵》等。

辛棄疾在部分歸隱夢中表現他對歸隱的向往和歡喜之情。

比如《新荷葉·和趙德莊韻》④：

“人已歸來，杜鵑欲勸誰歸？綠樹如云，等閑借與鶯飛。兔葵燕麥，問劉郎、幾度沾衣？翠屏幽夢，覺來水繞山圍。”詞人埋怨杜鵑不識情趣，好友已然歸來，滿目清山綠水風光大好。清風吹拂，道路兩旁的菟葵和燕麥不時地沾上詞人的衣裳，它們又幾度沾上了劉郎的衣裳呢？遙想當年浮沉，恰如翠屏下幽夢一場，夢醒之后只覺得都如山繞水圍一般。詞人用“翠屏幽夢，覺來水繞山圍”一句來概括多年官場仕途，雖然沒有具體描寫其中景象，但是這空間一定同詞人眼前之景是青山綠水的自然風光相反，是蕪雜而疲憊的。通過兩重空間的呈現，表現出詞人對友人歸來的歡喜和對自然的喜愛。

又如《水龍吟》⑤“老來曾識淵明，夢中一見參差是。覺來幽恨，停觴不御，欲歌還止。”詞人滿心憂國之情、報國之志，年老之時才悟出陶淵明的妙處，引為知音。日思夜想竟然在夢中與知音相見。叢夢中醒來后悵然若失，對于飲酒高歌沒了絲毫興致。陶淵明是歷來士人們的精神寄托，他耿直高潔不與世俗同流合污。詞人夢中與陶淵明這樣的人對坐，營造出同樣高潔靜穆的夢境氛圍。暗示出詞人厭倦官場黑暗，想要潔身自好歸隱田園的心思。同時，用“參差”二字，也形容除了夢境亦真亦幻飄忽不定的特點。

辛棄疾也在歸隱夢中表現他歸隱的不甘和無奈。如《清平樂·獨宿博山王氏庵》⑥中寫道：

“繞床饑鼠，蝙蝠翻燈舞。屋上松風聽急雨，破紙窗間自語。平生塞北江南，歸來華發蒼顏。布被秋宵夢覺，眼前萬里江山。”

詞人在疾風驟雨的夜里，寄宿在滿屋饑鼠蝙蝠的房間，回想自己的塞北江南奔波半生，等歸來時已經蒼顏華發垂垂老矣。年華不再卻壯志未酬，夢里還記著大好河山尚未收復，夜半驚醒眼前依稀是萬里河山。夢境中所呈現的空間是遼遠壯闊的，萬里江山盡在其中，可以讓人意氣風發大展身手。然而現實的空間卻蕭瑟破敗十分荒涼。夢境的壯闊現實的無奈更加沉重，加深了現實空間的蕭瑟，更體現出詞人“到底意難平”的心境。

（三）記憶空間之美

辛棄疾在他的婉約詞中超越現實空間，建構非現實空間之美的途徑除了夢境，還有記憶。記憶描寫所構建的空間同夢境相似卻又另有獨特之處。夢更傾向于心理空間，它的發生發展不受時空限制，它總是在熟睡的境況下出現，根據主觀感情的需要，內容不定，來去自如，虛無縹緲。記憶空間的呈現則需要詞人在清醒的情況下，在受到某一事物的觸動時通過聯想來呈現，記憶的內容是真實的，它將曾經出現過的空間再現出來，使得現實空間內容更加豐富有意蘊。記憶空間在詞中的表現方式是回憶，內容包括憶景和憶事。辛棄疾婉約詞中描繪記憶空間之美的詞作有《一剪梅·中秋無月》、《滿江紅·暮春》、《臨江仙·再用韻送祐之弟歸浮梁》、《粉蝶兒·和趙晉臣敷文賦落花》等。

辛棄疾婉約詞中對記憶里景物的描繪，在《一剪梅·中秋無月》⑦中有：

“憶對中秋丹桂叢，花在杯中，月在杯中。今宵樓上一樽同。云濕紗窗，雨濕紗窗。”

詞人在云深雨重的中秋之夜，樓上獨飲，不自覺的想到曾今的中秋之夜，月圓人圓，丹桂飄香。回憶營造出一個和諧圓滿的空間，溫暖安適，現實空間卻是濕冷孤獨。同時描寫中秋佳節的兩個空間，在此刻并列著呈現出來，使得圓滿的更加圓滿，孤獨的更加孤獨。

《滿江紅·暮春》⑧中有：

“家住江南，又過了、清明寒食。花徑里，一番風雨，一番狼藉。紅粉暗隨流水去，園林漸覺青陰密。算年年，落盡刺桐花，寒無力。”

詞人在此處并未直接寫回憶的內容。但是首句用“又過了”三字，點出了主人公在這一瞬間對曾經清明寒食情景的回憶。后末句用“算年年”三字，寫出主人公在心中對于之前一年又一年刺桐花落，春寒消退情景的再現。不著一個“憶”字，卻處處透著回憶的影子，回憶所呈現的記憶空間與現實空間重合，使得詞中的霎時之景延綿不斷，稱著主人公的愁思延綿不絕。

辛棄疾婉約詞中對事件的回憶也有很多，他在《臨江仙·再用韻送祐之弟歸浮梁》⑨中寫：“記取小窗風月夜，對床燈火多情。問誰千里伴君行？小山眉樣翠，秋水鏡般明。”詞人與兄弟正在話別，還未離別，卻以“記取”一詞寫道別后追憶此時雨夜對床而坐、挑燈夜話的情景。以現在寫未來，立足當前想象別后懷念此時此景，此處呈現的記憶空間正是詞人所處的現實空間，過去、現在和將來在這一刻融為一體、不分彼此，其中蘊含著濃濃的親情。

在《粉蝶兒·和趙晉臣敷文賦落花》⑩中有：“記前時、送春歸后。把春波，都釀作，一江春酎。約清愁，楊柳岸邊相候。”記得去年送春天歸去之后，我用滿心的愁情把一江春水釀成了濃酒。今年怕更是如此，還是和清愁約在楊柳岸邊相會吧。與前一首詞不同的是，這首詞中的回憶所呈現的是經驗，是心理感受。回憶空間帶著很強的先驗性，對于現實空間有一定的指導作用。

二、結論

辛棄疾在婉約詞中用夢境和記憶構建出非現實空間。相思之夢和歸隱之夢所描繪的夢境空間超越了現實空間的限制，將此時此刻此地的有限空間拓展到無限，將此時此刻此地之不能訴說之情絲絲入扣的傳達出來。對景物和事件的回憶所構筑的記憶空間，則是將有關于此時此刻此地的情景在此時此地此刻進行重現，使得此刻的樂景樂情更樂，哀景哀情更哀。

注釋：

①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M].2007.P367

②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M].2007.P96

③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M].2007.

④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M].2007.P30

⑤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M].2007.

⑥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M].2007.

⑦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M].2007.P165

⑧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M].2007.P6

⑨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M].2007.

⑩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M].2007

參考文獻：

[1]陳振濂.空間詩學導論[M].上海文藝出版社，1989.

[2]孫立.詞的審美特性[M].臺北市文津出版社，1995.

[3]鄧廣銘.稼軒詞編年箋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4]（法）加斯東·巴什拉著.張逸婧譯.空間的詩學[M].上海譯文出版社，2014.

[5]（奧地利）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著.孫名之譯.夢的解析[M].國際文化出版社，2001.

[6]臧甲友.稼軒詞風格論[D].山東大學，2008.

（作者單位：延邊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