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欣
好幾次別人問我:中國小孩如何學習識字?我離童年已經(jīng)太久遠,只記得幾歲起奶奶就開始教背詩。五言四句的小詩,學一首就相當于認了20個字。最早讀“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再大一點,所有的孩子都要讀“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這首詩的字不算簡單,但學習時間很早,可能是因為它講述的是中國社會普遍而且重要的道德:浪費糧食極為可恥,可以說僅次于不忠不孝。

除了早早學習《憫農(nóng)》詩,中國小孩學習的首要餐桌禮儀就是不可剩飯,甚至把飯粒落在桌上也會被笑話“桌上種莊稼”。成年以后,父母之威早已消逝,迷信恐嚇更不算事,我還是會時常發(fā)現(xiàn)自己完全遵循這一童年時代就被灌輸?shù)牡赖乱?guī)范。不僅用來約束自己,還用來約束身邊親近的人。每次看見配偶碗底有剩飯,就會板起臉來要他刮干凈。他雖然不理解為什么老婆為一小口米飯忽然變得很可怕,但也就乖乖照做了。有一天他讀楊步偉的《中國食譜》,作者提到自己自小養(yǎng)成的習慣是碗中決不能剩下米粒,下飯的菜不好吃倒掉卻沒關(guān)系。他忽然明白了不許剩飯這個習慣是我的“中國特色”。
中國民間的說法是撒飯會被雷公劈,這樣“雷電霹靂”的現(xiàn)世報比殺人放火在天條里的判罰還要重,較真起來有點說不通。有本挺奇怪的小說叫《四游記》,力圖把民間雜亂的神仙體系整理到一本書里。這本書里說雷公看見一個姑娘在廚下做飯,把切下來的冬瓜籽倒進陰溝,白白的一大堆,以為是飯,大怒,用雷擊死了她;之后才發(fā)現(xiàn)扔掉的是不能吃的冬瓜籽,可是死人已經(jīng)不能復活了。雷公的補償辦法是將她收入雷部編制,掌管閃電,在放雷擊人以前照個明白——她成了“電母”。
莫泊桑寫吃午飯的農(nóng)夫,用刀子從面包上切下一片,仔仔細細涂上黃油,不緊不慢吃完,又把落在桌上的面包渣仔細掃進手心,一口吃掉。絕頂文學家下筆寫一個人,他的一舉一動有如讓讀者親眼看見的一般。農(nóng)夫這套動作的養(yǎng)成,不是一朝一夕之功,而是他從小就在家庭和社會中被這樣規(guī)范著。與之相似,千百萬像我一樣的中國人,小時在飯桌上沒扒干凈飯粒,就會看見父母和幼兒園阿姨瞬間落了霜似的嚴肅面孔。如今我長大了,也會自覺不自覺地把這套規(guī)范帶進我的生活。有天我喂寶寶吃飯,他小手一揮把勺里的炒蛋打掉在自己的衣服上,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用手指捏起來塞回他嘴里。視頻那一端的姥姥看著,調(diào)侃道:“不干不凈,吃了沒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