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鄧貴環 編輯 | 田宗偉

熬糖 攝影/心之光影/東方IC
我的老家娃娃寨,位于秭歸縣的西南部,因為山高路遠,被戲稱 “秭歸的青藏高原”。
娃娃寨并不是一座寨子,而是一座山,所有的耕地都鑲嵌在山坡上,這里一片,那里一片,條條縷縷并不連貫。絕大多數都是旱地,水田很少,只在河溝低處,有零星的水田分布。自古以來,玉米都是當地人日常的主食。
要是老用玉米面蒸飯吃或蒸粑粑吃,久了也會膩,我的媽媽就用玉米變著手法給我們做各種吃食。
玉米面裹上土豆絲煎餅子;湯里下一些嫩菜葉,把玉米面攪拌進去做玉米糊糊;溫水和玉米面讓其發酵,再做成緊實的圓團,放在灼熱的草木灰里燒“火燒粑粑”;或者冬天把玉米煮熟之后放在屋子外面凍酥,然后用砂子或食鹽炒著吃。還有就是最奢侈的吃法:熬玉米糖。
玉米含糖量較高,跟含糖量同樣高的紅薯相比,熬制出來的糖容易拔得白,看相更好,更逗人吃,所以媽媽每到過年,都給我們熬玉米糖吃。
玉米糖是所有如花生瓜子、柿餅、苕金果兒、干炸土豆片或者瓦栗子等小吃中最珍貴最奢華的食物,平時并不容易得到。
我們家大口闊,熬少了根本不夠一人一塊地敲了吃,家里的大人就常常說不想吃或者不喜歡吃,特別是媽媽。他們把節約下來的糖讓家里的小孩多吃點。多熬幾次又不可能,我們家土地不算好,種的玉米收成本來就不多,也就僅僅夠一家人摻著土豆、紅薯、赤小豆等雜糧才能勉強吃到第二年接上新的糧食。土豆也算主食,很多時候陳土豆已經吃完,新土豆才一點點大,就要去挖來,揉掉土豆皮,煮熟后拌上一點玉米面,蒸熟來維持一家人的一日三餐。媽媽邊撿挖出來的小小的土豆,邊嘆著氣連聲說可惜,這么小就挖出來吃了,它們還能長大許多呢!可她還是要不斷地把小土豆挖出來吃掉,她要每天節約一點玉米下來,過年的時候才能熬糖,來解我們兄妹幾個一年里積累的饞勁。而哥哥姐姐們吃糖的時候,她又總要囑咐他們別敲太大的塊兒,說要留著給正在讀書的我正月里上學了帶到學校去吃。那時候,我有時一整天只吃一頓飯,其余的幾頓餓了就去敲一小塊糖來吃,玉米糖實貼,吃了可以管很長時間不餓。難怪我小時候胖,想來大約都是糖吃多了吃出來的。
糖好吃,熬糖卻是個費時費力的苦活兒。我的爸爸媽媽得為此提前準備很久的時間。
熬一次糖需要一大簸箕的玉米面,玉米用石磨磨成面是一項極其艱苦的勞動,他們得熬上好幾夜才能磨出來。還要準備好高高的一摞柴,柴是硬柴,盡是栗木之類,這樣的木頭燃起來火力足,有熬頭。這些柴都是爸媽白天在地里干活的間隙,去砍來或者拾來的。他們還要提前生好一些麥芽(用來起催化作用),然后等待一個不能干活的大雪天,一大早就起來做著其他的各項準備工作。
到了熬糖這天,一大早媽媽就起床了。她把大鐵鍋里裝滿水,生火燒開這一鍋水之后,再把一大簸箕玉米面倒進鍋里,撤去大火,留下少部分燃燒的木柴,用一把特制的大木鏟子在鍋里使勁攪拌,邊攪拌邊煮,然后放進摻水磨細的麥芽再攪拌。一會兒之后,撤去灶里的柴禾,只留下燒紅的灶灰。鍋里的玉米糊溫度逐漸下降,大約半個小時之后,起鍋裝進一個紗布織成的大袋子里,反復不停地擠壓揉捏,直到完全擠出玉米糊里面的汁液。
媽媽往往只能趁傾倒袋子里的玉米殘渣的時候,才會抓緊時間休息一會兒。她工作的時候很少說話,眼里卻總是含著一絲笑意,仿佛已經看見她的兒女吃著了她親手熬出來的糖一樣滿足。在這個間隙里,她會坐下來,吸一袋煙或者說幾句逗樂我們的話,就要站起來把剛剛揉出來的汁液重新倒進清洗干凈的鍋里,生起熊熊的大火來燒煮。
鍋里的汁水在不停息的大火熬制中開始還比較清稀,還能看到媽媽的面影隨著翻滾的汁液一晃一晃地動,那一綹綹從額前披散下來的頭發也一漾一漾的。隨著鍋里不停滾動著的黃色汁水漸漸地少下去、少下去,媽媽的影子也終于消失不見了。鍋里的汁水越來越粘稠,顏色也變得越來越深,最后幾乎都成了黑色,這種黑的顏色,就仿佛在告訴媽媽,這糖可以起鍋了。
這時候時間也差不多到了下半夜,本想陪伴著媽媽的我們幾個姐妹也終于熬不住,東倒西歪了。媽媽想試一試糖漿的火候,她拿了一根筷子,在糖漿里蘸了蘸,然后一只手將筷子平伸到額頭前,稍稍等一會兒,另一只手的食指和拇指圈起來在糖漿拉出的絲上一彈。媽媽告訴我,說火候到了,這一彈就能夠把糖絲脆脆地彈斷,要是火候不夠,糖絲就會軟綿綿的,就會粘住你的手指。
試過被認為火候到了之后,媽媽熄滅了火,端起鍋來,把里面的糖漿倒在事先預備好的干凈的草木灰里,等它冷卻。
天在這個時候差不多已經亮了,媽媽喊爸爸起來,說是要“拔糖”,她說糖冷過勁了就拔不動了。
糖是在磨樁上拔的。爸爸洗凈雙手后,等待媽媽把磨樁洗凈擦干,然后吃力地抱起熱乎乎的糖團,纏到洗干凈的磨樁上,一雙手緊緊握住糖團往后退,然后再上前纏住再后退,如此反反復復。手里的糖,漸漸綿軟,漸漸變白。媽媽在爸爸手中還在繼續拔著的糖里撒上一些炒熟的芝麻粒兒或者幾粒擰碎的核桃仁、小米之類,爸爸反反復復地將它們與玉米糖完全均勻地融合在一起。
拔糖是個力氣活,每次熬制的糖團,都有十多斤重,年輕力壯的爸爸一陣徒手拔下來,額頭上一股一股的熱氣就直往外冒,汗珠子也接連不斷地順著臉和脖子往衣服里鉆,很快就把衣褲全都濕透。完成了拔糖之后,爸爸要氣喘好一陣子才能平靜下來。
拔好的糖有玉的潤澤和月亮的瑩白,還有醉人的香甜,讓人垂涎欲滴。但累了一天一夜的媽媽沒舍得吃一點點,全被爸爸盤好放進盛著炒熟的玉米面的簸箕里。這糖在寒冷的臘月天里過一陣就冷卻了,冷透之后的玉米糖潤白里帶一點杏黃,用小木槌敲下一塊,糖塊里的芝麻小米,白白的小點歷歷可見,放進嘴里,香甜無比。
看到熬糖那么辛苦,我要媽媽以后別熬了,我們就吃炒玉米粒或者玉米粑粑。媽媽說,只要你們愛吃,吃了對身體好,我辛苦一點又有什么要緊。
她的話讓我想到她和父親一生都在為我們熬制著甜的蜜,直到耗盡全部精血。
記憶中媽媽曾有很長一段時間為生產隊里養著幾十頭豬,她每天割回來的豬草堆得像小山一樣高,然后是剁,拌米糠,然后挑去喂,一天下來腰酸背痛。這樣繁重的勞動過后,回到家還要和父親一起用石磨為一家人磨第二天要吃的玉米面。磨完面,往往都到了大半夜,第二天一大早,又要出去干活。我不知道他們是怎么熬過那樣辛苦的歲月的,母親說,只要我們一家人有飯吃,不挨餓,她不苦。

自然成熟落地的板栗 攝影/吳均奇/東方IC
土地到戶之后,我們家人口多土地少,而且幾乎沒有平地,全是掛在半山腰的斜坡地。這幾畝坡地生產的糧食常常不夠全家人一年的吃用,我的父母就在遠遠的后山開墾了一大片荒地來種糧食。那片荒地上原本生長著茂盛的灌木和雜草,他們把灌木和雜草砍倒,然后放上一把火。燃燒過后的土地黑黝黝的,可以不再施豬糞肥莊稼就能長得好,他們就在那塊土地上刀耕火種。收獲的玉米和黃豆,很大部分地補充著家里糧食的不足,使得土地少,糧食拮據的歲月,我們一大家人也從沒有挨過餓。
在父母的苦做苦熬中,我們兄妹四個慢慢長大,也慢慢懂得,我們的父母在用他們的生命力量為我們熬制著生活之蜜,這蜜里包含的深沉的愛,足夠甜蜜和滋養我們一生。
偶然看到一則 “火中取栗”的寓言故事,又讀到汪曾祺先生的文章《栗子》,感到十分親切,自然地就想起了關于栗子的往事。
首先要說的,是“瓦栗子”。
至于為何叫“瓦 栗子”而不叫“栗 子”,我猜想大約 “栗子”是后來栽培的品種,而“瓦栗子”是與栽培的栗子相對而言的野生品種吧!只是,任何可吃的東西,一旦有了“野生”的意義,似乎就意味著更稀罕、味道更鮮美、營養更豐富諸如此類。事實也的確如此。
在我還很小,小到還沒學會撿瓦栗子,也不知道它究竟長什么模樣的時候,奶奶說了一個謎語讓我猜:“娘穿蓑衣,兒披麂皮,娘張胯,兒落地。”我猜不著,奶奶也不說謎底。我大了一些之后,看到了長在樹上的瓦栗子,并能夠用自己穿著鞋的腳把那仿佛是裹著“麂 皮”的栗子從帶刺的“蓑衣”里剝離出來的時候,我終于猜對了那個謎語。等到更大一些,我覺得,奶奶的這個謎語把栗子成熟后從母體剝離的過程描述成女人分娩的過程,實在是很生動形象。
瓦栗子無論是蒸還是煮了吃,芳香的氣味和香甜的口味都十分誘人,所以一到成熟的季節,我都會在每一個晴天里起個大早,拎一個小竹筐,拿一把火鉗,到河邊那棵樹下去撿夜風里墜落的瓦栗子。來到樹下,伴著啪啪聲掉下來,落在樹下的草叢里、石縫里,還有的掉進了水里。偶爾一顆砸在人的頭頂,發出“嘣”的一聲,跳到地上,落進草叢。為了避免被落下的栗子外殼砸到腦袋,我會找來一頂破舊的草帽戴上。
瓦栗子的皮如同健壯的黃牛犢子一般地閃爍著油亮的光澤。當一個個大個頭的瓦栗子從草葉和藤蔓的遮蔽里被扒出來,一下子出現在眼前的時候,我的胸腔里頓時如同鉆進了一只撲騰的松鼠,熱烈地跳個不停。我忘記了腳下和手旁的那些張牙舞爪的荊棘,毫不猶豫地將它撿進筐里。那些掉進水里的栗子,就得用火鉗去夾,有時候還得脫掉鞋子。秋天的山泉水已經有些刺骨了,可這沒什么,打濕了來不及脫掉襪子也決不惋惜,只要手中的火鉗夠著了那個碩大的栗子,心中就洋溢著滿滿的幸福。有些栗子掉進了狹窄曲折的石縫里,也不會放過。挽起袖子,伸出胳膊,將手伸進去取,還是不行,就找來細的木棍撥弄,總是要想一切辦法將它們弄出來。

采摘板栗 攝影/吳均奇/東方IC
等到把小筐撿滿了,才依依不舍地往家走,然后匆匆吃點早飯,上學去。坐在教室,心里卻會一整天地惦記著撿回家的那筐瓦栗子,考慮著怎么吃才更香甜。
也有太晚不敢去學校了就干脆上山撿瓦栗子去的。
在幼小的我看來,上學的路實在太遠了。七彎八繞,翻過跟學校遙遙相對的一座大山,下到山腳下的河里,渡過河再上到天一般高的另一座山的半山腰,才來到我們的學校。而途中經過的那座山,卻是我們的樂園。我們在一塊上學的孩子有五六個,大多是一起上學一起回家的。有時候剛到學校對面的山上,學校上課的鐘聲就響了起來。催命的鐘聲敲得我們的腦子嗡嗡地響,心里怦怦地跳。大家一想到老師的眼神和將要留下來補課到天黑的懲罰,腿都軟了。這樣的時候,就會有人提議說:我們干脆上山玩一天,等學校放學了再回去吧。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大家就點頭同意了。
上得山來,在紅紅綠綠的枝葉間穿行,嗅著樹林里特有的芳香,享受著自由自在的空氣,還有一抬頭就能看到的湛藍的天空和在天空自由飛翔的鳥兒,心中的不安慢慢就消逝了。
碰到一棵棵錐栗子樹,是必然的事情。
錐栗子,顧名思義,一種果實錐形的野生栗子。它們有著瓦栗子一般帶刺的外殼、油黃堅韌的外皮和緊致的內皮,只是內皮上的絨毛比瓦栗子更多一些。更重要的區別,在于瓦栗子一般一溜幾個擠挨在外殼里,獨個子實的少,而錐栗子個個都是獨生的。跟瓦栗子相比,沒有瓦栗子濃郁的甜味,果肉也稍顯干燥和粗糙一點。
有時候也能碰到一棵瓦栗子樹,碰到地上滿是成熟了掉下來的栗子。隨便撥弄一下樹下的干草樹葉,栗子就跟著滿地滾,那種驚喜簡直沒法形容。
瓦栗子和錐栗子生吃味道都不錯,脆爽,只是內皮包裹太嚴實,不容易剝掉。再者,大人說,生吃栗子“作氣”,跟生吃紅薯一樣,吃過了肚子會脹脹地難受。我們就燃起一堆火燒了吃。將栗子的外皮咬開一條縫,丟進旺旺的通紅的草木灰里,捂一會香味就飄出來了,飄得林子里到處都是。我們吸溜著鼻子,迫不及待地把它們從火堆里掏出來,剝開燒焦的外殼,一股香甜的氣味“刷”的冒了出來,我的口水也一下子從舌頭四周冒了出來。搶著吃完栗子,清清的甜濃濃的香卻留在唇齒之間,久久不散。
因為瓦栗子和錐栗子好吃,就容易生蟲子,錐栗子生蟲更厲害。瓦栗子的蟲是從外面鉆進去的,只要在栗子皮上看到了蟲子咬過的洞眼,就不會吃它了,而錐栗子,蟲子卻是從里面長出來的,往往看著好好的一個錐栗子,咬開來,卻發現一只白生生的蟲子蜷縮在里面。更可怕的,是一口咬下去,看到剩下的半只蟲子在果肉里掙扎。后來聽到過一個腦筋急轉彎的題目說,“吃水果的時候,看到幾條蟲子最可怕?答案是:半條。”一下子想起了小時候吃錐栗子的情景。
曾經有一個美麗的地方,那里天空蔚藍溪流清澈,那里玉米金黃土豆香甜,那里鄉音親切民風淳厚。那里,是我的老家。
老家周邊的一些村莊,會經常地上演露天電影和皮影戲,各個村莊的人們在任何季節任何天氣的傍晚,都愿意跋山涉水去看電影或者皮影戲。
春風襲人臉面空氣曖昧的春天,驕陽的余熱依然灼人的夏夜,涼風習習星月閃爍的秋季,北風呼呼刮過頭頂的隆冬,哪怕黑燈瞎火,也要跑好幾公里遠——去看。
電影有專門的放映隊,十天半月就能看上一次,皮影戲就比較稀罕,得誰家過紅白喜事才會請專門的班子演上一出。
鄉親們都說,皮影戲可以消災滅難,帶來吉祥和福氣,所以遭了病災折了財的人家,就會想方設法找來皮影把式演一場。某家要演皮影戲,頭幾天就會請村里的干部在高音喇叭里一招呼,全村的鄉親就都來了。他們還呼朋引伴,招呼著自己近一些的親戚朋友,大家一傳十十傳百,在干活收工之后,在匆匆地梳洗裝扮之后,嘻嘻哈哈急急忙忙地往演戲的主人家趕。如果這戶人家家底殷實,舍得花錢的話,請來演皮影戲的把式就是一個遠近聞名的“老把式”。要是一般人家,請來的也許就是剛學不久,表演起來還有些生疏的“學把式”。看皮影戲的人們不管是“老把式”的表演還是“學把式”的登場,大家都抱著一樣的心愿:只要是皮影戲,就一樣能夠免除災禍,降臨福祉,就一定能讓這個夜晚變得與眾不同令人回味。請的人覺得得到了保佑,看的人也跟著捎帶了一些福氣和難忘的記憶,因此看的人就多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老得走不動的太公太婆,也會讓孫子或者重孫牽著攙著去看。高壽的人會受到特殊的優待,主人家會遠遠看到就搬出舒服的太師椅子,還墊上一個蕎麥殼坐包,請太公太婆坐下,一邊還捧上一杯香氣馥郁的自家炒制的綠茶。
哪家屋里有紅白喜事,也會請皮影把式來家演一場,一方面為自家祈求吉祥,一方面顯示自家辦事辦得熱鬧風光。那時候演的曲目很單調,就是《楊家將》《穆桂英掛帥》《楊宗保招親》等僅僅限于忠良楊家的幾出戲。表演者無論來自遠處,還是就近請來的,大多都操著濃重的鄉音,唱詞幾乎聽不分明,因此聽眾很難體會到“一口道盡千古事,雙手對舞百萬兵”的場面和氣勢,只有鼓鑼在咚咚咣咣地敲,人物借把式的口在咿咿呀呀地唱。不過不要緊,大人抽煙嗑瓜子,邊聽邊閑扯鄰里鄉親的家長里短,小孩子大呼小叫藏貓貓。戲演完了,時間也到了半夜。主人殷勤地挽留大家吃碗面條或者拿出油炸金果麻圓兒等小吃宵夜,吃完宵夜,大家興高采烈地各自回家去。
若東家辦的是紅喜事,有時候夜間把式見看得帶勁的人少了,就隨時變換唱詞,內容取材最多的是到場的姑娘媳婦,哪一個俊俏,哪一個有風韻,就拿來現編現唱,這樣一來,走神的人們馬上回到了戲臺。屏幕上還是楊宗保穆桂英,臺下的人們已經笑翻了天,鼓掌的,歡呼的,喝彩的,此起彼伏熱鬧非凡,鬧得做唱詞主人公的姑娘媳婦臉兒紅得關公一般。
愛看熱鬧的小孩子,總是喜歡鉆到主人搭建起來的戲臺后面去看個究竟。
戲臺搭建在主人家的堂屋里,屏幕是一方細白布,屏幕的下面是一個香火臺子,臺子上擺放著琳瑯滿目的皮影用品,有飛禽走獸、有斧鉞刀叉、有披掛坐騎,還有些見所未見的器物,看得人們眼花繚亂。臺子當中擱置著一盞明亮耀眼的汽燈,燈光照在白布上,把主人家煙熏火燎的土墻壁輝映得更見黢黑。滿屋就這一方白布顯得無比亮堂,吸引著興高采烈的看客的眼睛。
有一回坐在喧鬧的人堆里,我聽到我們村有名的“老來俏”王婆婆念叨:這是穆桂英吧,這姑娘變了模樣了,我以前看到的影子戲里的人兒,看起來骨頭都有勁兒,是黃銅做的,黃銅做的才有勁兒。今天看到的有點軟塌,莫不是牛皮做的吧!旁邊立刻就有人答腔說皮影的材料只有牛皮的,沒有黃銅做的。王婆婆就與那答話的人爭執,說在她老家那邊,皮影就是銅做的,還列舉了誰誰是當年她娘家那邊表演皮影戲的老把式,有絕活。還講了一大串皮影戲劇目的名字,什么《牛郎織女》《梁山伯與祝英臺》《天仙配》《黛玉葬花》等等,都是我那個時候非常向往的名目,因為在小人書里,我已經與那里面的人物有過多次默契的對話。

皮影戲 攝影/王緒波
婆婆的話也許是真的,當年她是跟著她祖父逃難來到我們村子的,據說是甘肅那邊的人,七十多歲的人了還天天收拾得光鮮清爽,一點不顯老,因此得了“老來俏”的美名。她的老家甘肅那邊傳說是皮影戲繁盛的集散地。那時我覺得皮影究竟是黃銅做還是牛皮做,都是無關緊要的,但是這個想法很快遭到王婆婆瞇起眼睛的批評。婆婆說,黃銅做的傳的時間才長,若是其他的材料,過不了幾年,就壞掉了。現如今做皮影的人越來越少,若不用黃銅做,過些年皮影這東西還不絕種了啊!哦,原來王婆婆擔心的是皮影這門技藝會失傳呢!這一場戲看過之后,我對這個美麗而見多識廣的“老來俏”王婆婆的愛戴和敬畏,又增加了幾分。
之后出門讀書和工作了,就再也沒看過老家的皮影戲了。后來參觀過幾個皮影展館,在那里,我的確也看到了銅和牛皮兩種材料制作的皮影人物,銅做的敲起來鈴鈴有聲,皮做的看起來油光閃亮。他們關節靈活、搖擺自如。男性線條粗獷,虎虎生威,女性柔和婉轉,眉梢袖底萬千風情。聽說那都是以前的舊物,現在很難找到了。看到它們,又想起在老家看戲的日子,那些被叫做梁山伯,或者叫做林黛玉或者別個名字的皮影人物演繹出來的人間悲喜劇,曾那么長久那么纏綿地盤踞過我的心靈。
如今,我們這里早已不時興表演皮影戲來消災祈福和增添熱鬧氛圍了,多么懷念在老家看的皮影戲和那些看皮影戲的美麗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