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可悅
摘要:從寒山的禪詩注重佛理的闡釋到王維等文人以禪入詩,尋求個體心靈的解脫,禪宗美學以宗教現(xiàn)象學式的視角重塑中國人的審美經(jīng)驗,突出主體精神的重要地位與作用,重視“自性”的重新發(fā)見,審美價值得以重新定位。
關(guān)鍵詞:寒山詩;文人式的悟禪;禪宗美學
在寒山的禪詩中,孤月是真如或般若的喻象;圓月當空,喻佛性圓滿;皎月澄明,喻佛性高潔。
下面以《巖前獨靜坐》(二七九)為例,闡釋寒山筆下的“圓月”意象。
巖前獨靜坐,圓月當天耀。萬象影現(xiàn)中,一輪本無照。
廓然神自清,含虛洞玄妙。因指見其月,月是心樞要。(二七九)[1]
有學者指出,“‘空是世界的真實本相,而‘有是虛假的幻相”[2]。“‘空不是絕對地排斥‘有的,只是這種‘有是因緣聚合、無自性的‘假有而已。”[3]以往人們視為實有的大千世界如自然山水、社會存在、道德權(quán)威等即是不斷變幻的假象。世間萬物無法擺脫這種困境,也就無法認識自身本質(zhì)意義上的存在,易被外在表象所迷惑。禪性如月般圓滿無缺,明潤純凈,不必逡巡尋覓,抬頭即可見,自在自足,萬物皆因月光而現(xiàn)形。“因指見其月”即指悟禪的過程。項楚在《寒山詩注》中指出:“蓋指以譬教,月以譬法;指以喻語,月以喻義。因教而悟法,因語而悟義,直入禪心佛意矣。”[4]在幽絕空寂的禪境中漸修、參禪,逐步斷去塵心,展開理性的思維過程,為“頓悟”的出現(xiàn)奠定基礎(chǔ)。悟道后,便如明月在空,洞徹萬物。“心鏡明”(玄覺《證道歌》),胸懷寬廣,足可容天地,而后“萬機俱泯跡,方識本來人”(《本志慕道倫》(二八0))[5],否則便是“棄本卻逐末,只守一場呆”(《寄語諸仁者》(二三九))[6]。
“大乘佛性論”指出,眾生皆有佛性,皆可成佛。禪宗對自然的看法繼承了佛教大乘空宗的心物觀,認為心是真正的存在,而自然是假象或心象,為悟禪之人指明道路,即“見性成佛”。禪宗崇仰人自身的智慧與自由人格,試圖破除天命與偶像,去除因受外部事物的誘惑而產(chǎn)生的“妄念”,以神秘的直觀,即建立在非邏輯、模糊思維上的禪悟,取代高懸俯視的“他者”,在頓漸之悟中喚回本真,證成自身的佛性,獲得解脫。不同于原始佛教、基督教是對外在的如來、上帝的皈依和感念,禪宗倡導的是“自皈依”,具有審美的性質(zhì)。這是禪宗把握世界的獨特方式,是其所追求的生活之道,即“萬古長空,一朝風月”。鈴木大拙認為:“禪如果沒有悟,就像太陽沒有光和熱一樣。禪可以失去它所有的文獻,所有的寺廟以及所有的行頭,但是,只要其中有悟,就會永遠存在。”[7]“圓滿光華不磨瑩,掛在青天是我心”(《眾星羅列夜明深》(二〇〇))[8],通過對自然的觀照可以實現(xiàn)自性之圓滿,體悟到法喜禪悅,即佛教所謂的“第一義樂”,獲得逍遙式的自由,為宣佛提供例證。
“碧澗泉水清,寒山月華白”(《碧澗泉水清》(〇八
一))[9],寒山禪詩的語言富有含蓄蘊藉之美。澄澈的泉水非靜心諦視無以觀,觀者正可借此境以悟心。這片樸質(zhì)清淡、悠遠閑適、玄妙空靈的禪境超越語言,羚羊掛角,無跡可尋,提供了心靈自由馳騁的空無。“從有限領(lǐng)悟到無限,以無限灌注于有限,使有限與無限、瞬間與永恒、靜止與流逝交融在一起,達到從此岸世界對彼岸世界的充分把握和徹底超越”[10]。如《莊子·齊物論》中所言:“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以自由、孤寂、澄明之心境體驗生命的深度與廣度,在別具一格的審美境界中領(lǐng)悟美的終極本質(zhì)。
實相、佛性本是不可言說的,但“覺悟境界中的個人就像禪宗的燈,是一個光明卻孤獨的點(孤明獨發(fā)),燈與燈之間可以傳”[11]。寒山直似“象外人”,宣佛意識與濟世精神頗為強烈。其詩借喻象以宣佛,深入禪宗三昧,起到外化眾生的教化功能。
《莊子·天道》中有言:“斲輪徐則甘而不固,疾則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應于心,口不能言,有數(shù)存焉于其間。”可見莊子美學與禪宗美學有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都講究親證,強調(diào)純粹的個人經(jīng)驗,是心理體驗式的,而非見諸于語言文字。海德格爾對人生意義也進行了冥思、靜慮,他認為“真理不是認識論意義上的,而是‘聽任此在自由地去存在,即讓存在本身敞開、澄明。但真理的敞顯只是一剎那間的事,它像閃電一般,敞亮人的全部回憶”[12]。“詩是真理的揭示”[13],人們“通過傾聽詩人傳達的‘神性的召喚而進入‘詩意的棲居”[14]。可見,中西美學在“體驗人生意義”這一問題上有相通之處。
悟禪無需處山林之間,內(nèi)心保持清明,在日常生活的不經(jīng)意間也可得。因而,大可持著“隨緣消舊業(yè),任運著衣裳”的生活態(tài)度,一切皆出于自愿和自然。禪宗“我心即佛,佛即我心”的宗旨,打破了求禪悟道的等級觀念,參禪的方式也愈加簡單而貼近大眾生活。有學者提出:“禪宗美學是基于現(xiàn)實生命又超越現(xiàn)實生命的超越型修養(yǎng)美學。”[15]這種接近于莊子生命理想的生活方式對士大夫具有吸引力,其所追求的個體心靈的超脫在具有生命關(guān)懷意識的禪文化中找到寄托。“郁郁黃花,無非般若;青青翠竹,皆是法身”,“平常心是道心”。禪宗指示人們學著去達到“即煩惱而菩提”的情感境界,在煩惱中覺悟本來無一物的情感之本然狀態(tài),始終保有一顆“平常心”。在孟浩然、李白、韓愈、賈島等文人作品中禪宗思想多有體現(xiàn),有“詩佛”之稱的王維更是受到南宗禪學的極大影響。王維以禪入詩,將佛家靜幽淡雅的理念注入對自然景物的描摹中,“詩心與佛理深層相通”[16],抒發(fā)了閑適寂寥、淡泊名利的思想感情。“隨著佛教逐步中國化,佛學已有機地融合到唐人思想的深處”[17],“佛教已不再是單純的信仰、理論,更是一種感情、一種思維方式,是獨特的生活信念和人生態(tài)度,即成為廣義的世界觀”[18]。中唐以后,文人與山僧共同坐禪、行吟的現(xiàn)象多見,“詩禪合流”。
禪宗美學為魏晉美學接引進入中國文化體系。至唐代,佛教的影響達到高峰,唐代文學與佛教文化密切相關(guān)。禪宗的思想是一種中國式的精神現(xiàn)象哲學,突出了主體精神的重要地位與作用,重視“自性”的重新發(fā)見。“這種宗教現(xiàn)象學式的視角轉(zhuǎn)換,刷新了中國人偏于求實的審美心理”[19],重塑中國人的審美經(jīng)驗,主客體關(guān)系再度調(diào)整,走向極度心靈化,審美價值被重新定位。
禪宗豐富的美學思想體現(xiàn)了中國美學的獨特性。有學者認為,道家的本無之論和佛禪的空觀是意境誕生的哲學前提,這種空無之論的“向內(nèi)轉(zhuǎn)”是意境生成的直接原因。[20]“境界—意境”作為美學史的概念,應該在禪宗興起后,在唐代才告成立。從唐代以后藝術(shù)的發(fā)展中可見,禪宗的喻象方式向中國的山水畫、寫意畫導入了精神的深度,成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向中國詩歌的緣情傳統(tǒng)導入了更為空靈虛幻的“意”。[21]“詩和禪的溝通,表面看來似乎是雙向的,其實主要是禪對詩的單向滲透。”[22]“禪賦予詩的是內(nèi)省的功夫,以及由內(nèi)省帶來的理趣”[23],“詩賦予禪的不過是一種形式而已”[24]。禪宗的領(lǐng)悟和追求決定了詩歌的種種表達,詩歌的形式又實現(xiàn)了禪宗體驗的藝術(shù)展示,詩禪相契,涵蘊著生命之光,形成詩的“意境”。“境界-意境”的出現(xiàn),是第二次美學突破成功的標志。[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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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史可揚,班秀萍.萬古長空 一朝風月——海德格爾與禪宗審美體驗論比較[J].齊魯學刊,1998,2:5.
[13]同上.
[14]史可揚,班秀萍.萬古長空 一朝風月——海德格爾與禪宗審美體驗論比較[J].齊魯學刊,199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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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同上.
[24]同上.
[25]張節(jié)末.道禪對儒家美學的沖擊[J].哲學研究,1998,9:61.
(作者單位:揚州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