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
要到東關看五猖會去了。這是我兒時所罕逢的一件盛事,因為那會是全縣中最盛的會,東關又是離我家很遠的地方,出城還有六十多里水路,在那里有兩座特別的廟。一是梅姑廟,就是《聊齋志異》所記,室女守節,死后成神,卻篡取別人的丈夫的;現在神座上卻塑著一對少年男女,眉開眼笑,殊與“禮教”有妨。
其一便是五猖廟了,名目就奇特。據有考據癖的人說:這就是五通神。然而也并無確據。神像是五個男人,也不見有什么猖獗之狀;后面列坐著五位太太,卻并不“分坐”,遠不及北京戲園里界限之謹嚴。其實呢,這也是殊與“禮教”有妨的,——但他們既然是五猖,便也無法可想,而且自然也就“又作別論”了。
因為東關離城遠,大清早大家就起來。昨夜預定好的三道明瓦窗的大船,已經泊在河埠頭,船椅、飯菜、茶炊、點心盒子,都在陸續搬下去了。我笑著跳著,催他們要搬得快。忽然,工人的臉色很謹肅了,我知道有些蹊蹺,四面一看,父親就站在我背后。 “去拿你的書來。”他慢慢地說。 這所謂“書”,是指我開蒙時候所讀的《鑒略》。因為我再沒有第二本了。
我們那里上學的歲數是多揀單數的,所以這使我記住我其時是七歲。我忐忑著,拿了書來了。他使我同坐在堂中央的桌子前,教我一句一句地讀下去。我擔著心,一句一句地讀下去。兩句一行,大約讀了二三十行罷,他說:—— “給我讀熟。背不出,就不準去看會。”
他說完,便站起來,走進房里去了。 我似乎從頭上澆了一盆冷水。但是,有什么法子呢?自然是讀著,讀著,強記著,——而且要背出來。 粵有盤古,生于太荒,首出御世,肇開混茫。 就是這樣的書,我現在只記得前四句,別的都忘卻了;那時所強記的二三十行,自然也一齊忘卻在里面了。記得那時聽人說,讀《鑒略》比讀《千字文》《百家姓》有用得多,因為可以知道從古到今的大概。知道從古到今的大概,那當然是很好的,然而我一字也不懂。“粵自盤古”就是“粵自盤古”,讀下去,記住它,“粵自盤古”呵!“生于太荒”呵!…… 應用的物件已經搬完,家中由忙亂轉成靜肅了。朝陽照著西墻,天氣很清朗。母親、工人、長媽媽即阿長,都無法營救,只默默地靜候著我讀熟,而且背出來。在百靜中,我似乎頭里要伸出許多鐵鉗,將什么“生于太荒”之流夾住;也聽到自己急急誦讀的聲音發著抖,仿佛深秋的蟋蟀,在夜中鳴叫似的。他們都等候著;太陽也升得更高了。
我忽然似乎已經很有把握,便即站了起來,拿書走進父親的書房,一氣背將下去,夢似的就背完了。 “不錯。去吧。”父親點著頭,說。
大家同時活動起來,臉上都露出笑容,向河埠走去。工人將我高高地抱起,仿佛在祝賀我的成功一般,快步走在最前頭。 我卻并沒有他們那么高興。開船以后,水路中的風景,盒子里的點心,以及到了東關的五猖會的熱鬧,對于我似乎都沒有什么大意思。
直到現在,別的完全忘卻,不留一點痕跡了,只有背誦《鑒略》這一段,卻還分明如昨日事。
我至今一想起,還詫異我的父親何以要在那時候叫我來背書。
(選自《朝花夕拾》)
[【點讀】]
愛玩,喜歡湊熱鬧,這本身就是孩童的天性。然而,大人在對孩子的管教中,往往會以自己的尊嚴去欺凌,甚至踐踏孩童的天性。孩子濃厚的興趣,瞬間被父母嚴苛所澆滅。“我”熱切期盼五猖會,卻突遭父親以背好書才能去趕集會的阻難,“我至今一想起,還詫異我的父親何以要在那時候叫我來背書”。可見父親當時的嚴苛,對當時的“我”有多大的傷害,以至于幾十年后回憶起還是“詫異”“不解”,這種以扼殺孩童天性為代價的嚴苛,殺傷力確實不可小覷。經典鑄就的這種童年生活經歷,雖然與當下生活相去甚遠,我們卻依然品出了五味雜陳的永恒!
責任編輯:陳玉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