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布爾汗
虎丘位于蘇州府城之西北郊七里,是“吳中第一名勝”。其中生公講臺、可中亭、白蓮池、養鶴澗、悟石軒、劍池、千人石等古跡,是文人雅士舉行雅集、詩詞唱和討論學問的絕佳之地。
公元1633年,明崇禎六年,名震天下的復社在虎丘舉行了自己成立以來規模最大的一次集會,史稱“虎丘大會”。是時,各省文士匯聚一堂,足有數千之眾,船幾乎把姑蘇的河道堵滿,云巖寺的大雄寶殿被擠得如同鬧市一般。
時移世易,到公元1661年,已經是大清順治十八年。復社中人念茲在茲的大明皇朝,已經灰飛煙滅,復社也在九年前被取締。虎丘沉寂多年了。
這一年的3月23日,55歲的金圣嘆坐著一葉扁舟,從蘇州城西憩橋巷自己的家中出發,行十幾里,來到了虎丘。這場虎丘之會雖比當年復社的虎丘大會寒酸很多,而且沒有了指點江山的激昂,但也“快飲達旦”,盡顯名士風流。
虎丘之會兩個月后,金圣嘆被捕,立即遭受到嚴刑拷問,“流汗積項成膏,腐肉滿于鐵索”。又兩個多月后,金圣嘆與其他17名秀才一起被處斬于市。此案,史稱“哭廟案”。
“世家有力者”的江南
“哭廟案”與“奏銷案”“通海案”一并稱為“清初江南三大案”。而實際上,這三案可以歸一,因為有奏銷案,所以才引出哭廟案,而哭廟案之所以會殺戮慘重,則是因為通海案。
所謂“通海案”,就是勾結海寇,海寇便是此時仍然在沿海堅持“反清復明”的鄭成功、張煌言。1659年(順治十六年),鄭成功與張煌言相呼應,率軍北伐,連克江南數郡,圍逼南京城。江南各地的明遺民多有響應者,清廷查處這些響應者的案子,便被稱為“通海案”。
金圣嘆所犯的“哭廟案”,便是被強加上“通海”的罪名才不得不死。而實際上,金圣嘆并無反清復明的作為,他率眾“哭廟”,是為了反對“奏銷案”。
奏銷案就是收繳拖欠的稅賦。唐朝以后,江南經濟迅猛發展,同時也成為賦稅最重的地區。“財賦之重,首稱江南,而江南之中,惟蘇、松為最。”
賦稅重,百姓難以承受,便會出現“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的情形。而“對策”的執行者,便是地方士紳。朝廷委派的地方官,要依靠地方有名望的士紳世家來“觀風問政”,向他們“咨詢治道”,地方士紳對于賦稅的征繳有著極大的發言權。再加上元朝財政收入主要依靠鹽稅和商稅,“田賦三十稅一”,所以“野處者,得以貨雄”。元亡明興,江南地區遭受戰亂,士紳損失巨大,再加上太祖朱元璋以嚴刑峻法管制士紳,士紳階層作為朝廷和百姓之間的調和劑的作用大大降低。
而到了明朝中葉,士紳階層重新崛起,大量家族通過科舉,在朝有人做官,在野又財雄勢大,又成為足以左右地方行政的大勢力。有功名,乃至做官的家族,都有賦稅的優免特權,土地丁口雖多,卻不負擔徭役,就是應納的田賦也可以拖欠不繳。士紳欠繳賦稅一兩成,便成為當時通行的慣例。
士紳有這樣的特權,百姓為了減少自己的負擔,也愿意將自己的土地和丁口以“詭寄”和“投獻”的方式交給士紳。而士紳包攬這些土地的全部賦稅,按照自己減免的份額繳納,同時繳給朝廷的頂多只有應當賦稅的八、九成,自己至少要坐收一二成的利益。士紳多了收益,百姓也減少了負擔,明朝時江南賦稅沉重,但因為有士紳“從中作梗”,竟是“居官無逋賦之罰,百姓無催科之擾”的景象。士紳百姓都有好處,但這苦了朝廷,越是富庶地區,因為教育發達,讀書人多,士紳多,稅賦反而收不上來。
而清朝為了迅速建立統治,也對前明士紳大為籠絡,保留了他們在明朝時的特權,清初的江南仍是“世家有力者”的天下。
1658年(順治十五年),此時南明的反抗力量已經再難掀起大的波瀾,清廷所擔心或防范的,不再是士紳的背離或反抗,而是已歸降的或所招撫的士紳自成體系、尾大不掉。是年二月,奏銷案開始,朝廷要“有意與世家有力者為難”了。
哭廟:禁令下的抗議
奏銷案雖被后世稱為江南奏銷案,實際上其范圍是全國性的。山東、浙江、福建、廣東、江西、陜西等六省以及安徽若干縣份,都辦過奏銷案。其他各地不過點到即止,并不嚴厲,奏銷案打擊的主要目標,只有江南四府一縣,其中影響最大的是蘇州與松江兩府。
1659年(順治十六年),朱國治被任命為江蘇巡撫。其人字平寰,遼東撫順人,隸屬漢軍正黃旗。江蘇是士紳集中之地,也是欠稅最重之地,巡撫衙門所在地蘇州是重中之重。朱國治秉承朝廷意志,大力催逼錢糧,暴戾程度甚于天災,故蘇州百姓稱之為“朱白地”,意即凡朱所到之處,萬物滅絕,只留下白茫茫大地一片。
清初賦稅不僅沉重而且種類繁多,除了必征之外的賦役,還有兌役、里役等。雜派項目更是五花八門,水夫、大樹、火藥、馬草、牛稅等都被列入征收項目。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朱國治如此賣力,屬下官員自然要更為加碼,其中尤其以吳縣知縣任維初最為突出。1661年(順治十八年)初,任維初出任吳縣知縣,上任伊始,為了催征錢糧,不惜大施酷刑,不過幾日,便有人因欠稅款被活活打死。
1661年(順治十八年)2月,順治帝駕崩。依照禮制,全國上下都要為順治帝致哀。3月1日,哀詔傳至蘇州,朱國治等于府衙設置靈堂。連續三天,地方軍政要員及郡中縉紳前往哭臨。此外,地方政府還在蘇州文廟設靈堂,供普通百姓祭悼。
清朝與明朝不同,早在順治九年就頒布律令:“軍民一切弊病,不許生員上書陳言。如有一言建白,以違制論,斥革治罪”。而且,清朝不許“糾黨多人,立盟結社”。順治帝的死算得“正逢其時”,士紳百姓本來怒火難抑,正愁沒有抗議的渠道,這祭奠活動可以名正言順聚眾發泄不滿。
于是,以秀才倪用賓為首的百余名生員,于3月4日齊聚蘇州文廟,哭奠順治帝。而秀才中名聲最大的金圣嘆,更是草擬了一份哀悼順治的哭廟文,并親手敲響文廟里的鐘鼓,聲震數里,鄰近的許多市民聞聲而至。
雖然引起如此騷動,但金圣嘆明顯沒有把后果考慮得如此嚴重,甚至還能前往虎丘,與朋友們“快飲達旦”,案情卻是向著最殘酷的方向突飛猛進。秀才們被捕后,因為事涉任維初,這位知縣也被拘審。任維初對于自己貪污公糧之事供認不諱,而且說明,所得銀錢是為了應付巡撫衙門索賄的。這一來,巡撫朱國治便被牽連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