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牴牾”用字考

李曉婷

（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 遼寧大連 116081）

“牴牾”一詞，常用在文獻中表“抵觸、矛盾”義，或用來表示“用言語頂撞，冒犯”義，出現頻率高，次數多，且從先秦時期至明清時期始終沿用。但隨著歷史的沿革，時間的推進，其字體也在不斷變化，自唐代開始，出現了“牴牾”“柢梧”“抵梧”“抵捂”“牴梧”“抵忤”“抵牾”“牴啎”“抵啎”9 種寫法，甚至在同一時期出現多種寫法并舉的現象，下面就分別從“牴”“抵”“柢”三字之間的聯系及“牾”與“啎”“午”“梧”“捂”“忤”之間的關系出發，對這些變體進行較為系統的梳理和論證。

一、各字之間的關系

牴：《說文·牛部》：“牴，觸也。從牛，氐聲?！薄盃埂弊忠嘧鞯帧⒂h。本義為用角互相頂撞。《說文解字義證》：“《漢書·揚雄傳》：‘犀兕之牴觸?！薄坝h”是更換義符“?！睘椤敖恰?，“觝”與“牴”為同字異體。

抵：《說文·手部》：“抵，擠也。”本義為推擠，引申為抵觸。王力在《古漢語字典》釋：“‘抵’與‘牴’音同義近。其實‘抵’、‘牴’、‘觝’同表一詞。‘牴’‘觝’多表用角頂撞義，‘抵’多表一般的抵擋義，是分別字?！稘h書·武帝紀》：“三年春，作角抵戲，三百里內皆觀?！?/p>

柢：《說文·木部》：“柢，木根也，從木，氐聲?！鼻逯祢E聲《說文通訓定聲·解部》：“抵，假借為柢?！蓖ā帧ⅰh’，抵觸?！秴问洗呵铩Q勝》：“諸搏攫柢噬之獸，其用齒角爪牙也，必讬於卑微隱蔽，此所以成勝?！标惼骈嘈ａ專骸坝米φ卟?，用齒者噬，用角者柢?！?/p>

故，“柢”與“抵”為通假字，“牴”與“抵”為分別字，字義相同，為“抵觸”義。

“午”，甲骨文像舂米的細腰木杵形，故本義為舂杵，由此引申出動詞義“抵觸，違逆”。《禮記·哀公問》：“午其眾以伐有道，求得當欲，不以其所?！贝送?，“午”又被用來表示地支的第七位，由此又借指“午時”，又引申出“白天或夜晚的中間時段”義，又由此引申表示“農歷五月初五，即端午”，從其紀時用作“子午”又引申表示“方位，代表正北或正南”。

由于“午”被以上幾種表時間方位的借義所專用，“舂杵”義則加義符“木”寫作“杵”來表示，“抵觸，違逆”義則加“辵（辶）”或“心”（忄）或者聲符“吾”寫作“迕”“忤”“啎”來表示。

由此可推，“迕”“忤”“啎”均表示“抵觸，違逆”義。

啎：忤，古文從心從午，篆文從午，吾聲，隸變后楷書分別寫作“忤”與“啎”，是‘午’的加旁分化字?！薄墩f文·午部》：“啎，逆也。從午，吾聲。”《廣韻·暮韻》：“忤，逆也?！眱勺直玖x均為“違逆，不順從”。戰國 宋玉《高唐賦》：“陬至橫啎，背穴偃蹠。”《莊子·刻意》：“無所於忤，虛之至也?！?/p>

牾：《集韻·模韻》：“牾，獸名?！北玖x為獸名，后借用為“啎”，成為“啎”的俗字。《說文·牛部》：“牾，逆也。從牛，吾聲”，“違逆，抵觸”義?！稘h書·嚴延年傳》：“自郡史以下皆畏避之，莫敢與牾。”

捂：《正字通·手部》：“捂，相抵觸也?！薄稘h語大字典》：“古同‘迕’，逆；對面。”《儀禮·既夕禮》：“若無器，則捂受之。”漢鄭玄注：“謂對相授受，不季第?！笔瑁骸拔?，即逆也。”

梧：《說文·木部》：“梧，梧桐木，從木，吾聲?！薄稘h語大字典》：“同‘迕’，違背，抵觸。”《漢書·司馬遷傳贊》“其言秦漢詳矣，至於采經摭傳，分散諸家之事甚多疏略，或有抵梧。”注：“如淳曰：‘梧讀曰迕，相觸迕也?！?/p>

綜上，“午”引申為“抵觸，違逆”，“忤”“迕”“啎”為“午”的加旁分化字，亦表示“抵觸，違逆”，且，“捂”與“迕”通假，“梧”與 “迕”通假，“牾”為“啎”的俗字，所以，“午”“啎”“牾”“忤”“迕”“捂”“梧”均有“抵觸，違逆”義。

可見，“牴”“抵”“柢”之間及“牾”與“啎”“午”“梧”“捂”“忤”之間為或通假或分別字或加旁分化字之間的關系。因此，在唐以后的歷代文獻中就出現了“牴牾”“柢梧”“抵梧”“抵捂”“牴梧”“抵忤”“抵牾”“牴啎”“抵啎”9 種寫法，下面就對唐以后這些變體的使用情況進行說明。

二、變體的使用情況

（一）唐代的用字情況。唐朝時期，這一詞主要有“牴牾”“抵捂”兩種寫法。

（1）見使者必流涕求入侍，許之。又并忠與泥孰為一人，前后自相牴牾，則其謬也。（清《金石萃編·阿史那忠碑》）[1](P183)

阿史那忠碑，為唐上元2年墓碑，故此碑文可以證明唐代寫作“牴牾”。

（2）文粹無而字，猶字舉國受署，莫能攸口焉，文粹作舉國受署者，莫能抵捂焉。（清《金石萃編·漢紀信碑》）[1](P161)

漢紀信碑仍為唐代墓志，此句中以“抵捂”形式出現，可證，在唐代這一詞至少有兩種寫法，即“牴牾”“抵捂”。

（二）宋代的用字情況。宋朝時期，這一詞在文獻中主要以“抵捂”“抵牾”兩種形式出現。

（3）故班固以文多牴牾。[宋本牴牾作抵捂字。按當作抵啎。啎從午，亦或假梧字爲之。（《十三經注疏·春秋左傳正義·哀公·卷十六·?？庇洝罚2](P426)

由此清代?？笨芍八伪緦懽鳌治妗?，也就是宋代仍沿用了唐代的“抵捂”這一寫法。這一詞多以“抵捂”形式出現。

（4）抵牾也。一曰不循理?！都崱罚ㄌ吨菟慰瘫荆3](P191)可證，宋代這一詞至少有“抵捂”“抵牾”兩種寫法。

（三）元代的用字情況。到了元代，這一詞主要以“牴牾”“柢梧”“抵梧”“抵忤”四種形式出現在文獻中。

（5）韓愈以六經之文為諸儒倡，障堤末流，反刓以樸，刬偽以真，粹然一出于正，刊落陳言，橫騖別驅，汪洋大肆，無牴牾圣人者。（石刻·元·潘昂霄·《金石例》·卷之九·論作文法度）

（6）楊子震乎辰何來之遲而去之速也，易元者善之長也，孟子勇士不忘喪其元〔首也〕，書一人元良〔大也，〕董策春秋謂一為元〔始也〕，司馬遷贊或有柢梧〔音悟，〕項羽傳諸將莫敢枝梧〔音悟〕，張良等贊魁梧竒偉。（《示兒編》（元劉氏學禮堂刻本））[4](P208)

（7）此律今雖不用，然用法者須知立法之意，則于新格無所抵梧。（《夢溪筆談》（文物出版社影元刻本））[5](P76)

（8）后世猶以是而相尚，故問里之人，平時遇于酌酒慷慨，皆欲死生以之也，一朝利散勢去，則故抵忤仇譬之隙，而生于朋友之好。（《鐔津文集》（宋集珍本叢刊元刻本））[6](P287)

可證，到了元代，這一詞主要有“牴牾”“柢梧”“抵梧”“抵忤”這四種寫法。

（四）明代的用字情況。明代，這一詞主要為“牴牾”“抵捂”“抵忤”三種形式。

（9）《增韻》內陳乞，凡字同義同者，不問有音無音二音三音或至數音，并令通用，今韻凡例己見前注茲，又明載釋文牴牾之失，學者可以無惑。（《古今韻會舉要》（明刻本））

（10）斜觸謂之捂下，觸謂之抵，抵捂言其參差也。（《古今韻會舉要》（明刻本））

（11）嘗命操主炊為三弟設席，及遣讀書，命操策驢隨之，操即執鞭如僮仆，三弟嗜酒縱逸，抵忤于人，詬及其母，操涕泣拜?解。（《續文獻通考》（明萬歷刻本））[7](P1059)

在《古今韻會舉要》這一本著作中同時出現了“牴牾”“抵捂”兩種寫法，可見在這一時期，幾種變體的使用更加靈活，隨意。

（五）清代的用字情況。到了清代，這一詞的變體使用更加豐富多變，主要有“牴牾”“柢梧”“抵梧”“抵捂”“抵忤”“抵牾”“牴啎”“抵啎”八種形式。

（12）因其文磨滅，故不及也，錢辛楣少詹云碑文備列中朝奉使之，臣以十國春秋校之，頗多牴牾。（清·阮元·《兩浙金石志》（道光四年李橒刻本））

（13）又《通雅》曰枝梧猶支柱抵捂也。史項籍傳莫敢枝梧。注梧音悟臣瓚曰小柱為枝邪，柱為梧字，當作捂。司馬遷傳或有柢梧。注柢觸也。梧相支柱不安也。《方言》支柱謂以言語支柱也。柢梧言其參差也。一說柢梧與枝梧語義微別。（明·張自烈·《正字通》（清畏堂原板））

（14）于是訪延極聞洽物渉獵廣博之士，采輯纂修其舊志，或有抵梧者，悉為紏正。（山西·《新修祁縣志》（清刻本））

（15）后諸公果皆有章，太皇太后以畏言先入，并罷之。按伯溫所記，或多抵捂，今刪取其合者耳。（《續資治通鑒長編》（光緒浙江書局刻本））[8](P11163)

（16）垂拱載初之際，始詣洛陽，獻書闕下，極論時政，言多抵忤，所如不合，遂投跡大學。（《登科記考》（光緒刻本））

（17）閻若璩云，邵子出而數明，上下千萬載罔或抵牾，此閻氏過信宋學之故，不知皆憑臆撰造也。（《經學通論》（光緒刻本））

（18）按，義無所取，凡訛文雖見，史傳不足，引證況梵書諸字與六書牴啎者，非一旣不考，其義宐刪。（張自烈·正字通》（清畏堂原板））

（19）若謂左邱為復姓，則當列之下文復姓四十四之內，不當入之邱姓內，細玩語意，大為抵啎。（《經韻樓集》（清道光元年刻本））

清朝這一時期，“牴牾”一詞的變體高達8種，其用字日益豐富靈活，無明確界限。

（20）故班固以文多牴牾。[宋本牴牾作抵捂字。按當作抵啎。啎從午，亦或假梧字爲之。（《十三經注疏·春秋左傳正義·哀公·卷十六·?？庇洝罚2]

但由此清代?？庇挚芍?，清代人將“抵啎”認作正體，或寫作“抵梧”。

另，王念孫在其《讀書雜志》[9](P1189)提出：“無形則無所位，尹注曰逆也。而不解位字。引之曰：位二字義不相屬，位當為低〔下同〕低即抵啎也?！?/p>

由上可知，“牴”“抵”“柢”之間及“牾”與“啎”“午”“梧”“捂”“忤”之間為或通假或分別字或加旁分化字之間的關系，導致了唐時期至明清時期，“牴牾”一詞具有多達9種變體，且隨著歷史的推進，其變體的數量開始逐漸增多，到了清代甚至出現8種形式的“牴牾”，且各種變體的使用更加靈活，無明確界限，甚至出現同一本書里具有兩種形式的情況。由于筆者能涉略到的資料有限，僅對唐以后時期這幾種變體的使用情況進行了說明和例證，對不同時期的用字進行了歷時的闡述，不足之處還請專家學者們多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