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梅
西康地區古無定名,明、清前期稱之為“康”,“康”為藏區三部之一。清末傅嵩炑上書清廷,“查邊境乃古康地,其地在西,擬名曰西康省。”西康由此得名。1955年10月1日,撤銷西康省,西康省藏族自治州更名為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1]雅江縣屬甘孜藏族自治州十八縣之一,曾以河口縣為名。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劃出明正土司所屬雅礱江以東各土百戶地和理化崇西土司,于中渡(今雅江)設河口縣。[1]民國三年(1914年)設川邊特別行政區,歸川督節制。廢府、制州,設川邊道,河口縣更名為雅江縣。[1]地處川藏要道與雅礱江天險交口的中渡河口是自川入藏的咽喉,曾是雅礱江重要渡口之一。有史以來,來往于川藏的人都必須路過此地,因此,雅江縣其實在清光緒改土歸流之前就有外地漢人入住。有史可查最早進入該地區的漢族人可以上溯到兩百年以前。康熙五十八年(1719年)岳鐘琪西征,于雅礱江上設渡口(稱中渡),創設木船,從雅州(今雅安)招募漢族水手20名,在此當差。后來政府有待水手,命其子孫永操此業,永居于此。[2]這些可謂是最早進入并定居在雅江縣的漢民。后又從內地征集了大量船夫經營渡口,漢地船夫駐河口經營渡口一直延續至清末。到清末時,雅江縣沿進藏大道一路,有許多漢族居住。據《民國二十五年雅江縣政府報告》統計,“本縣設治(1904年)共有漢人喬居者四百三十余戶,計算共約漢族1720余人”,大多都是來自雅州、陜西武功和陜西徑陽地區。清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趙爾豐在康區實行改土歸流,從內地遷來漢族,招收大量中戶農民,協助流官安置移民屯墾,其中調有一批水手定居在河口雅礱江邊,從事對往來官吏和部隊及軍需物資等的擺渡,按月發給工餉。改土歸流以后,漢藏商貿交往頻繁,漢商和開采黃金的漢民來往河口人數增多,有的漢族就在城區及八角樓一帶與藏族通婚定居下來,漸漸增加了當地的人口戶數。據資料記載, 1964年甘孜州各縣第二次人口普查時雅江縣共有漢族人口2669人,1982年第三次人口普查時漢族人口有4214人;[2]漢族人口主要集中于城鎮和公路沿線。
清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清朝中央政府對西康地區實施了幾年的改土歸流,長達數百年的土司制度逐漸結束。改土歸流期間以及前后,外地的漢文化以前所未有的規模影響雅江本土文化有些是潛移默化的,有些是強制性的。
改土歸流期間,清政府對雅江縣的相關制度與體制進行變革,漢族地區的有關制度代替該地區原來的制度。廢除土司,改設流官,打破了長期以來土司頭人的割據局面(統治制度)。具體舉措如下:
收繳各大小土司、土百戶的印信、號紙,禁止各土司干預一切地方行政事務,并廢除土司的各種特權。
土司制度是中央王朝在邊疆民族聚居區和雜居地帶實行的一種“以土官制土民”的特殊統治制度。雍正七年(1729年),河口縣形成第一個瓦述崇禧土司,后逐漸形成了十一個土百戶和土司。[3]其中絨批土百戶是民正土司管轄的四十八個土百戶之一,在河口縣雅礱江一帶的土百戶中實力最大,是統治制度最完整、世襲延續最長的一個土百戶。據記載,絨批土百戶世襲至中華人民共和國解放前夕已有十八代,統治時間長達數百年。
在當地,土司高于一切,土司的話就是命令,土司的意愿就是法律,有生殺予奪之權。誰違背了土司和土百戶的統治,就要遭受到酷刑壓迫。土司對農奴進行身體和精神上的奴役,農奴們世世代代無償地為農奴主勞動,耕種農奴主分給私人的土地,豐收后還要向他們繳納耕種差。稍有不從還要受到極其殘酷的刑罰,農奴毫無人身自由和財產安全。自趙爾豐在康區實行改土歸流后,收繳土司印信,改設流官,將土司地區的土地、人民收歸清政府所有,派流官征收賦稅,重建已經幾近瓦解的基層秩序,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農奴們的生產積極性,讓農民自愿耕種,仿照內地向國家納糧,不用再像過去那樣繳納繁重的差役,這些舉措對于當時的社會來說應該是具有比較積極的意義。
通過流官來代替土司管理當地的事務,地方上分設漢、藏保正管理當地百姓錢糧和民事、刑事案件、訴訟等。清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趙爾豐會同其兄川督趙爾巽奏請將巴塘縣改為巴安府,中渡改為河口縣,均隸康定府。
改土歸流期間,趙爾豐強行拆除當地的寺廟或禁止喇嘛在寺內居住,把寺廟內的經書等焚毀,要求寺院的僧人還俗,和普通俗人一起勞作,禁止僧人(不管在家還是寺廟)誦經、組織開展法事。
趙爾豐為清廷大吏,習慣于封建禮俗。他用這種尺度來衡量邊民的生活習俗,并強行改革當地一些舊的習慣。首先,在婚姻方面,規定一夫一妻,不得一女而招多夫,多男而聚一妻;婚前男女雙方需向地方官員領購婚書,以后發生糾紛,官即憑婚書處斷;提倡和鼓勵當地藏族與外地漢人聯姻。因此當時從外地來的很多駐兵和船夫與當地的藏民通婚后定居此地,繁衍后代。漢人娶了藏女,夫向妻學習藏語,妻向夫學習漢語,夫妻雙方互教互學。其次,喪葬方面,把當地傳統的天葬和火葬要求改為土葬。再次,平等方面,廢除頭人用小娃子,凡有的與雇工同等。最后,衛生方面,每日早起人人要梳頭洗臉后再用餐;不論男女不得隨地接溲,大街小巷皆立中廁,男女分開,如有不在中廁內大小便從重責罰。[4]
雅江縣的藏民一直以來信奉藏傳佛教,但在改土歸流后,當地的老百姓與外地漢人通婚,信仰方面也受到了漢傳佛教和道教的影響。比如,有些家里不僅供奉著藏傳佛教的神祇和祖先以及藏王菩薩,同時還供有“財神爺”“灶王府君”,神龕兩邊還用漢字寫作“天上耳目神,人間司命君”等字樣,神龕前供水果、饅頭等食品。在過去,有的家庭在房門上還貼上門神、財神爺等畫報,以示驅邪辟鬼、衛家宅、保平安、助功利、降吉祥等寓意。
民俗方面也存在著漢藏兩個民族的民俗文化印記,主要表現在春節來臨之際家家戶戶的大門或者窗戶兩邊貼門聯和窗聯,甚至在圈養牲畜的圈門上也貼上門聯。剛開始村民的經濟條件有限,自己買紅紙找有文化的人幫忙書寫對聯,有時需付工費,到后來就買寫好了的對聯直接貼上。大門兩邊以八字聯為主,比如“春風春雨風調雨順,愛國愛民國泰民安”“國興旺家興旺國家興旺,老平安少平安老少平安”等,窗戶兩邊以五字聯為主,比如“歲歲平安日,年年如意春”“萬家騰笑語,四海慶新春”,牛圈等小門兩邊以四字聯為主,例如“牛壯如山,雞肥如鵝”等對聯。婚嫁時家里或者大門上貼上“囍”字,鳴放鞭炮等,這與藏族傳統的婚姻習俗相結合形成了一種獨具特色的婚俗風格。
當地藏族與外地漢族通婚后,他們的后代也就開始使用漢族姓氏,當地大部分人家是有漢族姓氏的,但在民族屬性上認為是藏族。這種姓氏在社會發展中得到了延續,也就成了某個家族的姓氏,一直沿用至今。擁有的姓氏有李、張、馬、郭、蘇、揚、鄧、王、劉等。對人的命名方面有漢姓漢名的,也有特殊的漢姓藏名的命名方式,兩相結合形成了獨具特色的混合命名習俗。例如,李志瑪、張多吉、楊拉姆、王扎西等等。志瑪、多吉、拉姆、扎西等是藏語名字。分別是度母、金剛、仙女、吉祥等意思。除了漢姓漢名、漢姓藏名外,也有類似于藏族“姓氏”藏名的,這里不再贅述。
另外,在給牲畜命名時也很特別,牛和馬的名字是藏式的,例如,色姆指黃色的母牛,嘎巴指白臉公牛, 昂嘎瑪 指白色尾巴母牛,色子是恩頭上有斑點的馬。而狗的名字則多為漢式的,如,青龍、小黃等。更有意思的是,種莊稼的田地也有名字,有漢名的也有藏名的,多則漢式的,如自留地、大地、茅斯(方言)地等,還可在田地名前加上姓氏,如張家大地、馬家大地等。像自留地、大地等取名方式源自改土歸流期間分給每戶農戶的田地,按每家每戶的人頭來劃分田地,多則兩三畝,少則幾分地。自留地里收獲的莊稼不用上交,可以自家留著吃。大地是指改土歸流期間除了自留地外沒有劃分給私人,是一個生產隊或大隊所共同勞動,所有糧食需上交。這種給田地取名的方式在社會發展中得到了延續,一直沿用到今天。
自漢人進入雅江縣后,受到影響最顯著的地方是語言方面。該縣是使用語言種類較多的地區之一,現使用的語言有藏語康方言、藏語安多方言、扎巴話、卻域話、木雅語、倒話等,其中倒話就是歷史上中原文化深入藏區相互交流接觸后形成的一種特殊語言,也就是改土歸流前后外地漢人到雅江縣跟當地藏民長期接觸后形成的。南開大學意西微薩·阿錯教授在《倒話研究》中寫到,“將倒話作為母語使用的居民,從血緣上講有著藏漢兩個民族的血緣成分。倒話的基本詞匯主要來自漢語,句法上則與藏語有著高度的同構關系;倒話在語音結構上和漢語高度對應,在語音要素格局上則又與藏語基本一致……倒話在語音、語義、詞匯、語法等等整個語言系統的方方面面,都表現為來自藏、漢兩種語言系統異質成分的全面的、有機有序的整合;倒話是一種混合語,是一種藏語-漢語混合語。”他對倒話的特點做了全面而深入的分析,也充分體現出了倒話就是當地的藏族和外來漢人經過長期接觸后形成的一種歷史產物,是藏語和漢語長久接觸后兩種不同語言的系統深深地交織在一起,水乳交融形成了一個新的生動有機的充滿活動的新系統;兩種不同語言語言成分在新的系統中的分布又表現出顯著的有序指向,如詞匯中除了個別藏語詞匯外都傾向于漢語,語法結構和藏語一致。從倒話的語言層面窺見到,改土歸流前后漢語對藏語受到的影響是很顯著的,而且受到影響后形成了第三種完全不屬于藏漢兩種語言的新的語言——一種新型的混合語。
改土歸流期間對雅江縣除了在文化方面受到的影響外,在交通、通訊、衛生以及教育等基礎設施方面也有一些改善,雖說是“應軍務之急”[5],但給當地人民的生活提供了諸多方便。
雅礱江是橫亙川藏路上,山高河深,水急浪涌。改土歸流期間,除了道路的修建外,交通方面最大的改善是架橋。民國以前,路過雅江縣時,由于雅礱江所阻無法繞越,必須橫渡,渡江工具只有當地藏民縫制的牛皮船。牛皮船危險性大,覆舟人遇難的現象經常發生。后來滿清政府為了改善這一情況,特令當地汛官修造木船,特從雅州調水手20名居此服務[6]。滿清末葉,趙爾豐經營康境,使用武力運兵運糧,船渡仍感不便,決定在河上建鋼橋一座。當時用重金聘請比利時工程師二人負責施工。鋼橋于民國二年(1913)完成,命名為平西橋,此橋也是有史以來在雅礱江上架設的第一座橋。但平西橋架橋兩年后被毀,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又恢復了此橋。從此,當地的農民們結束了冒著生命危險以擺渡為生的艱苦生活。
除在雅礱江上架橋外,還有架設川藏電線。光緒三十年(1904),開始架設川藏電線,由成都架到打箭爐(今康定市);光緒三十一年(1905)將電線由打箭爐架到河口(今雅江縣),1906年(清光緒三十二年)由河口架之喇嘛丫……[4]
1908年(清光緒三十四年),趙爾豐電請軍機處通知郵政部,在康南的巴塘等地設立郵政局,在河口等地設置郵政代辦所,是為康區現代郵政之始。
改土歸流前,除寺廟文化教育外,康區向無學校。但為了藏漢民族的交流,光緒三十三年(1907年)至清宣統三年(1911年)之間,康區各縣創立多所初等小學堂,其中雅江等地創初等小學堂30余所,在雅江設蠶桑學堂1所,受到當地藏民的尊崇。[4]河口建縣當年(1908年)即興辦河口小學,宣統三年(1911年)又開辦城廂、馬巖等6所官話學堂[3],使當地老百姓受到文化教育,擺脫愚昧、開啟智慧。
有史以來,藏漢民族之間的交流和文化的影響是相互的,是潛移默化的。外地漢人的遷入和漢文化的影響,使雅江縣的藏漢民族文化之間相互交織、相互影響又相互促進。改土歸流期間,外地漢文化對雅江縣的影響是深刻的,給當地的經濟、文化和教育等各方面帶來很大的影響。趙爾豐在雅江募夫墾荒、架橋修路、修建學堂、建設電臺、電訊等,這對于雅江縣乃至整個康區都是具有劃時代的意義,使雅江縣的教育、經濟、文化、生產、衛生等踏上了近代化進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