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雖已 其神永具
——紀念國學大師饒宗頤先生

□李蘭祥

饒宗頤先生近照

2018年2月6日，丁酉歲末，旬至春節，國學大師饒宗頤先生卻登仙而去。大師之隕，國家之損！學界之損！謹述先生點滴，以示追思。

饒宗頤先生是國際上有深遠影響的國學泰斗，他從事學術研究80余年，在敦煌學、甲骨學、詩詞、史學、目錄學、楚辭學、考古學、金石書畫等多個領域都有著巨大貢獻，出版學術著作70多種、學術論文900多篇，可謂博學精深。他的研究幾乎涵蓋了國學的所有領域，以至很難將其歸為何家。由于研究領域的相似性，有人將其與季羨林并稱“南饒北季”，與錢鐘書并稱“南饒北錢”。

饒宗頤出生于廣東省潮州的大富之家，其外祖父為清末進士，父親饒鍔為當地知名的考據學家、工商金融界名流，幾代皆為潮州首富。饒家不僅富甲一方，家學淵源更是深厚。父親饒鍔畢業于上海法政大學，喜愛西洋建筑，擁有潮州最大的藏書樓——天嘯樓，內有藏書10萬余卷。淵源和富裕的家庭條件，使年少時的饒宗頤，時常浸泡在此，游戲于讀書與玩耍之間。他避開學校，獨自一人自學于天嘯樓，并最終成了連初中都沒畢業卻學富五車的漢學大師。

藝術方面，饒宗頤于繪畫、書法造詣尤深，可謂清逸飄灑、自成一家。他擅畫山水，寫生及于域外山川，不拘一法。人物畫取法白描畫法，于李公麟、仇英、陳洪綬諸家之外，另辟新路，并曾得張大千贊賞。書法方面，他植根于文字，行草書融入明末諸家之豪縱韻趣，自成一格，又因其熟悉甲骨學、敦煌學，故在書法中又融入了許多古文字筆法。在技法上，經過半個多世紀的師古人，師造化，得心源，他已能從心所欲而不逾矩。他的性情和人生觀，也能圓通無礙地融入畫中，修為成了罕見的學者畫。

二十世紀初，中國美術的發展隨著國運衰落而丟失自信。故有人東到日本間學西方，有人則到歐洲研究繪畫；有人提出全盤改革中國畫，也有人想借西洋畫法救中國畫之敝；有人主張將銅器銘文及碑刻書法文字入畫，以求出路，亦有人欲折衷中西，以求繪畫之現代化。而饒宗頤于繪畫，則從傳統入手，從古人處下工夫，更從造化處得物象之精神。他不排斥西方理論技法，也不取清代的摹古之風。因為他知道，中國畫內含著畫家之人品、學養、性格，乃至世界觀，技法只不過能幫助作者將物象表達得更完美些罷了，如若沒有深厚的文化根基，沒有自己的風格，翻新花樣只能是過眼云煙。

2003年，饒宗頤捐出自己畢生大部分的藏書、字畫，在香港大學修建了饒宗頤學術館。說起香港，饒宗頤先生常說，遇到香港是自己生命中的緣分。因為在那里，他得過一生中唯一的一場大病，并由此發生了命運轉折。

1938年，在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詹安泰的推舉下，饒宗頤成了中大的研究員。當時，日軍已占領廣州，中大只得遷至云南澄江。期間，饒宗頤決心繞道香港至云南，豈料途中染上瘧疾，滯留于香港。1949年，在一位潮商的建議下，饒宗頤決定移居香港。從1952年始，饒宗頤在香港大學中文系教了16年書，主講詩經、楚辭、詩賦等。當時，香港處于英國的殖民之下，中國學者毫無地位可言，直到離開港大他也只是一名講師而已。好在他淡泊名利，一身于學術，并能自得其樂。

但幸運的是，與大陸學者相比，身處香港的饒宗頤倒是避免了各種戰亂和政治運動，能夠不斷地進行學術研究并有機會接觸到域外的漢學研究。此間，他把精力都用在了對敦煌學和甲骨學的研究上。1954年，饒宗頤來到東京大學講授甲骨文，同時在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研究甲骨文。在那里，他發現京都大學藏有數千片甲骨文，但卻未能引起日本學者的重視。后來，饒宗頤等人在羅振玉的帶領下展開了深入研究，并最終撰成了《日本所見甲骨錄》一書。此后，他又赴歐洲的法國、意大利等地尋找遺失海外的甲骨文。1959年，饒宗頤出版了全面展現殷商歷史面貌的巨著——《殷代貞卜人物通考》，在中外學術界引起了巨大反響。因為此書，饒宗頤還于1962年被法國法蘭西漢學院授予“儒蓮漢學獎”。此獎被譽為“西方漢學的諾貝爾獎”，可謂榮譽之至。

特殊歷史時期，大陸的學者們因為各種原因導致學術研究停滯不前，而饒宗頤卻跑遍了世界。比如，到日本考證甲骨文、去法國研究敦煌學、至印度研究梵文。他能夠自由地由一個領域跨到另一個領域，由一個地域跨到另一個地域，并取得了具有開創性的成績，也可謂托香港之福。

饒宗頤一生最欽佩莊子《齊物論》中的“參萬歲而一成純”。《齊物論》認為，多與少、一萬年與一瞬間，都是一回事，將一萬年的精華提純就是很高的一瞬間。他的書畫創作中就包含了很多齊物論思想，比如說，在一般人看來，臨摹和創作是兩回事，而他則認為，臨摹本身就是一種創作。因為，臨摹的過程包含了臨摹者的構思和用筆，也涵蓋了其創作的成分。

饒宗頤經常說：“我來不及看書，來不及煩惱……我一天的生活，上午可以在感性的世界里，到了下午說不定又游到理性的彼岸上，尋找著另外一個世界，另外一個天地。越是沒有人去過的地方，沒有人涉足的地方，我越是想探秘。”就像對于寫作，他往往是幾篇文章同時寫，上午、下午和晚上有可能是在不同的領域內遨游，遇到難題就放下，等到問題想明白了再繼續寫下去。他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天地，當我閉眼的時候，我就讓自己的思想任意翱翔，可以想到幾萬年、幾千里之外，此時我同天地融為一體，我已敲開了莊子的門。”出于對老莊和佛學的參悟，讓他對生死有了超越性理解，也成了他長壽的秘訣。他認為：“一個人在世上，如何正確安頓好自己，這是十分要緊的。陶淵明就活的比較明白，生前就為自己寫下了‘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的挽歌，由人生聯想到山川大地，可謂超越。”

先生常言:“做學問和做人要耐得住寂寞，要有平常心態，要守株待兔，不能急功近利。積極追兔子的人未必能夠找到兔子，而我就靠在樹底下，當有兔子過來的時候，我就猛然撲上去，我這一輩子也不過就抓住幾只兔子而已。”其謙卑之心可見一斑。

大師雖已矣！但其嚴謹的其治學精神和留給我們的文化財富，永世不朽！

《仙山樓閣圖》饒宗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