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照晏嬰祠

朱長新

走出晏嬰祠，落日正紅，齊州塔的斜影正悄悄拉長，本來就沒有幾個游人光顧，向晚時分已是人去屋空。重建的晏嬰祠對外開放有些日子了，之前我想游人不少，也就沒有去湊熱鬧。也許是到一些旅游景點屢次遭遇人潮不歡而散，條件反射的緣故吧。此時的廟堂門前寂然無聲，兩闕傲然孤立，旗桿獨木擎天，就我一個人還徘徊在春秋戰國的時間隧道里。

來時見到廟堂左右兩尊青銅色伏臥的怪獸憨態可愛，忍不住摩挲幾下，猜想是麒麟，或是狻猊，問管理人員，回答不知，打聽游人，更說不上一二。我愿意相信它是麒麟，《禮記》中把麒麟、龍、鳳、龜稱為“四靈”，是瑞獸，并認為麒麟出沒處必有祥瑞。孔子出生前，有麒麟在他家院子里“口吐玉書”的記載，民間也有“麒麟送子”傳說。此時沒有了日光強烈的照射，兩尊怪獸著墨似得通體發黑，面目有幾分可怖。好在有鮮紅的日頭讓人心生夕陽無限好的壯美，有天上魚鱗般的片片薄云呈現著淡淡的金黃色，渲染著晚霞的絢麗，云之上是干凈的藍天，云之下有清涼的風從大清河上吹來。夕照下的晏嬰祠簡約明朗，端正大方，紅墻灰瓦，殿堂廊榭飄逸出春秋神韻，盤桓著秦漢之風，河邊塔影相伴的晏嬰祠還是美到極致。

晏嬰祠是一座仿漢制殿宇式建筑，坐北朝南，兩進院落，有闕門、山門殿、正殿、后殿，回廊和后院組成，布局工整嚴謹，殿宇宏偉，重檐翹角，雕梁畫棟，氣象莊嚴。前殿為文物展，從石器時代到青銅時代從龍山文化到大汶口文化，從堯舜禹到夏商周，從秦漢到明清，一件件銹跡斑斑灰頭土臉的物件向你訴說著那個年代的故事。一圈下來，看到的是一部連綿不斷的地方文明史。正殿中央有晏嬰半身彩像，乍看贏弱瘦小，貌不驚人，與歷史記載并無二樣，然而細細端詳你就會感覺到，一個人胸有文墨才有從容不迫，韜略在胸才能鎮定自若是一種何等的風度。

晏嬰生活于春秋戰國時期的齊國，世襲上大夫，歷靈公、莊公、景公，輔政五十余年，是名符其實的三朝元老。司馬遷在《史記》中將他與輔佐齊桓公成就霸業的管仲并列為傳，并有“假令晏子而在，余雖為之執鞭，所忻慕焉。”的“太史公曰”。然而到晏嬰時的齊國，齊桓公開創的霸業已喪失殆盡，內憂外患纏身，積重難返。晏嬰依靠自己的治國理念和聰明才智，巧妙的促成君王們實施“仁政愛民”的主張，以緩和社會矛盾；用智謀鏟除危害國家的上層人物，維護施政的穩定；周旋于列國之間，化解危機，贏得體面，創造了史稱“景公之治”的局面。晏嬰深得君王士民的信任愛戴，這得益于他“節儉力行，恭謙下士”的深厚個人修養和公正豁達坦蕩的人格魅力，他是智慧的化身，也是道德的化身。晏嬰和孔子相識并反對孔子的某些迂腐主張，規勸齊景公勿信勿聽，最終將孔子趕出齊國，其間孔子險些遭人暗算，然而孔圣人虛懷若谷不記前嫌，對晏嬰評價中肯，其中“救百姓而不夸，行補三君而不有，晏子果君子也。”要算“贊曰”了。晏嬰的言行在后人編纂的《晏子春秋》一書中有精彩記錄，從大政治國到個人修養無不對后世產生影響。

祠堂是祭祀祖先或賢人的場所，有大有小。大到曲阜的孔廟，殿堂廟宇連片，敢稱天下第一家，太原的晉祠也是諸侯級別的亭榭樓臺規模宏闊，小到鄉村中零散簡陋的宗祠家廟。南宋朱熹的《家禮》中對祠堂之制從儒家的立場出發，有一套嚴格的等級規制，亂來是不行的。在齊國故地的山東，晏嬰祠或晏嬰廟不止一處。較為有名的當屬臨淄、高密和晏城三處。臨淄是齊國故都，是晏嬰為官和長眠之地，高密是晏嬰故里，這兩個地方與晏嬰關系密切，建個紀念場所很是自然。晏城則是晏嬰的“食邑”，是他收租子的地方，想當年也來不了幾趟，關系是無法與臨淄高密相比，然而，歷史上，晏城的晏嬰祠建筑規模、雕飾精美、祭祀之盛毫不遜色，而且以晏嬰姓氏為地名，晏城獨此一家。

康熙《齊河縣志》載：“晏城，縣西北二十五里，齊相晏嬰采邑，今以舊址為鎮，晏城驛亦以此名。”舊晏嬰祠原在鎮北，建于明代，清代重修，為兩進磚瓦壇廟建筑，前五間是過道房，稱“金大殿”，后五間居中供奉晏嬰塑像，兩側是泥塑的各路神仙，俗稱“晏嬰老爺祠堂”。院內有古井一口，宋《太平寰宇記》載“晏嬰城內有井，水合膠入藥方。”清乾隆帝游晏嬰祠曾留詩曰：“彰君賜固服桓子，執彼鞭猶慕史遷。贏馬敝車一時耳，晏城千古屬斯賢。”晏嬰祠不僅留下帝王的足跡，還閃過眾多達官貴人文人騷客的身影，清初詩壇盟主錢謙益憑吊懷古晏嬰祠吟誦出“采地遺者誰？相國齊晏嬰。千駟不匡君，二桃能殺士。激彼梁丘生，浮白為之起。”的詩句。這些會寫詩的掌管天下或者胸懷天下的帝王和秀才們對晏嬰治國理政才能無不欽佩膜拜，而那些不會寫詩的平頭百姓關心的是豐年歲歉，納糧徭役，他們祭奉的“晏嬰老爺”是位開倉放糧，賑災救命的人，眾多美好向往期盼集晏嬰于一身，晏嬰就成了百姓心里半人半神的偶像了。

這座晏嬰祠毀于上世紀中葉，在這之后的若干年里，晏嬰祠只留在老人的口頭上和書中的文字里。沒有了晏嬰祠，晏嬰也不再是名人，可是本地的土著總該知道晏城的來歷吧，讓人揪心的是，不知道的人還真不少，因為這與現實的金錢美女沒有關系。

然而正如人們所說：“你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一樣，文化同樣要闡釋這樣的道理。一座城的來歷，這個城里人的集體性格是如何形成的，它的特征又是什么，這離不開文化背景的詮釋。齊河人崇尚踐行的“賢人文化”無疑來自晏嬰的影響。晏嬰“有道行道”式的賢人與孔夫子有關賢人的論述不謀而合，千百年來陣陣催發出這一方人的家國情懷和對土地的熱愛，并為此敢于赴湯蹈火。

第一次尋找舊晏嬰祠是七十年代初，滿目的殘磚碎瓦，還好總算有個憑吊的遺跡，第二次去已過了十年，那個地面上已建成供銷社的倉庫，我連發個思古幽情的地方也沒有，只好悻悻而歸。兩次的情緒低沉，感覺有些歲月無情世態炎涼。

晏嬰祠的消失，作為文物已無法挽回，作為一種文化烙印卻與晏城無法分離。

重建的晏嬰祠已不在原址，而坐落在晏城之南風景優美的大清河景區，與大清橋、齊州塔、牡丹閣、孔廟、碑廊、齊河八景等古色古香的建筑相互映襯，組成了一部當地源遠流長的歷史文化景觀。

晏嬰祠不是祈福消災的佛寺道觀，聽不到和尚們口若懸河的撥云見日和道士們神秘莫測的喃喃玄機，端坐的晏嬰失去了眾神的拱衛，還原了賢人廉吏的本色，它注定不會游人如織香火旺盛。

然而，晏嬰祠不會冷落，我在夕照下的晏嬰祠并不感到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