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永強

從元鳳鳴到王寶強的藝術之變
3月28日,滿園梅花盛開,劉慶邦開始講述文學——《小說創作的實與虛》。這是我第二次見到他,上一次是在濟南,一個以“瓦庫”命名的茶館。我帶去了一些他的書,他很認真地簽了名。
為了驗證小說創作中實與虛的關系,他多次談到中篇小說《神木》。這可能是他最被人熟悉的一部作品,同時也是當代文學最重要的中篇小說之一。由其改編的電影《盲井》,獲得柏林電影節銀熊獎的同時,也成為國內電影的經典之作。
1998年前后,中國發生了幾起特大礦洞詐騙殺人團伙案,比如鄭吉寬團伙(致死110人)、潘申寶團伙(致死28人)、余貴銀團伙(致死38人),他們采取誘騙被害人進入井下,伺機殺死后向礦主索要撫恤金的方式,不斷作案。
那時候,劉慶邦正在《中國煤炭報》工作,這之前,他曾是一名礦工,對煤礦的情況很熟悉。于是,他產生了寫一篇小說的想法。
小說大概的故事情節有了,關鍵的“眼睛”卻遲遲沒有找到。有一天,他外出采訪,到了一個中學門口,看到身穿校服的中學生出出進進,一個鄉村少年的形象猛然闖入他的大腦。于是,小說中的關鍵人物、輟學外出尋找父親的元鳳鳴逐漸豐滿起來。
此時,徘徊在北京電影廠門口的群眾演員里面,一張生澀的面孔正在焦慮地四處張望。冥冥之中,劉慶邦的靈光一閃,為這個懷揣電影夢想的少年提供了施展才華的機會。他的個人形象和氣質,竟然和劉慶邦筆下的少年如出一轍。王寶強,作為電影《盲井》事實上的主角,其形象至今仍讓人記憶猶新。
小說和電影情節類似,在私人小煤礦做工的農民唐朝陽和宋金明,發家致富的招數是,先套近乎將打工無門的外地農民認作親人,帶到煤礦做工,在井下工作時制造“安全事故”將其殺死,再找礦主私了。兩人在火車站盯上了16歲的少年元鳳鳴,幫其辦了假身份證,更名后元鳳鳴“成為”宋金明的侄子。三人來到一家小煤礦成為挖煤工人,元鳳鳴的好學、純樸、天真與體貼令宋金明想起自己正在念書的孩子,生出惻隱之心。
兩者當然有不同之處,小說中,大篇幅描述了二人如何殺死元鳳鳴的父親,而在電影中,這個情節被當作了背景。最后,兩個歹徒自相殘殺死掉后,元鳳鳴向礦主說出實情,礦主只給了他一點兒回家的路費,把他趕走了。而在電影中,元鳳鳴隱瞞了實情,領到了兩萬塊“撫恤金”。
小說最后說:“元鳳鳴背著鋪蓋卷兒和書包,在一道荒路茫茫的土梁上走得很猶豫。既沒找到父親,又沒掙到錢,他不想回家,可不回家又到哪里去呢?”
電影最后,元鳳鳴抬頭看著煙囪冒出的火化尸體的黑煙,全劇終。
到礦區,只要提劉慶邦,就有人管你酒喝
盲井給劉慶邦帶來了巨大聲譽,作為一個以寫作煤礦和鄉村題材為主的作家,他創作了大量優秀的作品,被譽為“短篇小說之王”。有一個說法廣為流傳:到陜北,只要提路遙,就有人管你飯吃;到礦區,只要提劉慶邦,就有人管你酒喝。
過去的很多年,他的作品我幾乎每篇必看,那些散發著溫情的故事,在中原大地的煤礦和鄉村擴散。在這些作品中,《神木》顯得有點兒突兀,那種冰冷的色調,殘忍而不失節制的敘事風格,讓人難以忘懷。
他還有一部長篇小說《紅煤》:宋長玉是一家國有煤礦的農民輪換工,為了能夠轉成正式工,處心積慮地追求礦長的女兒,礦長借故將他開除。后來,他將紅煤廠村支書的女兒追到手,成為村辦煤礦的礦長。隨著金錢滾滾而來,他的各種欲望急劇膨脹,原先的自卑化作了惡意的報復,人性之惡充分釋放了出來。
宋長玉成為又一個于連,他的不斷攀爬的決心和勇氣,蔓延在這片土地上。我突然生出一個想法,路遙的《平凡的世界》中,主人公孫少安止步于上世紀80年代的村辦磚廠,如果他的故事繼續發展,從80年代一路延伸到當下,會是什么情形?排除人性之善與惡,宋長玉的人生履歷提供了一個側面。其實,兩部小說所呈現的各有片面,孫少安的人性之善和宋長玉的人性之惡只是個人性的,如果上升到時代的變遷,人性中的一丁點兒善惡就顯得微不足道。殊途同歸,成長中的孫少安和宋長玉會找到一個人生的契合點。
煤礦的特殊存在,支撐起了我們的許多想像。劉慶邦說:“世界有不少寫礦區生活的作家,左拉、勞倫斯、沃爾夫,他們筆下的礦區和我們的礦區在精神上是相通的。很多藝術家和礦區有緊密的聯系,美國搖滾歌手鮑勃·迪倫,畫家梵高,南非白人女作家戈迪默,他們都閱歷體驗過礦區生活。整個世界的礦區都是相似的——物質的貧瘠、精神的匱乏、生存的艱辛、勞作的艱苦、勞工之間的矛盾、械斗……我看左拉的《萌芽》,看到他寫的礦工——希望出點事,出事就可以停工,就可以休息,跟中國的礦工心態都一樣。”
最近還有一個挺有意思的新聞,第九屆華語電影金掃帚獎頒獎典禮舉行。憑借《大鬧天竺》獲得“最令人失望導演獎”的王寶強現身,成為“金掃帚”歷史上首位來領獎的一線電影人。
那個《盲井》中的辛酸少年,經過十幾年的摸爬滾打,終于“走上人生巔峰,迎娶白富美”,陷入了滾滾紅塵。王寶強也為當代電影提供了一個很好的樣本,或許是獨此一個吧,除了他不會再有人通過個人努力,更大的是偶然性的貴人相助而成為持久的話題。現在,徘徊在橫店的無數個王寶強,那些林林總總的“路人甲”,夢醒的時候,又進入了新的夢想。
去年冬天,我到魯南某煤礦采風,想起劉慶邦的許多小說。我們一行人換了礦工服,乘坐電梯下到400米深的礦井,然后乘坐電車和纜車,經過一個多小時的蝸行,在地下的一個個巷道穿行,到了一個作業面。
在我的想象中,煤礦生產依舊是孫少平們手握鎬頭,揮汗如雨,依舊是劉慶邦筆下的憂郁的礦工,辛苦勞動后到地面的洗頭房排解憂愁。可是閃現在我面前的是巨大的機器(號稱世界領先、國內最先進),不需要礦工用力氣去驅動煤塊,一層層被鏟下的煤進入輸送帶,緩慢駛向地面。
礦工服給人帶來一種舒適感,尤其是長筒靴踩在地面上發出的嘎嘎的聲音,使人變得挺拔。走起路來不自覺整個身體開始跳躍,自己也成了戰士。礦工是最接近戰士的一群人,他們戰斗在地下,在黑暗中攫取光明。
劉慶邦對礦工有著深刻印象:“他們的歡樂和他們的痛苦一樣令人震撼。有人說,認識中國就要認識中國的農民,我說,認識中國的農民就要認識中國的礦工。……只是他們比田野耕作的農民更艱難也更具強韌的力量,這是一群看透生死的人。”
那些經過我面前的礦工,滿面灰塵,羞澀而又坦然,他們的內心世界,是一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