駁靜
每隔五六年,馬丁·麥克唐納就會被影迷關注一輪,那是因為他又拿出了讓人過癮的新電影。但他并不只是個導演。這位以“麗南鎮三部曲”成名的愛爾蘭人也被稱為“21世紀出現的第一位偉大劇作家”。他作品里充滿暴虐和黑色幽默,而他本人,其實挺朋克。
就像《大西洋月刊》今年初所預測到的,2018年的奧斯卡還真是“作者電影”之年,“90年來第一次,5位提名的最佳導演同時又都是該電影劇本的創作者”。通常來講,獲得提名的往往是《華盛頓郵報》(The Post)類型的電影——有湯姆·漢克斯和梅麗爾·斯特里普這樣的大演技派明星,斯皮爾伯格這樣功成名就的大導演,以及由真實事件改編的劇本。
《三塊廣告牌》7項提名并沒有最佳導演一項。它最后拿下最佳女主角和最佳男配角,但在許多影迷心中,其實它最應得的并不是這兩個表演類獎項,而是“最佳原創劇本”。
編劇兼導演馬丁·麥克唐納(Martin McDonagh)劇作家出身,其電影的“作者性”尤其突出,出現在他戲劇作品里的憤怒和黑色幽默,也無一例外出現在了《三塊廣告牌》中。故事發生在密蘇里州一個小鎮,女主角海耶斯是位怒氣沖天、看上去很難親近的母親。她女兒被人強暴并殘忍殺害一年了,警察仍對兇手一無所知。為了催促破案、表達憤怒,也為了引起更多人注意,她買下公路上的三塊廢棄廣告牌,向小鎮警長喊話。三塊廣告牌就像一顆炸彈,炸出了小鎮內各式人物以及他們的站隊。主要人物包括但不限于:對警長感情很深的粗暴警員迪克森,他與年邁母親同住,倒不是為了照顧她,而是一個戀母巨嬰的形象;曾經是警察的海耶斯前夫,從對話中可以得知,海耶斯是因為家暴而離開他;另一個很有意思的人物是由彼特·丁拉基(Peter Dinklage)扮演的侏儒,這位演員在麥克唐納長片處女作《在布魯日》(In Bruges)中也出演重要角色,而本片中,他是唯一曾試圖平復海耶斯憤怒的那個男人。劇情發展到三分之一處,本來像是主角的警長竟令人意外地自殺了。他分別留給妻子、海耶斯以及迪克森一封信,而迪克森收到的那封信,為后半劇情一次次地推進和反轉起到了極為關鍵的作用。影片最后,勢不兩立的迪克森和海耶斯一起開車上路了。追兇?或者并不。
弗蘭西斯·麥克多蒙德(Frances McDormand)扮演的這位憤怒母親,與孩子在家中互罵,用詞極臟,這股夸張了的鄉野感會令人發笑——大約半小時后,導演對這處臟字細節作了一次“call back”(回溯),促發了笑點,看懂這處細節的觀眾感到又好哭又好笑。
麥克唐納的戲劇作品也總給人這樣的感覺,明明是悲劇場景,卻讓人忍不住發笑。他第一部話劇《麗南山的美人》在戈爾韋郡(Galway)首演當晚,一位女士一邊擦著眼淚走出劇場,一邊還自責,“有些場景我實在笑得太厲害了,這似乎有點不恰當”。對許多觀眾來說,這種矛盾場景構成了麥克唐納作品里最令人印象深刻之處。跟他的戲劇作品相比,他的電影在這方面其實已經減弱不少。
麥克唐納出生在倫敦,父母都是愛爾蘭人。在麥克唐納12歲那年,他父母決定回到愛爾蘭去,留下他和哥哥在倫敦。
兩年后,他哥哥也離開他去了洛杉磯。有一天麥克唐納坐公交車回家,聽著搖滾朋克樂隊The Clash的《Clampdown》,心里突然升騰起巨大的怒氣和恐懼。他覺得他有理由相信,自己會在一份垃圾工作里被一個垃圾老板呼來喝去中度過垃圾的一生。在這種憤怒中,他決定要干點什么。
麥克唐納一直熱愛電影,是個十足的影迷,尤其受馬丁·斯科塞斯和昆汀影響,對山姆·佩金帕(Sam Peckinpah)以及意大利導演賽爾喬·萊翁內(Sergio Leone)也極為傾倒。他發現自己寫電影劇本很爛的時候,開始轉而寫舞臺劇,因為他認為戲劇基本是“所有藝術形式里最糟糕的”,是留給他唯一的選擇了。2008年,他終于拍出了第一部電影長片《在布魯日》,并受到極高評價。人們問他“從戲劇舞臺轉到電影銀幕是什么樣的體驗”時,他直言,“我一直就對拍電影感到十分害怕,而對戲劇,我一直就抱以有益的diss態度”。
“有益的diss態度”是個有趣的說法,麥克唐納的原話是“healthy disrespect for theater”。“diss”是最近流行的詞,原詞正是“disrespect”,字面意思是“不尊重”,或者,更準確的對應詞是“懟”。
麥克唐納說他本人并不憤怒,也不是臟話連篇的人,但他清楚自己的憤怒源起。年輕時常為了寫戲而看戲,他說唯一感受是被拒絕,“許多話劇里都上流社會喝茶、吃司康餅的場景,或者政治人物,看他們聊天感覺就像政論,而不是人物角色”。
在英國這樣一個階級分明的社會里,出生在工人階層家庭,幾乎意味著他將與藝術無緣。所以他說自己是以一個影迷的身份寫戲,給不喜歡看戲的人寫戲,自己又很少去看戲。令他感到愉悅的觀劇經驗可能只限于山姆·夏普德(Sam Shepard)的《真正的西部》(True West)、崔西·萊茨(Tracy Letts)的《殺手喬》(Killer Joe)和大衛·巴梅(David Mamet)的《美國野?!罚ˋmerican Buffalo)。他去看《美國野?!罚矁H僅是為了去看阿爾·帕西諾,“就像我父母說的,劇院不是我們這樣的人去的”。
1994~1995年的10個月里,麥克唐納一口氣寫了7部話劇,其中《麗南山的美人》(The Beauty Queen of Leenane)、《康內馬拉的頭骨》(A Skull in Connemara)以及《荒涼的西部》(The Lonesome West),被稱為“麗南鎮三部曲”。三個故事都發生在愛爾蘭西岸康內馬拉地區的港口小鎮麗南。說是小鎮,其實不過村莊大小,是他父親出生和長大之地,也是個至今仍講愛爾蘭語的社區。小時候,麥克唐納曾跟著到父母這里度過幾個夏天。
麥克唐納筆下的這些人物有骨子里的相似,他們對任何人都不客氣,好像誰都是敵人,即便是親人——往往最針鋒相對的還就是親人之間。
《麗南山的美人》里有一對互相折磨的母女。母親性格惡劣且對女兒過分依賴,母女之間的憎恨達到頂峰時,女兒按著母親的手,浸入一鍋熱油中?!痘臎龅奈鞑俊分?,互相折磨的換成一對兄弟。其中一個用一把獵槍崩了他們的父親。《康內馬拉的頭骨》里的挖墓人,持續不斷地挖出舊遺骨,為新鮮的尸體騰地兒。他被懷疑殺死了自己的妻子。
每個故事都暴虐、暗黑,危險重重。
麥克唐納把這些劇本四處投遞,很快,《麗南山的美人》在戈爾韋郡的劇院首演,之后去了倫敦皇家宮廷劇院(Royal Court Theatre),初出茅廬的年輕劇作家帶著一股濃烈的愛爾蘭氣息沖入了倫敦上流社會。27歲,甫一登場,麥克唐納就發現自己被各種贊譽包圍,諸如“英國最令人興奮的戲劇才子”“莎士比亞之后,唯一一位同時有四部戲正在上演的劇作家”。隨著他的劇逐一在紐約百老匯上演,美國人對這位愛爾蘭裔劇作家也欣賞有加。1999年,《荒涼的西部》被托尼獎提名最佳戲劇。
面對這些贊譽,麥克唐納的態度與他對戲劇如出一轍。1996年,在《旗幟晚報》戲劇大獎上,獲得最有潛力劇作家獎的他拒絕為女王舉杯。當肖恩·康納利(Sean Connery)——英國戲劇界地位崇高的第一位邦德扮演者——站出來請他安靜一些時,麥克唐納竟然叫他“滾開”。
然而最大的苛責聲音,還是來自愛爾蘭本土。
盡管近幾年,麥克唐納開始創作一些非愛爾蘭背景的作品,例如2003年首演的《枕頭人》(The Pillowman)就沒有明顯的地域特征,2010年首演的《在斯波坎尋找左手》(A Behanding in Spokane)發生在美國,早兩年的《劊子手》(Hangmen)講的則是英格蘭劊子手的故事。但他最受矚目的作品仍然是早期的“麗南鎮三部曲”和“阿倫群島三部曲”,后一系列的故事背景仍是在他父親出生地的附近,離戈爾韋郡不遠的海島。出生于倫敦的麥克唐納在絕大多數人眼里,不可避免地首先是一位“愛爾蘭作家”。
但是愛爾蘭人卻不忿,“這個老在批評我們的英國人是誰?”畢竟,他不是土生土長的愛爾蘭人,愛爾蘭人視他為“外來者”,并認為他對愛蘭爾的描繪與外面那些刻板印象沒有本質區別。
一位愛爾蘭作家曾分析,麥克唐納筆下的麗南鎮仍困守于上世紀30年代。而現實中,愛爾蘭人經歷過“凱爾特之虎”這樣一場經濟變革后,已然不再是從前那個窮困的民族。麥克唐納常被質疑的問題也同許多作家遇到的一樣,“為什么不寫寫現在的愛爾蘭,為什么不寫寫經濟騰飛后的現在?”對此,麥克唐納的回答仍然一貫簡單粗暴,“這些都是胡說八道”。
他作為創作者遭遇的困境,跟許多作家也非常相似。他們依據世界對某種文化和鄉土的刻板印象進行創作,甚至,仰賴于對這種刻板印象的表現力而獲得了認可。然而他所屬文化的那個群體并不完全認可,他們認為這是為了取悅世界的一種刻意丑化。阿根廷電影《杰出公民》曾探討過這一主題。故事里,出走的作家獲得諾貝爾獎后重新回到故鄉,他被人追捧,也被一部分舊友指責,他們認為作家是以揭故鄉之短獲得強勢文化的認同,這樣的寫作并不光彩。
然而麥克唐納并未認同這些指責,就像《三塊廣告牌》中的粗暴警察迪克森,從未變更他對黑人和墨西哥人的種族歧視一樣。這個角色在一場大火和一封信中“重生”,變成了一個好人,可最后幾場戲,導演麥克唐納仍然安排迪克森對海耶斯說了一句對墨西哥人的歧視之語。這是閑筆,也像挑釁,對好萊塢政治正確的一次挑釁。這也表明了麥克唐納的態度,獎項、榮譽這些東西都不能讓他妥協,來自愛爾蘭同胞的批評顯然也不會。從這個角度,麥克唐納就是挺朋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