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建國
(湘潭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湖南 湘潭 411105)
《北江詩話》(以下簡稱《詩話》)為清代常州著名學者洪亮吉晚年所作,集中體現了其詩歌創作成熟階段的詩學思想及觀念。作為乾嘉時著名學者兼詩人,洪亮吉詩學觀念在其時產生過較大影響,對清代神韻、格調、肌理、性靈等主流詩歌流派皆有獨到批評與補正,有其獨特的價值??疾旌榱良妼W觀念是否在其創作低谷期的詩歌中也得到了深入體現,對理解洪亮吉進入創作成熟階段后詩學思想有無發展變化、穩固于何時,可有所助益,對研究當時整個詩壇的風氣、走向或也能有所啟發。
人生最得意時所作詩歌往往容易步入縱情恣意的極端因而失去水準。洪亮吉是乾嘉之際著名的狂傲狷介之士,自16歲應童子試至45歲始得中,其間嘗盡個中辛酸。洪亮吉6歲喪父,半生清苦,科舉中式后其處境方有所好轉,至任貴州學政后其生活方才算衣食無憂。張維屏《聽松廬詩話》說:“先生未達以前名山勝游詩,多奇警。及登上第,持使節,所為詩轉遜前?!币虼酥贿x取其1790—1792年中式及官居翰林院3年這一人生節點所作、屬于其創作成就低谷的詩歌作一詳細解讀(稍后的《黔中持節集》因黔中山水為其提供了許多新鮮詩料,詩作展現了西南邊陲的山水特征,其詩尚可,故此處不選),更易得見其詩學思想在其個人年齡成熟階段創作中是否得到了深入的體現,是否在此時就已形成雛形。
洪氏都下(唱和)詩集中收錄于其卷施閣詩卷九《西苑祝禧集》、卷十《秘閣研經集》與卷十一《五陘聯騎集》中。本文將以這些洪亮吉都下時期詩歌為分析對象,探討其是否已經體現了《北江詩話》四大主要詩學思想的雛形。
洪氏將“性情”分為“性”與“情”,二者有各自不同的內涵。體現“性”的是洪亮吉的頌圣詩,集中體現為《西苑祝禧集》中的《萬壽樂歌三十六章》,是洪亮吉為乾隆八十歲壽辰所作的獻詞,內容為表圣乾隆,歌頌太平盛世,讀來比較枯燥乏味。洪亮吉在詩序中自稱其欲接武元結之《補樂歌》十章、白居易之《新樂府》五十篇,因此作《樂歌》以歌頌乾隆“度越百王而垂則萬世”的“數十事”,總體無外乎“暇哉上古迄漢唐,三千年來無此祥”之類,用詞幾近諂媚。從文學價值上看,《樂歌》可取之處不多,但可看出洪亮吉不僅文筆諸體兼備,而且取材視野廣闊?!度f壽樂歌三十六章》諸篇中有通篇七言,如《元日詔第一》;有通篇四言,如《謁闕里第十九》;更多的是一篇中三言、五言或七言靈活結合使用,如《升平寶筏第三十三》。而其取材,既有傳統漢族文化中的意象物象如岱宗、石鼓等,又有少數民族(主要是蒙古族)如《百歲民第二十》中的布魯特老婦、《巴勒部第三》中的巴勒部故事。而且不僅寫中土,還寫來朝的藩國及其貢物,如《五國朝第十四》《安南來第三十》以及《坎扒洼經第四》《貢子象第五》等。這些都說明了洪亮吉在創作上的才華。而這一組詩,不厭其煩,力爭面面俱到地描繪乾隆的文治武功,達36首之多,這種極盡鋪陳之風,頗有些漢大賦的神氣。
而洪亮吉頌圣詩與《北江詩話》之關聯在何處呢?洪亮吉頌圣詩雖無甚文學價值,但其思想卻顯而易見,一為忠君愛國,二為歌頌升平?!侗苯娫挕肪矶Q:“詩文之可傳者有五:一曰性,二曰情,三曰氣,四曰趣,五曰格?!笔孜患礊椤靶浴保爸列浴睘椤傲浰氖肌保^忠孝是也。并于同卷舉漢昭帝、漢明帝、曹髦、漢靈帝、晉惠帝等為例,證己“惟忠義可以感人,無智愚賢不肖之異”之說。卷一中洪亮吉欣賞唐代錢起的“窮達戀明主,耕桑亦近郊”與韋應物的“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錢”,因覺其“溫厚和平,去《三百篇》未遠”。《北江詩話》卷四開篇即云:“詩人不可以無品,至大節所在,更不可虧?!辈⑴e唐代諸詩人為例,將杜甫、白居易、韓愈、司空圖等一心忠君之臣列為上品,而李白因事永王李璘故為次,王維又次,柳宗元、劉禹錫再次,元結再次,最次為鄭虔。而如宋之問、沈佺期等小人,“尚不在此數”,更不入流。在卷五談及遷謫詩時,他也推崇王維的“執政方持法,明君無此心”,以其“不特善則歸君,亦可云婉而多風矣”。涉及君主時,即使自己忠誠于君主,他也是不主張用激烈的言辭在詩歌中表現出來,因此他說劉長卿的“此去播遷明主意,白云何事欲相留”與孟浩然的“不才明主棄”都有“殊傷于婞直”之病,“見斥于盛世”。所以劉、孟詩才不如王維詩。
至于頌圣詩歌詠盛世,《詩話》卷六稱:“詩雖小道,然實足以覘國家氣運之衰旺?!睂⒋司浞庞凇对娫挕方Y尾之處,可見他相當重視。洪亮吉認為詩歌隨著國家朝代氣運興衰而轉變,可說敏感地認識到了社會環境對詩歌風格的影響。而他生于乾隆十一年(1746年),一生四分之三的時間都在乾隆朝,雖生活貧困,但總算是處于乾隆盛世,再加上他是乾隆五十五年皇帝欽點的榜眼,實現了他近乎30年的科舉入仕的愿望。因此其頌圣詩中近乎諂媚的語詞也就可以理解了。這些近乎諂媚與表忠心的頌圣詩歌正是《北江詩話》所要求的“至性”最明顯的表現之一。當然詩歌之外,洪亮吉在上書談論時弊時卻言辭激烈、氣勢充沛,其風格渾不似其詩論中所提倡的“婉而多風”,其代表即為《征邪教疏》與《乞假將歸留別成親王極言時政啟》,并最終以后者賈禍,離開了宦場。
“至性”的另一表現是孝,代表之作為卷十的《南樓憶舊詩四十首》中回憶母親與外祖母撫養之情的數首,如懷念其母燈下伴讀,有“燈下國風還課讀,始知阿母勝嚴師”與“分半紡絲分半讀,與娘同聽五更雞”,以及“早來阿母房前過,親切重聞喚小名”,而后憶及16歲應童子試時,其詩云:“尋常不放到門邊,生小都憐疾病牽。記得廿三逢縣考,小心囑上渡頭船。”還有懷念外祖母的“紗帷寂寞庭花死,垂淚頻過通德門”。這幾首詩幾乎沒有用絲毫的修辭技藝,可說是純用白描,然而通讀全詩卻能感受到母親和外祖母之愛與洪亮吉的那種完全發自內心的至孝之心。《詩話》卷二中說:“寫景易,寫情難;寫情猶易,寫性最難?!辈⒁酝蹯麘浤钢妰墒鬃鳛榉侗荆骸昂襞叱福績洪L途饑。關心雨后寒,試兒身上衣?!薄皟吼嚺c兒寒,重勞慈母心。天地有寒燠,母心隨時深。”王禧之詩與洪亮吉之詩如出一轍,全以純凈至性而感人至深。
洪亮吉一生以至性與至情交人,在其都下詩中體現其詩歌重情的主要是他與他人往來的唱和詩與懷人憶舊之作。
歷來詩人唱和之詩,其文學成就在詩人詩歌創作成熟階段所作詩歌中往往不甚突出,甚至屬于下品。然洪亮吉在其科舉得中榜眼后與都下詩人往來唱和所作詩歌卻不乏佳品,總體也保持了一個較佳的水平。
洪亮吉為(他人)詩卷畫卷所作的題卷詩、送友及贈別詩等,在所選三卷詩中,篇幅超過一半,幾達四分之三。洪亮吉這些贈人詩的一大特點是其詩句所寫準確貼合所贈之人的身份、生平事跡,題卷詩等也能緊密貼合詩、畫卷之內容,又往往有對其所贈之人的感嘆、希冀與祝愿?!对娫挕肪硭暮榱良f:“贈人詩,能確切不移,則雖應世之篇,亦即可以傳世。”如所選三卷詩中與其為同年進士、后為性靈派三大家之一的張問陶所作的《題張同年問陶詩卷》:
同輩二三子,詩各有所優。或優春夏氣,亦或優于秋。惟君一卷詩,盡把秋氣收。讀詩亦不同,候有昏與夙。或當映疏星,或欲秉明燭。惟君一卷詩,宜剪秋燈讀。昨攜君詩歸,氣候已迫冬。翛然一室居,四面皆秋蟲。又疑秋鳥鳴,嘐嘐滿寒空。此聲非出砌,此聲非出籠。有聲亦無聲,均出詩卷中。秋燈乍滅還乍明,時復朗誦時孤行。思君此意不可得,無乃造物賦爾偏多情。燕臺住十旬,蜀道遠千里。思親兼念友,悒悒何能已!我欲借春氣,生君十指間。方君作詩時,桃李皆開顏。迨余讀詩日,花色猶斑斕。然后登君堂,飲君酒。我狂可百樽,君捷亦千首。謫仙和仲二公皆蜀人,故云。并庶幾,若說今人已無偶。
開篇用比興之法,以“二三子”之詩起,至一句“盡把秋氣收”準確點出張問陶早期詩歌總的風格,“宜剪秋燈讀”說出最宜讀問陶詩之情景,之后的“秋蟲”“秋鳥鳴”“秋燈”等句,盡顯自己讀問陶詩時的所見所感所想,不由得感嘆造物賦給問陶的“多情”。隨即又自然地指出張問陶詩讓人感動的原因主要是“思親兼念友”。然后對張問陶提出自己的希冀,希望問陶作詩能夠多些使人溫暖的“春氣”,以令“桃李皆開顏”。并以同為蜀人,問陶的鄉賢前輩李白、蘇軾來與問陶作比,以獨步天下的蘇、李作比,足見洪亮吉對張問陶的評價與希冀之高。
全詩結構分明,內容層層遞進,又渾若一體。所寫內容既切合張問陶的詩卷,又有對他的高度評價與期待,足見自詩句間生發出的真摯的情誼。張問陶也作詩對洪亮吉之詩作出了較準確的評價。須知此時二人在翰林院僅僅初識,竟然能夠一見如故,互引為知己,此后論詩,二人雖有各自主張與分歧,但卻是一生的摯友。
在三卷詩中,洪亮吉還作有不少懷人憶舊詩,懷念已逝去的故人或過去居于里中的生活,以及遠方的朋友親人。有《十五夜對月獨坐有懷里中舊游》《五日憶白云溪競渡作示兒輩兼寄錢三趙大里中》《南樓憶舊詩四十首》《里中十二月詞》,以及《三月晦前一日清曉獨游法源寺看海棠花下值馮戶部敏昌因同過寺旁亡友黃二景仁舊寓室已傾圮不可入感賦一首》等,《歲暮飲酒詩十篇》中亦有過半思念親朋之作。這些詩最大的特點即情感真摯而強烈。如憶母及懷念亡友黃景仁之作,皆感人至深。其憶母與黃景仁等詩之情,堪稱《北江詩話》卷二所提詩文可傳者五之“令人可以生,可以死,可以哀,可以樂”的“至情”。
最難得的是除了懷念親人、朋友,洪亮吉對跟隨自己已久的仆人也作詩懷念,如其《歲暮飲酒詩》中,因為家境困難,仆人不得不離去,他沒有抱怨,而是“欲留心不忍,各為計安善”,并為就此分離感到難過,“十年依倚久,一旦忽辭遠”。他甚至專門寫了《歲除以酒炙酹亡仆窺園并系以詩》來悼念一位跟隨自己十幾年的仆人窺園。詩中說窺園在洪亮吉十幾歲為生員時就跟隨他,十幾年不離不棄,與窮困的洪亮吉共患難。而洪亮吉感窺園情義,不以奴仆待之,還為窺園籌錢娶妻,教窺園蝌蚪文至“人疑出余手”等。而窺園也對洪亮吉家事盡心盡力,對洪亮吉來訪的朋友也接待自如。除了回憶亡仆窺園良善的一面,洪亮吉也沒有回避窺園娶妻丑惡為僚仆引誘、誤墮煙花叢中之事。隨又寫窺園病中之狀,為窺園最終早逝,深感難過,“汝行雖廁仆,汝義實兼友”。在除夕之夜,以酒炙祭奠窺園,并作詩紀念,“除夕酹一杯,傷心汝知否?”
洪亮吉作詩崇尚詩有“真氣”,集中體現為他作詩偏好古體,數量達到其詩歌創作總量的近一半,而其優秀的詩篇也多為古體。洪亮吉推崇漢魏晉時的孔融、劉琨以及唐時李白、杜甫、韓愈、高適、岑參那樣詩文中真氣充沛者。在所選的三卷詩中,洪亮吉寫了大量的七絕詩,如《南樓憶舊詩四十首》《晦日卷施閣餞春偶賦十首》等,以及不少七律,如《廿二日侵曉偕孫大至豐臺看芍藥》《國花堂看牡丹》,五絕及五律則非常少,僅有數首。更多的是五古與七古或者三、五、七言并用,這部分詩占據大半篇幅,可看出洪亮吉能作律詩,但喜好作體例更自由的古體。這大約是洪亮吉個性使然,他喜歡奔放自由,性情洋溢,不愿受格律的束縛,也體現了其強調創新、不拘一格的思想。另外,《詩話》卷一中洪亮吉說:“杜工部詩:‘近來海內為長句,汝與山東李白好。’足見長句最難,非有十分力量十分學問者,不能作也?!辈⒄f即使在唐代,能擅長長句的,也只李杜韓與高岑王李七家而已。因此洪亮吉好古,大約也有展示自己才學的因素。這部分古體詩,有代表性的為其與張問陶往來所作的唱和詩,突出代表為洪亮吉送張問陶歸蜀時所作的《兩生行》(《張同年將乞假歸蜀醉后作兩生行送之》),茲錄其詩如下:
一生居坊南,一生住坊北。車聲馬聲不得停,十里路中常若織。我馬見君馬,鳴聲一何高。君僮與我僮,望著手即招。我來時多子來少,馬系寺門僮醉倒。青天如磨旋不休,醉里有時來打頭。心癡直欲走天外,下瞰日月方開眸。朝沽三升莫盈斗,吸盡東西兩坊酒。朝衣典盡百不憂,尚有身上青羔裘。一生皇然開笑口,那著酒錢街上走。一生無聊想更奇,酒盡伏舐壚邊泥。有時忽下床,有時忽出門。人來雪里衣盡白,疑是送酒柴桑人。幕天席地原無礙,十萬人中兩人醉。醉中分手亦不辭,淚墮黃公酒壚內。君不見,長安莫復輕酒人,酒人腹里饒經綸。容卿百輩等閑事,爛醉尚復噓陽春。一篇我作臨行曲,馬帶離聲僮欲哭。從此長安少一生,酒星只照南頭屋。
寫景狀事,令人如身臨洪張交誼之境,盡顯兩人相知、放浪形骸之外的灑脫與高誼,時間有虛實,直將全詩境界開于天地之間;而用賦比興之法,既借仆馬以興,又直抒己情,令抒情漸由平而入兀,由婉而入直,兩人的深情厚誼令人動容。雖然這首詩所寫是兩人即將分別的哀傷之感,然而哀傷之中亦是豪氣與真情并重,俯視日月,朝衣典酒,盡情痛飲,很有李白《將進酒》之風。
這樣真氣充沛的詩作還有上文所舉的《題張同年問陶詩卷》以及《小除日仿唐賈島例與張同年問陶祭一歲所作詩并屬王文學澤為作圖各系以詩》《花朝日獨游二閘歸適馮編修集梧得田侍郎雯大通橋秋泛卷子索題因率書長句于后》《題阿少空彌達西尋河源卷子》等。
有一反常的現象或應提及一下,洪亮吉的山水及游玩詩,多“奇警”之語,本是其詩有真氣的一個重要體現,但洪亮吉都下時期的這類詩歌則不令人滿意。這一時期游玩詩主要集中于《五陘聯騎集》,有15首之多,如《自盧溝橋西入山至花犁坎道中作》《宿慧聚寺山房》《歸途游石鏡山作》《廿二日侵曉偕孫大至豐臺看芍藥》《國花堂看牡丹》等,內容為洪亮吉與友人游玩京城及周邊寺廟及自然風光等。這些詩的特點是刻畫細致而不繁瑣,少寄托,多為消遣之作,除卻少量觸景生情的懷舊之作,無甚情感波動。如《自盧溝橋西入山至花犁坎道中作》:
山程七十里,半道馬已死。主人寄座仆告歸,一馬乃載三人來。前山蒼蒼月初出,對面一山看落日。微紅入水尚有光,水底已復鋪新黃。山風斜沖兩山口,倦客欲眠山石走。一峰槲葉下趁人,車上鈴鐸聲疑嗔??托袩o糧馬無草,三兩人家閉門早。卻怪前頭紅樹多,橐駝不到山初好。
全詩平平淡淡,僅記錄路途所見,亦不甚用修辭。洪亮吉這一時期的游玩詩大都屬于這個水準,不算低但也不突出。雖然洪亮吉山水詩歌一個總的特點就是“奇”,但都下的游玩詩確實少奇語。這一是由于京城附近缺少名山大川,無作奇語的客觀景物;二是由于此時是洪亮吉詩歌創作的低谷,《北江詩話》卷二說:“靜者心多妙。體物之工,亦惟靜者能之?!贝蠹s也有洪亮吉這一階段初入仕途尚未適應,心思不甚澄澈而有些浮躁的原因。
不過也有少量比較出色的詩歌,如《國花堂看牡丹》:
新綠叢邊競吐芽,柳陰先為障飛沙??v教風雨無寒色,占得樓臺是此花。幾日酒中勞悵望,有人簾底惜韶華。如盤莫向閑時笑,第一銷魂屬謝家。
既有表面之景,又有內里之涵,尤其頷聯“縱教風雨無寒色,占得樓臺是此花”,可以說寫出了牡丹作為國花的華貴氣度。
重學問,是洪亮吉另一個重要的詩學主張。洪亮吉詩論雖與性靈派有諸多相通之處,但不同于性靈派有諸多流于輕艷俗巧粗淺之作,洪亮吉之作雖有平常,但無流于庸俗浮艷之作,即使是酒后之作亦然。這一方面與洪亮吉重“六經四始”的“性”有關,另一方面離不開洪亮吉對學問的要求。強調學問最直觀的表現是用典,但洪亮吉并不如翁方綱一般“以考據為詩”,羅列故實,而是要求切合詩境。洪亮吉詩也常用典(或化用他人詩句),但用典之詩每首往往只用一二典故,所用典故有常見,亦有不常見,但幾乎無生僻的典故,以便于讀者理解其詩,同時不破壞詩境,達到用典與詩境的高度契合,在詩歌中表現出一種雅意,這些典有時也能為洪亮吉詩歌帶來一種文人意趣。
如其《十二月初三日雪霽邀同年張問陶顧王霖過飲醉后作》:
墻東半畝園,雪積難置足。客來門亦鎖,護此一庭玉。高低枝上白萬條,愛惜不遣兒童搖。今宵卻初三,新月出墻腹。峨眉山下人,聞來訪庭竹。掃此枝上雪,迸作杯中春。泠飲亦可堪,胸次饒春溫。閑中富貴誰能有,白玉黃金合成酒。屏除童仆不入門,行酒卻驅坐上賓。公榮不飲亦殊苦,罰作怪禽筵上舞。墻陰一尺掃不開,醉便埋此何須回。一層銀燭輝,一層新月影。樹頭屋角看更奇,倒射清光百余頃。主人不送客亦行,脫略酒后皆呼名。來時衣上黃,去時衣上碧,來乘斜陽去月色。君不見,人奇馬亦清到骨,嚼我海棠枝上雪。
此詩最大的特點為雅、趣相結合。洪亮吉在雪霽之日與張問陶等聚會飲酒,醉后作了此詩。先說“雅”,本詩中最重要之景即為雪景,洪亮吉以玉比雪,稱墻東半畝積雪為一庭之玉,在客來后即鎖門,不讓兒童打落樹枝上的積雪,以保護雪景不被破壞。并且掃此如玉之雪以為杯中之酒。富貴而能閑,遂以“白玉黃金合成酒”。這一部分實可稱化用了白居易《雪夜喜李郎中見訪兼酬所贈》“十分滿盞黃金液,一尺中庭白玉塵”一句,然不露形跡。酒酣之時“燭輝月影”覆蓋下的雪景也寫得殊為可愛。而末尾寫與友人分別部分,則拔高了全詩的格調,友人們“來乘斜陽去月色”,殊有些仙氣,因為人奇所以連所乘之馬皆奇,要“嚼我海棠枝上雪”。令本次酒宴聚會與庸俗人等的聚會頓時不可同日而語。
再說“趣”,洪亮吉生活中即是一個尋求雅趣之人。多年后,他在《北江詩話》卷二里還憶及本詩,說:“人之一生,皆從忙里過卻。試思百事總忙,即富貴有何趣味?故富貴而能閑者,上也。否則寧可不富貴,不可不閑?!弊鞔嗽姇r,洪亮吉等人初中進士,雖不富,亦可說“貴”了。忙里偷閑作此聚會,本就是出于同道志趣。故宴飲之中不拘俗套,雖是冷酒亦可入腹,酒濃酒淡亦不減味,各人飲多飲少,亦不傷彼此交情,一則出自《世說新語》的“公榮不飲”故事,頓時把自己在酒宴上的荒謬滑稽之舉化作魏晉名士之風,粗率之意則立去。
同樣的例子還有許多。如上引《兩生行》中的“青羔裘”用西漢劉向之典,“黃公酒壚”出自《世說新語》,另外如其《贈陳方伯淮》中用“鵝籠書生”,《袁安臥雪圖為王太守嵩高作》用“袁安臥雪”故事,并引明末清初理學家安道之事等,皆可說明洪亮吉重學問。當然他重學問不等于故弄生僻,因為清代詩人眾多,在詩中提及同輩諸詩人時,洪亮吉常常注明其人,以使人易于得知句意。如其《送萬大令應馨之官廣東》中用高東井、顧文子、張方海、孫星衍等同時人之姓,而在其下以小字注其名或字號,以不使人生惑,提及“故人子”,他也注明詩中指其摯友黃景仁之子?!对娫挕肪砣锼f“詩人之工,未有不自識字讀書始者”,并舉初唐四杰、韓愈、杜甫,甚至陶淵明為例,稱世人只知陶淵明詩不填故實,卻不知陶淵明《圣賢群輔錄》等考訂精詳,一絲不茍,以此來批評近時人不讀書。從洪亮吉對當時詩人錢澧的推崇備至來看,他是主張詩人、學人兼善的,“不以學問掩其性情”。
洪亮吉是一個很有批判意識的詩人與詩論家,他對同時的神韻、格調、肌理、性靈諸派乃至歷代的一些詩歌大家也有所批評。他的作詩論詩強調別開生面與不拘一格,主要是從格調以及詩詞文體評價而言,不盲從古人與大家,拾人牙慧,而要有自己獨立的思想。詩卷十一《暇日校法學士式善張大令景運近詩率賦一篇代柬》這一篇論詩詩中他便直言:“不將我之心志口眼寄于古人四體百骸內,始覺我與天地錯立成三才……且令前萬古與后萬古,得我數輩中立藉可相支持。”他在同卷中另一首為法式善所作的詩歌中也表達了自己不屈服古人的想法:“莫哂阿儂題卷末,后來應又作前賢?!倍急憩F出詩人應當自立成一家的思想。
《詩話》卷一中他評師法沈德潛的王昶《湖海詩傳》,選詩“一以聲調格律為準,其病在于以己律人,而不能各隨人之所長以為去取”,似乎還不如《篋衍集》《感舊集》不拘一格。卷二開篇部分明確稱“至詩文講格律,已入下乘”。邵子湘、方苞之文,王士禛的詩都因為“拘于格律”而有所失。而一字一句規仿漢、魏、三唐的明前后七子,則更在他嚴詞抨擊之列。他認為王士禛雖作有《聲調譜》,但其七言歌行“實受聲調之累”。并且他還在卷五中舉蘇軾“嶺上晴云破絮帽,樹頭日掛銅鉦”,批評蘇軾用“銅鉦”湊韻,并教諭盲從學蘇、用“銅鉦”代指太陽的友人子,說:“東坡此種,最不可學。”并戲謔稱:“今用庚字韻,故曰銅鉦。若用元字韻,則必曰銅盆,寒字韻,則必曰銅盤,歌字韻,則必曰銅鍋矣?!碑斎缓榱良⒎侨徊恢v音律,《詩話》卷一中他就評吳偉業詩:“熟精諸史,是以引用確切,裁對精工。然生平殊昧平仄……實非小失。”
當然強調不拘一格不等于沒有章法與根基。在本文所選三卷詩中,洪亮吉有五首分韻詩,分別為《王大令復自汴中來邀同人小集惜陰秉燭山房羅布衣聘作圖紀事是日并送儲明經潤書南歸分韻得租字》《七月初四日游極樂寺看荷花分韻得看字》《十三日張運判道渥招同人小集分韻得露字》《四月十三日張運判道渥招同王給諫友亮劉舍人錫五伊比部秉綬何水部道生胡文學翔云陶上舍渙悅至海北寺街古藤書屋看花小集分韻得花字》《立秋前一日法庶子式善邀諸同人至積水潭匯通寺泛舟觀荷分韻得學字》。五首詩韻皆嚴絲合縫,且詩意通順??煽闯觯榱良獙τ庙嵠鋵嵤志欤侗苯娫挕肪硪恢兴⒁獾搅俗浴对娊洝芬詠?,歷朝詩人在用韻上的一些特點,他說:“《三百篇》無一篇非雙聲疊韻。”而且從《楚辭》到兩漢,至唐杜甫,再到中晚唐的韓、李、溫諸家皆是如此。而到宋元明知道使用雙聲疊韻者則“漸鮮”。到了本朝,則王士禛“頗知此訣”,并舉王詩“他日差池春燕影,只今憔悴晚煙痕”為例,稱王詩“此類數十聯,亦可追蹤古人”,并且因為“疊韻易曉,而雙聲難知”,主張“聲音、訓詁之學宜講也”。據其門人呂培《洪北江先生年譜》,他在37歲時完成《漢魏音》四卷,于音律研究亦可算大家。
從洪亮吉這些觀點與他著有音韻學專著來看,他是主張重視音韻問題的,因此他的分韻詩才能作得嚴絲合縫。然而洪亮吉卻并不刻板地死守韻律教條,在分韻詩以外的詩歌用韻中,他主張靈活使用,不以韻害詩。他的詩作以古體居多,不愿受條條框框的拘束。
另值得一提的是,以詩為詞或以詞為詩在洪亮吉詩中也有所體現。在洪亮吉三卷詩中,冠以詞名的有《里中十二月詞》《寒食出游詞》《惜春詞》共14首,卻篇篇如詩。有通篇七言的近體,如十二月詞中的《三月》《四月》等;有三言七言并用之體,如《正月》;有五言七言并用之體,如《九月》《寒食出游詞》《惜春詞》等。但這14首詞中,卻沒有詞中常見的如蘇軾《念奴嬌》“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那樣的四言句與六言句。洪亮吉幾乎完全是以寫詩之法來寫詞。
洪亮吉在《北江詩話》卷三說:“詩詞之界甚嚴。北宋人之詞,類可以入詩,以清新雅正故也。南宋人之詩,類可入詞,以流艷巧惻故也。至元而詩與詞更無別矣?!焙榱良f的大約是就詩詞內容而言,而非從文體角度,內容清新雅正,則詩詞無別。若從文體形式的角度看,則這一論斷不甚準確,雖然宋代即有“以詩為詞”一路,但并未產生洪亮吉所說的元代就“詩詞無別”這般大的變化。如元代大詩人薩都剌就有不少詞體例與宋詞無二,如其《念奴嬌·登石頭城次東坡韻》,且若只從孤篇角度來看,其成就幾可與東坡之《念奴嬌·赤壁懷古》爭鋒。而清詞中也有大量文體明顯非詩的作品?!霸娫~無別”并非為洪亮吉獨創,如與洪亮吉同時的以張惠言為代表的常州詞派,就將詞的地位及內容與詩騷相提并論。而今人謝謙主編的《中國文學·明清卷》第170頁也提到“清詞不復能歌,與倚聲填詞之道已大異其趣。清代詞人雖非常講究詞律,然不過是嚴守唐宋詞的平仄格律,實則為長短不葺之新體格律詩”。許結、蔣寅、張宏生在《清代文學研究三人談》(《人文中國學報(第二十期)》)中也認為清代有不少人以寫詩賦的方式來寫詞。
從這幾首“詞”可見,在洪亮吉這里,詩與詞確實已無甚分別,古體與近體皆可稱為詞。不過三卷詩中洪亮吉所作“詞”最短也有12句,而如《三月》《四月》則有24句,比一般的絕句與律詩要長。大約在他看來,律詩與絕句,因為篇幅一般只有8句和4句,尚不足以稱為詞吧。
綜上所述,洪亮吉中進士前后的都下詩歌,已表現出了《北江詩話》論詩的四大主要思想,之后洪亮吉持節貴州任貴州學政,至后來遣戍伊犁、赦歸的這十數年,皆是其詩歌創作數量與質量的高峰期。都下生活的這一時期實可視為洪亮吉詩歌高峰前的一個鋪陳或者起步,加上后來十數年的生活履歷,最終推動他完成了《北江詩話》這一詩學理論著作名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