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日神精神到酒神沖動：《一朵小云》中小錢德勒的悲劇性人生解讀

高少霞

摘要：《一朵小云》是喬伊斯的短篇名作，講述了主人公小錢德勒從對人生燃起希望到最后幻滅、妥協(xié)的故事。筆者通過對該作品進行反復(fù)研讀，結(jié)合尼采悲劇理論中對日神精神和酒神沖動的闡釋，探究小說主人公小錢德勒的性格和行動所體現(xiàn)出的日神沖動和酒神沖動。小錢德勒幻滅與妥協(xié)的結(jié)局揭示了人生的悲劇本質(zhì)，不僅表達了作者的悲劇人生觀，而且賦予了小說豐富的悲劇審美價值和現(xiàn)實意義。

關(guān)鍵詞：日神精神；酒神沖動；悲劇本質(zhì)；小錢德勒

詹姆斯·喬伊斯是20世紀蜚聲世界文壇的愛爾蘭現(xiàn)代派作家，《都柏林人》是其久負盛名的短篇小說集，其中作品置景于二三十年代的都柏林，截取中下層人民生活的橫斷面，十五個故事匯集在一起，從各個層面反映出當(dāng)時都柏林社會的精神癱瘓狀態(tài)。《一朵小云》是《都柏林人》中的一篇，講述了一個都柏林的小職員小錢德勒去酒店會見一個八年未見、事業(yè)風(fēng)生水起的朋友加拉赫，從因會見朋友而心中充滿對未來的希冀，再到愉快地幻想到忘乎所以，直至回到家希望破滅的一段悲劇故事。筆者通過對作品仔細研讀，反復(fù)推敲，結(jié)合尼采的日神精神和酒神沖動的概念，探究小說主人公小錢德勒身上所體現(xiàn)出的日神精神和酒神沖動，從而揭示人生的悲劇本質(zhì)。

一、日神精神與酒神沖動

叔本華認為，意志是世界的自在之物，一切現(xiàn)象包括個體的人都是意志的客觀化即表象。意志是一種盲目的不可遏止的生命沖動，個人受這種沖動的驅(qū)使，不斷地產(chǎn)生欲望。欲望意味著欠缺，欠缺意味著痛苦。所以一切生命“在本質(zhì)上即是痛苦”（叔本華 1982）。尼采也承認個體生命的悲劇性質(zhì)，并補充：“作為理性的存在物，他能知無限，追求永恒，作為有限的生物，他的個體生命于永恒的生命整體而言是速朽的，遲早都要萬劫不復(fù)地死去，這種難堪的矛盾只有在人身上才存在”。（周國平 2012）尼采和叔本華都看穿個體生命的痛苦和悲劇本質(zhì)，不同處在于，叔本華因此否定作為世界本質(zhì)的生命意志，進而否定生命整體。而尼采把永恒的生命意志看做是一種積極創(chuàng)造的力量，所以他肯定生命整體，熱愛生命，主張要戰(zhàn)勝人生的悲劇性。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所要解決的，正是在承認人生的悲劇性的前提下，如何肯定人生的問題。

尼采認為，古希臘人之所以需要神話和雕塑，給人生罩上一層神的光輝，使其呈現(xiàn)出美的外觀，以抵抗人生的悲劇性質(zhì)。個體生命不過是宇宙生命的現(xiàn)象，個人是速朽的，而藝術(shù)則“通過頌揚現(xiàn)象的永恒來克服個體的苦難，用美來戰(zhàn)勝生命固有的痛苦”（尼采 2016）。尼采用希臘神話中的光明和藝術(shù)之神阿波羅來命名這種美化人生的沖動，稱之為日神沖動。日神精神是一種超現(xiàn)實的夢幻精神，它使人沉浸在事物外觀的美之中，以美的面紗遮蓋人生的悲劇本質(zhì)，將人生當(dāng)成夢境去觀賞，而不去追究世界和人生的本真面目。

酒神沖動是藝術(shù)的另一個源泉。酒神祭祀儀式時，人們聚在一起，且歌且舞，情緒亢奮，達到癲狂狀態(tài)，沖破平時禁忌，在忘我的狀態(tài)中追求精神超越的快樂。在尼采看來，酒神就意味著叛逆、沖動、放縱和解脫。所以他用希臘神話中的酒神狄俄尼索斯的形象，來描述這種個人解體而與世界本體的生命意志合為一體的神秘的陶醉境界，把這種個體毀滅與宇宙本體融合，眾生一體的沉醉與沖動，稱之為酒神沖動。周國平認為酒神精神“是一種站在生命整體和宇宙生命的高度來肯定人生和生命全體的形而上的境界，其中包括肯定個人的痛苦和毀滅。”（周國平 2012）

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代表了人生的兩種審美狀態(tài)——夢與醉，前者創(chuàng)造個體，是對人生痛苦的解脫，后者消滅個體，是對大自然神秘統(tǒng)一性的感知。悲劇及整個藝術(shù)的最高境界是日神和酒神融為一體。

二、小錢德勒的夢與醉

（一）日神精神：人生如夢

《一朵小云》的主人公小錢德勒是都柏林的一個小職員，辦事中規(guī)中矩，生活平淡如水、平庸無奇，為人敏感、拘謹、怯懦、又矛盾地渴望冒險與改變。在未得知好友加拉赫的回歸之前他一直麻木地生活，奔波于疲倦無聊的工作和家庭瑣事之間。對于命運的不可反抗性的清醒認知，以及人生不得志的苦悶讓小錢德勒找不到人生的意義，生活的十分痛苦，這是他具有日神精神的人生基礎(chǔ)。想把人生當(dāng)作美夢過活的沖動使他沉醉于詩歌以自慰，使他在加拉赫的成功的刺激下對生活產(chǎn)生美好的幻想，借以舒緩自己困窘的人生境況。概言之，日神精神在小錢德勒身上表現(xiàn)為他以詩歌自慰的性格與幻想寫詩成名的白日夢。

小錢德勒很早就認識到了命運的不可反抗性。在小說剛開始，小錢德勒就告訴我們”命運是不可反抗的”，“每當(dāng)他對人生這個問題進行思索時，就不禁感到一股悲涼的情緒油然而生”（86）。他未成家時，“許許多多的傍晚時分，當(dāng)他坐在大廳旁邊的小屋子里時，不由得想從書架上取下一本集子，朗誦一些詩節(jié)給妻子聽”（86），但羞怯拘謹?shù)男愿袷顾桓掖竽懕砺蹲约旱那楦校识棵恐荒茏髁T，最后就變成常讀給自己聽，聊以自慰。喬伊斯說他沉醉于自己的詩歌世界是因為性格使然，但筆者看來他是因為認識到了人生的不可反抗性，痛苦無處消解，才在詩歌中尋找慰藉。他用詩歌這種藝術(shù)給自己編織浪漫的夢的世界，逃避人生，同時美化人生，讓人生因有美好的事物得以自我排遣，而變得可以忍受。這同時也是他以后執(zhí)著于詩歌而編織“詩人夢”的基礎(chǔ)。

小說標題“一朵小云”在某種層面上暗示了小錢德勒如云一般飄忽不定、不斷幻化的思緒。事實上，小錢德勒在小說中一直處于半夢半醒的狀態(tài)，這也是他對人生無意義的一種逃離和反抗。半夢半醒的小錢德勒，在赴約的途中真的做起了白日夢。他看到河岸上的破爛的窩棚房子時，詩人的“靈感光顧了自己”（89），由是開始分析自己的性靈和氣質(zhì)，接著開始在幻想中做起了白日夢：他的詩歌受到倫敦評論界的盛贊，倫敦的評論員評定他的詩歌中“那憂郁的情調(diào)是屬于凱爾特派的”（90）。即使在小說結(jié)尾，小錢德勒被現(xiàn)實的家庭困境所打擊，他仍幻想把寫詩作為擺脫困境的最后出路。小錢德勒的詩人夢是日神精神肯定人生、美化人生的更為明顯的體現(xiàn)。

不論是剛開始時小錢德勒的讀詩自慰，還是他的半夢半醒的生活狀態(tài)，抑或是他在幻想中為生活編織的的“詩人夢”，都在向我們昭示著日神精神的無所不在。詩歌是藝術(shù)的代表，小錢德勒一直想以詩歌來表達對生活的感知，并且幻想著成為出名的詩人，實則是把人生當(dāng)作一場美夢來看待，用藝術(shù)對現(xiàn)實人生進行美化。除此之外，小錢德勒夢一般發(fā)散的思想狀態(tài)是對真實人生苦悶的一種逃離，亦是一種美化。這些都是日神精神在主人公身上的體現(xiàn)，是對人生痛苦和悲劇性的一種反抗。

（二） 酒神沖動：一樽還酹江月

小錢德勒結(jié)束與加拉赫的會面到家中后，家庭的慘淡現(xiàn)狀使他的幻想在與現(xiàn)實的博弈中破滅了。于是他產(chǎn)生了要毀滅生命，讓一切重歸本原的想法，這是酒神沖動在小錢德勒身上的體現(xiàn)。他把毀滅兒子的個體生命作為擺脫家庭，逃脫苦悶不得志的人生的途徑，這是他對于自己生命尊嚴的維護，是否定中的肯定。

小錢德勒的幻滅早在與加拉赫的談話時就有了端倪。根據(jù)拉康的鏡像理論，由于鏡像階段（6-18個月）對父母的認同，每個人在其一生中都在追尋認同對象，且所認同的對象在不同時期會發(fā)生變化。加拉赫是小錢德勒的認同對象，他所代表的自信、不羈、個人魅力與成就都是小錢德勒所認同和渴望的。然而，在兩人的交談中，他感到了無比的失落，因為他覺察到“這位老朋友已經(jīng)俗不可耐了”（94），此時他已有了些許幻滅感。回到家后，他在加拉赫的刺激下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生活，結(jié)果他悲哀地發(fā)現(xiàn)，自己生活的拘束呆板、毫無激情、死氣沉沉。經(jīng)濟拮據(jù)、生活困頓，這樣的現(xiàn)實使他被困于家庭，成了家庭和人生的囚徒。

在這樣的困境中他仍然幻想著自己的詩人夢，做著最后的掙扎。但生活的殘酷現(xiàn)實——兒子的大哭干嚎，讓他束手無策，他“毫無辦法，什么也干不成”，也許“一生都要成為生活的囚徒了。”（104）于是他幻滅了，起了要殺死兒子的念頭，借以擺脫家庭的藩籬，讓一切重歸本原。這也是他身上弗洛伊德所謂人的死亡本能——毀滅生命，讓一切回到原始狀態(tài)的體現(xiàn)。

從小錢德勒開始感覺幻滅到掙扎，再到意識到自己是人生和家庭的囚徒，他完成了對自己人生和生活本質(zhì)的頓悟。這頓悟讓他有了酒神沖動，想做最后的掙扎，但最后的結(jié)局也是注定失敗的。他有了否定兒子個體生命的沖動，想維持自己生命的尊嚴，但并未成功實施，日神精神與酒神精神并未在他身上成功融合。他的反抗是失敗的，最后他只能對人生徹底地幻滅與妥協(xié)，他最后流下的“悔恨的淚水”（105）就是因?qū)θ松械綗o力和無奈而做出的屈服。小錢德勒是半個拜倫式英雄，他沒有拜倫式的叛逆、孤傲，但卻像拜倫一樣憂郁、苦悶、孤獨、彷徨，其拜倫式的悲劇性在于，他懷著滿腔熱情，理想主義般地向著夢想努力著，但反抗命運的結(jié)局最終還是注定失敗。作者借此揭示了人生的本質(zhì)：無可逃脫，注定痛苦和悲劇。

三、結(jié)論

《一朵小云》以主人公小錢德勒為載體，完成了從日神精神到酒神沖動的過渡。在日神精神階段，小錢德勒還未幻滅，仍對生活充滿幻想和美好的憧憬：他以半夢半醒的狀態(tài)來生活，思緒飄忽，恍若浮云，天馬行空地做著逃離都柏林、闖蕩世界、以寫詩成名來改變命運、飛黃騰達的白日夢。而事實證明，夢總是要醒的。家庭的困境使他畫地為牢，成為無可逃脫的囚徒，于是他產(chǎn)生了酒神沖動，想為維護自己生命的尊嚴而毀滅兒子個體生命，但這樣的沖動并未能成功實施，所以他無可奈何地向人生妥協(xié)了，最后徹底幻滅了。這個結(jié)局印證了小說剛開始小錢德勒對人生的認識：與命運對抗是徒勞的，這是千百年來積累的智慧給他的教訓(xùn)，乃是因襲的負荷。他以日神精神和酒神沖動對生活的悲劇性所做的反抗是注定失敗的，因為人生本質(zhì)上是悲劇和痛苦的，每個人都是它的囚徒，永遠無可逃脫。這也是喬伊斯想要告訴我們的人生哲理。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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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河南大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