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利茲克獎40年：走下神壇？

賈冬婷

2018是普利茲克獎的一個歷史性年份，這個創立于1979年的建筑界殿堂級獎項迎來了第40年?；仡^去看，普利茲克獎在過去40年間如何影響了世界？它依然是引領建筑未來的風向標嗎？更重要的是，它如何回應一個如此變動和分裂的全球化現實？

帶著這些問題，我們專訪了今年第一次加入普利茲克獎評審評委會的王澍，他也是2012年普利茲克獎得主，以及就任評審評委會常務理事的瑪莎·索恩（Martha Thorne），她已經與普利茲克獎密切合作了12年，但在評審過程中不參與投票。

三聯生活周刊：歷史性的第40屆普利茲克獎加冕了91歲的印度建筑師巴克里希納·多西，是一種向歷史的致敬？

王澍：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多西是目前為止年齡最大的普利茲克獎得主。而且，他早年作為勒·柯布西耶和路易斯·康兩位20世紀建筑大師助手的經歷，也能勾起大家對那段歷史的回想。從這個意義上說，的確有向歷史致敬的意味。

另一方面，也是對未來的開啟。在多西與勒·柯布西耶和路易斯·康共事的上世紀50到60年代，這兩位現代主義建筑巨匠長時間地扎根在相對落后的印度，在那里做了大量低收入住宅和社區建設，也代表了現代建筑思想向第三世界國家的一種傳播和交流，這一建筑遺產影響至今，對未來也是有意義的。當然更重要的是，巴克里希納·多西本人也是一個當之無愧的杰出建筑師。他一直堅持早期現代主義的樸素理想，結合印度的地域文化，直面社會問題和時代變遷，這在當今仍然是整個世界建筑探索的方向。

瑪莎·索恩：我認為這是對多西職業生涯的認可，更是將視線投向未來。他在今天的意義，正如評審辭中所說：“多年來，巴克里希納·多西的建筑創造從一而終——嚴謹認真，遠離浮華，絕不盲從潮流。他不斷地用自己的行動證明，所有的優秀建筑和城市規劃不僅要實現目的與結構的統一，還必須考慮到氣候、場地、技術和工藝，以及從最廣泛意義上對周邊環境的深刻理解和認識。項目必須超越單純的功能性，通過詩意和哲學的基底與人類的精神相關聯?！?/p>

三聯生活周刊：你作為普利茲克獎的評審實地考察了多西的作品，印象最深的是哪一點？

王澍：多西是那種特別樸素地在一個地方長期扎根的建筑師，但在這個商業化、信息化的時代容易被忽略。我記得，2007年我在法國獲得第一屆可持續建筑大獎的時候，就是和多西一起獲獎的。一看名單我就傻了，巴克里希納·多西是我讀書的時候學習的對象啊，我以為他已經不在了，當時就特別感慨。這次普利茲克獎頒給他，也說明這樣的建筑師在這個時代的價值開始重新被認識到。

我最喜歡的一個多西作品是他的個人工作室“桑珈”，那是一個有很多高低錯落的拱頂構成的樸實無華的工作空間，有現代主義建筑特征，又有地域性特征，將建筑與景觀巧妙地融合在一起。我讀書的時候就經常地琢磨它，對我有長時間的潛移默化的影響。另外由于我個人近幾年的工作重點，我對多西做的社會住宅也有很大興趣，因為他不僅是為了解決低收入人群的居住問題，其實也是在做社區建設，探索怎么通過建筑的方式把一個更有質量、更有尊嚴的社區建立起來。這點特別重要，對當今的中國也有很大啟示。

瑪莎·索恩：多西令我印象最為深刻的有兩點：一是他與居民共同創造空間的意識和能力。他的建筑追求舒適性，注重與景觀的融合，保護人們免受惡劣氣候的困擾，使他們愿意聚在一起。二是他對印度文化的承諾。他的建筑以一種非常自然的方式融合了印度的傳統、文化、氣候、工藝等。他不是懷舊地看待過去，而是試圖創造一種反映當代印度社會內在價值的新語言。

三聯生活周刊：回顧普利茲克獎的40年，它是如何在若干國際性建筑獎項中保持獨特性和權威性的？

瑪莎·索恩：普利茲克建筑獎在世界范圍內獲得了廣泛認可，我認為有幾方面因素：第一，普利茲克獎是獨立的，不代表任何組織。它真正做到了開放性和國際化，任何國家的任何人，無論是政府官員、作家、批評家、學者、建筑師、建筑團體或實業家，只要有志于發展建筑學，都可以被提名為候選人，不論國家、種族、信仰、性別和意識形態。第二，評審委員會成員來自世界各地，囊括不同專業領域，折射多元視角觀點。而且，評審們的依據是實地考察，而不是只看照片。第三，自1979年以來，普利茲克獎就確立了評選標準：每年授予一名或多名在世的建筑師，以表彰其在建筑設計中所反映出的天賦、遠見和責任感，及其通過建筑藝術對人類社會和人居環境所做出的持續和卓著的貢獻。

三聯生活周刊：為什么一些公眾眼中的“明星建筑師”這幾年越來越少成為最終贏家？從某種意義上說，曾經作為風向標的普利茲克獎似乎正在走下神壇。

瑪莎·索恩：事實上，很多之前的普利茲克獎得主都是在獲獎幾年后才成為“明星建筑師”的。我們必須在他們得獎時的背景下來檢視這份獲獎者名單。還要記住，如今通過互聯網，我們可以和世界各地的許多建筑師進行即時溝通和交流，他們的地域文化背景差異非常大，年齡差異也很大?；蛟S這可以部分地解釋評審團在決定誰獲勝前的選擇范圍有多廣泛——并不僅僅是那些最“著名”的建筑師。

王澍：普利茲克獎40年來的評選標準一直是“好的建筑”，但什么是好的建筑，這幾年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一方面，眼界更開闊了，更多元了。原來是比較精英主義的，獲獎的都是成名建筑師，現在整個世界建筑學發生了變化，更看重在不同地域和文化背景下的多樣性和差異性，而對于商業性是有所警惕的。

另一方面，開始更多地思考建筑和建筑師如何應對社會的變化，如何應對地域的不平衡、財富的不平等。比如，并不一定工業化水平高就能產生好的建筑，并不一定造價高就能產生好的建筑。再如，并不是做文化建筑才是好建筑師，做住宅就不是好建筑師。其實現代主義運動一開始就是反權威的，是以低收入住宅為起點的，在源頭上就帶有一種革新的氣質。從這個意義上，今年的評獎結果帶有一種理想主義傾向，仍然在強調回歸現代主義建筑的本質。

三聯生活周刊：多西的獲獎如何體現普利茲克獎價值觀的這些變化？

瑪莎·索恩：當今社會面臨著許多關鍵問題，比如快速城市化、全球變暖等等。建筑師是否要面對，如何去面對，多西的獲獎提供了有說服力的答案。他是一位對所建項目有著清晰目標的建筑師，與此同時，他作為印度建筑師，始終銘記著對他的國家和人民的更廣闊目標。他讓人們意識到，每個建筑都是更大世界的一部分，都是將人們聯系在一起的地方，這是今年的普利茲克獎釋放的一個顯著信號。

（實習記者李南希、豐景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