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序正義與中國傳統文化

蔡鵬飛

“依法治稅”的理論基礎是程序正義，它來自于英美法系國家，是現代法治的奠基石之一。行政程序是行政機關工作人員實施行政行為應當遵循的方式、步驟、順序和時間等，因為違反行政程序的行政行為將被撤銷或確認無效，故有人將行政程序稱為“行政行為的生命線”。稅收工作是執法工作，需要面對納稅人行使執法權，因此，稅務人員在稅收執法過程中任何一個步驟的不嚴謹，都可能在稅務行政復議和行政訴訟過程中將稅務機關置于被動地位。據相關資料介紹，稅務訴訟案件，稅務部門敗訴的，其中百分之八九十都敗訴在程序不合法上。

為什么會這樣？因為有“破壞規則”文化在焉。

中國人可能是世界上最講求實際的民族。一件事情，如果結果能夠如其所愿，即使破壞一下規則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就像記錄是為了被打破而生的一樣，規則也是為了被破壞而產生的。人們認為，規則都是人定的，規則是死的，人是活的，程序也是為人服務的，要是啥事都得死守規則而不會靈活變通，那就什么事都做不成了。要是事情做不成，連結果都沒有了，還談什么規則？所以要敢于、善于破壞規則，不斷地“打破桎梏”，并將這種行為稱贊為會隨機應變，是頭腦機智靈活的表現；守規則的，被稱之為“教條主義”而鄙視、而批評、而批判。如此，自然而然地“破壞規則”了。

如果有的人不講規則，你卻講規則，那不是自尋死路嗎？結果大伙兒都沒底線，形成“劣幣淘汰良幣”效應，最后就產生了中國人熱衷于破壞規則的“國民性”。人說中國是“人情社會”，干啥都是講人情的，其實，所謂“講人情”，不就是通過人脈關系的手段破壞規則嗎？破壞規則形成的種種劣質“文化”，讓社會生態一直處于亞健康的狀態。

這種“文化傳統”體現在稅收工作上，就是稅務干部往往下意識地認為“只要實質上沒有損害納稅人的權利義務，即便程序上不夠完美也無關緊要”，以結果為導向，不注重過程。結果征納雙方一旦出現稅收爭議，上訴到法院后，稅務機關往往就敗在了程序問題上。從事稅收法規工作的干部告訴我，只要打官司，只要是稅務機關敗訴的，原因基本上都在其執法行為出現了程序問題。幸虧納稅人也都很強烈地受著“破壞規則”文化的影響，也不愿意那樣較真，否則麻煩就大得不可收拾。也許說得有點過、有點危言聳聽，但我們中國有“破壞規則”文化卻是真真的。

然而觀之歷史，我們就會發現，中國并非只有“破壞規則”文化。

春秋時期的宋襄公很有名。有名的原因是他奉行“蠢豬式的仁義道德”，和楚國在泓水對壘，楚軍半渡他不擊、楚軍沒列好戰陣他不擊，尊奉著“戰爭禮”，結果被楚國打得大敗輸虧，弄得宋國人民都在埋怨他。可他還不肯認錯，振振有詞地為自己辯解，表示：“君子不重傷，不禽二毛。古之為軍也，不以阻隘也。寡人雖亡國之余，不鼓不成列。”意思是寧肯失敗，也要按禮行事。所謂“禮”，就是周代社會的各種行為規則。

這當然很迂腐。但奇怪的是，漢朝的大儒家董仲舒竟然力挺宋襄公，說：“不由其道而勝，不如由其道而敗。”就是說，如果能通過不那么光明正大的手段達到一個理想的目的，還不如通過光明正大的手段得到失敗呢。遵照規則這么徹底，這不是程序正義最明確、最堅決的表達嗎？

“不由其道而勝，不如由其道而敗”的道理何在？

如果為了正義的目的而不擇手段，那不擇手段就會成為一種無法抗拒的得利手段，結果就會在所有的事情上都不擇手段，最終將導致一個非正義的結果。為什么？因為惡之花不能結出善之果，非正義的手段不可能達到正義的目的。為了追求一個正義的結果而肆意破壞程序，最后將讓程序無存，只能使結果更無保證，短暫的個別的結果正義，代價將是長期的普遍的結果不義。

一個人覺得自己做的是對的，就一定是對的嗎？為了自己認為是對的事情不顧手段的正當性，那么人人都可以用不正當的手段做自認為對的事情，結果就是，所有人都在不擇手段地做事。你能想象一個人人都不擇手段的社會的丑惡樣貌嗎？

從某種意義上說，手段即目的，程序即結果。人們看見的，不僅是目的，也是手段；不僅是結果，也是過程。教育孩子，我們講“言傳身教”，就是說，老師給他講課是教育、校長訓話的時候在教育，作為父母，你的一言一行，你對每一件事的態度，你做事的手段、方法，都是在教育。孩子會模仿你，模仿也不是結果和目的——每一代都有自己的追求目標，他模仿的，是過程、手段和方法。我常常見大人在公園、路邊墻腳小便，也許真的是尿急了，連忍一忍到前面不遠的公廁去的那幾分鐘都不能做到；或者讓小孩在大街邊沿角落大小便，“水火不饒人”么，小孩子，更沒辦法忍住了！人人都有愛孩子的心，大家肯定都會寬容的——香港人不肯寬容，結果引起了網絡罵戰，很多網友都奮力保衛父母讓小孩子當街大小便的自由（潛意識大概是保衛自己大陸人的面子吧）。這種種行為，會對孩子們產生什么樣的影響呢？能移風易俗，能潛移默化的，不僅是那有限的堂皇的結果，更是這點點滴滴的過程、手段、細節啊。

也許，這就是董仲舒“不由其道而勝，不如由其道而敗”之語的深層意思：

哪怕眼前吃虧，也一定要按“道”來做事，那樣最終結果才有保證。否則，都是短期的表象，曇花一現。須知風物長宜放眼量啊！

但是，中國既然有這么悠久的“程序正義”歷史，為什么沒有被繼承下來、而被“破壞規則”文化占了上風呢？我想，可能是“急功近利”四個字導致的，所謂形格勢禁，人人都急于求成，結果就是贏得了現在，失去了未來。

現在，在建設稅收現代化的征程上，我們必須學會擁有長遠眼光，不計較一時得失，大力弘揚傳統中“遵規行事”這一文化精華，拋棄“破壞規則”這一不符合現代社會的文化糟粕，不管是稅務部門內部管理的“帶好隊”，還是外部執法的“收好稅”，都要做到嚴格依法行事。

西諺說：“正義不僅應得到實現，而且要以人們看得見的方式加以實現。”程序正義，就是“看得見的正義”。在某種意義上來說，程序正義比結果正義更為重要，甚至可以說，沒有程序正義，就沒有結果正義。

依法行政、依法治稅，稅務機關正是以讓納稅人看得見的方式來實現稅收正義。這，不僅是現代理念，更是我們傳統文化的精華所在。

武漢市國稅局原副巡視員陳貽金退休后筆耕不輟，最近他的新作《軍轉老兵的稅收記憶——寫于軍轉30周年紀念之時》一書問世。該書從“軍官”變“稅官”撰寫“百篇文章”和出版“六本書”以及“以書為伴”與“夕陽生輝”等內容，做到圖文并茂，可讀性強。（圖／文：曉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