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筆者在泛覽雜讀中深刻體認到:讀書單一實難成為授課合格教師;身為歷史教師,越讀書,越覺得自己知之甚少,越怕講歷史;慕課與日俱增,卻斷不能取代一對一聆教。
關鍵詞:讀書;授課;歷史;慕課;聆教
筆者忝列大學教師行列三十馀載,在泛覽雜讀中持續反思,越來越深刻體認到:大學教師欲在授課一事上,長久博得學生贊譽,須從多方面、多角度用心、用力不止。以下將結合現實情況,探討在泛覽雜讀中反思如何授課。
一、讀書單一難為師
針對眾多學生無良好的課外閱讀習慣、不知課外閱讀的意義、不懂選擇好書的基本常識等實情,筆者不避淺陋,在開設了近十年的《中國近現代人物選講》課上,硬是加進了談讀書的意義、為何選書、如何選書、怎樣讀書的重頭話題。企盼以此救治因飽受應試教育之摧殘,患了重度“厭讀癥”的莘莘學子。
譬如:就倡導學生讀中國古代文學經典一事,直接告訴學生要多讀《紅樓夢》,似是“正確答案”。可深一步說,要學生讀哪個版本的《紅樓夢》呢——“程乙本”、“庚辰本”,還是“甲戌本”、“己卯本”, 這就定然不是只讀過一種版本《紅樓夢》的教師所能回答的。已故紅學家周汝昌先生在《平生一面舊城東——紀念胡適之先生》一文中,有兩大段文字令我入目難忘,現摘要如下:
其一,周先生追憶,一九四七年,正在燕京大學讀書的他,有幸借得胡適先生珍藏的《甲戌本石頭記》、《四松堂集》兩部乾隆抄本和有正書局石印大字本《戚蓼生本石頭記》。“掀開(《甲戌本石頭記》)第一頁——我不禁驚住了。原來我看過的那所謂的《紅樓夢》,都讓人大大地‘改造過了!眼前的景象,絕對不是想象力所能揣度得出的。”“這部書,今日人人皆知(周先生大大高估了實情。今人有幾個不是“務實”的經濟動物,費時翻閱《紅樓夢》者已屬風毛鱗角,遑論關注其版本——引者),乃是連城之璧,無價之珍。”
其二,周先生說:“在一九八二年以前的八十年的長時期,普通流行的‘標準本《紅樓夢》就是胡適先生珍藏的‘程乙本的‘化身,胡先生為之制序、考證,成為‘經典。但此本實是程(偉元)、高(鶚)之輩偽續而又篡改前八十回大量文字的一個最壞的本子——即去真最遠的假‘全本。胡先生賞識此本而為之印刷推廣于天下,理由只是它改得‘更白話了(胡先生在新文化運動中,力倡白話文。——引者)。至于文字的優劣美惡,情趣氣味的高下雅俗,他就一概置之毋論,‘一視同仁了。”
兩段文字,明白無誤地告訴讀者,“甲戌本”遠超“程乙本”。當然,這里引用的文字僅涉周先生談及《紅樓夢》版本的一篇文章。由此推論,為人師者,若欲準確回答學生“選讀哪個版本的《紅樓夢》為佳”的問題,起碼還需多讀幾篇相關的大作,多讀幾個不同的版本,方可獲致部分話語權。
老話說:要給學生一杯水,教師要備一桶水。不佞深信,為了能給學生一杯高質量的“水”,教師定需跨越專業藩籬,博覽群書。讀書單一難為師。
二、“看課”與一對一聆教
理當肯定,慕課(MOOC)與日俱增,確為眾生,尤其是大學生帶來了網上“看課”之便,有限彌補了學生所在院校的弱課,或無力開出的課。但須提醒年輕人:切不可因此而忽視甚至無視追隨優秀教師,獲致不可多得的一對一聆教的機會。
之所以稱“聽”慕課為“看課”,是因為慕課的確消泯了傳統課堂的聽課氛圍,尤其消泯了師生之間的現場信息反饋:語言問答、神態交流、組織教學,以及情感溝通等不可或缺的師生互動環節。眾生視屏,授課教師看不到:多少學生皺眉搖頭,多少學生急于問難釋疑,只能照既定備課程序講下去,直至下課。
特別提醒學生,須高度重視追隨優秀教師,力爭一對一的聆教機會,是因為,據筆者十馀年觀察得知,現實中超九成學生,課上不提問,課下不請教,太多學生碰到授課教師,形同路人。為此,有理由擔心:慕課日增,上述學生不良習慣多會日趨鞏固,似無疑義。如此,勢必影響學生求知、明理、儲能,勢必影響學生日后持續發展。
二十多年了, 慣于應試的莘莘學子,懂得“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之要義者,愈來愈少,遑論踐行。眼見眾多“大學生”,智商高,考績優,卻始終慣于遠離課外書,遑論經典(請參閱拙文《令人失望的一四級研究生》)。因此,異常可憐的直接或間接經驗,加之罕有的思考,早已使超多學生混至大學畢業,仍不知何謂大學,當然,也就不懂追隨乃至跟定優秀教師,一對一聆教之無限深意。
為給學生“補課”,筆者不避才疏學淺、不畏閑言碎語,憑良知爭用一切機會——答疑、講座或授課,詳、略不一地談論如下實例:
其一,1936年早春,陳省身先生在漢堡大學獲博士學位。是年夏,經導師布拉施克(Blaschke,“德國最好的幾何學家” )引薦,前往巴黎大學親炙“當時公認的最偉大的幾何學家”嘉當(E·Cartan)。嘉當深知開班授課之局限,故每周四下午在辦公室接見學生。因慕名求教者甚多,“門口排長龍”。陳先生由首次參與“排長龍”求教,到逐漸博得嘉當賞識,進而獲致每兩周到嘉當居所對談一次的良機,歷時十個月。陳先生回憶:“我每兩星期去一次,每次約談一小時,沒有閑話。他的意見甚多,材料熟悉,簡單的問題,時常立刻便有答案。會見后一天往往接到他的來信,繼續討論我們的問題。” “十個月工夫全力應付每兩周一次的嘉當會見,所以工作努力而精神愉快。” “我學習了活動標架、等價方法、更深的嘉當——凱勒理論,而最重要的應是嘉當的數學語言和思想方法。”十個月里,“工作緊張,而獲益甚大。一九三七年離開時,自信對微分幾何有了相當的了解。” “嘉當是對我的工作最有影響的一位老師。”
須指明,對陳先生的工作“最有影響的”恩師——嘉當,其影響(施教)方式,既不出自課堂面授,更不出自今日盛行、當年皆無的慕課,恰恰出自一對一的當面聆教。這古老簡捷的一對一帶徒方式,因其更適于因材施教,因其更利于言傳身教,因其更便于“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之教…… 而造就了古今中外無數名家、大師,其巨大的育人功效,實在是傳統授課、時尚慕課所無法企及,無力替代的。更何況,自大陸高校擴招以來,大班教學已司空見慣十多年,六七十人乃至百馀人“蟻聚一堂”,教師想記下學生姓名尚屬不易,談何因材施教。
其二,1946年初秋,僅有大學二年級學歷的李政道先生,被芝加哥大學研究生院破格錄取。隔年春,李先生通過基礎學科考試,有幸拜二十世紀最后一位集理論、實驗物理于一身的大物理學家費米(Fermi)為師,從事理論物理研究(讀博)。李先生終生不忘:費米每星期要花半整天時間,跟李“單獨地一對一討論”各類問題——從生活到學習,從理論到實驗,包括與弟子合作,親手制作一支特大型計算尺,算出太陽中間的溫度等。費米一對一帶徒的方式,使李終生受益。五十馀年后,李先生在其大型報告——《物理的挑戰》中,聯系上述經歷,特別告誡國人:“培養人才……不能只依靠課堂教育,跟只依靠高科技的教育工具,高科技的工具可以很快地轉達信息,可是信息并不是理解。……培養能夠創新的科學人才,一定需要很好的導師,跟一段很密切的老師跟學生……共同研究的過程,這點少不了。基礎科學很深的研究方法,是一對一的,一塊做研究,以身作則,把你的榜樣傳過去,快不了的。不能就買個機器,也不能就看個屏幕、錄像,沒用的。它是人跟人,一天兩天,一星期兩星期,一年兩年累積起來的。”“我后來帶學生也一樣,也是每星期花半整天跟他們討論,什么問題都可以討論。”
李政道先生以切身經歷,用即席發揮的口語化文字,準確揭示了一對一帶徒的深遠意義。已經習慣甚至依賴于“看課”的大學生們,誠勸你們靜心省思、領悟,進而踐行李先生之忠告:“培養人才……不能只依靠課堂教育,跟只依靠高科技的教育工具”;“培養能夠創新的科學人才,一定需要很好的導師,跟一段很密切的老師跟學生……共同研究的過程”。
其三,1978年,僅有初中學歷的陳丹青先生,考入中央美術學院油畫研究生班。1980年,因創作完成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油畫佳作——《西藏組畫》,成為躍居中國藝術界之巔峰人物,轟動極大。是年畢業,留校任教。一九八二年,辭職移居美國。2000年,陳先生被清華大學美院(原中央工藝美院)特聘為教授、博導,回國。之后,因其對國內教育制度的教條、刻板等實難認同,2004年秋憤然辭職。作為閱歷豐富非凡、積淀廣博深厚、語言洗練老辣、思想敏銳深邃的杰出畫家,陳先生對藝術教學富有獨到而精當的見解。請看他在《呈本院外辦及北京外辦述職與感想》(2000年—2004年)中的兩段極具見地的文字:
“藝術教學是非功利的,非程序性的,是具體而微、隨時隨地在每位學生、每個階段,甚至每件作品中尋求當下的溝通、指涉、領悟。這一隨機的過程——而不是預定的程序——重視體驗與經驗,問題與可能性,激發好奇心與熱情,并以此檢驗學生的智能與品性:它開放給未知,落實為個人。”
“嚴格地說,我與每位學生不是師生關系,不是上下級關系,不是有知與無知的關系,而是盡可能真實面對藝術的雙方。這‘雙方以無休止的追問精神,探討畫布上、觀念上、感覺上,以至心理上的種種問題。那是一種共同實踐,彼此辯難的互動過程,它體現為不斷的交談,尋求啟示,提出問題,不求定論,有如禪家的公案,修行的細節。”
陳先生極富個性化的精言妙論,揭示了藝術教學的真諦,入木三分,千古不易。非常值得每個學生(不分專業)用心三思,體悟,更值得視“科研”為主業、教學為副業的“教師”們,能夠在忙“科研”之馀,偶爾站在“教書育人”的角度,學習、對比、反思。
顯然,不僅數學人才的培養,須要教師一對一帶徒;物理學人才的培養,須要教師一對一帶徒;藝術人才的培養,更離不開師生間一對一“不斷的交談”…… 我常想,華夏古老的中醫“專業”,直到建國初期,歷數千年而不衰,不正是得益于代代名醫始終固守著一對一帶徒的古老方式嗎?如今大陸的中醫院校不可謂少,教師們在以怎樣的方式培育中醫人才呢?如果弱化甚至拋卻了一對一帶徒的方式,僅在黑板上、屏幕上教授“望聞問切”,能教出合格的中醫嗎?記得數年前,一位業內人士斷然肯定:“中國的中醫院校,早就培養不出合格的中醫了。”
我寡聞:真不知道大千世界,有哪一專業的人才培養,不需一對一帶徒。若有,誠請該專業的學生,切莫因循守舊,不妨解放思想,拓寬思路,借用“他山之石”一試。
參考文獻:
[1]周汝昌《紅樓無限情 周汝昌自傳》,北京十月出版社,2005年3月第1版,第156頁
[2]梁小民《想讀》,上海書店出版社,2013年1月第1版,第16頁
[3]陳丹青《退步集》,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1月第1版,第414—415頁
作者簡介:姜兆儒(1960— ),男,山東海陽人,中國石油大學(華東)馬克思主義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