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風瑟瑟吹起,一片枯黃的棗葉落在老甄白發蒼蒼的頭上,他慢慢俯身,想去撿那地上千癟的紅棗,這是入秋以來掉下的第十八顆紅棗了。忽然腰間膝蓋間的疼痛像閃電傳遍全身,他又直起了腰,輕輕嘆了一口氣,臉上的皺紋擠在了一起,如故鄉剝了青皮的核桃。
老甄來到城中村已有五年了,但似乎過了五十年,而且每天都像是昨天的復制,吃飯睡覺上廁所發呆聽圍墻外的人聲車聲,這城市怎么像個壞了零件的收音機,老是響個不停……老伴兒好久不來夢里了,她多好,勤勞能干,每天早晨四點起來做豆腐,從未間斷過,直到累倒在豆腐坊里,臨走還緊握著瓢,不甘心閉上的眼睛似乎在說,豆腐還沒熟呢。
兒女太忙,電話也很少打來,兒子偶爾來一次也是匆匆忙忙,他從不過問孩子的工作,他也不懂。兒子買來的蛋糕發了毛他也沒吃,他喜歡吃老伴做的棒子面粥和攤的黃子。他覺得自己就像院子里那棵水土不服的棗樹,人生就剩下等啊等,等什么呢,等和老伴相會吧……月亮升起來了,沒有老家清爽,像蒙了輕紗。老甄拿起二胡又輕輕放下,鄰居常指著他的鼻子說聲音像哭喪。他打開櫥柜,想喝一盅紅棗酒,又默默關上了門,怕女兒又嚷他不注意身體,不知道紅棗酒度數高傷身體啊,又想上醫院啦?
老甄不知什么時候坐在有破洞的沙發上睡著了,他夢見離開老家時挖走的棗樹苗,也許他不該帶走,那棗樹根脫離故土的一刻,疼……
二
父親接過我的棗木桿,你這樣打棗,棗樹枝會被你都打斷的。他揮舞著棗木桿,不斷地打在棗樹上,汗水流過他刀劈斧鑿般的黝黑的臉龐,他像是在教訓一頭不聽話的老黑牛,一邊打一邊嘿呦嘿呦地低聲吆喝著。
有時候,感覺棗樹是可憐的。野生野長在干旱少雨的北方山坡上,農民從來不會像澆花澆菜一樣澆灌它們,它們反而長得更挺脫。每年秋收時節,它們都會遭到一頓“毒打”,它們一邊忍受著疼痛,一邊含笑看著一個個飽滿紅潤的大紅棗跳進荊條籃子。
有時候想想,我的爹娘不正像這任勞任怨的棗樹嗎?每次回家,狗脾氣的我都忍不住對他們吵吵嚷嚷,吃餃子前為什么要舉著碗敬敬老天爺,老天爺給你煮餃子了嗎?離開時總抱怨娘塞了太多的柿子餅,不知道你孫子不愛吃,嫌難看嗎?爹娘聞聽,只是笑,憨厚略帶羞澀地笑,像掛滿紅棗的樸實的棗樹。
三
在故鄉牛眼溝教書的時候,經常會看到一個花白頭發的矮小老太太,坐在學校門口的老棗樹下的大白石頭上,等她的孫子放學,放學后拽著孫子的手,一路顛著小腳回家。
年紀大了,她的腦子不太清楚了,她怕錯過學校放學的時間點,于是送孫子進了學校,她就安靜地坐在那兒等待。路過的人跟她打招呼,她也是有一句沒一句地胡亂應和著,兩只渾濁的眼睛緊盯著孫子所在的教室。
孫子有些煩她,我都多大了,能自己回家。為了教育一下奶奶,他有時會戴上帽子低著頭混出去不讓奶奶看見。老太太不管校長如何解釋,還是焦急地固執地在學校尋找著,大聲喊著孫子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四
我有一個調皮搗蛋的學生,叫鵬鵬,眼睛賊亮賊亮的,眼睛一滴溜,一個損主意就冒出來了。不是在女生的課本上畫王八,就是拿粉筆當導彈朝同學們發射,還一蹦一跳的。作業從來都是胡亂寫幾筆,有回讓他用“理想”造句,他竟然天才地寫道:我有個朋友叫理想。
有次,鵬鵬堵在教室門口,非讓一個女同學叫他“相公”,氣得那個女生哭了。我怒不可遏,拽著鵬鵬來至教室,不由分說在他屁股上狠狠留了兩個“鐵砂掌”印,他忍著眼淚沒落下來,兩只眼睛直勾勾盯著地板,像兩枚鋼釘。我以為他會因此對我懷恨在心,伺機報復,或者在家長面前歷數我的幾大罪狀,然后率領家長親戚找到學校,那幾天我的心一半是迷霧一半是冰川。
周末回縣城的公交車上,我打開皮包猛然發現里面有一包紅彤彤的大棗,還有一張字跡歪歪扭扭摻雜拼音的紙條,我的眼淚奪眶而出。
紙條上寫道:老師,對不起,謝謝你教yu我,我會gai正的。鵬鵬……
五
雪翔是個美麗善良的姑娘,很聰明,可上初中時耳朵就聽不太清別人說話了,除非你在她耳邊大聲呼喊。她和朋友合伙經營著一個小小的餃子館,還是一名優秀負責的志愿者。
有一次志愿者協會來我們村幫助孤寡老人,是我領的路,結果弄錯了一戶人家,因為村里有兩個老人同名。老鐘叔因此沒有得到救助,三番五次到我家請求幫忙,看能不能補救。對于一個孤苦伶仃的老人而言,一袋白面一箱方便面幾百塊錢夠他們半年口糧了。我聯系了雪翔,她非常痛快地答應了。兩天后就驅車和朋友一起翻山越嶺給老鐘叔送去了米面和救濟款。
事后我才知道,這次救助的所有花費都是雪翔出的錢。老鐘叔感激涕零,非讓我給她捎一袋紅棗,雪翔看盛情難卻收下了。
有天老鐘叔又找到了我,我以為又出啥差錯了,沒想到他指著自己的手機說:“不知是誰給我的手機充了五十塊錢話費。”
六
小時候很窮,今天吃膩的白面饅頭油條對于童年的我就是皇帝般的美味佳肴了。那時候,除了對吃的渴望,還有對書的癡迷,看見別人家里的書就邁不動腿。爹說:飯都吃不飽,還想買書?娘說:林林愛看書是好事。
為了給我買書,娘蒸了一鍋棗泥包子,說是趕集賣了錢給我買書,我樂得一蹦三尺高,要陪她去,她一口回絕了。娘不會騎車,還得爬好幾道梁,不得把你小腿累短嘍,到時候還得照顧你,不行!
日落西山,我還在眺望遠方,盼望娘早點回來。星星亮的時候,娘終于回來了,她從甕里舀了一瓢涼水咕咚咚喝著,我猴急地打開娘的包裹,里面安靜地躺著一本我期盼已久的書,那書上還有娘汗水的味道。
娘,你吃飯了嗎?我遞過毛巾問坐在臺階上的娘。
林啊,娘要是吃了飯,你的書就回不來了……
七
在牛眼溝,蘭子是朵人見人愛的鮮花,嫩乎乎水靈靈,村里的小伙子見了她兩只眼都不夠使,她案頭的日記本里時不時都會有熱辣辣的情書塞進來。她是爸媽的心肝兒寶貝,地里的活兒從不讓她沾邊兒。
十九歲那年,蘭子去了保定打工,喜歡上了一個安徽的小伙兒,會做板面,長得高大英俊。爸媽聽說后來到城里,問那小伙兒愿不愿意做上門女婿。小伙兒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還說以后要回老家創業。蘭子跟爸媽說已經跟他同居了,還懷了他的骨肉。爸爸找了幾個身強體壯的老鄉雇了輛車將蘭子押解回家,鎖上大門,不容她出家門半步,任她哭鬧得天翻地覆。我們老倆兒就你一個獨苗,你要飛了,我們老了連個伺候的人都沒有,你就死了這條心吧,村里好小伙兒有的是。
那天,爸媽去山里修剪棗樹去了,那天,安徽小伙兒來電話說要斷交。中午回來,打開門,蘭子掛在院子里的老棗樹枝上,早沒了氣息,腳上還穿著男友送給她的紅色的高跟鞋……
八
夕陽染紅了山頂的云朵,也染紅了山下老人的白胡子和他手里生銹的斧頭,他一斧一斧地砍著比他腿還粗的棗樹,風吹過顫抖的枝葉,他聽見了棗樹的哭聲,哭聲一刀一刀割著他的心,十多年前和兒子親手栽下的棗樹啊……他放下斧子,撫摸著傷痕累累的樹身,低頭抹了抹不知何時流出的淚。
氣候一年比一年差,棗樹口渴的夏天干旱,想曬太陽的秋天多雨,到最后收回家的棗兒又少質量又差,棗兒的價格一年比一年便宜,村里來個收棗小販,全村跟搶金疙瘩似的把人家拉家里看棗。農民栽樹不是為了看風景,一旦沒有收成立馬砍掉,種其他農作物。
兒子進城打工去了,說今年收秋不回來了,全家糧食和棗兒加起來的收入還沒他半月工資高。爹,莊稼地該扔的扔吧,等城里買了房就把你接來。
老人燃燒將盡的旱煙卷兒落在倒地的棗樹枝葉上,燙傷了黃昏的山野……
九
父親病了,病得連端碗都費勁。哎呀,我這病來得真不是時候,正是打棗的當口兒,要是再不收趕上下連陰雨就完了。父親消瘦的臉上陰云密布。我和娘拾了兩簍棗兒背回家,卻看見院里多了四簍紅棗,還有一個粗壯的大叔和三個楊樹般挺拔的小伙子,個個濃眉大眼,正在和憔悴的父親攀談。
父親早些年在北京當建筑工時,工友寶山晚上插電褥子睡覺,不慎被燒傷了,是父親背他上車去醫院,又是父親墊的醫藥費,因此寶山非常感激。把我家的棗兒全部弄回家,寶山叔又和他三個兒子將我家的棒子掰光用三輪拉回了家。娘要張羅著洗菜做飯,讓我去買豆腐。寶山叔攔住了我,不吃飯了,家里還有事!我忙挑了一兜紅棗放在他們的車上,以表謝意。這個不要,你爹的恩情我一輩子還不完,給我東西不是打我臉嗎?說完領著三個兒子頭也不回地走了,三輪車很快消失在金黃的棗林里,只聽見越來越小的發動機聲。
十
城里買了房,裝修完畢入住了,陽臺上擺了好幾盆花,茉莉蝴蝶蘭扶桑競相開放,可我總覺得缺點什么。
我指著一個剛買回的空花盆對愛人說:“能不能栽棵小棗樹,這樣就能年年吃上紅棗了。”
愛人的嘴角揚起來,摸摸我的額頭,兒子呵呵笑著說:“爸爸,你沒發燒吧。”
我笑不出,喉嚨里被什么堵滿了……
(甄盛林,筆名楓橋月白。有作品見于《北京文學》《椰城》《齊魯文學》等報刊。)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