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感來襲：難以預測的威脅

曹玲

北京大學第一醫院婦產兒童醫院兒科主任醫師梁芙蓉在接診小病人

流感到底是不是小病？

在詹慶元20多年的工作經歷中，遇到過兩次病人非常多的情況。一次是2009年甲流大流行的時候，還有一次就是2017～2018年冬季的這波流感。他是中日友好醫院呼吸與危重癥醫學科四部、五部主任，也是2018年春節傳遍微信朋友圈的《流感下的北京中年》一文中患者的經診醫生。

“這次流感發病的人數較多，重癥患者較多，重癥患者的病死率較高。”在他印象里，大約從去年12月中旬患者開始增加，12月底達到一個高峰。往年他所在的科室流感季收治十幾二十個重癥患者，這個冬季收治了大約100例重癥病人。“重癥患者數量升高和病人的基數大有關系。”

《流感下的北京中年》一文發布后，在社會上引起了很大反響。作者通過近2.6萬字的微信長文，記錄了60歲的岳父因偶發流感而至肺炎，從門診到ICU病房，29天便陰陽兩隔的經歷。很多人不明白：為什么醫學如此發達的今天，區區一個流感就能致人死命呢？“流感并不是感冒。它們是由完全不同的病毒引起的疾病。簡單來說，相比感冒，流感有很明顯的季節性，癥狀更重一些，重癥患者更多。”詹慶元說。

據世界衛生組織預測，全球每年平均有1/3的兒童和1/10的成人會感染流感，全球每年流感的季節性流行可導致約29萬至65萬死亡。1918年的全球大流感造成的死亡人數高達5000萬～1億，占到當時人類總數的5%左右。“從全球范圍來看，季節性流感大多輕癥，重癥比例不到10%;而重癥流感中，平均病死率不超過20%，2009年甲流流行的時候，病死率較高，在26%左右，其中孕婦最高，大約在40%左右。”

流感并不僅僅是一場糟糕的感冒。在人體中，病毒直接侵襲的是呼吸系統，當它逐漸滲透進肺的深部時，便越來越危險。它會間接影響身體的許多部位，甚至連輕度感染都能引起肌肉和關節疼痛、劇烈頭痛，甚至會引起更多嚴重的并發癥。據詹慶元介紹，流感致死的原因有兩個，一是重度肺炎導致的缺氧，二是流感病毒直接侵犯呼吸道，但引起全身多臟器衰竭。“《流感下的北京中年》一文中，作者岳父的肺很差，還上了人工肺，后期并發了部分臟器衰竭。”

流感病毒聽起來沒有埃博拉這樣的病毒恐怖，但是它們有一個共同點：會在人體的血液和肺里造成“細胞因子風暴”，因而致人死亡。細胞因子是一組作為信號用的小分子蛋白，在免疫反應中發揮作用。當病毒感染到肺部時，過度刺激免疫系統，導致對抗入侵者的T細胞和巨噬細胞大量涌入，這些細胞啟動了更多的免疫反應，刺激產生更多的細胞因子。好東西一下來得太多太猛，就會造成致命的反效果。各種免疫細胞累積并集合，可能會破壞人體組織。如果這種情況發生在肺部，聚集的免疫細胞就會注射呼吸道，也就是說，你溺死在自己的體液里。

那么，為什么有些人癥狀較輕，有些人會變成重癥呢？“相同的病毒入侵，不同人產生的反應不一樣，為什么反應不一樣的機制目前還不是很清楚，但是我們知道有一些是高危人群，包括老年人，5歲以下尤其是兩歲以下的孩子，有合并癥的人，比如糖尿病、高血壓、肥胖的患者等。流感入侵以后，這部分人可能反應很重，肺的損傷嚴重，出現重癥流感。但是并不是說這樣的人就一定會變成重癥，只是說變成重癥的可能性比較大。”詹慶元說。

為什么2017～2018年冬天的流感如此嚴重？中國疾控中心的主任高福認為，一方面是因為此次流行的優勢毒株乙型山形（Yamagata）系已經多年未成為優勢毒株，導致人群對其沒有免疫力，普遍易感。另一方面，今年采用的流感疫苗未包含乙型山形（Yamagata）這一型別的成分，因此疫苗對乙型山形（Yamagata）并不具有保護力，也就是大家熱議的疫苗“押錯了題”。

不過，流行季我國還同時存在甲型流感（包括H3N2和H1N1）和乙型流感維多利亞（Victoria）系，今年采用的流感疫苗包含了這三種型別的流感流行株，所以接種疫苗并非毫無作用。整體上來說，乙型流感患者數量較多，但癥狀較輕;甲型流感患者數量少一些，但癥狀較重。此外，還有少部分患者是甲型和乙型的混合感染。

至于春節后全國的流感疫情如何，高福說：“目前全國流感整體情況在中國北部在下降，沒有回升的趨勢，南方平穩。但是我們不能掉以輕心，不排除3月之后7月之前，下一波流感的流行。我個人認為，上一波流行人群已經建立起免疫屏障，感染人數不太可能會大幅增加，不排除南方小部分地區有大幅增加。”

不光中國，這個冬季其他國家也流感疫情頻發。美國疾病控制與預防中心稱，美國此次最主要的流感病毒為來勢洶洶的甲型H3N2流感。這個冬季全美住院率是2010年以來最高的，報告的流感病例數字與2009年全球流感大爆發期間的數字一樣高，流感和肺炎導致的死亡人數占美國死亡總人數的比例，已上升至近幾個流感季節以來的最高水平之一。據美國疾控中心稱，美國每年有1.2萬～5.6萬人死于流感，老人和幼兒風險最大。

這個流感季，讓很多人從原本覺得流感是一種小病，轉變成覺得流感其實還挺可怕的，總有人擔心孩子會不會有什么問題，萬一老人家出問題了怎么辦？“我覺得這種擔心是有必要的，流感和感冒不太一樣，一是傳染性非常強，波及面很廣，二是重癥流感高危人群并不少見，這些高危人群是我們要重點防范的人群，得了以后盡早進行密切觀察，早診早治，對于降低病死率有很好的幫助。對于一般人來說，目前最有效、最經濟的措施就是接種疫苗。”

詹慶元所在的科室，流感季節會讓懷孕的醫護人員回家休息。“孕婦是高危人群，盡量讓她們不要接觸傳染源。”其他被傳染發燒的醫護人員，他也會讓大家在家休息。高福也認為：“得了流感應該在家隔離，不要亂跑，不應該帶病堅持上班、上學。”

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主任高福

中日友好醫院呼吸與危重癥醫學科四部、五部主任詹慶元

什么時候使用抗病毒藥物？

在這個流感季，王函一家五口中有三個人都中招了。

今年1月初，她公公覺得自己感冒了，喝了些999感冒靈顆粒，過了兩天感覺益發嚴重，低熱、畏寒，頭疼、肌肉酸痛、渾身無力、沒有胃口，一直在床上躺著。她婆婆萬分緊張，非常擔心老伴是不是癌癥復發或者轉移了。因為老伴十幾年前得過癌癥，之后每次身體不舒服，她都要先排除是不是癌癥。王函要帶公公去看醫生，他不肯去，一方面覺得不就是個感冒，另一方面覺得是外地醫保，看病還要自費。

生病之后，他很自覺地和家人隔離了，碗筷單獨擺放、刷洗，吃飯時也和其他人錯開時間。孫子從幼兒園回來之后，他就在自己的屋里待著不出來。孩子也很乖，知道爺爺的房間有小病毒，是一群小壞蛋，自覺不進去。

幾天之后，王函公公的病非但沒好，婆婆也病倒了，老兩口癥狀一樣，只是婆婆略輕。王函一看這架勢，感覺十有八九應該是流感，媒體上關于流感的消息也不少見，她知道這是個嚴重的流感季。老兩口也覺得這次和以往的感冒相比特別難受，才同意去看醫生。在婆婆的要求下，醫生給她公公開了個胸片，檢查結果一切正常，并不是癌癥，老人家這才松了一口氣。驗血之后，醫生給開了點藥，包括衛生部推薦的抗流感藥物連花清瘟顆粒和一些抗生素。接下來，兩個老人回家吃藥，又在床上躺了一個星期，除了吃飯、上廁所，幾乎沒有下床，仿佛大病一場。

隔離看似有效，家里其他人并沒有中招。但是到了春節，孩子依然沒有躲過一劫。年初三，老家親戚帶孩子去一個購物中心的游戲室玩，游戲室人聲鼎沸，很多大人帶著孩子玩得不亦樂乎。王函給孩子戴了口罩，孩子覺得不舒服就摘掉了。王函心里還想著，人這么多，空氣不流通，千萬別流感了。結果還是悲劇了。年初四傍晚，孩子開始發高燒，整個人都蔫了，吃了退燒藥也不過退到37.5℃，而且溫度很快又上升至39.5～40℃。

以往孩子發燒，王函都會在家里觀察一天，覺得狀態不好或者高燒不退才會去醫院就診。于是當晚便哄著睡了，墊高了枕頭，可孩子還是不時因鼻塞從睡夢中醒來，閉著眼睛哭哭啼啼一會兒，又翻身睡過去。剛睡著不久，有一次哭的時候，他攥著小拳頭，舉在半空不時地顫抖。這可把她嚇壞了，她分不清這是高熱驚厥還是打寒戰，孩子并沒有高熱驚厥史。她觀察了一會，剛想起來穿衣服上醫院，孩子又縮回小拳頭睡著了。一整夜，兩口子睡得很不安穩，不時醒過來看看孩子。

第二天早上，孩子醒來玩了一會，上午10點鐘又高燒起來，蔫在她的懷里，像一只滾燙的烤紅薯，說自己哪都不舒服。他一整天不吃不喝，只在早上、午睡前、晚上睡覺前小便了三次。

年初二那天，王函帶孩子去公墓給逝去的父親掃墓，這也是孩子第一次去祭拜姥爺。回來之后有親戚提醒她說：“不應該帶小孩去啊，墓地陰氣太重，夜里看看他別有什么驚嚇，要是有，給他叫叫魂。”這一病，又有親戚說：“你就不該帶4歲的孩子去掃墓，肯定是中邪了。”王函自然不信這些，但也不想多費口舌解釋什么。掃墓那天孩子倒沒有受到驚嚇，但是吹到風著了涼也不是沒有可能，不過看他這狀態，不像是普通感冒。

年初四，王函去縣第一人民醫院看了看，醫院擠滿了人。在醫院工作的同學說，過年時候病人特別多，去外地打工的人過年回鄉才給自己看病，才帶自己的父母來看病。上樓的六部電梯堪比北京早高峰的地鐵還要擠，要兩三趟才能上去。王函一看這架勢，心想別帶孩子來了，說不定又傳染什么病。她找兒科醫生給開了盒兒童劑型的可威（磷酸奧司他韋），醫生說：“吃這個管用，要盡早吃，48小時內服用，醫生病了也吃這個。”

王函知道這個藥。磷酸奧司他韋的原研藥叫達菲，能抑制新的病毒顆粒形成，減少其在人體內的傳播，緩解流感癥狀。2009年的時候，達菲成了抗流感明星，世界衛生組織將其列為流感必需藥物，并推薦各國按人口的25%儲備。但是，之后的一些研究表明，證據不支持奧司他韋可以減少流感并發癥、住院率或死亡率。2017年6月世衛組織降級了奧司他韋，將其從核心藥品名單中拿掉了，降級為輔助用藥。

王函問醫生：“難道不用查查是不是流感就可以吃嗎？”醫生說：“看癥狀，可能是流感就可以吃，也沒多大副作用。”

在醫院，王函還聽說下面的鄉鎮有地方兒童劑型的可威有人賣100多塊錢一盒，數量不多，熟人才能買到。王函從縣醫院藥房拿藥的價格是40多塊。

傍晚，她按照說明書給孩子吃了一次可威。睡前量體溫超過38.5℃，怕夜里溫度再次上來，又給吃了一次退燒藥，孩子便昏昏沉沉地睡了。

初五早上，雖然還有些低燒，但孩子叫著要吃飯了，還咕嘟咕嘟喝了一大杯水。下午的時候，燒退了，又變成一枚活蹦亂跳的小子，喊著要吃這吃那。王函心想，奧司他韋還真的挺管用啊。

對于是否需要檢測是流感后才服用抗病毒藥物，詹慶元表示，如果癥狀比較像流感，可以不用檢測便服用奧司他韋。他的愛人前陣子生病了，高度疑似流感，便讓愛人服用了奧司他韋，并沒有進行流感病毒檢測。

據最新的《流行性感冒診療方案（2018版）》，對老年人、兒童、孕婦、有基礎性疾病的重點人群及時治療和使用抗病毒藥物。新方案還明確了抗流感病毒治療時機，發病48小時內進行抗病毒治療可減少流感并發癥等，超過48小時的重癥患者依然能從抗病毒治療中獲益。沒有重癥流感高危因素的患者，發病時間不足48小時，為縮短病程、減少并發癥也可以抗病毒治療。

而北京大學第一醫院婦產兒童醫院主任醫師梁芙蓉則認為，最好在檢測是否是流感之后，再決定是否使用奧司他韋。在她所在的兒科，護士長張英新在給一位小朋友做咽拭子檢測，篩查是否得了流感。取樣時，張英新一邊和小朋友聊天：“小宇，你看阿姨的手套什么顏色的？”一邊拿棉簽在他的鼻腔轉動、擦拭。“綠色。”“答對了，你真棒。癢癢嗎？好了。”不到一分鐘時間，取樣完成。她拿出棉簽，放到一個塑料的小試劑管里，里面有一些透明的液體。她用手反復捏管壁，讓棉簽上的樣本和試劑充分混合。

“如果患者的鼻腔分泌物多就從鼻腔取樣，如果鼻腔分泌物少就從兩側扁桃體后部取樣。整體上來說，孩子們的接受程度比抽血之類的檢查好多了。”張英新說。

2009年12月22日，人們在美國舊金山的一醫院接種甲型H1N1流感疫苗

檢測流感的試劑類似早早孕試紙，張英新把混合好的液體在試劑小孔處滴3滴，液體緩慢地浸濕試紙，試紙上會出現一道或者兩道豎線。“如果A、C處出現兩條豎線，表示感染了甲流;如果B、C處出現兩道豎線就是乙流;如果只有C處出現一條豎線，表示沒有感染流感。這種日本試劑能很快出結果，孩子和家長等待的時間沒有那么長，情緒上也不會那么煩躁。”

這個流感季，高峰期兒科的接診量接近1500人，平時是五六百人，最多的時候咽拭子一天最多的時候做四五百個。她在這里工作了25年，第一次遇到這么多病人，2009年甲流肆虐的時候也沒感到有這么多病人。她給我們看手機里的照片，2017年10月16日、12月12日白天醫院人滿為患，11月23日晚上也是滿的。“從去年10月份流感就開始多起來，高峰期早上發號的時候，需要保安來維持秩序。11月、12月和1月，每天都像打仗一樣，基本沒有空閑的時候。”

這個冬季，急診、發熱門診、兒科、呼吸科，諸多醫院人滿為患。詹慶元所在的科室有護士累哭了，一方面是因為工作壓力太大，另一方面是因為害怕回家傳染給孩子和老人，心理壓力也很大。

這種狀況直到孩子們放寒假才有所好轉。“相當于被隔離了，病人一下就少了。”梁芙蓉說。北大醫院的兒科有一些專業比較強，比如腎臟、神經專業等，平時以看慢性病為主，過完年之后，流感患兒并沒有增多，恢復到以看慢性病為主的狀態。

很多人弄不清自己得的是普通感冒還是流感，但是從臨床上來說，患者自己會有感覺，癥狀更重，非常不舒服。“而且在流感季，醫院發熱門診一半以上都是流感，得流感的幾率是很高的。”詹慶元說。

一些家長也弄不清楚什么時候需要帶孩子去看醫生，因為去醫院會有交叉感染的風險。“發熱、流鼻涕是兒童常見的癥狀，一般人很難判斷是什么疾病，有時候會發展成腦膜炎等等，但這都是小概率事件。如果孩子年齡特別小，發燒兩天沒好，咳嗽癥狀比較重，建議去醫院就診，因為有些很容易就變成肺炎。如果孩子平常身體挺好，精神狀態也不錯，可以在家觀察一天半天，具體情況要具體分析，不能一概而論。”梁芙蓉說。

2009年8月14日，印度孟買的民眾在醫院門口等待接受H1N1流感檢測

不可捉摸的病毒

很多科學家都認為，引領下一次全球大流行的主角非常見的流感病毒莫屬，它能夠橫掃千軍，借著噴嚏和握手傳遍全球。

病毒在自然界是一個特殊的存在。它本身介于生命體和非生命體之間，究竟屬于哪一方仍有爭議。病毒就像生物一樣，有復制的能力，但是它不會制造復制自己所需要的蛋白質，它攻城略地，劫持其他細胞，有時是人類的細胞，像操縱木偶一樣把細胞質的原料用來制作更多病毒所需的蛋白質，而非人類所需的細胞物質。

地球上一共存在甲、乙、丙、丁四種不同類型的流感病毒，只有甲型和乙型兩種可傳播并引起季節性流行病。乙型目前只在人類和海豹身上發現，今年流行的就是這一型的兩個系：乙型山形（Yamagata）系和維多利亞（Victoria）系。

而甲型流感病毒則會導致全球大流行。所謂流行指的是在某地或者全國范圍內爆發，而世界型大流行則是指在全世界范圍內暴發。甲型流感病毒的天然宿主是水禽候鳥，但是病毒也可能寄生在豬、馬、狗、家禽和人類身上，而且每一個流感病毒，不管是哪一型，都是由8個基因片段排列組合而成。

致病的甲型流感病毒毒株可能由不同來源的不同片段構成，病毒并不在乎8個基因組片段來自鳥類、人類、豬，或者是從不同生物那里各取一點。有科學家打比方說：“流感就像懶惰的店員，不論抓到什么，就往盒子里一塞，里頭可能有一堆襪子，卻沒有兩只相配的。”但是只要有8個片段，系統就能繼續運作，病毒就會制造更多的病毒，而只要正好有8個錯配的片段，就有了下一個全球大流行病毒的致命混合。

但是人的免疫系統也不是吃素的，免疫系統被調動起來，它的作用不可思議。這一切都需要時間。在抗生素被發現之前，每次感染都是病菌和免疫系統之間的生死競爭。有時，患者會病得無可救藥，后來卻忽然、幾乎是奇跡般地退了燒，接著就痊愈了，這種情況就是因為免系統進行了有力而成功的反擊。一旦身體從感染中恢復，它反而具備了優勢。對免疫系統來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如果任何攜帶同種抗原的入侵者再度來襲，免疫系統會比第一次更迅速地做出反應，當反應快到一次感染都不會引起任何癥狀時，人就對這種疾病產生了免疫力。

疫苗接種就是使人體接觸一種抗原，以動員免疫系統對這種疾病產生應答。人類感染流感病毒時也會出現同樣的過程，病愈后，人們的免疫系統就能在以后的感染中迅速錨定同種病毒上的抗原。

流感季，醫院的兒科常常充斥著孩子們的哭聲

但是，病毒也有辦法避開免疫系統。它的變異使得免疫系統跟不上腳步。《大流感》一書的作者為了讓讀者更好地理解抗原漂移，舉了個例子。比如一個橄欖球運動員，穿著白短褲、綠襯衣，鑲有綠色V字的白色頭盔，免疫系統能夠識別這種運動服，并攻擊這個運動員。如果運動服稍作改變，比如在白短褲上加一條綠色條紋，而其他不變，免疫系統還是能夠毫不費力地識別出該病毒。但是如果運動服由綠衣白褲衣變成白衣綠褲，免疫系統就沒有那么容易識別了。

如果綠衣白褲變成了橙衣黑褲，免疫系統完全不能識別。這叫作抗原漂變。世界上很少有人具備能抵抗這種新病毒的抗體，因而這種病毒就能在一個種群中以爆炸的速度傳播開來。

不過，雖然流感病毒使我們發病，但是我們免疫系統總是能夠做出充分的反應。因此對于健康人士來說，流感很少能造成人員死亡的情況，但病毒的基因結構有時候會發生重大改變，我們的免疫系統提供不了任何保護。當一種新的流感病毒出現，而人類的免疫系統對它沒有或者只有很少的抵抗能力時，流感大流行就發生了。

流感監控系統的焦點就在于判別可能感染人類或造成動物流行病的全新流感病毒，評估它們是否有造成人類大規模流行的威脅，并搶先制造疫苗。

“大家說，大流感爆發是遲早的問題。我認為這個看法是正確的。這個可能性是存在的，我們必須防范。”國家流感中心主任王大燕說，“目前還不能預測下一次流感大流行將會在何時、何地發生，但是發生流感大流行需要一定的條件：第一，病毒是一個新病毒;第二，人群對這個新病毒缺乏預存免疫力;第三，新病毒具有在人群中持續傳播的能力。要對病毒有正確的認識和判斷，才能判斷是否會造成大流行。像今年雖然流感高發，但我知道這不是流感大流行。”

“現在我們說采用的技術手段比上世紀先進很多，能夠對病毒很快進行全基因組測序，現在的關鍵就在于如何能夠及時發現新病毒，以及早采取防控措施，這需要全球和我國流感監測網絡能力保持穩定并不斷提升。”據王大燕介紹，目前我國流感監測網絡已覆蓋了全國31個省（自治區、直轄市）所有地市及新疆建設兵團，共包括554家流感監測哨點醫院和408家流感監測網絡實驗室，不僅要實時監測流感的流行強度，還要及時分析流感病毒的變異，實時開展流感病毒的抗原性、耐藥性和基因特性等的分析，以期及時發現變異的新病毒。

關于流感病毒，一直在對流感和埃博拉病毒進行研究的高福經常被問到一個問題：你們搞疾病預防控、公共衛生的人干嗎去了？能不能想辦法管住流感病毒或者把它消滅掉？“很抱歉，我們沒有辦法把流感病毒消滅掉。”高福說，“為了能把這個問題說清楚了，我覺得非常重要一點，是讓大家先要認識一下微生物、病毒和人體之間的關系。”

近10年的研究發現，微生物和人類誰也離不開誰，人體是一微生物和我們自己共生的一個生物體，比如腸道微生物，和免疫、大腦甚至抑郁癥都有關系。舉個例子，你出門在外水土不服，不是你水土不服，是你的腸道微生物水土不服。微生物有好有壞，病毒是微生物的一部分。流感是人類認識的最古老的病毒之一，是對人類有害的病毒，但是至今人類對它的認識還非常膚淺。

人類是流感的自然宿主，病毒并不會在春天消失，秋冬重生，而是一年到頭持續不斷相互傳染，年復一年。所謂的季節性流感，一年有兩季，冬天一季，春天一季。每年11月開始，延續到次年1月，1月底2月開始下降;3月份開始進入第二季，高峰期在四五月份，7月開始下降。

“季節性流感病毒已經適應了人類，你不能把它消滅掉。大家都聽說過的禽流感H5N1、H7N9等等，它們對人類不適應，它們的自然宿主是野鳥。這種禽流感病毒有點像Sars、Mers還有埃博拉病毒，它們對人類不適應，所以它來了，又走了。SARS、禽流感等病毒來得很兇猛，我們的免疫系統不認識，上來就把我們免疫系統的各個兵種全部動員起來，結果免疫系統太強大，把自己人給殺了。宿主滅亡，病毒也沒了。但是流感這種病毒，癥狀輕微，偶爾也有重癥患者，但又沒禽流感、埃博拉那么兇猛，可以常年在人群中存在。”

高福舉了個例子，有些人時不時會在嘴角長一個不疼不癢的水泡，這是皰疹病毒引起的，百分之八九十的人體內都有皰疹病毒，但是因為只是長個水泡，不痛不癢，過幾天就好了，所以很多人根本不去管他，所以這種病毒入侵了絕大多數人類。

人類和病毒的關系還需要進一步探索，雖然人類通過疫苗控制了很多病，但是像流感和艾滋毒這種變異迅速的病毒，我們對它們的認識還非常有限。按照經典方法，艾滋病就沒有疫苗，流感疫苗也不是百分之百有效。

1月5日，巴基斯坦木爾坦的一位H1N1流感患者在醫院接受治療

疫苗：不到2%的接種率

高福還經常被問到的一個問題是：每年疫苗都在押題，今年就壓錯題了，到底流感疫苗是怎么回事？打了有沒有用？

世界衛生組織通過全球流感監測和應對系統（GISRS）監控全球流感病毒的變異，根據監測結果在每年2月和9月，分別針對北半球、南半球下一個流感季節使用的流感疫苗株進行預測性推薦。今年我國采用的流感疫苗未包含乙型山形（Yamagata）這一型別的成分，因此疫苗對今年流行的乙型山形（Yamagata）并不具有保護力，也就是大家熱議的疫苗押錯了題。

不光中國如此，其他國家也是一樣。2018年2月美國疾病控制預防中心稱，美國今年的流感疫苗大約減少36%的較重病例，但對于H3N2病毒，有效率只有25%。從2004年至今，美國每年都對流感疫苗的有效性進行評價，最低的年份為2004年，僅為10%，最高的不過60%。

中國疾控中心副主任馮子健此前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我國流感疫苗的接種率不高，不到2%。大概每年供應市場的有2600萬人份疫苗，但只打了2000多萬人份。美國建議所有年齡在6個月以上的居民接種疫苗，實際的接種人數只有一半不到。歐洲的數字也大致相同，英國是接種率最高的國家之一，65歲以上的接種率超過七成。

為何我國的流感疫苗接種率如此之低？面對這樣的數字，如何說服公眾接種疫苗？王大燕認為，我國接種率低存在多方面原因：第一，目前流感疫苗是二類疫苗，需要自費，而且宣傳力度不夠，比如基層人員反映有規定省級以下單位和個人不能發布二類疫苗接種建議。“有人覺得二類疫苗不重要，其實二類疫苗同一類疫苗一樣也很重要，只是國情還不允許實現全部免費接種。在具備免疫服務條件的地區，建議可逐步針對老年人等高危人群開展流感疫苗免費接種，目前有的地區已經在這樣做了，比如北京市給全市中小學和60歲以上的老人進行免費接種。”第二，公眾對流感疫苗、流感病毒的認識不到位，認為流感也是普通感冒，以為得了流感沒事，因此不去接種疫苗。第三，流感疫苗不像其他疫苗接種一次就行，流感病毒容易發生變異，目前的流感疫苗需要每年接種，這也是接種率低的一個重要原因。

“不同個體接種流感疫苗后產生的免疫反應有個體差異。在老年人等免疫力相對較低的人群，產生的免疫反應有時候偏低，因此有的國家和地區對老年人群接種采用高劑量疫苗接種的策略。小年齡組的兒童往往以前沒有感染過流感病毒或者接種過流感疫苗，為了保證免疫效果，建議接種2針，間隔1個月。”

疫苗需要兩周時間才能發揮作用，所以接種要趁早。也可以考慮接種肺炎球菌疫苗，它能夠預防流感后可能會出現的細菌性肺炎。兒童傳播的病毒較多，時間較久，對疫苗的反應也較明顯，因此給他們接種也能對老人和嬰兒起到防護作用，從而在家庭內實現某種形式的群體免疫。

“必須承認，無論是流感疫苗本身，還是流感疫苗保護效果的評價手段都有不完美的地方。但這不妨礙流感疫苗依然是目前預防流感病毒感染最經濟、有效的手段，特別是針對高危人群，并且它也是安全的。幾十塊錢一支的疫苗，比得了重流感之后的治療費用少很多。”王大燕說。

“我們的疫苗不夠有效，作為中國疾控中心的主任和病毒學家，我要向公眾表示抱歉，我們目前的認知水平有限，希望大家理解。”高福表示。

據他介紹，我國下半年有望上市國產的四價流感疫苗。目前四價流感疫苗已在歐美上市。除了三價疫苗能預防的甲型流感（包括H3N2和H1N1）和乙型流感維多利亞（Victoria）系之外，四價疫苗多了一個乙型山形（Yamagata）系，也就是說，這個冬天流行的乙型山形（Yamagata）病毒也可以預防了。盡管如此，高福表示，接種該疫苗依然不能保證百分之百“躲過”流感。

目前，全球一些科學家正在研究普適應疫苗，希望能預防所有類型的流感病毒。盡管病毒會根據季節演變，通用流感疫苗依然對病毒的不變成分有免疫力。有了這個疫苗，可能每5年到10年才需接種一次，甚至希望只需在年幼時接種一次，便能獲得終身免疫力。

“但是通過傳統的像天花疫苗那樣的方法，是無法研制出通用流感疫苗的。基礎研究和應用基礎研究有很多不確定性，通過加強基礎科學研究，可能某一天偶然的機會，我們就發現一個完全不一樣的東西，可能把這個流感疫苗就出發了，我有時候給大家開玩笑說研制出來的東西可能壓根就不叫疫苗，是一種全新的方法。或許流感疫苗的突破會幫助艾滋病疫苗的開發，或者是艾滋病研發出疫苗會給流感疫苗新的啟示。”高福說。

“沒看見我們的時候是你們最安全的時候。”他舉了一個例子，2015年，在中東發生的MERS病毒從中東到了韓國，導致韓國186個人得病，其中一個人坐飛機通過香港到了廣東惠州。“如果不是當時疾控和公共衛生人員及時把他控制住，就像突然發生了像Sars那樣，公眾會看著我們忙得團團轉。那了時候，說明一是我們的前期工作沒有做好，二是我們真的無能為力了，我們的知識水平和防控手段已經到了盡頭，希望這樣的事情不要再次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