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親愛的彼得潘

路雯新

親愛的彼得潘，當(dāng)晚霞的金輝洋洋灑灑鋪滿大地時，我突然想起了你。

窗外的陽光如玻璃瓶里的水般俏皮而輕盈地蕩漾著，無聲無息地溢滿世界。白云含笑的眼眸透過梧桐樹細(xì)碎的葉子和交錯的枝椏，氤氳著欲滴的綠意。我合上微風(fēng)親吻的書卷，被塵埃掩埋的情絲如翩飛的蝴蝶，飛出塵封的舊箱篋，飛出每日重復(fù)上演的高三生活，飛越眼前明凈動人的陽光世界，飛回十七年前我們相遇的那個路口，激起我平靜心湖里的層層漣漪。

親愛的彼得潘，你看，我們一路走來留下的深深淺淺的腳印，多像歲月的年輪啊，里面清晰鐫刻著千千萬萬個故事，我想把它們講給你聽。

一

親愛的彼得潘，我經(jīng)常在心底這樣喚你，他是幼年時你講給我的故事里，我最喜歡的男孩兒，也是你在幼小的我心中無人可代替的英雄形象。作為一名三年級的班主任，你用孩子般的熱情感染著身邊的人，也將生活染成一派五彩斑斕。

我出生那年，你二十六歲，還是個不折不扣的大男孩。留著蓬松的分頭，短胡茬青澀地趴在下頜，渾身上下洋溢著那個時代特有的氣息。

你喜歡女兒，所以當(dāng)我清脆的啼哭聲劃破下午三點(diǎn)沉悶的空氣時，也如清晨悅耳的鳥鳴打破了你世界里的沉寂。你把這個粉嘟嘟的嬰孩兒抱在懷里，舉高又抱緊，感受他幼小身軀汩汩熱血的溫度，感受她每次雙眼眨動時帶給你的從未有過的歡欣。從此你的世界多了一個活蹦亂跳的小動物，一個總是向你提出無理要求卻始終被你視若珍寶的小公主。

你托著我的小腳丫逗我咯咯地笑，用你下巴的硬胡茬扎我的臉催我起床，犧牲你的肚皮讓我涂鴉，把我扛在肩頭摘奶奶小院里成熟的香椿芽。

你笑瞇瞇地牽著你的小公主去紫羅蘭搖曳的春日田野踏青，在嘩嘩流淌的小河邊看魚兒優(yōu)雅地游來游去。

你帶她坐上火車，跨越秦嶺，專程去看大片大片盛放的金燦燦的油菜花，她的裙擺飛揚(yáng)宛若南方古城輕盈翹起的琉璃瓦。

你把她載在自行車后座上騎車環(huán)游小鎮(zhèn)，路過一樹咿咿呀呀的蟬鳴，激動的唇瓣鼻翼都沾滿風(fēng)的氣息。

你帶著你可愛的小公主，采薄荷，捉蜻蜓，走過高高的田壟，踏過潺潺的淺溪，繾綣的溫存似滿天繁星的夢囈，朦朧又清晰地在白桂飄香的夜晚恣意生長，在記憶里長成一棵枝繁葉茂的樹，在我的夢里投下斑駁交織的碎影。

親愛的彼得潘，我想，那些時光如果有香氣，定如甜甜的糖果沁人心脾。

二

親愛的彼得潘，時光的馬車奔馳過好幾年，我們度過的無憂的日子那么短暫。我第一次感受到命運(yùn)的莊嚴(yán)，是在15歲——中考那年。當(dāng)這座現(xiàn)在看來低矮無比的山丘真實(shí)地聳在我面前時，我心里生出一陣不明來由的恐慌。

無燈的房間里我蜷縮在一角，木然地望著堆疊如山的資料，細(xì)微的門把扭動的聲音鉆入我的耳朵。

你小心翼翼地推開屋門，客廳的燈光擠進(jìn)狹窄的縫隙，將黑暗生硬地撕開一道裂口。我看見背光而立的你安靜的臉龐，手中的牛奶騰騰冒著熱氣。

我一頭撲進(jìn)你懷里，心底的壓抑隨泉涌般的淚水傾瀉而出，和著你鏗鏘有力的心跳聲在沉睡著的房間里無聲浮沉。

夜晚的街道，霓虹映著一彎白亮的月。小販的叫賣聲浸泡在城市喧囂的夜里，不遠(yuǎn)處的廣場舞嘹亮地響著，演繹著他們的快樂。

那晚你用你溫?zé)岬拇笫志o握著我，向我講起你肆意飛揚(yáng)的青春和你逝在風(fēng)里的理想，眼眸里盛滿星子熒熒的光。

你說人生就是一條起起落落永遠(yuǎn)走不完的路，有數(shù)不盡的難言苦楚，需要用一顆勇敢堅強(qiáng)的心去面對。當(dāng)然，也會有數(shù)不盡的美好值得你去珍惜。你頓了頓，堅定地望著我，笑意嫣然。

我含著淚點(diǎn)點(diǎn)頭，在城市的夜里笑成了一朵花。

其實(shí)，那一刻，我多想告訴你我不要長大，我只想做那個坐在你肩頭對你撒嬌的小公主，踏著蜿蜒的青石小路繼續(xù)拾掇生活中無所不在的快樂。

幾個月后的中考以最平凡的姿態(tài)到來又離去，宛如悄無聲息的精靈，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如愿以償，我考進(jìn)了市重點(diǎn)高中。我告訴你這個消息，你的臉紅撲撲的，一雙寫滿快意的眼睛赫然而肆意地望著我……

那個暑假，一向酷愛冒險的你竟含蓄地提出要和我去看海。我問你為什么，你像個歲暮老人般嗡聲嗡氣地說：閨女長大了要離開家了，再不和閨女去看海，以后就沒有機(jī)會嘍。

我突地鼻頭一酸，急忙嗔怪道，你個大男人，怎么這么矯情啊。

你哈哈大笑著拍拍我的背，轉(zhuǎn)頭卻把一副老花鏡裝進(jìn)行李箱。

六月的海潮似潔白的鷗鳥，傾盡內(nèi)心的澎湃激情，向世間傾吐著深海與孤島的秘密，訴說著一個又一個蔚藍(lán)色深邃的夢。

我躺在沙灘上瞇著眼，看遠(yuǎn)處游泳人的頭在海面上浮沉起落。你綻放在浪花里的笑臉被不時襲來的波濤淹沒，旋即又頑強(qiáng)地冒出水面。你驕傲地挺直身子，隔著來來往往的人群朝我興奮地呼喊。

或許這就是你常說的人生吧，縱使起起落落，不變的是一顆永遠(yuǎn)勇敢堅強(qiáng)的心。

我招招手回應(yīng)你，但你一定沒有看到我低頭瞬間那泛紅的眼眶。

親愛的彼得潘，你還記得嗎？那天沙灘上深深淺淺的腳印好美，像極了歲月的眼眸，一雙一雙靈動閃爍，蕩漾著一路走過的苦辛，也蕩漾著你我之間心照不宣的默契與愛意。

三

狄更斯曾說，沒有一個人能夠制造那么一口鐘，來為我們敲回已經(jīng)逝去的青春。

每個人的青春都如一樹花開，在萬物生長的盛夏奉獻(xiàn)它的最美年華，卻在蟬鳴褪色的冷秋暗自凋零。

無數(shù)的人希望青春永駐，而你卻甘愿把你最美的青春獻(xiàn)給了我，獻(xiàn)給了你生命中唯一的火熱盛夏。

七月的蟬鳴隨風(fēng)遠(yuǎn)去，羽翼未豐的我要在秋風(fēng)競起時獨(dú)自上路，奔赴生命中的下一段旅程。

離開小城的那天，世界銀絲般的漁網(wǎng)籠罩著，厚重的秋風(fēng)匍匐在灰色的蒼穹，頃刻又騰躍而下，在細(xì)密的漁網(wǎng)中馳騁、穿梭。

仿佛是有意配合陰沉的天氣和離別的氣氛，你那天特意換上了肅穆的黑西服，額前的碎發(fā)被一絲不茍地梳過一遍又一遍。

你拉著行李，一聲不吭地走著，不時回頭瞅瞅我，臉色凝重得像宣紙上化不開的濃墨。我想，直率的你一點(diǎn)也不適合做演員，心情的陰晴雨雪總是分外明顯地掛在臉上。我嘿嘿地沖你笑，你愣了很久，才從僵硬的臉上擠出一個上揚(yáng)的嘴角兒，舉笑若哭。檢票口到站臺只有一小段路，我卻覺得像走了一個世紀(jì)那么長。

“閨女，長這么大你沒離開過家，一個人在校一定要照顧好自己啊！可別……別讓爸擔(dān)心……”你喉嚨一哽，眼眶里亮晶晶的，前額有碎發(fā)隨風(fēng)甩落，凌亂在冷風(fēng)中。我突然覺得眼前的男人似乎有些陌生，與多年前春天原野上開懷大笑的爽朗大男孩迥然相異。

“嗯，爸，放心吧。”我的語氣不知從何時開始變得堅毅無比，像個成熟的大人。

當(dāng)火車轟鳴的汽笛聲響起，我才意識到自己真的要離開他了，也將告別這座承載無數(shù)回憶的城市，告別從未離開過的街道樓房，告別并不富裕，卻盈滿溫馨的我們的家……告別已深深融入我生命里的熟悉的一切。

列車開動，熙熙攘攘的人群緩緩后退。一個微胖的身影在人潮中笨拙地跳躍著，踮起腳尖抻長身子朝車窗揮舞雙臂。

親愛的彼得潘，我知道那是你，因?yàn)槲铱吹侥憔`放在人海中的笑臉，在起起落落中始終堅定。

那也是第一次，我發(fā)現(xiàn)歲月在你臉上留下的印記，我知道你的青春正在逝去，和我們共同度過的那些一去不返的日子一起。正如春日暖陽下?lián)u曳的紫羅蘭，花期過了燦爛不再；正如那個曾經(jīng)充滿生機(jī)的農(nóng)家小院兒，如今已化作一片斷墻頹圮。

我感到胸口隱隱作痛，似碎玻璃劃過，滲出細(xì)密的血滴。

親愛的彼得潘，我是多么不舍放開你的手，獨(dú)自走向泥濘的前路，獨(dú)自去面對那些狂風(fēng)嘶吼和暴雨傾盆的暗夜啊！

你的身影在我視野中渺小成黑色的光點(diǎn)，駛出城市的白色長蛇頭也不回地奔向遙遙無期的未來。

難言的傷感似一只酸澀的檸檬在我心頭慢慢濺開。

窗外，是一望無際的廣闊原野。

四

離家后，日子過得飛快。宿舍，教室，食堂，生活簡單得只剩三點(diǎn)一線。

偌大的操場，空曠的長廊，渺遠(yuǎn)的星空。我努力讓自己淹沒在題海里兩耳不聞窗外事，卻總在一個個不經(jīng)意間想起你的溫暖懷抱，想起浩瀚星空下你講給我的一個個故事，想起我們一起看過的金燦燦的油菜花田。這些時刻，思念總像蒲公英，在荒蕪的心田扎根生長。

我突然憶起今年的中秋，宿舍集體失眠的夜里那皎潔的玉盤，還有舍友感慨萬端地珠璣之言，她說思念其實(shí)也是一種幸福。

是啊。我喃喃低語，心里卻五味雜陳。

這樣的幸福，曾叫我多么艱難地在電話這頭假裝著我的快樂。

而這樣的幸福，在我發(fā)現(xiàn)裹在御寒衣物里的書信和書包內(nèi)兜無故冒出的紅色鈔票時，來得更加猝不及防，來得異常洶涌澎湃。

一月一次的假期總是格外短暫，曾經(jīng)平淡無奇的團(tuán)聚竟如盛大的節(jié)日，餐桌上盈滿雙眼的是色香味俱全的飯菜，還有你和媽媽掛著疲倦?yún)s喜笑盈盈的臉龐。

你仍像以前一樣喜歡和我在霓虹閃爍的街頭漫步，喜歡把我的手包進(jìn)你溫?zé)岬氖终评铩Ｄ泔w舞著唾沫星子講你麾下那些小蝦小蟹的班級趣事，神采飛揚(yáng)地說起你的年代的故事，和我聊未來談理想。

你仍然如當(dāng)年的大男孩般直率，爽朗，硬硬的短胡茬在下頜倔強(qiáng)地傲立著。

只是你的脊背不再挺直，不再能承受我坐在你肩頭的重量。

只是你鬢前的發(fā)不再濃密烏黑，卻映襯著額前縱橫的溝溝壑壑。

只是你的眼眸不再清澈如水，卻會不時泛起淡淡的隱憂。

只是面對我的話題，你更多地以沉默和微笑而不是滔滔不絕作為回答。

在離別時你黯然的背影里，我一次又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我們之間有什么東西正在被時間吞噬，有什么東西正阻擋著你我相擁的步伐，讓我們漸行漸遠(yuǎn)。

高中兩年的時光轉(zhuǎn)瞬即逝，初離家時的濃烈情緒和壓抑心事，都像海綿里的水被千篇一律的高三生活榨干。蒼白成一張張漫天飛舞的模擬試卷，每日每夜雜亂而紛繁地鋪滿逼仄的心房。我像個黑暗角落里被人遺忘的木箱，任歲月在我頭頂層層積滿厚重的灰塵，麻木著，不痛不癢。生活就在兵荒馬亂中片刻不停地奔向一段又一段征途，仿佛永遠(yuǎn)沒有終點(diǎn)。

我漸漸喜歡上聽老師口中一個又一個平凡而卑微卻又亮得耀眼的故事，喜歡品那一位又一位逆襲者不屈而堅韌的心路歷程，就好像自己正在走的正是他們曾經(jīng)走過的路。

我漸漸喜歡上晚自習(xí)后昏黃燈光下散發(fā)著橡膠氣味的跑道，喜歡上夜風(fēng)裹挾著秋露鼓動我衣角時的滿腹清爽，喜歡上閉上雙眼沒有方向的自由奔跑時的酣暢淋漓和拋開紛擾的片刻寧靜。通往高考的獨(dú)木橋上陳列著一張張匆匆忙忙神情各異的的高三面孔，生活的每分每秒都凝成了粘稠的質(zhì)地，沾滿一路摸爬滾打的揚(yáng)塵。而我又何嘗不是一粒塵，只有飛舞在風(fēng)中的這些時刻，我可以什么都不想，可以暫時忘卻一切。

我有時會覺得生活是披在普天下行走的人身上的一張網(wǎng)，有的人輕輕一抖，便滑落如翼，有的人試圖逃脫，便苦苦掙扎。我不想做那個站的網(wǎng)里哀嘆命運(yùn)虛度余生的無能者，我想只要我能義無反顧努力奮斗，便能掙脫束縛遠(yuǎn)走高飛。

所以我用盡渾身氣力將自己化作一只跨越大海的鳥兒，在前行和墜落的生死抉擇前拼命撲棱振翅，向著云霞熊熊燃燒的蒼旻俯首，痛，也咬緊牙關(guān)。

親愛的彼得潘，放開你的手，我慢慢學(xué)會了一個人成長，我腳下的路正無限延伸，我的步伐正變得踏實(shí)而堅定。我懷揣著一顆勇敢堅強(qiáng)的心，如你期望的那樣。

五

絲絲縷縷的回憶牽牽繞繞，翩飛的蝴蝶輕盈地踏過歲月的淺溪，循著一路深深淺淺的腳印歸來，如夢幻島上的小仙子盛裝打扮，來付彼得潘精心布置的盛宴。

夜幕降臨，這座靜臥在黑暗中的城市眨著眼，萬家燈火在我的視線里匯聚成川流的星河。

我望向教室黑板旁的日歷。離下次放假還有一百六十六小時，和一個月相比已足夠讓我欣喜。

我突然想念你溫?zé)岬拇笫郑胂笾惆言S久未見的我一把摟入懷中的豪放不羈。

親愛的彼得潘，如果我能立刻見到你，我想把這里點(diǎn)滴的美好都分享給你，我想把這些珍藏了多年，想說卻從未說出口的話，慢慢講給你聽。

親愛的爸爸，我愿陪你回到這條漸行漸遠(yuǎn)之路的起點(diǎn)，陪你聽大自然的野芳私語和微風(fēng)淺唱，陪你度過每一個清晨和傍晚，陪你感受每一個嶄新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