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嘉年
摘要:陀思妥耶夫斯基是西方存在主義哲學的先驅,其哲學對尼采、克爾凱郭爾等人產生了極大影響。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宗教哲學從對現實生活材料的經驗出發,崇尚人神合一的“神人論”,觀照“人”和“人”存在的世界,積極探索人生奧秘,同時又具有強烈的懷疑論色彩。陀氏宗教哲學體系的建構始于《死屋手記》和《地下室手記》,完成于《卡拉馬佐夫兄弟》。陀思妥耶夫斯基最終并沒有對“上帝存在”的問題給出完美的答案,最后他只能以超邏輯的愛解決人生問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宗教哲學深化、豐富了對神學中“上帝存在”命題的理解,對分析現實生活中的倫理和人生問題具有很大的啟發意義。
關鍵詞:陀思妥耶夫斯基;宗教哲學;宗教大法官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致哥哥M.M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封信中指出:“人是一個奧秘,應該破解它。哪怕為此付出一生的代價,也不要說枉費時間。我探索這個奧秘,因為我想成為人。”探索人生奧秘,尋求人生價值,以及對造物主的思考,這貫穿他宗教哲學思想始終。雖然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一位文學家,但是其小說的思想性奠定了他存在主義哲學先驅的地位。他善于將深刻的懷疑、思考變成小說筆下的人物之間觀點的碰撞,而這種觀點碰撞與其說是一種簡單的修辭術,不如說是一種對無限世界進行可能的感性切分的“復調”。其中經常出現大段的議論性文字,如《罪與罰》中拉斯柯爾尼科夫的“犯罪論”,《群魔》中基里洛夫的“神人”說,《卡拉馬佐夫兄弟》中伊萬的自然反神論長詩《宗教大法官》。總而言之,陀思妥耶夫斯基宗教哲學的核心就是思考“上帝存在”,以及如果上帝不存在,人類可能的生存形態。正如他所說:“那個根本問題體現在生活的所有方面,正是它——上帝存在的問題,有意無意地折磨了我一生。”
一、地下室人及其精神變體
作家生活的十九世紀,俄羅斯在內憂外患中面臨著國家的道路選擇問題。十九世紀30到40年代,俄國知識界內部分化為西歐派和斯拉夫派,前者堅持彼得大帝的西化改革,全面向西方學習,否定俄國的一切,這顯然受到了啟蒙理性的影響。而斯拉夫派堅持走俄國自己的道路,在俄國歷史中發掘優秀的文化遺產,其中就包括東正教教義,借此喚起民族自信。陀思妥耶夫斯基本人曾經宣稱自己是一個斯拉夫主義者,東正教思想是他整個哲學的基石。不過,他同時也接觸到大量歐洲文學書籍,引起了對上帝存在問題的一些思考,這也是其宗教哲學復雜性的原因之一。1845到1849年,俄國產生了宣傳唯物主義、社會主義的“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組”,陀思妥耶夫斯基也參與其中,后來小組被當局查處解散,陀思妥耶夫斯基被判死刑,其后又改為流放西伯利亞。這一段經歷成為其哲學思想的轉折點,讓他從關注具體的人、卑微的人的苦難走向一種形而上的“人的生存問題”。
陀氏早期作品保留了濃厚的東正教傳統,每一個人都是一個獨立自足的存在者,每一個人身上都具有上帝賦予的生命與價值。這樣,人的存在都可以從中發現上帝的影子。而從《死屋手記》開始,作家才第一次走進犯罪題材,他對于一般的人道主義題材只是按照老習慣偶爾為之,現在他喜歡的主題變成苦役犯,這正是超人思想的誕生點。這種思想來源于彼得拉舍夫斯基小組和自己在西伯利亞的苦役生涯的經歷,這段歲月中他接觸到很多苦役犯,體會到俄國不合理的社會制度對人的扭曲。在《死屋手記》中,“地下室”人只表現出一種可能狀態而,但是依然可以發現一些“超人”意識的因子:“強者一無所獲地逝去了。”
《地下室手記》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自詡的巔峰之作,這里地下室人的形象得以真正確立。地下室人指在“描繪人意識和潛意識的低級結構以及某些人的精神結構”。他們否認既有價值,否認“歐幾里得幾何學”,比休謨式的懷疑更為徹底。例如對“二二得四”這種普遍必然的質疑,本質是人認識的有限性和無限世界之間的裂痕,正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說,“和無限相比,一和一萬,哪有什么大小之分呢?”康德指出了認識論絕對的裂痕,他將人類無法認知、無法確定的事情通通歸入“物自體”的范疇,人依靠先驗判斷而活,這樣就避免了走入絕對懷疑論的迷途。地下室人恰恰否認對人的抽象唯理態度,否認友誼的,有利的,合理的利己主義,健康思想的特質的人存在。采取徹底非理性,放任態度否定個性,否定既有的規律,實際上也就是否定人先驗判斷的合理性,進而走入了人類的“蟻穴”。
二、“神人論”:從《罪與罰》到《卡拉馬佐夫兄弟》
從《罪與罰》開始,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小說中透露出一種“超人”哲學思想。從今以后,他幾乎不再關注對苦難的社會現實的思考,而是關注犯罪與罪犯的問題。他堅持認為,這些罪犯有更“不平凡”的思想,這才是“流動的現實”:“這些苦役犯究竟是什么人?為什么他們讓我覺得,至今仍然覺得,他們似乎有權利蔑視我,而我也不由得在他們面前感到自己如此渺小,如此軟弱,如此(說起來可怕)平凡呢?”
波諾馬廖娃將陀氏后期五部主要作品——《罪與罰》、《大罪人傳》、《白癡》、《群魔》、《卡拉馬佐夫兄弟》中蘊含的神學哲學傾向總結為“走向更高的生命合一”,實際上就是“神人論”:追求完滿道德,卻經由犯罪實現,人和世界的復雜關系讓主人公總是一種“將來的人”,人的可能存在狀態,一種人和神的結合體。例如,《罪與罰》的主人公拉斯柯爾尼科夫發表過一篇《犯罪論》,他因為窮困潦倒,殺死了借高利貸的老太婆和她的妹妹,因為在主人公眼中她們是社會所不需要的“臭蟲”,只會放高利貸剝削人民。這里蘊含了“拿破侖”思想:強者獲得一切,是上帝的“選民”,弱者只能被淘汰或者被消滅。拉斯柯爾尼科夫的內心總是經歷善惡的斗爭,最終他選擇聽從良知去自首。在尾聲里主人公向索尼婭懺悔,獲得上帝的拯救,不過這種結尾突然性的懺悔只是作家對善惡力量的一次人為調和,并未從根本上解決“超人”哲學。
在《群魔》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借人物基里洛夫闡述了著名的“神人論”。基里洛夫是一個思想異端的工程師,他堅持認為,只有自殺才能證明人的自由意志:
我不明白迄今為止,一個無神論者既然知道沒有上帝,為什么還不立即自殺?認識到沒有上帝,而又不同時認識到自己已經成了上帝——這是荒唐的,否則就一定會自殺。……我還是一個身不由己當了神的人,我很不幸,因為我必須表現出我能夠為所欲為。所以人之所以不行,就因為大家都害怕為所欲為。……但我一定要為所欲為,我必須確信我不信上帝。
基里洛夫的自殺并不是因為極度的悲傷,反而是一種成神的快樂。在基里洛夫的理論中,人有兩種維度:神性維度和生存維度,前者是人生存價值的確證,如果沒有這個維度,人就只能是庸俗的自然物。人的生命是不會死的,死只是生的另一種形式體現,只不過是“從肉體存在形式向另一種存在形式的轉變。”因此,靈魂不死觀對基里洛夫來說并不存在。自由意志是獨立于肉體存在的精神實體,而且會左右肉體的存在或滅亡。自由意志只受到上帝的控制。如果上帝存在,那么人類的所有意志都由他控制,自殺是不允許的,上帝不允許自殺;如果上帝不存在,那么全部的自由意志就是屬于人類的了,人就可以為所欲為。開槍自殺,就是人可以用自由意志為所欲為的確證。這樣,人在自殺中完成了從人到神的跨越,這個時候神性之維就得到確證。基里洛夫的反神論和自殺論顯然是荒謬的,他面臨兩個悖論。第一,堅持生命的永恒,否定靈魂不死說,不存在基督和復活,但是他又渴望通過達到完全的意志自由成為神;第二,神是一個永恒存在,但是人成為神的唯一方法是自殺,因此“神方生方死”,一定導致毀滅。因此,人不能強于萬物,作為上帝存在。一定要有更高的,超越人的東西,這是人存在的保障,絕對的自由導致必然的毀滅。“超人”無一例外都失敗了。
《卡拉馬佐夫兄弟》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最著名,也是思想性最深刻的長篇小說。某種意義上說,是對他一生哲學問題的總結。全書基本上呈現復調的,兩種力量的碰撞,以佐西馬長老、阿廖沙修士為代表的傳統俄羅斯宗教哲學(圣愚傳統)和以伊萬、斯梅爾佳科夫為代表的自然反神論陣營。兩種哲學觀在第二部第四章《反叛》中相遇,伊萬·卡拉馬佐夫向弟弟阿廖沙展示了自己——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整套反神論論證:
主人公伊萬·卡拉馬佐夫比誰都更愛造物主,愛上帝的一切。但是,他不接受那張入場券。如果上帝是全善的,那么為什么會給人自由來作惡?如果前定了世界的和諧,那么人類的罪惡為什么需要一代代人贖?兒童是無辜的,罪惡需要成年人去贖,那為什么要讓無辜者流血?伊萬在這里講述了三個發生在俄國的關于孩子的悲慘遭遇:官宦人家虐待自己的女兒,將她綁在樹枝上抽到昏厥,將她關在廁所,臉上涂抹糞便;一位將軍當著孩子母親的面放出獵狗,將孩子撕成碎片;一對夫婦把收養的孩子理查德當做野獸一樣養活,不教給他任何東西,長大后的理查德終于因為殺人犯罪判了死刑。這些真實的故事非常容易讓讀者甚至主人公都產生同情,正如伊萬所說:“這個母親在夜里聽著被關在骯臟的廁所里的可憐孩子的呻吟聲,竟然還能睡著覺!”
如果犧牲兒童去換取所謂上帝的真理和世界的和諧,伊萬寧可拒絕上帝的真理。不接受報應,不寬恕仇人,不接受和諧,伊萬的潛意識中蘊含一種觀念:當我們經歷生命不可承受之重的苦難時,我們在潛意識里面反而不想消除痛苦,而是保留和依賴這種痛苦,因為,這種不可承受的痛苦恰恰在更深層代表受難者的一個精神預設:這種苦難不是公正的,也不能以任何形式去補償,因為本身就是荒謬的苦難。當我們接受了這一套教義,告訴我們苦難會獲得補償,惡會得到報應時,實際上就承認了苦難的合理,補償會讓我產生一種新的快慰,于是“代替”原來的苦難,而不是“消滅”。也許以后會出現仇人擁抱的和諧,但現在卻絕對不能,人的精神結構注定現在我們不能接受苦難的補償。人的良心道德和自然規律之間產生了不可調和的矛盾,這正是“超人”意志的發生點。面對這種矛盾,由于自己的精神局限而服從道德規則的人,通通劃歸到平凡者的序列,不平凡者創造規則,他們可以“一切可為”。也即是說,“超人”是站在善與惡的彼岸,高于理性立法的善惡倫理。因此,伊萬拒絕上帝的前定和諧,他不想活在一個“胡說八道的世界”。
陀氏的整個反神論建立在對人類信仰根基的辯證法之上。人信仰的根本來源于三個根基:墮落,贖罪以及最終審判。它們分別解決三個問題:人的由來;人的存在使命和本質根基;人的未來命運。由此三個根基面向人的三種存在:人的歷史,人的現世,人的未來。根基是不可動搖的,這是存在的根本,但超人的產生恰恰就是對人性的分析完成「根基的辯證法」。對宗教最惡毒的懷疑和反叛,往往是最虔誠的人做出的。伊萬分別否定了這三點:第一,人的墮落遭到否定,孩子沒有墮落;第二,如果為了真理要犧牲無辜,依據良心,人可以不需要真理和和諧;第三,誰能救贖人類?人的本性和能力,到底能不能完成上帝的使命?上帝的賞賜——自由,它太沉重了,以至于人類沒有能力去接受這份賞賜。比如,依據良心,我們不允許犧牲孩子達到和諧和真理,可是上帝的和諧人類的認知能量無法達到,這是人不能實現的東西。教會承擔了把基督適合于人的本性,把天上的神降到人間的使命,教徒追隨教會,以為他們在追隨基督。這樣,教會完成了對上帝和對人的雙重欺騙。人的救贖,需建立在被“欺騙”的基礎上,但在現實中,救贖本身就不存在,這只是教會的欺騙而已。這一點也是下一章《宗教大法官》的討論核心。因此,根基的一二三點,被陀思妥耶夫斯基全部運用辯證法否定了,由此得出我們熟悉的結論:現實中沒有宗教,沒有上帝了,上帝死了。伊萬問阿廖沙的這個問題:“你就回答我,你允許為了達到真理和和諧,而犧牲一個無辜孩子的性命嗎?你憑著良心說允許嗎?!”而這種反神論的辯證法訴諸于人的“良心”,如果依據良心,那就是否定了上帝的真理,否定了上帝,上帝不存在,我們就可以做任何事情;如果不依據良心順遂上帝,那人就和禽獸沒有差別了。《反叛》這一章中伊萬的詰難非常奏效,因為面對十惡不赦的人,主張寬恕的阿廖沙也承認了這些惡人該殺。阿廖沙最后問出:是否存在一個可以寬恕一切的人,這就開啟了大法官的篇章。
如果說《反叛》一章只是自然反神論的理論鋪墊,還具有某些煽情的感染力,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哲學論證,那么《宗教大法官》一章用更具理性的筆致分析否定了上帝存在。宗教大法官在遇到基督降世,復活了一位死去的女孩時,下令士兵將耶穌逮捕,并在監獄里面和耶穌進行了一次秘密對話。大法官告訴耶穌“你干嘛要到這里來妨礙我們呢?”大法官認為,人的人間生活是由痛苦和逃避痛苦的規律支配的,如果不能逃避,那么起碼要把痛苦降到最低,這即是人趨利避害的天性。而在救世主的訓誡之上建立人類的命運是不可能的,因為人本性的平庸粗野,不可能理解上帝的訓誡。因此必須在“另外一些原則”之上建立人間命運。造物主賦予的自由的恩典太沉重,人沒有能力肩負起他。人們只跟隨能給予自己食物的人,放棄耶穌教導的“自由”。人逃避自由的思想從《地下室手記》開始,一開始陀思妥耶夫斯基似乎還是精神飽滿,他否定了安排人類命運的必然性和規定性,自由仍然作為人重要的本質被保留下來。但是,以自由反抗自然規律是理性維度,這建立在對自然和科學的詳細研究之上。后期《宗教大法官》可以看做是接受人命運徹底安排的思想,這建立在他對人的心靈結構徹底的研究之上。
為了解決人的本質無法完成上帝的訓誡的問題,宗教大法官給出了三個建議來修正救贖的行為,而這三個方法恰恰是之前魔鬼所引誘基督的:奇跡,秘密,權威。耶穌曾在曠野上經受魔鬼的三種誘惑。第一個是:那試探人的進前來,對他說:“你若是神的兒子,可以吩咐這些石頭變成食物。”(馬太福音4:3)第二個是:魔鬼就帶他進了圣城,叫他站在殿頂上對他說:“你若是神的兒子,可以跳下去,因為經上記著說:‘主要為你吩咐他的使者,用手托著你,免得你的腳碰在石頭上。”(4:5-4:6)第三個是:(魔鬼)對他說:“你若俯伏拜我,我就把這一切都賜給你。”(4:9)
于是,教會同樣出于對人類的愛,完成了對人類命運的安排。第一,人一旦沒有了奇跡,就會拋棄上帝,與其說是相信上帝,不如說相信奇跡。上帝不在,他就可以用科學,巫術,妖術建立其他的奇跡,甚至自我神話,自我創造奇跡。但上帝本意恰恰不希望是人在奇跡面前的奴性的驚嘆,而是渴望信仰的自由。第二,關于最后審判的,救贖的秘密,居然要建立在無辜者的受難之上。所謂救贖的秘密就是:上帝存在、靈魂不死;人要接受最終審判。因此,教會要求人們服從秘密,遵守秘密。這樣,人卸下了給自己帶來痛苦的恩賜——自由和對善惡的區分。第三,權威,即崇拜誰,把良心交給誰?如果上帝聽從了魔鬼的建議,那么人類完全可以聯合成一個普遍的、和諧一致的“螞蟻窩”。螞蟻窩和水晶宮是《地下室手記》中經常提到的一組概念。水晶宮,即人類在理性和藝術原則上建造的大廈;螞蟻窩,就是一種類活生生的存在物的普遍一致的聯合體,而這種聯合賴以建立的基礎是螞蟻們(一類存在物)存在一個建立共同住處的普遍的無誤的本能。可是人恰恰缺乏這個本能,因為人時刻思想因為意志自由,在不斷產生分類和變化,永遠在建造自己的東西,而不是個別的東西,并且因此產生對他人的仇恨。這樣,人類本身就渴求著一種權威的必然,在自己的整體上,他們希望權威(必然)在全世界的意義上安排自己,獲得外在生活習慣,社會制度的統一聯合。這樣,上帝即使存在,但仍不能使得人得到救贖,教會反而承擔了拯救人類的任務,這樣,上帝的存在與否是和現世生活無關的了,也就是說,從人的需要的維度看,上帝不存在。
《卡拉馬佐夫兄弟》的結局達到了作者所謂的“神人論”,但是這是一種開放的,無確定性的狀態,隨時可能繼續變化。人在和罪惡的斗爭中走向了道德和精神的完滿狀態,例如主人公德米特利·卡拉馬佐夫經歷了內心中上帝和惡魔的斗爭,走向了善惡倫理碰撞中的酒神式狂歡,并且在弒父案的結尾得到靈魂的升華。而伊萬·卡拉馬佐夫內心中有一種沒有道德完善的信仰的誘惑,因此即使他坦白了罪行,依然沒有將沖動表現出來,沒有進行道德完善的懺悔,甚至在關機時刻呈現出扭曲和精神撕裂的狀態。阿廖沙·卡拉馬佐夫則由理論的愛走向實踐的愛,他經受了內心的折磨,然后回歸到世界的合一,正如他在伊廖沙墓前的演講,外表溫柔寬厚,內心卻蘊含巨大的道德力量。這正符合俄國民間傳統中“圣徒”的存在形態。
三、陀思妥耶夫斯基宗教哲學的現實意義
《卡拉馬佐夫兄弟》中反神論的論證,核心在于人的自由意志和上帝的關系:如果上帝是全善的,為什么要制造出惡,如果自由意志可以引導人干任何事情,那么為什么上帝要給人自由意志?(或者說制造善惡果實)一種可能的回答是:上帝本身是完滿的,他制造惡和自由意志也是他的一種安排,為了考驗人類而故意為之。但是,如果人的精神屬性無法承受上帝賦予的自由時,他們反而會逃避自由,把自由交給一個更高的權威者,讓權威者,而不是上帝,帶領人走向幸福。“逃避自由”也成為近現代集權主義產生的心理學因素。另一方面,陀思妥耶夫斯基崇尚的“神人”理論,也關注著“自由”和“必然”的關系。而走向更高的生命合一的狀態,畢竟只是一種宗教的理想,人的自由意志必如果沒有束縛,最終只能走向基里洛夫那樣的“自殺”,這也是“神人”理論無法解決的問題。
筆者認為,陀思妥耶夫斯基豐富了宗教哲學對上帝存在的論證,其倫理學之顛覆意義值得借鑒。在陀思妥耶夫斯基之前,安瑟爾謨和托馬斯·阿奎那分別發表了關于上帝存在的存有論/本體論和宇宙論證明。但是,兩種證明的共性是將上帝看做完滿的存在,任何事物的第一因,人和上帝處于不同位置,因此這樣的論證即便可以說明上帝的存在,但是主客二分的思維限制了上帝存在對人自身生活方式的指導,正是在這一點上,陀氏的論證帶有濃重的俄羅斯宗教哲學特點,它充滿對人的關懷,關注人的精神、自由、道德、幸福、人生意義等等。“為了深入到存在之中,沒有必要首先‘認識,實現認識活動;相反,為了認識什么,必須首先‘存在。正是通過完全直接的第一性存在,才能最終認識全部存在。”因此上帝是內在于人的,不是西方宗教哲學主客二分下的處于客體狀態的,外在于人并是萬物運動變化的“第一因”或者“絕對者”。這種思維方式也不可避免地帶有神秘主義、不可知的玄學色彩。因此,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反神論既是一筆精神財富,又是可能的一滴“毒液”(劉小楓語)。一方面,他讓我們對人性有更為透辟的理解,幫助我們重新審視身邊的惡和善惡倫理,另一方面,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反神論如果理解不當,就會進入虛無主義(否定絕對者和人類秩序)、唯我主義,這種負面消極的哲學思想固然深刻,但是確有可能威脅到人的生命,走入自殺、暴亂的歧途之中。陀思妥耶夫斯基晚年也發現了自己無法解決這個問題,所以借佐西馬長老、阿廖沙修士之口,再次強調基督教中的“愛”來彌合理論中無法解決的裂痕。這種愛是超理性、超邏輯,面向全人類的的愛,甚至在反神論者伊萬的潛意識中,也蘊藏著這種愛,這種愛承載者陀氏的道德理想,或許可以視作他哲學的終章:
阿廖沙十分感動地說:“我想,所有人首先應當在這個世上熱愛生活。”
“熱愛生活更甚于熱愛它的意義嗎?”
“一定要這樣,愛,應當先于邏輯,就像你說的那樣,一定要先于邏輯,只有那時候我才會懂得人生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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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