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恩 典
(南昌大學 法學院,江西 南昌 330031)
自20世紀90年代轉基因技術廣泛運用于食品產業之后,有關轉基因食品安全性的爭論便持續至今,從未停歇。在很大程度上,轉基因食品標識法律制度便是法律回應上述爭議的一種方式。然而,在對待轉基因技術上,歐盟與美國的態度截然相反:前者更多持消極保守的態度,而后者則持積極開放的態度。其中,一個重要的制度表征便體現在兩者轉基因食品標識模式上的迥異:前者實行強制標識模式,后者實行自愿標識模式①關于歐盟與美國轉基因食品標識制度的比較,See Rachele Berglund Bailey.A Tale of Two Systems: A Comparison Between U.S. and EU Labeling Policies of Genetically Modified Foods[J].San Joaquin Agricultural Law Review,2006,15(1).See also,Lauren Zeichner.Product vs.Process: Two Labeling Regimes for Genetically Engineered Foods and How They Relate to Consumer Preference[J].Environmental Law and Policy Journal,2004,27(2).。在轉基因標識模式上,我國大體采取了與歐盟相似的強制標識模式。
竊以為,某一法律制度的正當性證成,不僅需要從正面論證其正當性基礎,亦需要從學理上回應與之相關的替代性法律制度方案,惟此,才能進一步確立該法律制度具有充分的正當性基礎。總體而言,目前學界對轉基因標識制度的研究,基本是在認同強制標識模式基礎上,梳理我國轉基因標識制度存在的問題,進而提出相應的對策建議。誠然,這種問題—對策型的研究進路對于完善我國轉基因食品標識制度具有現實意義。但是,必須指出的是,這種研究進路因循立法文本,將強制標識制度作為研究的起點,僅將視野局限于對我國轉基因食品強制標識制度的簡單修補,而忽視了對潛藏在轉基因食品不同標識制度背后的學理基礎的深入考察,尤其缺乏從學理層面對與強制標識相對應的自愿標識模式的系統檢視[注]值得注意的是,目前,國內一些學者開始從憲法層面,尤其是商業性言論自由保護的視角,探討轉基因強制標識制度的正當性問題,參見汪再祥:《轉基因食品強制之反思——一個言論自由的視角》,《法學評論》2016年第5期;闕占文:《食品標識中的轉基因信息披露》,《政法論叢》2017年第5期。。實際上,從世界范圍來看,在轉基因食品標識制度選擇上,在“強制”與“自愿”之間,無論是在現實,還是在理論上都仍然充滿著爭論。這一爭論,不可能隨著某一國家或地區的立法文本的變化而戛然而止,相反,立法文本的變化卻可能使得原本處于“邊緣地帶”的爭論重新回到“中心地帶”,成為輿論和學術研究的焦點[注]2016年7月29日,時任美國總統奧巴馬簽署了轉基因食品強制標識法案,該法案甫一出臺,便引發了美國社會和學術界的廣泛爭議。See Ben Popken.Obama Signs Controversial GMO Food Label Law[EB/OL].[2017-08-17].http://www.nbcnews.com/business/consumer/obama-signs-controversial-gmo-food-label-law-n620796.Courtney Begley.“So Close,Yet so Far”: The United States Follows the Lead of the European Union in Mandating GMO Labeling: But Did It Go Far Enough?[J].40 Fordham International Law Journal,2017,40(2).。鑒于目前我國法學者對轉基因食品“自愿標識”模式缺乏系統性檢視,本文將以美國自愿標識制度為對象,從權利哲學的視角,反思和檢視自愿標識模式的正當性。
美國是轉基因作物的生產大國。根據農業生物技術應用獲取的國際服務國際組織(ISAAA)發布的《2016年全球轉基因作物商業化現狀簡報》,作為轉基因作物的頭號大國,美國2016年轉基因作物種植面積達到7 290萬公頃,其中絕大部分種植的是轉基因大豆和轉基因玉米,分別為3 184萬公頃和3 505萬公頃[1]。美國種植的轉基因作物相當一部分出口國外,一部分作為本國食品原料用于食品加工,并進入美國消費者的餐桌。在轉基因食品標識上,美國實行的是自愿標識制度,是自愿標識模式的典范。所謂自愿標識,是指法律并不強制要求在使用轉基因原材料生產、加工的食品標簽上標注轉基因成分、含量等信息,轉基因食品生產商可以自主選擇是否標識轉基因信息。
20世紀90年代開始,美國食品藥品管理局先后制定了《來自植物新品種食品的政策聲明》(以下簡稱《政策聲明》)、《表明食品是否由生物技術生產的自愿標識指南(草案)》(以下簡稱《自愿標識草案》),《表明食品是否來自轉基因工程的自愿標識指南》(以下簡稱《自愿標識指南》)(2015),上述制度規則確立了轉基因食品自愿標識制度模式。下面,筆者將通過梳理相關文本中的有關轉基因食品標識制度的主要內容,進而描繪出美國轉基因食品自愿標識制度模式。
究其本質,轉基因自愿標識制度的潛臺詞是“不標識”。1992年,美國食品藥品管理局制定了《政策聲明》,奠定了美國轉基因食品監管的基調,也初步確立了轉基因自愿標識制度。該《政策聲明》指出,如果一種來自植物新品種的食品與傳統食品不同,以致普通的名稱已無法適用這種新食品,則必須以適當的標識來告知消費者,或者如果存在安全性或用途方面的問題,則必須提示消費者。例如,如果番茄中引入了花生蛋白質,并且缺乏足夠信息證明引入花生蛋白不會引起易感人群的過敏反應,那么就需要標簽來提示那些對花生過敏的消費者,使他們能夠避開那些番茄,即使其基本的口味和質地保持不變。因為這種致敏信息屬于實質性信息,如果未在標識對之加以披露,則構成美國《食品、藥品與化妝品法案》第403(a)條中所規定的“誤導消費者”。
但是,在是否需要對那些“由轉基因技術生產”的食品加以特別標識這一問題上,《政策聲明》指出,美國食藥局并不認為包括轉基因技術在內的用于植物新品種的開發方法屬于實質性信息,而只不過是傳統植物育種方式的延伸而已。美國食品藥品管理局并未發現任何信息顯示這種源自新技術的食品與其他食品有什么不同,亦并未發現由新技術所生產的食物與由傳統育種技術生產的食品有任何不同或者更大的安全性問題。因此,由轉基因技術生產的食品,并不構成美國《食品、藥品與化妝品法案》所規定的“實質性信息”,因此并不需要在食品標識中予以披露[2]。根據美國食品藥品管理局1992年頒布的這一《政策聲明》,生產商無需對其生產的轉基因食品加以特別標識,這亦成為主導美國20余年的轉基因食品自愿標識制度的基礎性制度文本。
自從1996年美國轉基因農作物商業化之后,轉基因食品逐漸涌入市場。然而,根據美國食品藥品管理局1992年制定的《政策聲明》,轉基因食品總體上被認為是安全的,無需特別標注,導致消費者無從判斷某一食品究竟是不是轉基因食品。為了迎合和滿足消費者對轉基因食品或非轉基因食品的需求和偏好,一些食品生產商選擇在食品外包裝上標注“非轉基因”“有機食品”。這種替代性的標識方式實際上是一種自愿標識。為了避免使消費者產生“非轉基因食品優于轉基因食品”的錯覺,美國食品藥品管理局于2001年制定了《表明食品是否由生物技術生產的自愿標識指南(草案)》,以規范食品生產商的自愿標識行為。在該草案基礎上,美國食藥局又于2015年頒布了修訂后的《表明食品是否源自基因工程植物的自愿標識指南》。這兩部自愿標識指南雖無強制約束力,但是在制定思路上承襲了1992年的《政策聲明》,反映了美國監管當局在轉基因食品標識上的基本立場,并對食品生產商的標識行為產生重要影響。鑒于兩部指南內容上基本相似,在此一并加以梳理分析。兩部指南以避免虛假標識和誤導消費者為目的,在重申轉基因食品無需特別標識的基本立場的同時,對現實中常常出現的不含轉基因成分的食品的標識方式和含有轉基因成分的食品的標識方式作出指導性規范,并指出:(1)“GMO”(轉基因)標識過于模糊寬泛,具有誤導消費者的可能性,應明確標注為“生物技術生產”;(2)在缺乏有效檢測手段情況下,“GMO Free”(非轉基因)標識可能會誤導消費者;(3)由專業機構認證的“有機食品”標識作為一項自愿標識,是強制標識的有效替代選擇,亦是轉基因食品標識具象化的表現[注]Guidance for Industry: Voluntary Labeling Indicating Whether Foods Have or Have not Been Developed Using Bioengineering,Draft Guidance[EB/OL].[2017-08-21].https://www.fda.gov/ohrms/dockets/98fr/001598gd.pdf.Guidance for Industry: Voluntary Labeling Indicating Whether Foods Have or Have not Been Derived from Genetically Engineered Plants [EB/OL].[2017-08-21].https://www.fda.gov/Food/GuidanceRegulation/GuidanceDocumentsRegulatoryInformation/ucm059098.htm.。
客觀而言,以美國為代表的轉基因食品標識模式深刻影響著美國本土的轉基因食品行業和轉基因技術的發展,亦引發了國際貿易爭端。近年來,美國自愿標識模式在國內時常受到部分州立法的挑戰,而這種持續的挑戰最終在2016年7月出現了實質性突破,即在聯邦層面通過轉基因強制標識法案。但是,我們不得不承認,作為一種與強制標識模式相對立的標識模式,自愿標識模式仍將在今后很長一段時間內影響美國乃至世界范圍的轉基因食品標識制度走向和實踐[3]158。
在現代社會中,權利已經成為贊成或反對某種制度的強有力的話語形式,無論是學者們試圖從學理上證成某一制度模式的正當性,抑或是樸素民眾表達其對某種制度或政策的觀點,都或直白或隱晦地訴諸某種“權利話語”。誠然,“通貨膨脹使貨幣貶值,降低了購買力。權利要求的擴大也使得權利貶值,降低了權利的論爭力。”[4]14面對這樣一個權利話語高漲,同時也是權利通脹的時代,盡管美國學者格倫頓已經對現代社會中權利話語的濫用高度警惕,但是,其還是認同權利話語的重要性:“當我們按照權利重新使越來越多類型的事物概念化的時候,權利話語逐漸成為一種新的形式。呈現在我們思考和講話習慣方面的這一變化是一種社會現象,它與同步產生的法律進展具有等同的重要性。”[5]9權利話語視角為我們提供了觀察現代社會中某一制度的透鏡,透過它,我們得以更全面更深刻地理解制度生成的邏輯。而現代社會中的某種新型權利的興起、折沖,乃至塑形構造,也無一例外受到其背后的權利哲學傳統的深刻影響。從權利哲學視角觀之,以美國為代表的轉基因食品自愿標識制度浸潤在英美功利主義權利哲學傳統之中。在某種意義上,自愿標識制度模式便是功利主義權利觀念的產物。
從哲學基礎上看,功利主義權利觀根源于邊沁、密爾的功利主義哲學傳統。功利主義主張行為或者制度的正當性理據在于實現“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功利主義權利觀具有以下特征:第一,反對自然權利觀念。功利主義權利觀與自然權利觀是對立的。在功利主義思想的先驅邊沁看來,自然權利只不過是“高蹺上的胡話”,虛無縹緲,不切實際,真正的權利是實證法所規定的權利。第二,將利益作為權利的本質。龐德認為“利益,也就是人類社會中個人提出的請求、需求或需要。”[6]18在功利主義者的眼中,利益與效用是等同的。功利主義權利觀認為權利應當建立在真實的,可以被經驗感知的利益之上。第三,功利主義將功利原則作為判斷權利正當性的根本標準。功利主義的基本思想之一是結果論,即聚焦行為(行為功利主義)或制度(準則功利主義)的后果,把道德評價的基本原則限定在行為或制度結果的價值上。因此功利義權利觀又被稱為結果論權利觀[4]152。功利主義權利哲學觀念深刻地影響著轉基因自愿標識制度模式的建構。
從權利哲學的視角觀之,轉基因食品自愿標識制度模式在總體上反映出功利主義權利觀念,學者亦從功利主義權利觀來論證該標識模式的正當性。
1.自愿標識模式能夠實現效用最大化
金卡里指出,功利主義可以分解成兩個部分:第一,對人的福利或“效用”的解釋;第二,對每個人的福利都予以同等重視的效用最大化要求[7]24。與之相適應,功利主義權利觀將效用(利益)視為是權利的本質,并旨在實現效用(利益)最大化,而實現效用(利益)最大化一個基本方式是進行效用比較,即成本—效益分析。具體到轉基因食品標識模式的選擇上,一部分支持自愿標識模式學者認為,強制標識雖然能夠帶來一定的效益,但卻需要支付高額的成本[8]3。相較于強制標識模式而言,自愿標識模式能夠經得起成本—效益分析方法檢驗,符合功利原理的制度選擇。
首先,從制度的直接執行成本上看,自愿標識的支持者認為,自愿標識制度的直接執行成本要遠低于強制標識制度。這種比較優勢成為學者支持自愿標識的重要原因之一。轉基因食品強制標識制度并非在標簽上增加一行字那么簡單,其有效執行需要建立在一系列技術措施上,轉基因農作物的種植者和轉基因食品生產者需要為此支付一定的成本,主要包括:(1)隔離成本。強制標識制度有效執行的前提之一是將確保轉基因食品和非轉基因食品在種植、運輸、儲存和加工環節的有效隔離,隔離無疑將增加轉基因食品生產商的成本。例如,在食品加工環節,為避免轉基因食品原料的混入,生產商需要增加生產線。(2)檢測成本。目前,以歐盟為代表的強制標識制度實行的含量標識,即轉基因成分達到一定比例,方才要求強制標識。這就需要有效的檢測技術對食品中的轉基因成分比例進行檢測,進而決定是否標注。美國作為最大的轉基因生產國和消費國,國內銷售的70%以上的食品中,都含有轉基因成分,如果執行強制標識制度,將大幅增加食品的生產成本。因此,作為一種執行成本更低的替代性制度選擇,自愿標識制度便為轉基因食品政策制定者和一些學者所青睞。
其次,從制度的間接成本上看,轉基因食品強制標識制度有可能帶來的巨額間接成本是轉基因食品生產商所最為擔憂的。此處的間接成本是指由于強制標識可能給轉基因食品帶來的負面認知,即產生轉基因食品的“污名化”效應[注]關于轉基因食品標識的污名化效應,See Pam Scholder Ellen,Paula Fitzgerald Bone.Stained by the Label? Stigma and the Case of Genetically Modified Foods[J].Journal of Public & Marketing,Vol.27(1),2008,pp.69-82.。有學者便指出,對于強制標識而言,“真正的理由是那些想要阻止轉基因成分食品成分標識的人,不想將任何負面形象與轉基因食品聯系起來。”[9]73換言之,轉基因食品生產者和一些學者的擔憂是,轉基因食品強制標識可能會誤導消費者,使消費者產生“錯誤”判斷:即認為正是因為轉基因食品在質量和安全性上不如普通食品,才會要求強制標識,進而在這種“錯誤”判斷下對轉基因食品“敬而遠之”。而這種由于強制標識帶來的消費者錯誤判斷甚至可能改變農業和食品產業的結構,抑制轉基因農作物種植業和轉基因食品產業的發展[注]關于食品標識制度對產業結構的影響,See Elise Golan,Fred Kuchler,Lorraine Mitchell,Cathy Greene,Amber Jessup.Economics of Food Labeling[J].Journal of Consumer Policy,24:117-184,2001.。這對于作為轉基因作物種植和出口大國的美國來說,顯然是“不能承受之重”。因為擔心強制標識帶來的污名化效應可能影響轉基因作物的種植和轉基因食品的生產,強制標識制度遭到兩者的強烈抵制,轉而選擇不會帶來污名化效應的自愿標識制度。
2.自愿標識模式足以保護消費者知情選擇權
消費者知情權是轉基因食品強制標識制度的權利基礎,很多學者均從消費者知情權的角度來論證強制標識制度的正當性,認為強制標識制度能夠更好地保護和實現消費者知情權[注]See David Alan Nauhein.Food Labeling and the Consumer’s Right to Know: Give the People What They Want[Z].4 Liberty U.L.Rev.97,2010,pp.97-133.又參見張忠民.轉基因食品標識制度的法理基礎及其完善[J].政治與法律,2016(5).。然而,在功利主義權利觀念中,消費者知情權并非是超驗的、漫無邊際的“自然權利”,而應當定位為一種經驗的、有邊界的法定權利。而且,在功利主義視野中,任何權利都是法律賦予的,因為權利的實現依賴于一套高效救濟系統,而這套救濟系統是昂貴的。因此,作為法定權利的消費者知情權的保護同樣不得不考慮“權利的成本”問題[10]26-30。
在那些反對強制標識模式的學者看來,轉基因食品強制標識制度是建立在模糊的,漫無邊際,甚至虛幻的消費者權利概念基礎之上,以此為基礎的強制標識制度的問題在于嚴重忽略了權利實現的成本,其結果是損害了轉基因作物種植者和轉基因食品生產者等利益相關者的合法權益,亦即強制標識是以嚴重損害后兩者的利益為代價,來實現的所謂的消費者知情權的。
在反對者看來,消費者知情權作為一項法定權利是有邊界的,消費者有權知道有關食品的成分、質量、過敏性等方面的實質性信息,但無權知悉有關食品的所有信息。消費者知情權的法律實現關鍵在于確保消費者知悉實質性信息,從而避免消費者被誤導。這一點,在美國國會出臺的《食品、藥品與化妝品法案》與美國食品藥品管理局制定的兩部有關轉基因食品的《自愿標識指南》中均得到體現。
一方面,在反對者看來,運用轉基因技術進行食品生產屬于過程性信息,這一技術與傳統的育種技術無異,并非影響消費者知情權的“實質性信息”,因此,消費者對食品的轉基因成分方面的信息無權知悉,亦無權要求食品生產者強制標識。反對者的這一觀點得到了美國法院判決的支持。在International Diary Foods Association v.Amsetory案中,美國聯邦第二巡回上訴法院作出終審判決,認為消費者知情權并不構成政府的實質利益,“僅僅基于消費者利益并不能作為政府要求生產商披露其生產方法之信息的充分理由”[注]International Diary Foods Association v.Amestoy,92F(3d)74(2dCir 1996).。實際上,在此案中,美國聯邦第二巡回法院的潛臺詞是:轉基因技術不過是一種與傳統育種方式相同的“生產方法”而已,而消費者對這一生產方法并無權獲知,生產商亦無強制披露的法律義務。相反,自愿標識的支持者擔心對轉基因食品進行強制標識反而有可能會誤導消費者,使得消費者對轉基因食品的成分、質量和安全性產生誤解。
另一方面,反對者認為,強制標識制度并未審慎考慮消費者獲取轉基因食品信息時的“支付意愿”。反對者通過有關消費者轉基因信息的支付意愿的調查后指出,大多數消費者在考慮轉基因食品將大幅提高食品價格之后,其要求知悉轉基因信息的偏好明顯下降。此時,如果一刀切地強制要求所有轉基因食品生產商都需標識,將會剝奪那些愿意接受和購買轉基因食品的消費者的選擇權。而自愿標識能夠充分發揮市場機制,允許生產商根據消費者的偏好因素來決定是否披露轉基因信息,從而保障消費者知情權和選擇權。
3.自愿標識模式具有科學基礎
功利主義權利觀主張法律權利與制度規則應當建立在經驗實證基礎之上,而科學無疑是最講究經驗實證的。因此,功利主義往往與講求實證經驗的科學聯姻。在轉基因食品標識制度爭論中,自愿標識模式的支持者認為現有科學研究沒有證據顯示轉基因食品存在安全性問題,其與普通食品在安全性和質量方面是“實質等同”的。以風險預防為基礎的強制標識模式是建立在主觀臆測的“風險認知”基礎之上,缺乏科學實證研究的支撐。因此,在功利主義權利觀視野中,現有科學研究為轉基因食品自愿標識提供了事理基礎。
綜述之,自上世紀90年代以來逐步確立的轉基因食品自愿標識制度受到英美功利主義哲學傳統的深刻影響,反映出功利主義權利觀念,成本效益分析是檢驗轉基因食品標識模式的試金石,而自愿標識模式被認為經受住了檢驗,符合功利原理。
從權利視角看,轉基因食品自愿標識模式在很大程度上是功利主義權利觀念的產物。但是,以功利主義政治哲學為基礎的自愿標識模式卻存在著內在的缺陷。
自主是一個內涵豐富而有爭議的概念,有時將其等同于自由,有時將其理解為自我統治或主權,有時將其理解為自由意志,有時則將之等同于尊嚴、完整性、個人、獨立、責任[11]6。個人自主是遵循真實而真誠的意愿和信仰而作出決定和選擇。消費者自主權是指消費者能夠基于自己真實的內心偏好和欲望來自主決定和選擇購買或不購買某種商品。消費者自主選擇的實現需要同時滿足以下三個條件:(1)消費者是有資格能力的,能夠形成自己的真實的價值和信仰;(2)消費者內心所抱持的價值和信仰是真誠的;(3)消費者具有踐行自身價值信仰和偏好的實力[12]355-357。在康德的道德哲學中,自主性被認為是至善。在現代社會中,消費者自主權實現具有重要價值,而食品標識制度是實現消費者自主選擇的重要方式[13]75-84。
功利主義強調個人利益的加總和最大化,在此過程中容易忽視個人權利和個人自主選擇。誠如學者所言:“促進諸如自主性等道德價值可能會與成本—效益分析相沖突”[14]240。以功利主義權利觀為基礎的自愿標識制度模式的最大問題亦在于對個人自主選擇權的剝奪。消費者自主權實現的前提在于消費者所形成和抱持的價值和信仰必須是真實的。這種真實的價值觀和信仰的形成需要建立在對信息充分了解基礎之上。然而,在轉基因自愿標識制度中,由于法律并不強制要求轉基因食品生產商對其所生產經營的食品標識轉基因信息,轉基因食品生產商都選擇不標識轉基因食品信息,因此消費者在購買食品時無從判斷所購買的食品究竟是轉基因食品還是非轉基因食品,此時消費者只能在黑暗中進行選擇。由于消費者在購買食品時對食品的轉基因成分并不知情,因此無法作出知情選擇。
一些有機食品生產商為了迎合特定消費者群體的偏好需求,選擇在食品上標注“有機食品”的標識,有機食品中是不含轉基因成分的。此時,那些意圖避開轉基因食品的消費者可以選擇購買有機食品來滿足自己的偏好需求。然而,這表面上看似滿足了特定消費者的偏好,實際上仍然是對消費者自主選擇權的漠視。因為,此時消費者對那些并未標識的食品的信息是否含有轉基因成分仍然并不知情,那些基于自身價值信念與偏好的消費者,只能選擇那些標識了“有機食品”或者“非轉基因食品”。
功利主義哲學另一個問題是在聚焦于效用最大化的過程中忽視了分配正義問題,容易造成社會不公。以功利主義權利觀為基礎的自愿標識制度亦是如此。自愿標識制度造成的分配不公有兩個方面:一個是成本分配不公;另一個是風險分配不公。
首先,自愿標識制度成為轉基因食品生產商轉嫁成本的重要途徑。在自愿標識之下,轉基因食品生產商被免除了強制標識義務,從而能夠與普通食品一樣在市場上銷售,而那些原本普通食品生產商為了與轉基因食品區別開來,防止可能被認為是“轉基因食品”,則只能選擇在其生產的食品上標注“非轉基因食品”或“有機食品”來加以區分。這無疑將增加上述食品生產商的成本。有學者便指出,在強制標識模式下,所有使用轉基因食品的生產商將承擔成本;而在自愿標識模式下,只有那些想要標識的人承擔額外成本[15]34。最終,這些成本將通過市場價格反映出來,并最終由那些選擇購買非轉基因食品或者有機食品的消費者承擔。而這無疑將削弱有機食品和普通食品的價格優勢,而轉基因食品生產商通過自愿標識模式達到了轉移成本的目的,并得以以低于普通食品的價格迅速占據市場。在筆者看來,這對于普通食品的生產者與消費者而言,根本就是不公平的。在一定程度上,轉基因食品生產商實際上是在利用部分消費者對轉基因食品的無知(不知情)來占據市場的。
其次,自愿標識制度成為轉基因食品生產商轉嫁風險的一種方式。關于轉基因食品風險的爭論從未停止。然而,以功利主義權利觀為基礎的自愿標識制度卻是建立在轉基因食品無風險的判斷之上,但是,從目前研究成果來看,轉基因食品的潛在環境風險已經顯現,而人體健康風險亦不能完全排除。實際上,轉基因食品自愿標識制度奉行的是“買者當心”的原則[16]S30-S57。轉基因食品生產者借由自愿標識制度將潛在風險轉移給了那些并不知情的消費者,消費者實際上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淪為實驗室的小白鼠。這對于那些在不知情的情形下做出購買選擇的消費者而言,顯然是不公平的。
以美國為代表的轉基因食品自愿標識制度是建立在“實質等同”原則基礎上。然而,“實質等同”原則真如美國食品藥品管理局所對外宣稱的有可靠的科學基礎?抑或只是由少數如孟山都等轉基因巨頭公司在幕后炮制出來的概念?對此,有學者認為,所謂的“實質等同”是一個高度模糊的偽科學概念,它只不過是將商業和政治判斷喬裝為科學,從而阻止對轉基因食品潛在的健康風險和環境風險的進一步研究[17]525-526。上述學者的這種論斷看似有些武斷,但卻不無道理。
在筆者看來,自愿標識制度的一個不容忽視的問題就在于它是建立在對科學確定性的確信上。實際上,與傳統技術相比,轉基因技術具有科學不確定性,常規科學方法難以精確預測和評估轉基因技術生產的食品所具有的潛在的、長期的風險。在科學不確定性背景之下,從科學層面而言,應對轉基因食品風險的方案應是繼續加強科學研究,尤其是進行長期的動物試驗;從法律層面而言,較為可取的方案之一是堅持風險預防原則,并通過強制標識制度將食品中含有轉基因成分的信息告知消費者,讓消費者在知情的前提下,基于自身真實的價值觀念和偏好做出自主選擇。然而,標榜以可靠科學為基礎的自愿標識制度卻忽視了科學的不確定性,難以有效預防轉基因食品潛在的長期環境與健康方面的風險,難以促成消費者在轉基因食品消費中做出知情決策。
由此可見,以功利主義權利觀為基礎的自愿標識模式在一定程度上剝奪了轉基因食品消費中個人自主選擇權,造成了社會分配的不正義,并且忽視了轉基因食品的潛在環境風險和健康風險,該制度模式的正當性存在著嚴重缺陷。這也成為促進以功利主義權利觀念為基礎的自愿標識模式向以道義論權利觀念為基礎的強制標識模式變遷。
從轉基因作物商業化種植以來,有關轉基因食品標識究竟應當選擇自愿標識模式還是強制標識模式的爭論便一直存在。而在經歷了多年州層面的轉基因食品強制標識立法之后,2016年7月29日,時任美國總統奧巴馬先生簽署的轉基因食品強制標識法案一時間引發了學術界和實務界的廣泛爭論。該法案被認為是美國轉基因食品標識立法的分水嶺,并將對世界轉基因食品標識制度和國際貿易產生深刻影響。在筆者看來,美國轉基因食品標識制度的立法變遷是否意味著在世界范圍內開啟了從自愿標識模式到強制標識模式的全面轉型仍有待觀察。然而,透過這一變遷,我們隱約窺見,在全球風險社會背景之下,不同文明國度在創設制度應對諸如轉基因食品風險這樣的全球化風險時,顯現出某種程度的趨同性和相似性。當然,這種趨同性或相似性的顯現,并不意味著各國應當或需要拋棄本國的既有的制度和文化,而毋寧說是以一種開放包容的態度去對待彼此之間的制度差異,并以反思與學習的態度來共同探索因應現代轉基因技術風險的制度模式,而法律本身則成為一個反思和學習的載體與過程。
從權利觀念角度而言,美國轉基因食品標識制度立法從自愿模式到強制模式的變遷——雖然不排除權利話語背后的利益裹挾——在某種意義上意味著以功利主義權利觀為基礎的自愿標識模式在人的尊嚴與自主觀念高漲的現代社會所遭遇的挫敗。但是,不能否認的是,雖然消費者自主性和知情權意識覺醒,但是功利主義權利哲學觀念仍將繼續深刻影響轉基因食品標識制度走向。
從制度模式上觀之,與歐盟相似,我國實行的是強制標識模式。從權利觀念的角度觀之,應該說我國的轉基因食品強制標識模式似乎與在現代社會占據主導地位的道義論權利觀念相契合。然而,正如前文所述,國家對轉基因食品生產商和經營者苛以的強制標識義務并不會自動得到履行。仔細考察我國轉基因食品標識立法會發現,看似嚴格的強制標識制度,卻徒有強制之名,而無強制之實。轉基因標識制度的粗疏導致現實中轉基因食品標識亂象叢生,不僅未能促成消費者知情選擇,反而誤導了消費者。究其原因,在于目前我國尚未建立完善的轉基因食品閾值制度和相關配套制度,使得轉基因強制標識徒具形式。
為了治理當前我國轉基因食品標識實施乏力的問題,使強制標識制度真正具有強制力,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對我國轉基因食品標識制度加以完善。
第一,盡快確立合理的轉基因食品標識閾值管理制度,即要求食品中轉基因成分超過一定比例應該標識。在閾值設定上,歐盟所設定的閾值為0.9%,該閾值是全球最低的、亦是最嚴格的。鑒于我國在轉基因食品立法上尚不成熟,尤其是轉基因食品原料的隔離和追溯制度尚不健全,可以采取逐步降低閾值范圍的方式,初期可以考慮暫時將閾值設定在5%左右,待條件成熟后,宜將閾值設定在1%。
第二,明確轉基因食品強制標識范圍。轉基因食品強制標識的范圍涉及需要在哪些食品上標識轉基因食品標識。根據《農業轉基因生物標識管理辦法》,我國對轉基因生物實施目錄管理制度,并公布第一批實施標識管理的農業轉基因生物目錄。這一目錄范圍至今仍未更新。由此可見,我國實行的是基于產品的標識管理體制,而并非是基于過程的標識管理體制。同時,現實中,對于轉基因食品的標識局限于超市銷售的預包裝食品,而對于餐飲環節中轉基因農作物和食品卻并未標注。有鑒于此,一方面,我國應當根據轉基因生物技術的發展,定期更新轉基因生物目錄;并逐漸由基于產品的標識管理體制向基于過程的標識管理體制轉型;另一方面,應當逐步將餐飲環節中的轉基因原料和食品納入到標識范圍,更好地保證消費者的知情權。
第三,切實規范轉基因陰性標識。所謂轉基因陰性標識又稱消極標識,是指非轉基因食品生產者和經營者在其所銷售的普通食品上標注“非轉基因食品”的行為。目前,我國“非轉基因食品”標識隨意、泛濫,極易誤導消費者。有鑒于此,立法應當對陰性標識加以規范,對中國乃至全球尚無轉基因品種商業化種植的農作物,禁止生產者和經營者標注為“非轉基因食品”,以避免誤導消費者[18]77。
第四,健全轉基因食品原料的隔離和追溯制度。轉基因食品強制標識制度的有效實施,有賴于健全的轉基因食品原料的隔離和追溯制度。隔離制度旨在將轉基因食品與非轉基因食品區分開來,嚴格的隔離制度能夠有效避免轉基因作物與非轉基因作物的混同。應當進一步明確企業在進口、運輸和加工過程中的隔離義務,并建立嚴格規范的隔離制度。
第五,建立健全轉基因食品知識的科學普及。轉基因食品強制標識制度作為一種干預程度相對較弱的信息規制工具,其作用的有效發揮最終仍端賴作為市場這一特定場域主權者的消費者能夠在多大程度上真正理解和知悉轉基因食品標識所傳達的信息,這是標識制度作為信息規制工具發揮作用的前提。同時,轉基因食品知識具有高度的專業性,其中涉及的專業知識往往難以為普通消費者所理解,從而在轉基因技術的研究者和普通消費者之間存在著知識鴻溝。為了盡量彌合兩者之間的知識鴻溝,在標識內容上,應當更加詳細,以消費者能夠理解的形式加以標注,并輔之以適當的轉基因食品知識科學普及工作,使得消費者成為具有理性判斷能力的主體,在食品消費過程中能夠基于自己真實的觀念和偏好作出知情決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