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料婆婆

藍凌力

那天去超市買調料，來到裝小茴香的瓶子前，我習慣性地把手伸進去，揩了幾粒，很自然地放到嘴里。突然，一個挺大的聲音：“瞧您多大的人了，動不動就先吃上了，要吃買回家慢慢吃去。”原來售貨員不滿了。我臉頓時變紅，心想自己也是30多歲的人了，這“偷香”的毛病怎么還改不了呢？

那天，父親在餐桌上說：“知道嗎？原來咱們院子那個婆婆死掉了。”媽媽說：“是嘛，歲數也不小了吧，記得她做的辣豆腐干可香了。”老實說，聽到這個對話，我首先產生的不是傷感，而是嘴里馬上溢出了不少口水。這口水仿佛沖開了記憶的閘門，香料婆婆的形象越發清晰起來。

我們家在一個滿是父親單位職工的四合院里。有一天，鄰居哥哥說，他家會做飯的奶奶要從老家來了，會帶來很多神秘禮物。院里的小伙伴們都擠到院門口，等來了一個瘦小不起眼的、頭上裹著布的老太太，還挑著個扁擔。還以為擔子上有什么神奇的南方水果，走近一瞧全是辣椒和沒見過的調料，讓我們好生失望。哎，只道是院里來了一個平常的婆婆吧！

不過，沒過多久，這婆婆就顯示出了她的神奇。上世紀80年代中期，北京的日常飲食還很匱乏，米面肉食都限量，每家做飯的味道都差不多。但是每當晚飯時分，婆婆家總是冒出一股與眾不同的炊煙，勾著你的肚子不住地叫喚。還以為她家總有大魚大肉，過去看，一樣的胡蘿卜土豆和白菜，只不過味道誘人。

我有次丟了塊巧克力，大哭不已。婆婆見了，說那個有什么吃頭兒就走了。一會兒，她夾了一大塊明晃晃的肉皮向我走來。我平生最怕吃肥肉，趕緊躲起來。奶奶客氣地接過，吃了一口，跟我說：“婆婆做的肉皮不一樣哦。”我勉強吃了一小口，肉皮糯而不膩，更有無數香味四溢，豐富了以前未有的味覺體驗，比豬肉脯更有一番鮮美適口，隨即大口吞下。我突然發現肉皮也是人間至味，吵著讓奶奶也做此肉皮，可是吃上一口就覺得白膩而無味。我讓奶奶去跟婆婆學，奶奶卻說她的菜里有妖怪的味道，是南方的妖怪。

記得婆婆說過，咱們這面都一樣，關鍵是調料，就仿佛是差不多的姐倆，關鍵是打扮。奶奶說：“您懂得真多，過去咱吃都吃不飽，還管啥調料啊，我炒菜，就是蔥姜蒜一熗鍋。”婆婆說：“那可虧待您的小孫子嘍，要知道用花椒啊，提勁兒更提味兒。吃上點兒這個，干活兒都不累。為啥我給你孫子吃的花卷，他那么愛吃，就是因為放了花椒啊。哪像您的花卷，蒸出來跟饅頭一個味兒。”

奶奶肯定是掛不住了：“我個北京老娘們兒，哪有您做得精巧啊。您以后也甭給我孩子吃了，他回家都不好好吃飯了。”確實，當時我有去人家入伙的想法，甚至希望做人家的孫子。后來，我明顯地感覺到奶奶的菜里也有各種味道了，但是，總是不對味，有時甚至更加難吃，所以，我總想探探婆婆做菜有什么秘訣。

有一次，我和奶奶去菜市場，發現婆婆也在那里。婆婆買東西，先使勁聞兩下，然后要放到她那沒牙齒的嘴里嘗一嘗，最后使勁兒嘬一下食指，發出巨大的聲響。嘗完還要跟人家用家鄉話嘰嘰哇哇地說上一大頓。原來她的秘密就是——先吃上一口！我在一旁，發現有蝦米皮，不由得也學著她的樣子吃了起來。旁邊賣東西的人很寬容，以為我倆是娘倆兒，就在一旁看著笑。

后來，婆婆的名聲越來越響了。記得一個婦女抱著孩子來要飯，婆婆把剩米飯都盛在了她的碗里，又于心不忍，回屋又給她盛了半盤剩菜。沒想到，她竟然吃上了癮，每次來這個地方討飯，都指定要來婆婆家討，直到我們后來搬家。

多年以后，有次我去農貿市場，發現一個很像婆婆的老太太跟人聊天，說：“正因為肉貴嘛，所以用肉桂。”我總感覺這就是婆婆在說。現在，奶奶和婆婆都上了天堂。那里奶奶有婆婆陪著，肯定能吃得更好，一定過得比她操勞的大半生更加有滋有味。因為有婆婆在，那里的人也有口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