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二 平
(中國宗教研究中心,北京 100009)
“物”及“物性”在中國古代哲學中具有重要地位,甚至是一些時代或某些哲學家論題的核心所在。據傅斯年《性命古訓辨證》,所謂“性”字,在先秦諸多經典語境里,其實是“生”字,表示“生”義,后來才衍生出“性”義。傅斯年所論主要是先秦儒家孔、孟、荀乃至秦漢《呂氏春秋》《春秋繁露》重“生”的人性論。其實,對“物”的關注,在先秦老莊哲學中更加突出,而在魏晉玄學得到深化。魏晉玄學的關注點是物性,物性問題就是生生問題,是一切玄學論題的中心,欲使“物”從形名學的禁錮中得以解放。郭象主要生活在西晉,他的《莊子注》是一座玄學高峰,繼承了魏王弼《老子注》對物性的論述,對物性有獨特的闡釋,在邏輯上由對“萬物獨化于玄冥之境”的認識,轉至圣人“體化合變”的體用論,闡發以物性為中心的內圣外王之道。學界對郭象哲學已經作出了深入研究,但對“物性”問題還可以從生生哲學角度進行研討,本文是一個初步嘗試。
郭象對物性的獨特認識,首先在于提出“獨化”說。此說意在探討生命的本體,即“生生”問題。
郭象從有無之辨入手,將萬物“生生”的本源推至萬物自體,敞開了萬物自生自化的自然秩序。在這里,天地萬物的存在全體是“玄冥之境”,幽暗不明,自然合理,而萬物的每個個體,任其自然,用其自知,自順其情,自遂其生。郭象說:
是以涉有物之域,雖復罔兩,未有不獨化于玄冥者也。故造物者無主,而物各自造。物各自造而無所待焉,此天地之正也。故彼我相因,形景俱生,既復玄合而非待也。明斯理也,將使萬物各反所宗于體中,而不待乎外。外無所謝,而內無所矜,是以誘然皆生而不知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所以得也。(《齊物論》注)[1]57
這里探討萬物生命的起源,否定存在外在的造物主,認為物各自造而無所待。俗話說形影不離,事實上,形體、影子,乃至影子之影子罔兩,這三者之間,并無生成關系,三者各自造而獨化于不可認識的境界。無待的根本含義,就是萬物生命無所待于一個造物主,這就是清澈透底的天地之正。《莊子》探討有待、無待的關系,思考萬物生成問題,但沒有明確的答案。而郭象的解釋,提供了獨特的答案。郭象認為,“有”“無”范疇均不能適用于造物者。言“有”則表示造物者也是一物而已,不足以物萬物;言“無”則表示本來無一物,何以能造物?由此思辨之矛盾可推知,“造物者”一詞沒有實際意義,不能用來說明“生生者”的問題。“無既無矣,則不能生有;有之未生,又不能為生。然則生生者誰哉?塊然而自生耳。自生耳,非我生也。我既不能生物,物亦不能生我,則我自然矣。”(《齊物論》注)[1]26郭象否定物生、我生,而肯定自生。自生與我生,含義絕不同。自生,指自然而生,生不由知。我生,指用知求生,生由乎己。郭象對老莊的“無”從生生哲學作了新解:“夫莊老之所以屢稱無者,何哉?明生物者無物,而物自生耳。自生耳,非為生也,又何有為乎已生乎!”(《在宥》注)[1]220對道、德也作了新解:“道,無能也。此言得之于道,乃所以明其自得耳。自得耳,道不能使之得也。我之未得,又不能為得也。然則凡得之者,外不資于道,內不由于己,掘然自得而獨化也。夫生之難也,猶獨化而自得之矣。既得其生,又何患于生之不得而為之哉!故夫為生果不足以全生,以其生之不由于己為也,而為之則傷其真生也。”(《大宗師》注)[1]147“生理已自足于形貌之中,但任之則身存。”(《德充符》注)[1]128由此透視生命,生命真相乃“不生之生”“不神之神”。生乃自生,已生之后更不必患于不生而有為于生,有為于生不足以全生,反而會傷害真生。生出于獨化,則生生不已也出于獨化。在郭象看來,“獨化”是日新不已。他說:
夫無力之力,莫大于變化者也。故乃揭天地以趨新,負山岳以舍故。故不暫停,忽已涉新,則天地萬物無時而不移也。世皆新矣,而自以為故;舟日易矣,而視之若舊;山日更矣,而視之若前。今交一臂而失之,皆在冥中去矣。故向者之我,非復今我也。我與今俱往,豈常守故哉!而世莫之覺,橫謂今之所遇,可系而在,豈不昧哉!(《大宗師》注)[1]143-144
變化擁有最大的生命力,卻是“無力之力”,天地萬物無時無刻不在變化日新之中,所以眼前萬物都是新生的。從“獨化”觀看《世說新語》,可以發現,魏晉人常常有欣遇之感慨,其實根源于一種生命哲學,既有對生命當下存在的妙賞,也有對生命短暫消逝的傷感。這種欣于所遇、快然自足的感情,對普通人而言,就是“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世說新語·傷逝》)。這種“欣遇”的感情,在陶淵明詩文中也有。但對于圣人而言,“圣人游于變化之涂,放于日新之境”,體現到的是生生不息、日新月異的生命世界,也是一個無情的世界。
萬物有兩個方面,從生生之現象看,有待;從生生之本體看,無待。有待是相因,無待是自因。有待復有待,相因無窮盡,皆不能作為本體打住,所以必然推至無待,自因之必然才可呈現。“若責其所待而尋其所由,則尋責無極,卒至于無待,而獨化之理明矣。”(《齊物論》注)[1]57所以,獨化說明了生生之本體。萬物既不由他生,也不由我生,自生而自正。“各自正耳。待彼不足以正此,則天下莫能相正也,故付之自正而至矣。”(《齊物論》注)[1]55“物各任性,乃正正也。”(《駢拇》注)[1]184歸根到底,所謂獨化,只能說是物各任性,是物性的本然、自然、必然表現。所以,萬物自正乃自然秩序之原理。
順便指出,《列子》的《天瑞》篇云:“有生不生,有化不化。不生者能生生,不化者能化化。生者不能不生,化者不能不化,故常生常化。常生常化者,無時不生,無時不化。陰陽爾,四時爾,不生者疑獨,不化者往復。其際不可終,疑獨其道不可窮。”《列子》的生生思想與郭象《莊子注》如出一轍,如果《列子》為晉人所編撰,頗疑受郭象思想影響。
從物性看,郭象強調,萬物各有其“性分”“至分”“定分”“理分”“分”“定極”“極”。物的性分,表示一種獨,生命的無限性寓于存在的有限性之中,生生不已的洪流變為生命的浪花。“物各有性,性各有極,皆如年知,豈跂尚之所及哉!”“各以得性為至,自盡為極也。”“故理有至分,物有定極。各足稱事,其濟一也。”萬物雖然大小、年知各不同,但同于自足其性、自盡其極,一切平等。從本體論說,性分之內的為乃無為,性分之內的知乃無知,這是物的真正的自在世界。“夫大小之物,茍失其極,則利害之理均;用得其所,則物皆逍遙也。”如此,將體用歸于萬物個體之自用,用得其所,毫不費力,物皆逍遙自在。
萬物獨化的根據內在于萬物的性分,萬物具有自知、自能、自為、自用的自然本性。郭象說:
足能行而放之,手能執而任之,聽耳之所聞,視目之所見,知止其所不知,能止其所不能,用其自用,為其自為,恣其性內而無纖芥于分外,此無為之至易也。無為而性命不全者,未之有也。(《人間世》注)[1]98-99
若夫知之盛也,知人之所為者有分,故任而不強也。知人之所知者有極,故用而不蕩也。(《大宗師》注)[1]135
由此可見,郭象絕不是反智主義,而是對知的有限性有深切認識和極高尊重,肯定物性之自知,而反對外在強加于物之知,反對以知宰物,因此從另一面肯定無知對知的作用。強調“知止”,即知止于性內。這就是,“自知耳,不知也;不知也,則知出于不知矣;自為耳,不為也;不為也,則為出于不為矣”(《大宗師》注)[1]134。由此性分之內的自知、自為,萬物表現出自用其性來。
萬物雖然各自為,卻恰恰形成一種冥合自然的關系。郭象說,“故儒墨之辨,吾所不能同也;至于各冥其分,吾所不能異也”[1]34。“夫物有自然,理有至極,循而直往,則冥合自然,非所言也。”(《齊物論》注)[1]51可悲的是萬物并不一定能夠止于性內,或是感物失當,憂郁在懷;或是營生體外,外求無已;或是崇尚名跡,用知宰物。“有其己而臨物,與物不冥矣。”[1]99人更是容易產生人類中心主義,或者自我中心主義,凌駕于萬物之上,破壞任性冥合的自然合理關系。“以己治物,則物失其真。”(《應帝王》注)[1]171“己與天下相因而成者也,今以一己而專制天下,則天下塞矣,己豈通哉!故一身既不成,而萬方有余喪矣。”(《在宥》注)[1]225一己專制適足以殘生傷性,以知為名,生于失當而滅于冥極。所以,郭象推崇任性直通、物安其性的天地之正,無為而治。“夫使耳目閉而自然得者,心知之用外矣。故將任性直通,無往不冥。”(《人間世》注)[1]84“物安其分,逍遙者用其本步,而游乎自得之場矣,此莊子之所以發德音者也。”(《秋水》注)[1]330
郭象的圣人觀建立在物性觀之上。郭象說:
圣人者,物得性之名耳,未足以名其所以得也。(《逍遙游》注)[1]9
夫圣人者,誠能絕圣棄智而反冥物極,物極各冥,則其跡利物之跡也。(《胠篋》注)[1]205
這是對圣人新的界定,著眼點并不在于圣人的圣智,而是在于外在之物性,能因物之自行,物各得其性,則可名之為圣人。圣人“反任物性,而物性自一,故無跡”。圣人因物之自行,然而由此無跡,物皆得其性,有了外跡,所以有了圣人的“名”。圣人所表征的,是“物物者無物,而物各自物耳”,這正是無為而治的妙旨。
圣人體化合變,無用于物而物各得其用。郭象說:
夫圣人,無我者也。……則己不用于物,而萬物之用用矣。物皆自用,則孰是孰非哉!故雖放蕩之變,屈奇之異,曲而從之,寄之自用,則用雖萬殊,歷然自明。(《齊物論》注)[1]41
不能用物而為物用,即是物耳,豈能物物哉!不能物物,則不足以有大物矣。夫用物者,不為物用也。不為物用,斯不物矣。不物,故物天下之物,使各自得也。(《在宥》注)[1]225
這是從用的角度對圣人與物進行了界定與分析,在兩者的關聯中有了兩種用。“夫用物者,不為物用也。不為物用,斯不物矣。”也就是說,圣人之大用就是順萬物之性而使物各得其用。圣人不為物所用,而具有物物之大用。郭象說:
故乘天地之正者,即是順萬物之性也;御六氣之辯者,即是游變化之途也。如斯以往,則何往而有窮哉!所遇斯乘,又將惡乎待哉!此乃至德之人玄同彼我者之逍遙也。茍有待焉,則雖列子之輕妙,猶不能以無風而行,故必得其所待,然后逍遙耳,而況大鵬乎!夫唯與物冥而循大變者,為能無待而常通,豈獨自通而已哉!又順有待者,使不失其所待,所待不失,則同于大通矣。(《逍遙游》注)[1]9
這段話是對逍遙游的解釋,歷代不乏著名闡述,各具其理。我們可以從體用論解釋。無待,指隨時隨地與物冥合,乘物而游。有待則為物用,無待則具物物之大用。圣人與萬物的關系,就是一種能動的體用關系。“天地以萬物為體,而萬物必以自然為正。”圣人乘天地之正,就是順萬物自然之性,御六氣之辯,就是游萬物變化之途。 郭象堅信,圣人“任物而物性自通”(《秋水》注)[1]334,所以不僅自通其性,還能夠順應物性,無待而常通。
郭象《莊子注》對物性的闡釋是肯定式的表詮,而對圣心的闡釋則是否定式的遮詮,最突出的字眼是“無心”,用來說明圣人之所以為圣人的心體。郭象說:
彼是相對,而圣人兩順之,故無心者與物冥,而未嘗有對于天下也。此居其樞要而會其玄極,以應夫無方也。(《齊物論》注)[1]35
與人群者,不得離人。然人間之變故世世異,宜唯無心而不自用者,為能隨變所適而不荷其累也。(《人間世》注)[1]75
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富,其所宗而師者,無心也。(《大宗師》注)[1]134
夫無心而任乎自化者,應為帝王也。(《應帝王》注)[1]169
在郭象看來,天地無心,任物自化,故而圣人無心以應物,唯變所適。萬物對待,而圣人得其環中,不與物對而冥合萬物。也就是說,圣人動靜無心,不違天理,能夠體化合變,“常無心,故一不化。一不化,乃能與物化耳。化與不化,皆任彼耳,斯無心也。直無心而恣其自化耳,非將迎而靡順之”(《知北游》注)[1]436。無心并非反知,而是尊重萬物之知。“無心,則物各自主其知也。”(《應帝王》注)[1]178
郭象強調圣人無我、無心、無知、無情,因此萬物得以自生自化,自然性分得以保全。“神人者,無心而順物者也。”(《人間世》注)[1]97“都無,乃冥合”,“無心者,寄治于群司,則其名跡并見于彼。”(《則陽》注)[1]503圣人虛心待物,不以一己專制天下,將心、知、情皆付之萬物,而無心、無知、無情以應之。
圣人無情是魏晉玄學名理之一。郭象所謂無情,指心知不系縛于物,可以鏡子比喻來說明:
隨著科技進步和產業發展,國內外的食品工業部分己形成完整的產業體系,初步具有高度的集約化、規模化及現代化水平。而青海省藏羊肉產業則還處于羊肉生產較為分散、加工條件較落后以及銷售體系不完善的狀態。大多數企業以屠宰加工為主,進行精深加工及羊副產品綜合利用的企業很少。在人們追求綠色食品以及食品追溯源頭逐漸盛行的市場背景下,建立覆蓋養殖、屠宰、冷藏儲運及加工等環節的完整產業鏈,提高羊肉加工業的集約化、規模化及現代化水平,已經成為藏羊肉加工業的發展趨勢[12]。
至人之心若鏡,應而不藏。(《齊物論》注)[1]46
夫鑒之可喜,由其無情,不問知與不知,聞與不聞,來即鑒之,故終無已。若鑒由聞知,則有時而廢也。若性所不好,豈能久照?圣人無愛,若鏡耳。(《則陽》注)[1]501
圣人并不是如土木石塊,毫無知覺感情,而是圣人的心如同鏡子,好惡之情一系于物,物好則好之,惡則惡之,圣人不以自己的好惡待物。圣人如果性有好惡,如鑒由聞知,必不能平等待物,必然有時而廢照用。“故雖萬物萬形,云為趣舍,皆在無情中來,又何用情于其間哉!”(《德充符》注)[1]128這種無心、無情,恰能與萬物“玄應”,在圣心與物性之間產生一種隨時變動的內外感應關系。郭象說:
夫與物冥者,故群物之所不能離也,是以無心玄應,唯感之從。(《逍遙游》注)[1]11
夫無心而應者,任彼耳,不強應也。(《人間世》注)[1]83
德充于內,物應于外,外內玄合,信若符命,而遺其形骸也。(《德充符》題注)[1]110
仲尼曰:“天下何思何慮”,慮已盡矣!若有纖芥之慮,豈得寂然不動,應感無窮,以輔萬物之自然也!(《則陽》注)[1]504
這是郭象的感應論,將易學的寂感說融入了圣人體無之中,形成圣人與萬物之心跡冥合。
郭象解讀《莊子》的方法是忘言尋況,這與王弼《周易略例·明象》得意忘言是相通的。“宜要其會歸,而遺其所寄”,得到大意后,對于寄托之言,可以略而不論。郭象在《莊子》第一篇第一段注中,就表明了解讀方法:
夫莊子之大意,在乎逍遙游放,無為而自得。故極小大之致,以明性分之適。達觀之士,宜要其會歸,而遺其所寄,不足事事曲與生說,自不害其弘旨,皆可略之耳。(《逍遙游》注)[1]1
整個《莊子》的主題就是“逍遙游”,簡言之,一個“游”字。《莊子》中的許多寓言故事,都在于闡明“游”的要義。《莊子》還區分了大知、小知的不同,認為只有像大鵬一樣沖天而起,才能無行跡而得逍遙游。而郭象《莊子注》則泯滅大小之辨,認為物在性分之內皆能逍遙,這是從對萬物性分的認識得到的結論。
夫能令天下治,不治天下者也。故堯以不治治之,非治之而治者也。今許由方明既治,則無所代之,而治實由堯,故有“子治”之言,宜忘言以尋其所況。而惑者遂云:治之而治者,堯也;不治而堯得以治者,許由也。斯失之遠矣。夫治之由乎不治,為之出乎無為也,取于堯而足,豈借之許由哉!若謂拱默乎山林之中,而后得稱無為者,此莊老之談所以見棄于當涂,當涂者自必于有為之域而不反者,斯之由也。(《逍遙游》注)[1]10
這段話強調“宜忘言以尋其所況”。郭象對“堯讓天下于許由”故事的解讀不同流俗,堯“無心玄應,唯感之從”,以不治治之,外內相冥,是無為而無不為的體現。郭象指出,有一種誤解認為,堯體現的是有為,許由體現的是無為,兩人對立,許由高于堯。他同時指出,這種對莊老的誤解,一方面在政治上會使當涂者不明白無為而治,陷入有為之域而不反;另一方面也使莊老之談不為統治者采用。其實,堯與許由是一非二,不過是借用許由顯示堯本人具有無為超脫的一面。
《莊子》中還有一類哲理故事,如孔老之辨。對于此類故事,郭象《莊子注》也在更深層次上從內外之辯對儒道進行會通,而肯定《莊子》之書是涉俗蓋世之談。他說:
夫理有至極,外內相冥,未有極游外之致而不冥于內者也,未有能冥于內而不游于外者也。故圣人常游外以冥內,無心以順有,故雖終日揮形而神氣無變,俯仰萬機而淡然自若。夫見形而不及神者,天下之常累也。是故睹其與群物并行,則莫能謂之遺物而離人矣;睹其體化而應務,則莫能謂之坐忘而自得矣。豈直謂圣人不然哉?乃必謂至理之無此。是故莊子將明流統之所宗,以釋天下之可悟,若直就稱仲尼之如此,惑者將據所見以排之,故超圣人之內跡,而寄方外于數子。宜忘其所寄,以尋述作之大意,則夫游外冥內之道坦然自明,而莊子之書,故是涉俗蓋世之談矣。(《大宗師》注)[1]155
這段話很有名,辭采華美,意趣玄遠。《莊子》中,孔子自稱是“游方之內者”,稱老子為“游方之外者”,兩人絕不相類。郭象卻認為,“圣人常游外以冥內,無心以順有”,無內外之分,寄托老子只不過表明孔子有游方之外的一面。“夫與內冥者,游于外也。”所謂冥,就是內外之冥合無跡。真正無跡的是心游方外,而不棄方內之世務,是孔子而不是老子。
在歷史哲學方面,郭象表現出了對“時”的認識,時不過是“跡”。歷史是圣人感應萬物與時俱進的產物。郭象說:
法圣人者,法其跡耳。夫跡者,已去之物,非應變之具也,奚足尚而執之哉!執成跡以御乎無方,無方至而跡滯矣。(《胠篋》注)[1]200
圣人因治天下而成其功名,但圣人治天下的方法是應時而生的。圣人無心,冥于物極,不任知治之,所以,物各冥極,任性自適,圣人不得以有了利物之跡,仁義之跡。時世變了,方法就會成為陳跡,不再適用。時世變化無方,若崇尚執著以往不變之圣法,必然會滯礙不通。時世不同,就會產生不同的圣人。圣人因順應時世而享有不同的名號,但圣人無心的本體一也。所以,“皇王之稱,隨世之上下耳。其于得通變之道,以應無窮,一也”(《在宥》注)[1]221。郭象說:
故圣人一也,而有堯舜湯武之異。明斯異者,時世之名耳,未足以名圣人之實也。故夫堯舜者,豈直一堯舜而已哉!是以雖有矜愁之貌,仁義之跡,而所以跡者故全也。(《在宥》注)[1]217
所以跡者,真性也。夫任物之真性者,其跡則六經也。況之人事,則以自然為履,六經為跡。(《天運》注)[1]304
圣人的名是跡,實是所以跡。圣知仁義皆是跡,而非所以跡。所以跡是自然、真性。但歷史的吊詭之處在于,圣人雖然常無心而付之自然,卻必然產生仁義之跡,人們將對仁義之跡產生崇尚,從而失去自然。如,“夫黃帝非為仁義也,直與物冥而仁義之跡自見,跡自見則后世之心必自殉之,是亦黃帝之跡使物攖也”(《在宥》注)[1]216。郭象對跡的批判,其實正是對名教的批判,因為跡顯示的正是圣人之名。腐儒守跡,而不能因其性以治之,則物性不通。由圣人與物之因任關系,而成立所以跡與跡之名實關系。郭象說:
夫圣人因物之自行,故無跡。然則所謂圣者,我本無跡,故物得其跡,跡得而強名圣,則圣者乃無跡之名也。(《讓王》注)[1]560
郭象以為,“古不在今,今事已變,故絕學任性,與時變化,而后至焉”(《天道》注)[1]281。“夫先王典禮,所以適時用也。時過而不棄,即為民妖,所以興矯效之端也。時移世易,禮亦宜變。故因物而無所系焉,斯不勞而有功也。期于合適宜,應治體而已。” (《天運》注)[1]296根本原因在于,“夫天地之理,萬物之情,以得我為是,失我為非,適性為治,失和為亂。然物無定極,我無常適,殊性異便,是非無主”,“俗之所貴,有時而賤;物之所大,世或小之。故順物之跡,不得不殊,斯五帝三王之所以不同也”(《秋水》注)[1]338-339。所以,圣人的無心是真性,是所以跡,是自然。圣人的大用是同萬物之性,產生跡,是名教。而在圣人眼中,此“跡”不過是因時而治留下的陳跡,百姓因治跡而強名之為圣人,但圣人與時變化,跡是順應物性的產物,圣人本來無跡。這是玄學政治哲學的一個高峰。
郭象《莊子注》物性論中的跡冥論是魏晉玄學的一個最高原則,對后來佛教中國化的思維方式產生了深遠影響。東晉南北朝時期,僧肇等《注維摩詰經》、竺道生等《大般涅槃經集解》在闡發大乘佛學般若和涅槃思想時,在思維方式上受到玄學跡冥論的極大影響,對世間與出世間進行了合理說明,突出了大乘入世精神,此問題有待專文論述,茲不贅。
參考文獻:
[1]郭象,注.成玄英,疏.南華真經注疏[M].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
[2]牟宗三.才性與玄理[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