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燮賢
(常州市吳文化研究會,江蘇 常州 213001)
鄭鄤之獄是明末崇禎年間的兩大凌遲冤案(另一為袁崇煥)之一。鄭鄤,字謙止,號峚陽,明代常州府武進縣橫林里人。
明代武進縣為常州府屬縣,府、縣治所同城。至清代雍正年間,武進被分拆為武進、陽湖兩縣。現武進改為常州市的轄區,無論從地域還是行政關系看,常州、武進密不可分。
鄭鄤于天啟二年中進士,選庶吉士,因彈劾魏忠賢被貶謫,后遭削籍。崇禎元年官復原職,因父母相繼去世在家守孝,崇禎八年進京候補,后被首輔溫體仁誣以“惑父披剃、迫父杖母”入獄,崇禎十二年被處以磔刑。
鄭鄤因“杖母”疑獄被慘酷處死,所以鄭鄤杖母問題,成為史界關注的一個焦點。這個轟動一時的大案要案,關系人性道德,進一步觀察則涉及晚明政治問題。但只有從政治、文學、道德等多角度考察,才能看到一個完整的鄭鄤形象。
從明末政治看,鄭鄤屬于東林成員,是天啟朝最早與閹黨作斗爭的官員之一。在崇禎朝他是派系斗爭及皇帝與大臣矛盾斗爭的冤案受害者。
雖然在文學史上沒有鄭鄤的名字,但他是當時的一個作文大家,其文章頗具影響力。他是一個詩人,詩歌創作頗豐且有詩學思想的論述;他是明末的八股文選家之一;他對戲曲亦有研究,甚至被今人列入明代常州戲劇家的名錄①。
崇禎八年,首輔溫體仁排斥異己,把內閣輔臣文震孟逐出朝堂。鄭鄤與文震孟既是同年進士,又是政治上的同道,溫體仁為排除潛在的政治對手,必欲除之而后快。他以不孝罪名彈劾鄭鄤,“體仁劾鄤假箕仙判詞逼父振先杖母,言出宗達,帝震怒,下鄤獄”[1]。
鄭鄤案起初交由刑部審理。“刑部請敕撫按行查,體仁票不許”,“乃請三法司會審,麗戍邊,又票不許”[2]卷十六頁二十八。可見溫體仁欲置鄭鄤于死地。馮英在奏章中說,如果判處鄭鄤死刑,“異日物換星移,必將以臣部之擬議為不當,必將以朝廷刑罰為失平”[3]129。馮英因為違背了溫體仁的意圖而被免職,隨后鄭鄤被移送詔獄。錦衣衛指揮使吳孟明經過查詢,認為鄭鄤杖母事出有因,查無實據,希望崇禎帝能開釋鄭鄤。
崇禎帝以“藐玩殊甚”的罪名將吳孟明革職,“另著司禮監掌印、廠衛法司會審,確招具奏”[4]。于是鄭鄤案從家庭糾紛變成了受皇帝操控的政治案件,崇禎企圖通過重處鄭鄤來打擊清流言官,以達到鉗制輿論的目的。但是他又要在表面上顯示公正與注重證據。于是幾個常州的鄉人被安排走到前臺,對鄭鄤杖母作偽證。其中的關鍵人物是內閣中書許曦,他不僅說“鄭鄤杖母”,而且又給鄭鄤加上“奸妹”和“奸媳”兩條罪名。其次是楊琛,他的祖上與鄭鄤的父親鄭振先有矛盾。另一個出庭的是鄭鄤的親弟鄭郟,他也說鄭鄤有罪。其實楊琛和鄭郟都被許曦收買。雖然鄭鄤的嫡親伯父鄭振元在公堂呈上揭帖為鄭鄤辯護,但不被采信。鄭鄤的已故童養媳的祖父韓宏緒也沒有做出對鄭鄤不利的證詞。審訊者以許曦等人的偽證為依據,將鄭鄤判處大辟。崇禎帝再在法外加罰,加等為凌遲。于是一大冤案歷時4年,由皇帝圣裁而塵埃落定。
鄭鄤雖然以“杖母”“奸妹”“奸媳(兒媳)”等罪名被處死,但是爭論的焦點在“杖母”兩字,其余兩條罪名控辯雙方心知肚明,純屬子虛烏有。
有明一代,蒙冤而死的官員并不鮮見。鄭鄤案之所以受人關注,是因為它發生在明代滅亡前,與朝內斗爭密切相關,是研究晚明史不可繞過的話題。所以從案發之日起,后世對鄭鄤案的論述不時出現,時至今日仍在繼續。
上文已述,先后負責審理鄭鄤案的馮英和吳孟明被相繼免職,隨后負責會審的刑部、錦衣衛和東廠按照皇帝的旨意來審案,因為崇禎已經定調“鄭鄤杖母”。除此之外,許曦等人還編造惡俗小說來掌控輿論,達到丑化鄭鄤的目的。
儒家的代表人物劉宗周和黃道周先后在奏疏中分別從法律程序與事實角度為鄭鄤進行了辯護②,結果劉宗周被免了職,黃道周因為為鄭鄤辯護而成了被人攻擊的靶子,更因為他的政見與大臣楊嗣昌不合,甚至有悖崇禎帝意,被降六級發配到江西。
在權力和輿論的雙重壓力下,“鄭鄤杖母”在當時幾乎是鐵定的事實。
明亡入清以后,野史筆記對鄭鄤案多有記述,茲列舉主要者于下:
文秉在其著作《烈皇小識》中寫到了“鄭鄤杖母”傳聞起因的戲劇性故事,說與鄭鄤父母之間的家庭糾紛有關。但是他說:“然其事已三十年,不可得而究竟也。”[5]也就是說他的記述并非完全正確。
著名學者黃宗羲記述的過程與文秉略有不同,他肯定地認為鄭鄤是為調解家庭糾紛而作了善意的努力,決沒有杖母行為。他認為鄭鄤寧愿自己蒙冤,也不肯說出父母的隱私,但是“親之過小者也,使公蒙垢丑,大誹于天下,其輕重可無辨乎?”[6]他認為辨明是非,揭露奸相溫體仁的罪惡,是后世者的責任。
黃宗羲和文秉的記述雖有差異,但都能看出鄭鄤既無杖母動機,亦無杖母行為。雖不能說他們的記述與曾經發生的事情完全一致,但時過境遷,真相已經無法完全復原。
同樣負有盛名的顧炎武卻寫詩譏刺鄭鄤,詩中有“宵人何意附東林”③之句。明末官員、清初遺老李清和無錫秀才計六奇在他們的著述中把鄭鄤描繪為道德虧缺者。李清的《三垣筆記》有揭露鄭鄤之偽的內容,說鄭鄤設計欺騙孫慎行、黃道周這兩個正人君子,以獲取他們的信任④。計六奇的《明季北略》卷十五的“鄭鄤本末”條目不僅寫“執杖為峚陽”,“杖母之說遂成鐵案”[7],而且舉出鄭鄤貪財、好色、欺騙黃道周等數條罪名。
當然,許曦等人編寫的丑化鄭鄤的惡俗小說更容易在市井流傳,成為人們茶余飯后街談巷議的資料,例如《扶倫信史》《放鄭小史》《大英雄傳》等。這些小說的內容后來散佚了,只留下了題名和目錄,但從目錄可以窺見書中的內容都對鄭鄤進行了竭力的丑化。
可見在清初,雖然文秉的敘述比較客觀,黃宗羲為鄭鄤辯護,但是總的看來,對于鄭鄤的負面論述與丑化傳聞占據著主導的地位。
到了清乾隆年間,長洲人沈德潛(1673—1769)開了先河,推翻“鄭鄤杖母”之說。沈德潛擔任過翰林學士和禮部尚書的職銜。他說對鄭鄤獄“余初未知其詳……及讀鄤前后對簿獄詞、司寇馮英囐語與宮詹黃石齋道周及鄤世父鄭振元揭,而后知雜說為偽傳”⑤,于是撰寫了《書鄭鄤獄始末》一文,陳述了他對鄭鄤案的看法。后來抱陽生編撰《甲申朝事小紀》時,輯錄沈德潛的文章,把它更名為《鄭謙止獄始末》[8],內容完全相同,僅個別字有區別。可見輿論開始逆轉,探究鄭鄤案真相的時機已經到來。
沈德潛之后,法式善(1753—1813)寫了一篇《鄭鄤論》。法式善是蒙古人,清乾隆四十五年進士,官至國子監祭酒。他不僅指出“鄭鄤杖母”之事不存在,而且認為“鄤之生死,國之存亡系焉”[9],把鄭鄤的生死與明朝的存亡聯系起來。對于鄭鄤冤案的形成,他的批評矛頭直指崇禎帝,這是以前未有的情況。
稍后福建人梁章鉅(1775—1849)也加入為鄭鄤辯護的行列。梁章鉅是嘉慶年間進士,曾在江蘇為官8年,位至巡撫,久處江蘇可能是他關注鄭鄤案的原因之一。梁章鉅的著作《浪跡叢談》卷六有文《鄭謙止之獄》⑥,對鄭鄤案的起因和鄭鄤的人品有較為詳細的論述。
從以上幾個例子可以說明,從清代乾隆年間起,文人學者開始重論鄭鄤案。
民國之初,《古學匯刊》刊載了清湯狷石輯的《鄭鄤事跡》五卷。五卷內容包括《天山自敘年譜》《扶倫信史》《漁樵話鄭鄤本末》《放鄭小史》和《大英雄傳》的目錄,《鄭峚陽冤獄辨》⑦。現今這五卷《鄭鄤事跡》已被收入《叢書集成續編》史部第三十一冊。
雖然時光流逝,鄭鄤案仍未淡出人們的視野。而常州學者重論鄭鄤案者人數最多,所起作用也更為突出,下文將逐一剖析清代至民國常州文人對鄭鄤案的論述。
常州人湯修業的五篇《鄭峚陽冤獄辨》,在研究鄭鄤之獄的問題上是一個里程碑。
湯修業(1730—1799),字賓鷺,號狷庵,清代常州府陽湖縣人,他是鄭鄤的同鄉。其父湯大紳是乾隆七年進士第三名。湯修業生于雍正八年,卒于嘉慶四年,享年七十歲,他的一生主要生活在乾隆時期。《中國人名大辭典》這樣介紹湯修業:
“……博聞強記,尤悉故家遺事,有毗陵文獻之稱。乾隆時常州議修府志,修業撰人物稿垂就,志書不果成而卒。有《賴古齋文集》。”[10]
可見湯修業是個有學問、有志向的人,以熟悉故家遺事聞名于鄉間,有著作傳世。
湯修業把他對鄭鄤案的研究成果,濃縮為五篇《鄭峚陽冤獄辨》(簡稱“五辨”),層層論述,抽絲剝繭,得出入情入理的結論。他的議論縱橫開合,有力地駁斥了各種奇談怪論。
“五辨”的主要內容可以歸納如下:
(1)湯修業認為鄭鄤“決無杖母之事”。因房帷之事誰也難以說清,湯修業通過鄭鄤敢于向魏忠賢斗爭“慷慨不怖死”,來推論杖母之事不存在。又以鄭鄤被孫慎行和黃道周這樣的正人君子所信賴來佐證。既然沒有杖母,奸媳問題也就不需要辨了。鄭鄤的缺點是“才高語直,見忌鄉里,容或有之,此外則未可厚誣也!”[11]134-135
(2)湯修業對《三垣筆記》和《明季北略》制造的“鄭鄤欺騙論”進行了有力的批評。他說黃道周和孫慎行,這兩人的人品道德都是海內楷模,鄭鄤如果行為不端,怎么會被他們看重呢?如果要說鄭鄤欺騙了他們,那是絕對不可能的![11]134-135
(3)鄭鄤冤獄的煉成,其同鄉作偽證是其中之關鍵,所以湯修業對鄉人進行了論述,當然他也認為這與鄭鄤父子不善于處理鄉鄰關系有關。仔細分析,這是湯修業對人心的復雜性的論述。
湯修業認為“一鄉之中有善者有不善者”,“而其間有不善之尤者”,“殺機一發而不可收矣”,“茍非鄉人之報復睚眥,何由文致其杖母之逆;茍非鄉人之助紂為虐,何由污蔑其帷薄之行?”這樣的結果,是溫體仁都沒有料想到的!
湯修業在指出鄭鄤父子的缺點過失之后發出慨嘆:“后之君子無聰明才辨則已,人而有聰明才辨,在桑梓之邦,可不慎而又慎哉!”[11]136-137
(4)湯修業用對話的方式論述了許曦在案件中的作用,指出許曦等人不過是受人操控而在前臺表演的小丑。他說:“豺狼當道,安問狐貍?大奸,豺狼也;宵小,狐貍也。”“若無大力者主持,雖百曦烏能殺鄤?茍有大力者主持,雖無曦,豈能生鄤?”[11]137
當然湯修業的觀點也有時代局限性,他只能把最大的罪責指向奸臣溫體仁。而今日的歷史學界已經清晰地看到,鄭鄤案件在后期完全被崇禎帝所操控。
(5)針對常武地區自明末清初以來對鄭鄤負面傳聞甚多的情況,湯修業對兩類人員提出了強烈批評。
他嘲笑喜歡談論鄭鄤案的“老師宿儒”,說他們“以成敗為是非”,“耳不聞長老之教,目不睹史冊之事”,像小孩子一樣的識見,對于這樣的“窮鄉學究”,怎么能夠和他們談論古代的事情呢?
湯修業也批評了喜歡談論鄭鄤案,傳播道聽途說的市井小民。他寫道:“俗人偏喜談鄭鄤,津津樂道若有余味,而叩其由來要不出《放鄭小史》諸說,則其學識可知矣。”[11]137
湯修業的“五辨”,收入了他的《賴古齋文集》,南京圖書館也藏有單行本的《鄭峚陽冤獄辨》。其后的學者充分肯定了湯修業“五辨”的價值。
(1)晚清知名學者李慈銘在《越縵堂讀書記》里闡述了對“五辨”的看法。
李慈銘在同治癸亥(1863年)十月初二“夜閱湯狷庵賴古齋集”,讀到湯修業的“五辨”以及湯所寫其他與鄭鄤有關的內容,他說:“今得湯氏諸文,峚陽地下可以無恨矣。”又認為“狷庵文亦賴此一事,便足自傳”[12],可見他對湯氏研究鄭鄤之文,評價甚高。
(2)復旦大學歷史系葉軍2002年的博士論文《鄭鄤研究:兼論明代后期黨爭》也提到了湯修業和他的《鄭峚陽冤獄辨》。葉軍認為,“迄今為止,對于鄭鄤之獄用力最勤的是清朝乾隆時人湯修業”,“《鄭峚陽冤獄辨》五篇,是迄今為止為鄭鄤辯護最有力的作品,對鄭鄤之獄產生的原因有較為深入的分析”[13]。
復旦大學歷史系教授樊樹志在其《晚明史:1573—1644年》之“鄭鄤之獄”章節中,認為湯修業的《鄭峚陽冤獄辨》“為后人澄清鄭鄤的冤獄奠定了基礎”[14]。
在論述鄭鄤案中,湯修業因何能夠獨樹一幟?分析他的生平和其文《鄭案傳信錄序》(以下簡稱《序》),筆者得出幾點看法:
(1)湯修業具有熱愛桑梓之邦的情結。他把這種情結傾注到對同鄉先賢鄭鄤案的研究中去,他的研究詳細而深入,超越了同時代的其他人。
(2)他具有強烈的正義感,為鄭鄤的遭遇感到憤懣不平。正如復《序》所言:“予少聞鄭峚陽先生受禍之冤,始而疑、繼而悲,為之憤懣不平者累日。每見古書中有峚陽事無不手錄,遇鄉之文獻無不請質,如是者有年。開卷而嘆,掩卷而思,以吾之精神,窮探力索于此事之首尾……”[15]148
(3)他具有嚴謹的治學態度與強烈的歷史責任感。《序》中說:“余之為是編也,偶有管見,信筆疾書,而反復參訂,屢經改竄,不敢茍同,不敢茍異,期于存古人之真,可使傳信于后代,而死者亦心折于九原而已耳。”[15]148
(4)湯修業十分看重“清議”的作用。說到維持名教依靠刑法和史冊兩樣工具時,他引用呂新吾的“清議酷于律令”之說,認為律令所冤的,可以用清議來辨明真相,而被清議所冤枉的,就萬世不得翻身了。他說的“清議”是指正人君子的議論,一般說來容易被后人接受。湯修業在批評了顧炎武、張夏等人“以清議冤峚陽”之后,表述了他個人的心聲:“予探索多年,每一念及,寢食俱忘,長篇短章,層見疊出,要在以清議雪峚陽,不敢以清議冤峚陽也,后之君子,其諒予苦心也夫。”[15]148
湯修業以后,常州文人對鄭鄤案的論述并未止步,繼續者有趙懷玉、陸繼輅、董士錫、莊毓鋐等人,他們的論述各有特點。
趙懷玉(1747—1823),武進人,康熙四十八年狀元趙熊詔之曾孫,生于乾隆十二年,卒于道光三年。乾隆四十五年皇帝南巡時召試,被欽賜舉人,授內閣中書。后外放到山東任同知、知府等職。
趙懷玉在文學上頗有成就,工詩擅文,是有清一代“毗陵七子”之一,在《清史稿·文苑》有傳,流傳后世的主要著作是《亦有生齋集》。
《云溪樂府》是他專門詠嘆、褒貶毗陵歷史人物的詩歌集,其中有一首《峚陽冤》,寫的就是鄭鄤之事。全詩如下:
舉朝盡醉烏程酒,紛紛反嗾如狐狗。
竹篦參話本無心,遂使爰書成杖母。
黃漳海,劉蕺山,眾惡必察迴狂瀾。
四將軍,許中翰,殺人自殺君不見。
兒罪誠欲明,親過不忍白。吞聲向西市,兒死不足惜。
吁,嗟乎!
黃芝歌聲未終,海寶言曷不從,峚陽冤冤無窮。[16]卷二《峚陽冤》
這首詩表達了趙懷玉對鄭鄤案的看法,而且詩后的按語值得一提。他在按語的最后寫道:
金日升《頌天臚筆》曰:“鄤丁外艱,擗踴幾絕,日侍太夫人側,不復一通貴游。”人可知矣。[16]卷二《峚陽冤》后敘事
《頌天臚筆》是布衣金日升在崇禎初年編撰的一本書,記錄了和閹黨作斗爭的人和事,里面也寫有有關鄭鄤的事。金日升不僅贊揚了鄭鄤對閹黨斗爭的堅決,也贊揚了鄭鄤至孝的品性。可是在鄭鄤遭禍之后,幾乎無人再提及金日升寫到的鄭鄤的內容,而趙懷玉把這寫出來了。這是鄭鄤出事之前,人們對他的孝道的評論。趙懷玉把人們已經淡忘的、金日升對鄭鄤人品的論述重新提出,這對人們全面認識鄭鄤,無疑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稍后于趙懷玉的陸繼輅(1772—1834)和董士錫(1782—1831)是陽湖派的代表人物,《清史稿》列傳二百七十三有陸繼輅的傳記,“常州自張惠言、惲敬以古文名,繼輅與董士錫同時并起,世遂推為陽湖派,與桐城相抗”[17]1333。
陸繼輅在其《辨鄭峚陽獄》中說到他寫這篇文章的動機,因偶爾讀到顧炎武的詩,顧炎武譏刺鄭鄤為“宵人”而稱贊許曦為“義俠”,“亭林(顧炎武號)君子也,其言將為百世所信,特申辯之”⑧。
把陸繼輅的文章和其他為鄭鄤辯護的文章比較,有一個不同之處,他說鄭太公(指鄭鄤的父親鄭振先)借箕仙責罰鄭太夫人(指鄭鄤母親)時,“鄤方少,叩頭涕泣,請代扶贖母罪”。這一說法被現代學者、廈門大學傅小凡教授的《大明悲歌》一書采用[18]。
陸繼輅論鄭鄤案的特殊意義,在于他寫出了所謂鄭鄤杖母起因的另一個版本,不同于文秉的版本,這既說明事件起因的復雜性,也為研究鄭鄤案者提供了另一種參考資料。
董士錫則寫了一篇《鄭鄤傳》。文章的開頭一段話很有意思:“邑之文儒湯先生修業作常州府志稿審擇近信,然未行于世。外有書鄭鄤事一卷尤詳具,后之修志者不可廢也。特其文不可傳,故刪其繁雜不當者為《鄭鄤傳》,以俟佗日庶有采焉。”⑨
研究董士錫這段話的含義是:湯修業寫鄭鄤的一卷詳細完備,以后修志(常州府志)的人不可以不采用它。但是他的文章不適合用作府志內容,所以刪改為“鄭鄤傳”,希望他日會被采用。
假如董士錫是希望今后修常州府志的人為鄭鄤立傳,那就和近代常州人唐玉虬的看法相近似了。唐玉虬曾是錢名山寄園的弟子,晚年在南京中醫學院任古文教授。唐玉虬在其發表于民國十八年的《武進商報》上的《鄭峚陽傳》中大為感嘆:“吾嘗恨,以峚陽之氣節文章,若彼而明史不為立傳,而邑志僅于其父振先傳末略綴數語,此何以彰善發幽哉!”[19]
董士錫、唐玉虬代表了一種觀點,鄭鄤應該在地方志中有一席之地:傳記。如果把鄭鄤列入“人物·文學”卷,應該是比較適宜的。
董士錫和唐玉虬要為鄭鄤立傳具有一定的道理。由于鄭鄤被清初某些人歪曲記載,而人們又主要關注他的案件,以致他在文學上的成就未能受到后人的重視,如果這一情況今后能夠得到改變,則可說明董、唐二人具有先見之明。
唐玉虬說的邑志是光緒年間編的《武進陽湖縣志》,該縣志“人物·宦績”卷有鄭振先的傳記,最后幾句是寫的鄭鄤:“子鄤字峚陽(注:字,應為號),少從東林講學,天啟二年進士,改庶吉士,即疏劾魏忠賢,文章尤負大名,后以疑獄磔死。”⑩
由此可以看出,修志者(當然代表了常武地區士大夫和鄉紳的看法)對鄭鄤的“氣節”和“文章”都是認可的,而且認為鄭鄤的文章“尤負大名”,只是沒有單獨為他立傳,可能是有所顧忌。
《武進陽湖縣志》編成以后,為彌補縣志的過于簡略,莊毓鋐和陸彥和在光緒十四年編輯成《武陽志余》,在該書卷十二“摭遺”中,錄入了陸繼輅的文章《辨鄭峚陽獄》,通過這一方法間接地表達莊毓鋐對鄭鄤案的看法。
莊毓鋐與鄭鄤有關的另一件事情,是他為同鄉名醫鄭湘溪刻印的一本小冊子寫了跋。這個冊子中有湯修業的《鄭案傳信錄序》和《鄭峚陽冤獄辨》、陸繼輅的《辨鄭峚陽獄》、福建梁章鉅的《鄭謙止冤獄辨》[20],而這個小冊子還是莊毓鋐鼓勵鄭湘溪刻印的。莊毓鋐在跋文中則直接表達了對鄭鄤案的看法,并對鄭鄤其人給予充分的肯定,“鄭峚陽先生冤至今日定論久矣”,“先生立身大節所以昭示后世者,自有在也”[20]莊跋。
莊毓鋐和鄭湘溪的作為,實際上代表了常武地區的一種民間看法。在明末清初,常武地區百姓對鄭鄤杖母事信者多疑者少,至清末已經轉變為絕大多數人已經知道鄭鄤是一個冤案受害者。需要說明的是鄭湘溪雖然姓鄭,但是他并非橫林鄭氏家屬后裔,與橫林鄭氏亦無其他淵源。
莊毓鋐是常州望族毗陵莊氏的第十五世孫,他是同治甲子的歲貢,后任府學教授,亦是一個留心經世之學的人士。
除了清代上述數人,到民國時期,前清進士錢名山論述鄭鄤案,且與之發生了既深且廣的神交。
錢振锽(1875—1944),字夢鯨,號名山(以號行),陽湖人。光緒元年出生,二十九年中進士,官至刑部主事。宣統元年辭官歸里,在常州東門外白家橋開辦“寄園”書院授徒,培育了大批人才。他是清末民初著名的國學家、教育家、書法家、畫家,人稱“江南大儒”。錢名山對鄭鄤案的論述,兼有史學和文學方面的雙重意義。
根據《武進陽湖縣志》的記載,鄭鄤的著作《峚陽草堂集》已經散佚不存,而錢名山竟然得到一套。其后,鄭鄤后裔鄭國棟因家藏的鄭鄤詩文集散失不全,聽說錢名山具有全本,因此在友人的介紹下拜見錢名山,意欲借抄重刻《峚陽草堂集》。錢名山把《峚陽草堂集》借給鄭國棟抄錄全文,且為之題寫封面,書寫序文,并出資資助刻印。他的序文是為鄭鄤之獄辨的又一篇章,其文章有兩個顯著特點。
其一是因為帝制時代已經結束,帝王在人們心中的神圣地位不復存在,所以錢名山的批評矛頭直指崇禎帝。他認為“峚陽之冤不足辨也”[2]錢序,崇禎帝是亡國之君,溫體仁是亡國之臣,明朝的氣數盡了,鄭鄤落在他們手里當然要遭殃了。實際上他是把鄭鄤案放在明末亡國、亡天下的大背景下考察的。
其二是錢名山對鄭鄤的詩文和思想進行了評價。他說讀鄭鄤的文章好像口嚼冰雪的感覺,“非靈府清潔、無絲毫世俗之念者不能如此”[2]錢序。錢名山所以能夠作出這樣的評價,是因為他認真研讀過鄭鄤的詩文,所以有感而發。錢名山之前的論述鄭鄤案者,對鄭鄤詩文進行評述的人很少。
從上述內容可以看出,錢名山論鄭鄤并非僅僅就案件論案件,而是通過鄭鄤的詩文深入到他的內心思想,分析其精神風貌,這一點甚至超過了同鄉前輩湯修業。在鄭國棟找到他之前,錢名山就已經有了選刻鄭鄤詩文的打算,并且寫了序言。通過詩文可以讀出人的內心世界,作為江南大儒的錢名山是十分理解這個道理的。
鄭鄤墓碑上“明太史鄭峚陽先生之墓”是由錢名山書寫的,時間為民國丙子(1936年)春月。這在《錢振锽年譜》中亦有記載。錢名山為鄭鄤墓書寫墓碑,既是他對鄭鄤人格的認可,客觀上也為鄭鄤墓地的存在增加了一個重要的物證。
鄭國棟獲得其學生贈與的鄭鄤親筆書的寫扇面,錢名山為之書寫“峚陽先生墨跡”六個大字,并為事由寫《記》。鄭鄤的墨跡《月下泛江》詩,和錢名山的題詞與《記》被鄭鄤后裔裱在一起,顯示了兩個不同時代的士人之間內在的精神聯系。所以鄭國棟用“文章有神交有道”[2]鄭跋來形容錢名山和鄭鄤二人之間的神交。
錢名山能夠與前朝歷史人物鄭鄤神韻相通實為罕見,主要原因有兩點:
其一,他們二人都生于一個朝代的末世。鄭鄤死后五年明朝滅亡,錢名山辭官后三年清代終結。二人皆是走科舉之途的正直的讀書人,以關心國事為己任。即使朝代相隔,心靈容易溝通。
其二,錢名山通過研讀鄭鄤的詩文,窺見其思想人品,嘆其遭遇不幸,贊其靈府清潔,所以能夠惺惺相惜,為其辨誣,為其書墓,并出資助其著作流傳,無絲毫世俗功利之心,實為心神相通。
鄭鄤生前期盼“后之論世君子”,錢名山無疑是最知音者之一。
官修的史書《明史》沒有為鄭鄤立傳,只是在溫體仁、黃道周等人的傳記中提及鄭鄤,對鄭鄤基本持肯定的態度。
鄭鄤案件定案之時,由于崇禎帝的定調和許曦等人編造惡俗小說的傳布,使得當時的輿論一律化,“鄭鄤杖母”不容置疑。
清初的一些野史筆記對鄭鄤的敘述眾說紛紜,有些寫書者僅憑道聽途說而不加考證,有的作者甚至抱有某種目的有意錯誤書寫,所以鄭鄤案件長期被籠罩在層層迷霧之中。
經過前清至民國歷代學者的努力,直到近代,史學界對鄭鄤案的研究結論基本趨向一致,鄭鄤案真相大白。杖母問題事出有因,可能與鄭鄤父母之間因婢妾產生的矛盾有關。但“鄭鄤杖母”肯定不存在,所以鄭鄤案是冤假錯案,鄭鄤是崇禎朝之黨爭乃至君臣矛盾斗爭的受害者和犧牲品。
清代至民國常州文人對鄭鄤案的論述,從湯修業至錢名山,他們的論述各有特點,他們的研究成果被現代歷史學者參考與采納。尤其是湯修業的五篇《鄭峚陽冤獄辨》,是研究鄭鄤案的學者不可不讀的資料。這些常州文人的研究,對于澄清歷史迷霧還原鄭鄤案的真相,起到了極為重要的作用,這也是史學方面的意義。
而錢名山幫助鄭鄤后裔鄭國棟重刻《峚陽草堂文集》,則對常州地方文獻的保存起到一定的作用。被認為已經散佚的《峚陽草堂集》重新面世,而且被影印編入現代出版的《四庫禁毀書叢刊》,這體現了文獻保存的價值,這是常州文人在論述鄭鄤案時產生的文學方面的意義。
鄭鄤“杖母”本來只是溫體仁風聞奏事進行誣陷,而專制皇帝朱由檢根據他的需要幕后操縱,讓許曦等人來坐實此事,辦成“鐵案”。但是偽證終究經不起歷史考驗,正如現代歷史學者龐乃明、閆志猛論及鄭鄤之獄所寫,“事久自現,一切都會在時間的沖刷下慢慢露出歷史的真實”[3]134。
另外,對于鄭鄤,以往人們關注的焦點是冤案,目前史學界對鄭鄤案已經有了較多的研究。文學界對于鄭鄤的研究顯得相對薄弱,不過也已有人在論文中提及。隨著鄭鄤案的水落石出,學界對于作為文學家的鄭鄤,可能會給予更多的關注,這也可以說是論述鄭鄤案所起的積極作用。
注釋:
①邵志強:《常州戲劇家》,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299-300頁。該書把鄭鄤列入明代常州戲劇家,主要貢獻在于整理北曲《北西廂記》《琵琶記》《還魂記》等劇本。
②黃道周在崇禎十年上《救鄭鄤疏》(見《明史·黃道周傳》及《峚陽草堂文集》附錄),劉宗周在崇禎十四年復出時上《懇祈圣鑒疏》指出崇禎帝對鄭鄤案處置失當,“蔑倫一案業已早懸睿照,而臣猶惟恐為輔臣溫體仁所賣。姑據律文謂杖母之獄不可以無告坐,則明旨所指,亂政之大者也”。(見《劉子全書》卷十七“奏議”,亦見《峚陽草堂文集》附錄)
③顧炎武:《亭林詩集》(清康熙潘來遂初堂原刻本)卷四《陸貢士來復述昔年代許舍人曦草疏攻鄭鄤事》,第3-4頁。
④李清:《三垣筆記》,嘉興劉氏嘉業堂刻本三卷“崇禎上”有兩段內容寫鄭鄤,一為鄭鄤用老嫗假扮母親盡孝欺騙黃道周,另一為鄭鄤賄賂孫慎行家人,讓其告知孫讀什么書,預先背誦后去見孫,乃能對答如流。
⑤沈德潛:《書鄭鄤獄始末》,《歸愚文鈔余集》,乾隆丁亥刻本卷七。
⑥梁章鉅:《辨鄭謙止獄》,《浪跡叢談》,CADAL圖書館。
⑦湯狷石輯的五卷《鄭鄤事跡》見《叢書集成續編》史部第三十一冊,上海書店出版社,1995年,第601-626頁。
⑧陸繼輅:《辨鄭峚陽獄》,《合肥學舍札記》,CADAL圖書館。
⑨董士錫:《鄭鄤傳》,《毗陵文錄》(卷三),清刻本,常州圖書館藏,第13頁。
⑩《武進陽湖縣志》卷二十一“人物·宦績”,清光緒十三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