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涂自強的個人悲傷》的悲劇意識

雷 瑩

（福建師范大學福清分校文化傳媒與法律學院 福建福清 350300）

方方的中篇小說《涂自強的個人悲傷》[1]一經刊出，便由于題材本身的現實性而引起了廣泛的關注和討論。方方承繼了現實主義作家擅長描寫日常生活、凡人瑣事的傳統，以冷靜、客觀的筆觸敘述了小人物涂自強的生存困境和悲涼命運。評論者普遍從作品還原原生態的社會現實和作者以文學拷問時代的社會責任感等角度進行分析評論。筆者認為，對文學作品的討論應該拒絕簡單的價值評判，或許理解比判斷更有意義。小說講述了從大山里走出來的大學生涂自強死于華年的成長悲劇，命運悲劇是小說中暗藏著的一種悲劇形態，在該作品中主要表現為主人公努力改變自己的命運卻無法逃脫命運的掌心，想尋找一個光明的出口，最后卻以死亡為終結。小說中的悲劇意識除了可以藝術地反映人世間的悲涼，引起人們的共鳴，更能顯示作者的文化價值立場和終極關懷意蘊。

涂自強出生在偏遠山區，村子里人不多，且都是窮人，分散在一個個山凹里。家里兄弟姐妹四人，一個姐姐在16歲時外出打工，之后便杳無音訊，兩個哥哥，一個不滿7歲時便夭折，另一個跟人到山西挖煤礦，后來音信全無，據說是死在煤礦下了。這樣，涂自強便成為這個貧困家庭里唯一的孩子和希望。作為村里唯一的大學生，從村長到鄉鄰，所有人的叮囑都是，念了大學要當大官，光宗耀祖，也讓村里人過上好日子。和涂自強感情十分要好的女同學采藥落榜，分別時，留給他一首詩：“不同的路/是給不同的腳走的/不同的腳/走得是不同的人生/從此我們就是/各自路上的行者/不必責怪命運/這只是我的個人悲傷”。涂自強的家鄉表面上看來像個世外桃源，其實是一個非常貧瘠落后的小村。從那種落后、單調、貧困的環境氛圍中小說的悲劇性就可見一斑。這樣一個悲劇環境里的人物注定只能是悲劇命運的保持者。

在對主人公最初的生活環境的描寫中，最令人難忘的是他的夢境：“涂自強只見自己一步一步地隨著鬼魂，然后抵達一處沙漠。沙漠了無邊際，亦了無一人。他不知他追隨著誰，只知剩他一人在苦苦掙扎。掙扎到脫力，連路都走不了，于是爬。爬去爬來，他亦不知自己要爬向哪里。驀然間，身邊有駝鈴來去，清脆嘹亮。人們皆抬頭走路，笑聲夾在鈴聲里，全然不覺有他存在。他也就低頭不看，努力地在他們腳邊爬著，駱駝蹄幾次都踩到他。他痛得嗷嗷叫喚，叫喊壓不住駝鈴里的笑，自是無人聽見。”在考上大學這樣欣喜的日子里，作者刻畫這樣的夢境顯然是有象征意義的，把主人公生活在底層的那種掙扎描繪出來，并預示著主人公的命運的悲劇。

但命運似乎沒有想象的那樣殘酷，考上大學成為勤奮努力的涂自強人生中的一個重要的轉變契機。涂自強帶著村里人“當大官”的殷殷期望，帶著全村人用零錢湊的學費，提前離家一路打工去學校。一路上涂自強得到了很多好人的幫助。慷慨的包工頭不僅免了他的伙食費還給他開出了最高的工錢。牛肉店的老板娘不僅免費提供住宿還給他介紹了洗車的工作。洗車司機的熱心搭載，大爺的好心收留，一路上他遇到的都是這些十分善良的人。進入大學之后，周圍人同樣都給他提供了力所能及的幫助。剛入學，涂自強就在一位老師的介紹下到學生食堂幫忙，解決了他的吃飯和日常開銷問題，使他能夠安心讀書。食堂里的師傅以及宿舍里的舍友對這個農村來的青年都非常友好，他大學里使用的手機和電腦都是舍友在換新產品時主動贈送的。各種困難都得到了解決，生活的平順使他堅信貧困只是他個人的命運，只要一步步努力往前走，人生還是充滿希望的。

大學生活使涂自強擁有了迥異于其父輩的生活閱歷，激發了他對美好生活的真切向往，也為他提供了個人奮斗的強大動力。大學生活很快接近尾聲，同學們都紛紛找到了自己的出路。在趙同學的啟發下，涂自強把考研作為自己的選擇，開始了魔鬼般的考研生活。專業課老師聽聞涂自強的勤奮刻苦后承諾只要上線，就招他為自己的學生。生活并不一定會按照常理行進，一些偶然因素會改變最終的方向和結局。在考試前夕的某個晚上，涂自強接到了父親病危的消息，他只能不顧一切地趕回家。父親去世了，考研的機會也失去了。既無背景又無工作經驗的涂自強只能踏上四處碰壁的求職之路。最后終于在一位校友開的公司里找到了一份電話營銷的工作，可是到了年底，老板卻攜款逃走，半年的薪水打了水漂。沒有錢回家的涂自強在春節時到一家餐館打工維持生活。人生中的偶然一次次作弄想通過自己的努力好好生活的涂自強。當他正準備參加一家廣告公司的面試時，突然接到電話，家里的房子塌了，母親受傷住進醫院。他不得不放棄面試趕回家。在涂自強把傷勢并不重的母親接到武漢一起生活之后，他又因母親的一連串突發事件喪失了一些難得的機遇。涂自強的命運真地像他自己感慨的那樣：“地勢決定水的方向。水且如此，人又如何不如此？他的命運同樣也是地勢所定呀。”造化弄人，人在既定的命運面前，不過如螻蟻般微不足道，所有的努力都抵不過命運巨掌的翻覆。“他很明白，除了那個逃掉的老板，這世界并沒有誰虧待于他，這世間的人也并沒有誰惡待過他。相反，那些來自無數人們的溫暖，就像是許多的手一直在撫摸他。而他享受這種撫摸之后，面對的仍然是陣陣痛感。這世界于自己是哪里不對呢？是哪里扭著了呢？莫不是，這就是人們所說的我有原罪？這本就是我的原始創痛？”在主人公的一連串遭遇中，似乎誰都沒有錯，只是命運戲劇化巧合的捉弄，造成了小人物的悲哀。由一系列偶然事件構成的戲劇化故事隱含著作者對生命中偶然與定數的思考：生活是殘酷的，有時候有一點定數和宿命，有的人能夠按照目標努力并取得成功，而有的人卻因一個偶然而面臨截然相反的結局，在命運掌控下的人類顯得渺小無力。人類在無法與命運抗爭的時候只能調節自我適應命運。

面對苦難的抗爭“不是來自于喊叫，也不是來自于進攻，而是忍受。忍受生命賦予我們的責任，忍受現實給予我們的幸福和苦難、無聊和平庸”[2]。主人公在命運面前雖然不斷陷入困頓，但從未停止過堅強的忍耐和默默的抗爭，只是這份努力收效甚微。通常的成長小說中的主人公在經歷苦難之后會得到拯救，即，獲得某種精神力量得以度過災難，或者獲得現實解救。然而歷經苦難的涂自強并沒有迎來他期盼的成長結果。他的誠懇，他的執著，他的樂觀……這些美好的品質無法阻止殘酷命運的車輪。人生在世，即使擁有了完美的人性，有時也抵不過命運的殘酷無情，只能按照既定的軌道朝早已安排好的終點行進。涂自強的命運似乎從一開始就注定了結局，不可知的力量在冥冥中決定著悲劇的發生。主人公在精神和物質兩方面都表現出了強大的忍耐力之后，死亡才是真正的界限。必須面對死亡是人類最大的生存困境，也是人類生存永恒的悲劇。當涂自強的工作開始步入正軌，可以維持自己和母親的生活，并憧憬著更漫長的美好人生時，肝癌晚期的事實使他的人生嘎然而止。涂自強在這個世界上苦苦掙扎，最終卻獨自一人無聲無息地消失在這個世界上。“生命與死亡，周而復始的繁榮與凋敝，轉瞬即逝的事實，這一切本身并沒有造成什么悲劇的氣氛。旁觀者可以冷靜地沉思這個包容他庇護他的過程。悲劇氣氛的出現，就像我們被棄置其中的陌生而險惡的命運。敵對的事物威脅著我們，有一些我們無法逃脫。無論我們走到哪里，也無論我們看到什么，聽到什么，冥冥之中總有某種東西會摧毀我們，不管我們做什么或者期待什么。”[3]人物的死亡并不能構成悲劇，但死亡如果是人物必須面對的無奈的命運，這份無奈的死就具有濃厚的悲劇氣氛。

從以上的文字中可以看出，該作品具有一般成長小說模式化的敘事結構，但它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成長小說。典型的成長小說展示的是一個性格尚未定型的年輕主人公與生活于其間的人和環境發生關系，經歷了某些切膚之痛的事件后，改變了自己原來的世界觀或性格，從而擺脫了童年的天真，最終把自己引向了一個真實而復雜的成人世界。在成長小說中，改變是關鍵詞，會在小說中得到連續顯現而保持足夠的敘事維度。成長小說具有模式化的敘事結構：即轉變契機——經歷苦難——目標回歸。目標回歸可以看作是主人公經歷苦難之后的成長結果，由于敘述結構中最后一個環節的缺失，《涂自強的個人悲傷》中所呈現的只是小人物的生存困境和悲慘的人生命運，從而否定了成長小說所代表的理論觀點：人絕不是命運的玩偶，人可以通過自我教育來創造自己的生活。

苦難如果只是生命中偶然的遭遇，即使是一系列偶然的遭遇，這樣的苦難也只是狹隘的，這樣的困難也只能是個人遭遇的不幸。成長小說對主人公的苦難描繪已久，但大多小說中的苦難并沒有獨立的地位，小說對苦難的闡釋被簡單化了，小說中出現的苦難只是為了證明它對于個人成長的意義和重要性，而對苦難本身卻缺乏思考，因此，苦難總是被表現為在某一時期由某種情況引起的，沒有從人類生存哲學的高度認識到苦難的普遍性存在。作者刻意選擇了苦難敘事，使小說中的故事有太多的不盡人意，深化了讀者對主人公遭遇的同情，但是在文本里，找不到這種苦難史被認同的現實邏輯，找不到它被認可的證據，相反，在文本苦難敘事的縫隙，讀者看到的只是一個建立在苦難上的想象的烏托邦，這必然遮蔽了對深刻社會動機的探求。“苦難在文學藝術表現的情感類型中，從來都占據優先的等級，它包含著人類精神所有的堅實力量。苦難是一種總體性的情感，是終極的價值關懷，說到底，它就是人類歷史和生活的本質。”[4]涂自強遭遇的一系列不幸甚至最后突如其來的死亡，可以看作是作者對苦難的抽象化處理，對苦難的這種敘述是和作家特有的人文關懷和對人生的深度思考聯系起來的。小說通過對成長小說敘述結構的模擬與修改，描寫了主人公在個體生存上的艱難、困苦與不幸，“我們在命運的擺布下深感人是柔弱而微不足道的。無論悲劇人物是怎樣善良、怎樣幸運的一個人，他都被一種既不可理喻也無法抗拒的力量，莫名其妙地推向毀滅”。[5]

如果說苦難是悲劇的直接體現，那么宿命則是悲劇的根源。人生的起起落落、曲曲折折，總是抵不過命中注定。方方曾說：“我覺得我好多作品中的人物，不管是知識分子還是其他人物，都有無奈的感覺……人生好無奈。”[6]《涂自強的個人悲傷》中的一系列偶然事件充分體現了命運的無常和機緣巧合的殘酷，將作者的悲觀宿命意識展示給了讀者，因此，作品雖然是現實主義的，卻帶有宿命般的殘酷和深刻，更能引發人們關于事物因果與人生命運關聯的深入思考。所謂宿命，就是通過宏觀時空對微觀時空的觀照，進而凸顯其短暫、虛無與無常，進而呈現人類對于命運的無力感和被動感。隱藏在涂自強的人生悲劇后面的神秘力量就是宿命，不僅承載著作家對人生變數和世事無常的嘆息，也承載了作家認為人在世間被動存在的悲觀思考。“命運造成了生活世界的不可把握性、偶然性，但人又本能地具有追求穩定性的意愿。”[7]偶然能決定人一時甚至一生的成敗，冥冥之中的神秘力量能在瞬間使人手中緊握的存在化為虛無，使現實和理想錯位。命運原來是這樣的不可思議，任誰都無法改變生命中注定的秩序與悲劇。小說從對希望的敘述開始，到對死亡的敘述結束，顯示了個體的力量難以超越他的生存環境，人只能在命定的條件下做命定的事。作者在不動聲色的講述中，冷靜地注視著主人公的命運，給作品增添了濃重的悲觀宿命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