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朱簡的篆刻字法觀

朱簡，字修能，號畸臣，安徽休寧人，活動于明朝萬歷后期及天啟、崇禎年間，生卒年不詳，是晚明杰出的篆刻家和篆刻理論家。明末韓霖在《lt;朱修能菌印閣藏印gt;序》中曰：“修能幼讀父書，即能辨古文奇字、銅盤、石鼓之章。稍長，精研八法、六書及幼韻之文。薄游湖海，與諸賢豪長者游。”朱簡在《印經(jīng)》中自敘了轉(zhuǎn)益多師的游學(xué)經(jīng)歷：“予初授印，即不喜習(xí)俗師尚，嘗從云間陳眉公先生游，得顧、項二氏家藏銅玉印越楮上真譜四千余方，又于吳門沈從先、趙凡夫、疁城李長蘅、武林吳仲飛、海上潘士從、華亭施叔顯、青溪曹重父、東粵陳文叔、吾鄉(xiāng)何主臣、丁南羽諸家，得其所集，不下萬余，用是滌心刮目。”朱簡眼界開闊，起點甚高，著有《印章要論》《印品》《印經(jīng)》《印書》等，對明代印學(xué)理論做出重要貢獻。本文側(cè)重討論朱簡的篆刻字法觀。

篆刻字法，是指篆刻藝術(shù)對印文用字的選取要求或規(guī)范。印文用字的選取是篆刻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一環(huán)，不同印字的使用直接影響印面的最終效果，而且印字的選擇還反映出篆刻家的文字學(xué)知識修養(yǎng)。因此，選取何種印字、印字如何使用，都是歷代篆刻家關(guān)注的焦點。然而，歷代篆刻家對于篆刻創(chuàng)作中所取印字的正謬、來源都存在著不同的看法。例如，印學(xué)史上最早的理論著作吾丘衍《三十五舉》，從字法、章法兩方面初步為當時處于萌芽時期的篆刻創(chuàng)作設(shè)定了形式規(guī)范。《三十五舉》中提出以“《說文》為根本”，因此自元以來不少篆刻家皆奉《說文》為篆刻字法的金科玉律。值得注意的是，吾丘衍的原話為“四舉曰：凡習(xí)篆，《說文》為根本。能通《說文》，則寫不差，又當與《通釋》兼看”。可見，其“《說文》為根本”的主張主要是從學(xué)習(xí)篆書的角度出發(fā)，并非是以《說文》為篆刻字法標準，切忌斷章取義。

朱簡在《印章要論》中指出：“許氏《說文》為習(xí)篆要書，然字畫全非漢法……《洪武正韻》正沈韻之失;許氏《說文》正漢字之失。然《正韻》不用于唐詩，《說文》不用于漢印，其理一也。”這就是說，《說文》是學(xué)習(xí)篆書的字書，可以用于糾正漢代篆書字法的訛誤，但是《說文》不直接用作漢印印文。實際上，元明時期篆刻創(chuàng)作的兩大印式，圓朱文印文用小篆，可以直接參考《說文》;而仿漢白文印所用字是繆篆，它是在小篆的基礎(chǔ)上變圓為方、增減損益、隸書化了的漢代印章專用文字，并且漢印印文中還夾雜著不少俗字，與《說文》的字法有顯著的差異，是漢印風(fēng)格形成的重要根基。朱簡以其豐厚的知識修養(yǎng)和敏銳的藝術(shù)眼光，揭示出漢印印文用字的字法并不完全同于《說文》中的小篆，反對印人不加處理地直接把《說文》字法用于仿漢印章創(chuàng)作，不僅對當時的仿漢白文印創(chuàng)作有直接的指導(dǎo)意義，而且有啟于來者，引發(fā)了清代學(xué)者編成《繆篆分韻》《漢印分韻》等專門的漢印字書。

不同于同時代篆刻家在印字選取方面的束手束腳，朱簡以廣博的見識形成了更為靈活的篆刻字法觀。明代印論中關(guān)于印字取用的觀點大多仍是延續(xù)吾丘衍《三十五舉》的觀點，包括周應(yīng)愿的《印說》、徐上達的《印法參同》、甘旸的《印章集說》等都沿襲了吾丘衍提出的字法標準。亦有不少印論反對使用印外文字，如萬壽祺認為，“鐘鼎諸文字雖高古，然是周、秦款識，不以施之符印”。與之相反，朱簡在《印品》中指出：“印字古無定體，文隨代遷，字唯便用，余故曰印字是隨代便用之俗書。”這里所謂的“字唯便用”，并不是毫無原則地隨意取用，而是有著一定的使用順序和范圍。朱簡在考證方面領(lǐng)先一步，他的眼界和高度都優(yōu)于同時代的大多數(shù)印人。時人多認為“三代無印”，而朱簡率先確認了秦以前古璽：“所見出土銅印，璞極小，而文極圓勁，有識有不識者，先秦以上印也。”雖然指為“先秦以上印”范圍較寬，但在當時是極有先見之明的，所以敢反駁不能以鐘鼎款識文字入印的舊觀念：“三代未嘗無印，朱文不始于唐，漢器豈非款識？”朱簡主張印外文字人印，并提出了印外文字入印的順序問題：“以上周字法入漢印、晉章，如以漢、魏詩句入唐律，雖不妨取裁，亦要渾融無跡。以唐、元篆法入漢、晉印章，如以詞曲句字入選詩，決不可也。”商周鐘鼎款識屬于大篆，繆篆后起于大篆，向上追溯可以認為繆篆是從大篆演化而來，所以按照文字演變的順序而言，繆篆中包含了大篆的一些因素，因此當漢印文字不夠用時，商周鐘鼎款識可處理后代替繆篆入印。但這種取字順序不可逆。朱簡云：“秦、漢若出宋、元，亦為杜撰，蓋字未見秦、漢以上碑帖、印章、款識者，定是有故。當細推求古篆，若無，求之漢隸，漢隸再無，則不可作。”這不僅僅是鐘鼎款識入印的順序問題，也是不同時代文字人印的順序問題。在印字不夠時，前代文字經(jīng)過處理可入后代印，而反之不行。秦漢印中不可雜入宋元文字，而古篆、漢隸可人秦漢印。這樣的順序源于文字演變承襲的規(guī)律。朱簡還限定了印字的選取范圍：“試嘗考之，周、秦以上用古文，與鼎、彝款識等相類;漢、晉以下用八分，與《石經(jīng)》、《張平子碑》、漢器等相類，固非繆篆，亦非小篆明矣。六朝效法漢、晉，莫或違尺。唐造疊篆，印字絕矣。”不難看出，雖然他認為印字選取“文隨代遷，字唯便用”，但實際上是限于商周、秦、漢、晉、六朝，六朝以下的字法就不可入印了。

朱簡對于印字選取的使用順序和范圍的認識，是建立在長期的篆刻創(chuàng)作實踐和印章考證基礎(chǔ)上的。雖然受當時的歷史條件局限，朱簡把印字范圍劃到六朝為止，但他的篆刻字法觀對于破除明代印壇印字選取的習(xí)氣，拓寬篆刻創(chuàng)作的取字范圍，為印人開辟繼承與創(chuàng)新的新途徑，無疑是有積極意義的，堪稱開清人“印外求印”之先。

了解朱簡的篆刻字法觀，對于今天我們學(xué)習(xí)篆刻藝術(shù)是有益的。它有助于我們在眾多可選字法中正確地選擇出適合篆刻創(chuàng)作的字法。第一，要分清不同的印式所適用的不同字法;第二，在選擇不同時代文字作為補充入印時，可以向前代追溯，不可向后代求取;第三，當專用印字不夠時，可以考慮選取印外文字入印。在確定印外文字入印后，需要加以處理，使所有印字風(fēng)格相諧統(tǒng)一。朱簡的印字選取標準是通過自身實踐和細致觀察得出的，因此我們在處理印字時要反復(fù)試驗、多次嘗試，反復(fù)設(shè)計印稿，找到最適合的處理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