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無聲的凝望

鄺家玉

無憂無慮地喊叫著、嬉鬧著以至于不小心撞到行人的孩子，不時看一眼復習提綱嘴里念叨著什么的初中生，戴著耳機的同校生，將焦慮與壓力化作臉上麻木的行色匆匆的上班族，提著紅紅綠綠的塑料袋正笑得燦爛的白發人——在此處行走的他們像湍急的河流，淹沒了我，裹挾著煙塵將我卷向不明了的未來去。聲與色不止息，人與物不停步——皆是過客。只有他久久地在這靜止著，沉寂著，看著。

他是這十八線小城市里一條普通的老街，擁擠卻蕭索。我不知他要聽多少匆匆的腳步聲，卻知道在喧鬧后留下的是只聽得見風語的冷寂。小學、初中、高中與常有火車呼嘯而過的鐵軌在他周邊安家，而他只是所有人走向日復一日的相同生活的必經之路。熱鬧是他們的，他什么也沒有。有的是清晨后便不再有人停駐的包子鋪，有的是倚著門出神的豆花店姑娘，有的是人已去的空樓——他自顧自地斑駁著，像無力的老人任歲月在他臉上刻下一刀又一刀。但他無法還手，也無法呻吟。

他如何寂寞，如何蕭索，甚至如何悲痛，與我毫不相干。我自顧自地以為，他是人的產物，他背負的只是一條街的宿命。事實上，我是厭煩他的，或者說，我是疏遠他的。每當同學問及我是否回家，我總是不假思索地點點頭，回過神來時再更正道：“我回出租屋。”不論幾次，哪怕心中懶于解釋，也總是讓疏離勝過了懶倦——我總是會把家和它清楚地區分開來。此心安處是吾鄉，而這僅僅是此身安處。我亦不曾細細看過他的面貌，只因我也是那湍急河流中的一滴——他不是目的地，他只是匆匆旅程里不重要的一段。誰會去無端地掛記行車軌跡上的平凡一段？“參差多態乃是幸福本源”，那么一段熟稔單調到令人不快的老街可以是不幸與枯燥的一塊拼圖。這就是我對它無端的惡意的來由。在算法般死死執行的循環里，不論是怎樣的事物都會被加諸這樣的情感。

直至在他身邊度過了近一載時光，我才開始遇見他。他在我心中才有了名字。

那是一個陰雨天，考試成績不理想的我的頭頂亦飄一片隱形的陰云。慢吞吞地收拾書包，直至被各種書籍堆得滿滿的教室不再有人語，我才抬首望向窗外那沒有晚霞的黃昏。樓道不似平時擁擠，我默默彳亍著，直至一樓，也不見有人從身旁擦過。平日歸家時，教學樓外全是攢動的人頭，我便任由自己淹沒在其中。而此時，與我同在的只有沿路的隨風飄搖的花葉。待我緩過神來，已走進他許久了。恍惚間，我放慢了腳步，去端詳他的模樣，站在只有我與他的世界里，像是發現了夢境的碎片。頭一次俯身而為角落里活潑跳躍著的苔蘚驚喜；頭一次對著鐵網縫隙中伸出的枝條傻笑；頭一次在望著兩條彎曲的鐵軌時生出了不該存在的妄想：在無限遠的遠處，它們是否會有交匯點呢？若是在平時，我肯定會在疾走的同時緊張地不停看手表吧？像是《小王子》里永遠忙于算賬的人，不停地說著：“我在做正經事。”僅僅幾分鐘的徘徊，在那個時間節點卻被拉長成一個新世紀。

每每有火車呼嘯而過，我總是停下來，直至它離開我的視線。每一列車與其中的人都去向一個無人知曉的目的地，那里會發生的故事是不曾寫在火車票上。曾經我眺望遠方，卻忘了觀察足下。令我慶幸的是，這條街不曾責怪我，排斥我。此時，我依然保留著親近他的自由，他亦不吝惜他的微笑，哪怕我們都不曾好好地向他微笑。

文人騷客忽而說物“最是無情”，偏生又愛嘆其深情，世人才真真是反復無常的那個。何種情緒，都是以我眼觀物，而為其添上的本不存在的色彩。“大道無形，生育天地；大道無情，運行日月，大道無名，長養萬物”，這天地最是無情，它袖手旁觀不問人間存亡，但這天地又最是有情，它久久凝望不阻人世更迭，世事變遷。“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人與物盡如天地丟掉的草狗般被拋入此世，便靠自我書寫生涯——但這都建立在自然的饋贈之上。無論是肉身軀殼還是靈魂的原鄉，都輕輕地擁著我們，不曾離開，靜默無聲。這條老街便是如此了。

假若他有眼的話——假若他真真切切地用人類定義的“眼”注視著我們的話，那是長者洞悉世事變遷，包容一切的目光——虹膜載秀美靈動的山，瞳孔承吸納百川的海。他也只是注視著——注視塞滿太多東西以至于有些臃腫的生命，注視燈一盞一盞陸續熄滅的長夜，注視墻角新抽芽的花簇，注視高樓廣廈也無法遮住的萬頃天光，注視每個人的迷惘與堅定，殘缺與豐盈。他不發聲來獲取關注，他只是看著，看著每個人昨夜的、今夜的以及未來的夢。

若你也看向他的話，眼中映出的是千年如一的目光。

班主任李細前老師推薦語：文章構思新穎，以老街作為載體，在行文中灌注了作者對人生、時間、未來……的思考，在與老街的對話中，伴隨著自己的成長與成熟。文章語言犀利老辣，不蔓不枝，以思辨見長，顯示了作者關注生活，“以我手寫我口”的健康文風和較高的駕馭語言文字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