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的委婉美

一女生說，她周末坐公交車回家，途中見一位年輕的母親懷抱嬰兒上了車，她起身讓座，那母親便柔聲細語地對懷里的孩子說：“要謝謝阿姨哦！”表面上像是在教孩子說話實際上是在向她致謝。她說，她喜歡這種委婉而非直白的表述，它讓她更樂于接受，孩子還不會說話，卻朝著她笑，讓她頓覺有股暖意洋溢于全身。

還有這樣一個小故事，一個人去趕集，走到一個賣陶器的攤子前，想買把夜壺，挑了又挑，都嫌太大，就對這位攤主說：“好是好，就是嫌大了。”這個攤主如果不懂交流忌諱和語言美，便會說：“大是大，小便裝得多啊！”這就粗魯不雅了。他應聲說：“哎，冬天，夜長啊。”這句話說得委婉，不但文明巧妙，而且音在弦外，意味深長。

中國社會向來以禮儀之邦著稱，言行之禮是千百年來均受國人推崇的，委婉，是合乎說話之道的。委婉的語言，不是開門見山，不是理直氣壯，而是一種迂回的表達，講究交流的藝術，生活中與人委婉的交流，可以營造和諧的氣氛；寫作時，語言的委婉可以增添文章的情致和美感。可是，有些同學總愛把文章寫得硬邦邦的，沒有一點情味，結果讓人不愛看。比如有位同學從紹興旅游回來之后寫下了這樣的文字：

古鎮的風情、水鄉的詩意早已蕩然無存。所到之處人滿為患，更是充斥著濃濃的商業氣息：凡是魯迅作品中大家耳熟能詳的人物名字都成了商品的品牌或店家的名號，給人不倫不類的感覺。就連三味書屋門前的小河里也泊滿了吆喝生意的烏篷船。難道這就是魯迅筆下的紹興，我想象中的紹興嗎？早知如此，還是不來為好！

紹興未能很好地保存其古鎮風貌，由于商品大潮的沖擊，淺薄浮躁的世俗心態已經熾熱化、表面化了，與古鎮深厚的文化內蘊顯得極不相稱。這樣寫并沒有錯，問題在于這段話語氣生硬，有憤憤不平之意。是不是可以委婉點、圓潤點呢？——既表達了自己的意思，又讓人獲得一種閱讀的愉悅。

下面再來讀一位作家所寫的紹興：

初冬時節，本不是旅游旺季，可是游人該少卻未見得少。進入城區的路上，全是一幢幢半新不舊的火柴盒似的樓房，已和想象中的紹興拉開了距離。走進街市，小店鱗次櫛比，賣著孔乙己牌的茴香豆、祥林嫂牌的腐乳，就連華老栓也被當作店名而書于匾額之上，想不會是賣人血饅頭吧？咸亨酒店依稀能看到當年的一些影子，店前的孔乙己塑像比小說里的要輝煌得多了，不少人和他合影留念而忘記了他曾經的屈辱……昔日紹興的風采和神韻似乎已經敗退到紀念館里。紹興之行使我懂得了：你心中美好想象的地方，還是不要輕易去為好。

可以看出，上面兩段文字所要表達的思想是差不多的，差異就在表達上。前者辭直意露，讓人一覽而竟，難免乏味；后者則因行文委婉而搖曳生姿，有了一種審美的意味。細細品讀，我們不難從中獲得行文委婉的一二啟示。

第一，心平氣和，娓娓道來。不急于將內心想法一股腦兒說出。第二段文字先是寫“人該少卻未見得少”，再寫“一幢幢半新不舊的火柴盒似的樓房”。這些已是暗含不滿，接著又寫街市所見商品與店號全與魯迅作品發生了關系，最后則寫到了孔乙己的塑像——魯迅筆下一個深刻的悲劇形象今天異化成眾人心目中的“明星”。作者心中的失落感和遺憾，就在委婉的語言中一層深似一層地被表現出來了。

第二，寓批評于調侃之中。文中“就連華老栓也被當作店名而書于匾額之上，想不會是賣人血饅頭吧？”“ 昔日紹興的風采和神韻似乎已經敗退到紀念館里”，就是這樣的妙語。如果改成“華老栓也能當作店名嗎？簡直是亂彈琴”“昔日紹興的風采和神韻已是無處尋覓，渺然無蹤”，固然有了點慷慨激昂的意味，但不如現在這樣幽它一默，既輕松又深刻。

第三，不是就事論事，而是從哲學層面稍作發揮。“紹興之行使我懂得了：‘你心中美好想象的地方，還是不要輕易去為好。”一語顯然要比“早知如此，還是不來為好！”更有深長的意味。

峰回路轉的風景，容易引發游客的游興；抑揚徐疾的樂曲容易撥動聽眾的心弦；委婉舒卷的語言更能吸引讀者閱讀的興致。敘述性的文字需要這樣的委婉語氣，那么，議論說理性的文字需不需要委婉呢？

記得當年，何振梁在莫斯科召開的國際奧委會全體委員大會上，為北京申奧作最后陳述時，其中有一段話堪稱經典。

無論你們今天做出什么樣的選擇，都將創造歷史。但是只有一種決定能改變歷史。你們今天這個決定將通過促進世界和中國的友誼，從而使全人類受益。

這是整個申奧陳述的點睛之筆。從語法上講，這是一個句群，第一句與第二句之間為轉折關系，第二句與第三句之間為因果關系——先有語意的委婉轉折，再有申奧理由的娓娓道來，不是直奔主題，更非鋒芒畢露，而是如流水因勢曲折，如春風隨人送暖。至關重要的話卻說得讓人輕松愉快：“無論你們今天做出什么樣的選擇，都將創造歷史”這一條件復句表現了對所有國際奧委會委員的極大尊重和敬意，同時又能讓他們感到手中的一票是多么神圣，不能不慎重行事。

接下來的“但是只有一種決定能改變歷史”一句是這個句群的核心，是整個陳述的主旨所在。是什么決定？當然是選擇北京，但何振梁委員并沒有挑明北京，因為這是不言而喻的，這種“諱飾”手法真是巧妙而含蓄，既顯示出優雅的紳士風度，也是對國際奧委會委員的信任和尊重。最后一句“從而使全人類受益”這樣就表明我們不是站在狹隘的民族利益的立場來申辦奧運的。這與國際奧委會委員更能有情感上的交流，得到他們的理解和好感。

通過上述分析不難看出，委婉而富有效果的闡釋語言有以下特點：一、盡量從接受方的角度去考慮問題，選好對方的動情點——這是讓對方悅納你意見的基礎。二、充分尊重對方，使其感受到你對他的誠意和信任。——這是情感交流的前提。三、只有熱情、謙恭還不夠，深刻的思想內涵才能使委婉變得優雅和高貴。

假如我們心中有對他人更多的關懷與溫情，假如我們持有一顆謙恭的心，假如我們更具思想內涵與品質修養，就能使語言更親切、圓潤、委婉，我們也就能取得更多的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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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榮富，中學語文特級教師，全國優秀語文教師，全國教育系統勞動模范。畢業于復旦大學中文系，從教三十余年，發表文章千余篇，著有《元明散曲》《作文散步》《漫步教壇》等專著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