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生修得梅花開

黃雪琴

2018年春節，支付寶推出的“一字千金”紅包產品備受推崇。幾千個方塊漢字中，我選了個“隨”字送給閨蜜，并隨感注解如下：

“天地寂寥山雨歇，幾生修得到梅花？”的超塵脫俗與“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的隨遇而安，都在當下。

隨時。隨性。隨緣。隨喜。

多好的一個“隨”字。

一歲一隨，隨心隨意又過一歲！

漸漸戒掉了夸張而澎湃的情緒。越來越覺得沒事就是最好的事。時光引領著我，走過孟子的棱角分明、剛烈好辯，途經孔子的和煦溫馨、使命擔當，漸漸步入老莊的自在率性、通透豁達。

木心說：“歲月不饒人，我亦未曾饒過歲月。”

時光說，這叫“成長”。

可我始終記得初涉教壇的面紅耳赤、唇焦舌爛，不曾忘記苦樂杏壇每一幀手忙腳亂的片段：被學生氣到情緒失控、歇斯底里狀若潑婦；因班級常規思慮過度，夜不能寐；為成績排名忐忑不安、緊張焦慮灌溉了一臉的青春痘……因為是班主任，始終是班主任，故而分分秒秒都在牽腸掛肚地為學生操心，做夢都在跟一群熊孩子斗智斗勇。累到丟了優雅，忙至失了靈魂。曾是校長辦公室的?？?，因為年輕沒經驗，所以學生家長對我不放心，要求給自家孩子換班甚至要求換掉我這個老師的強烈訴求比比皆是，真給當時的校長添了不少麻煩。家長們可不是一般意義上的不滿意，而是徹頭徹尾、傷人心、戳人肺的全盤否定。好在當時年輕，一腔孤勇，一意孤行。面對大大小小的投訴，我充耳不聞，出了校長辦公室該干嘛還干嘛去。脾氣又臭又硬，偏偏還特立獨行，受人懷疑時動不動把“大不了不教書了！”掛在嘴邊。今天想來，真得謝謝學校的信任與鼓勵。不然呢？早就改弦易轍，另謀出路去了。那我怎么知道“成長”二字背后沉甸甸的生命質量呢？成長不是做選擇題，而是做證明題。證明我行！又怎會懂得“教育”絕非是一支粉筆摩擦一塊黑板的簡單事？“教書”其實教的不是書？而是生命與生命的碰撞，與學生的，與家長的，與文本的，與體制的，最終還與自己的。

一路磕磕絆絆，半生橫沖直撞。屢戰屢敗，又屢敗屢戰，一次次敗下陣來又無數次迎難而上。從被學生家長百般嫌棄、千般挑剔，到今時今日的些許認可，其中經歷了什么？我當然知道！從前的那個我，如果來找現在的我，會得到很好的款待！（木心）

永不嫌棄年輕時候的自己，雖然疲于應付、窘迫難堪?？赡菚r，眼里有光、心中有火、腳下生風。年輕，真好啊！歲月改變了青春的容顏，不變的是我眼眸里的光芒輝映著學生們眼中的光，滾燙的熱血激蕩著學生生命的拔節。當然也取得了一丁點兒成績，但在浩浩蕩蕩的繁瑣雜務對生命的磨損中真不值一提，也不屑多提。教書苦矣，樂亦無邊，悲欣交集，卯著一股子勁兒才收割了今天的我——青春不再，情懷未改，普通至極的一名女教師。

還是穆旦說的好：“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不過完成了普通的生活?！彼脑?，遙相呼應了暮年的三宅一生回答訪談中的一個提問：“你這輩子做了什么事？”

答：“裁了一塊布?！?/p>

這個回答妙不可言！飄逸！灑脫！舉重若輕！

硬是將泥沙俱下的生活輕描成了眉清目秀的日子，將觸目驚心的鴻篇作了個月白風清的淡寫。恰如燈下，故人萬里，歸來對影；口不能言，心下快活自省。

成長，是穿行于此岸與彼岸之間。

有時，走在學生的前面，以引領者的姿態為他們打開一扇窗戶；有時，守在稚童的身邊，以同行者的溫情陪伴一段旅程；有時，落于孩子的身后，以學習者的謙遜欣賞他們的一路豐茂。至于外界的過度期望那是他們的事，不再努力著、掙扎著、急功近利地回應所有期望。很早以前，就不做證明題了，證明什么呢？有什么好證明的呢？扯著“素質教育”的大旗，玩著“聽話教育、分數教育”的把戲。教育有其應有的節奏和規律，急于求高、求快、求成都違背了教育的本質。迅速提分不如閱讀提神。卡爾維諾說：“我對任何唾手可得、快速、出自本能、即興、含混的事物沒信心。我相信緩慢、平和、細水長流的力量，踏實，冷靜。” 2018年春節，告別春晚的董卿，官方微博留言：“春日遲，卉木萋，言有盡，意無窮。撕掉標簽，也不再計數……”干得漂亮，董卿！率性自在，跟隨本心，自會活出生命的質量。輕輕摘掉身上裹挾的標簽，緩緩抖落殷殷的期待，不給任何學生套上任何桎梏，當然更要放過自己。欣賞男生的柔軟，也鼓勵女生堅強。沒有差生，只有差異。不再隨意說“學生該有個學生的樣”，而是尊重生命的差異，理解獨特個體的差別。不再戴著鐐銬，茫然盲目地跟著教育界花樣百出的“偽創新”來一番勞民傷財的“真折騰”，而是獨立思考、反躬自省地明白教育不是度人，更是度己，故而堅定踐行懷特海所說“教育的目的是生命·生活·生長”。他說的對象是學生，也是教師自己，師生之間，生命如何沉淀，生活何以豐富，生長怎樣葳蕤？

萊辛說，當我回首過往，我似乎還記得歌唱。那些銳氣、志氣悄然蛻變成了靜氣、仙氣。教壇的酸甜苦辣，都順之受之，樂之愛之，是“吾將曳尾于涂中”的自由通透與平靜平和。放松一些，再放松一些，怒目金剛也日益和顏悅色，宛若梵高熱烈奔放的“金黃”被光陰“包漿”成明清老畫兒里的“留白”。很少怒發沖冠了，幾無彈冠相慶了，已然到了天地荒疏、歲月悠長的遼闊深遠。盡情閱讀浩瀚書籍，暢懷書寫自由文字。村上春樹說，寫作可以避免靈魂被體制糾纏和貶損，而創作意味著心靈的年輕和自由。那就雨打芭蕉，馬放南山吧，恣情放逐靈魂就會感受到生命的天高地闊，三尺講臺亦能閑庭信步，激昂文字自是信手拈來。能沉下心來思考問題、研究教育，更能靜下心來享受教育、享受生活了，徹徹底底地沉浸在蘇軾的“自喜漸不為人知”的靈魂獨處中。我渴望默默無聞，因默默無聞而享有寧靜，因寧靜而成為我自己。（葡萄牙詩人費爾南多·佩索阿）

校內校外的任何比賽，考的都是老師。要么是班主任的組織能力、管理能力，要么就是教師的專業素養、業務能力。這一點，是早就看透了。故而毀之一笑，譽之一笑。得！管它名師不名師的，即使高大如須彌山，只要不糾結沉淪、患得患失，它就細微如芥子。順其勢，盡全力，勝固欣然，敗亦安然。為人師者，光陰更迭，但教育之魂在場，跟學生一起摩拳擦掌、奮勇爭先，作為師者的生命力或盎然或潤澤地楔入了學子的生命，過程比結果要美要妙，足矣！

不那么糾結于學生的分數了，也沒那么在意績效獎金的錢數了，甚至對于年齡，也是我跟歲月掙來的，何必恐慌？一堆數字而已，冰冷且無趣。這些數字根本無法評價我扎根教壇所付出的努力和汗水，更無法抹去我多重生命角色里的艱辛輾轉與溫暖往來。厭倦了所謂的教育大家與人生贏家，更樂意做個雜家、玩家、生活家，享受琴之樂、棋之趣、書之美、畫之韻以及柴米油鹽醬醋茶里熱氣騰騰的生活氣息。布衣暖，舊書香，平淡生活滋味長。自在一點兒，踏實一點兒。偏安一隅，艷陽下，綠茵場，看孩子們奔跑跳躍，鮮活蓬勃，也看自己的初心淺吟低唱納丁·斯特爾的詩歌——《我會采更多的雛菊》：

如果我能夠從頭活過，

我會試著犯更多的錯。

我會放松一點，我會靈活一點。

我會比這一趟過得傻。

很少有什么事能讓我當真。

…………

我不會考那么高的分數，除非是一不小心。

我會多騎些旋轉木馬，

我會采更多的雛菊。

不再害怕被人隨意扣上“誤人子弟、毀人不倦”的帽子了，甚至如阿Q一般，用波伏娃的“我在壞名聲中自得其樂”自嘲自娛自淡然。致虛極，守靜篤。教育的復雜性，教學的艱巨性以及教育過程中的不可預測性，我不再惶恐輾轉，而是越來越平靜了。知道自己能力有限，做好一些事，至于另外一些，就交給別人甚至交給時間吧，不強求不較勁不逞能，安靜坦然地等待梅花開！

夢久已忘身是蝶，水清安識我非魚？生命，真是意悠悠啊，多說無益，還是暫留雪花白，靜待梅花開，笑看春天打馬歸來。

（作者單位：廣東中山三鄉鎮紀中三鑫雙語學校）

責任編輯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