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力話語下的悲劇敘事
——匪我思存小說分析

許 豪

魯迅有言，所謂悲劇，就是把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

男女間愛情的產生應當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情感應當是美好、純粹的，態度應當是“直教人生死相許”的。可是，在匪我思存的筆下，純真美好的愛情是一種奢侈，更多的則是在陰謀、權勢、金錢攻擊下扭曲的、畸形的愛戀。在大陸新興起的“四大言情小說天后”里，匪我思存被網友稱為“悲情天后”，原因在于匪我思存的小說無一例外地構設出扭曲、不恰當的愛戀模式和悲傷乃至慘烈的故事結局。

自瓊瑤、席娟的言情小說風靡之時起，讀者在面對羅曼蒂克式的愛情和大團圓的結局走向時，已由最初的追捧、迷戀，到乏味、無感。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愛情圖式，而文學樣態于不同時代的改變恰恰證明了這一說法。純美團圓的愛情故事對讀者的吸引力日趨下降，因為這類言情小說的套路通常是“即使過程再苦再難，但有情人終能修成正果”。于是匪我思存的“即使男女主角兩情相悅但情終難續、人終難圓”的言情小說套路會顯得新穎別致。匪我思存在晉江網發表長篇小說連載，具體發表作品如下：第一部小說——《芙蓉簟》（出版時更名為《裂錦》），2005年發表《寂寞空庭春欲晚》，以及同期的《玉碎》（出版時更名為《如果這一秒，我沒遇見你》），《玉碎》的前傳——《碧甃沉》（出版時改名為《來不及說我愛你》），還有2007年出版的《佳期如夢》和《冷月如霜》，和2008年的《香寒》等。本文將其悲劇敘述模式歸結為以下三點，并在文末對其營造的悲劇敘事技巧加以分析。

一、錯愛·命運的悲劇

在匪我思存的小說中，悲劇敘事已成為其基本敘事模式，她用筆觸將人物和故事附上一層悲劇的影子?；蛟S是因為時代的薄情，或許是因為上一代的糾葛，匪我思存筆下的男、女主角通常在未見面之前便已埋下悲劇的種子，從而導致命運的悲劇。匪我思存在《迷霧圍城》的后記中說道，“這是一個不得善終的年代”①。戰亂時代下烽煙四起、民不聊生，個人情愛在戰爭面前、在生命隨時可能灰飛煙滅的威脅面前顯得格外渺小和不足道。于是作者在提筆前早已預設好了結局——“愛不能，恨不能”②，覆巢之下無完卵，亂世之下多離恨，秦桑終究等不到她的春閨夢里人。

除開時代的因素，則是命運的戲弄?？v觀匪我思存的小說，不難看出其中一類人物設定格外得她青睞：男女主角在未發生情感糾葛前便已存在怨與仇?；驀蓿ā稏|宮》中的女主角因男主角而國破、家亡，后失憶嫁給男主），或家仇（《冷月如霜》中女主一家被皇權在握的男主抄家、滅族，從而選擇進宮復仇；《千山暮雪》中的莫紹謙因其父被女主的父親害死而對女主愛恨交織、加以折辱）。這種因國破/家亡/族滅為前提所產生的愛情因子，通常會被受害者一方加以理性克制，從而被婚戀中另一方（施害方）感受為“他/她不愛我”的訊號，因而極易產生怨偶及悲劇。

二、錯選·放得太輕易

匪我思存筆下諸多愛情的泯滅和悲劇的誕生是由對金錢、權力的欲望導致的。權力和金錢可以相互贖買，甚至可以買來（虛假的）愛情，但愛情難以換來同質的錢、權，因此當愛情與權勢相沖突時，匪我思存小說中的男性通常會選擇放棄前者選擇后者。匪我思存筆下的男主角有著相同的特質——英俊多金、孤獨理智、霸道冷酷、位高權重。他們或是商界巨子，或是軍政要人，或是皇室貴胄。他們有著較強的社會影響力，都對女主角傾心以情，但最終都是不能免俗地將女主角（或者二人的愛情）放于權力、利益之后。例如，匪我思存軍政主題小說中，多是權力與愛情的角力?！秮聿患罢f我愛你》中，男女主角難得逃開了匪我思存小說慣有的、單向愛情的設定，卻仍未逃脫男女主愛情不得善終的悲劇結局：慕容灃和尹靜琬兩情相悅，但慕容灃卻因對軍權的渴望而選擇娶自己不愛、但能帶給自己軍權勢力的程謹之為妻，直接導致了尹靜琬飲彈自殺的悲劇結局。而在匪我思存所寫的現代商業文中，多是男性面對財富和愛情的抉擇：《裂錦》中的男主角易志維和男配角簡子俊合伙同女主傅圣歆唱了一出雙簧戲，讓女主傾家蕩產，并在感情上心如死灰，而自己卻賺得盆滿缽滿；《香寒》中男主容海正同樣是為了金錢，從情感上接近并欺騙女主。以上種種的故事設定，作者早已在《香寒》中透過一位老人之口說了出來：“對男人而言，愛情是金錢與權力的點綴品，錦上添花，多幾朵固然好，少一朵也未必要緊?！雹?/p>

三、錯過·人的物化及異化

拿古希臘悲劇的結構模式來說，伊阿宋為盜取金羊毛而欺騙美狄亞，美狄亞因深愛著伊阿宋，不惜背叛兄父以使愛人得償所愿，但薄情的男人在面對更大的誘惑時輕易地便忘記了當初許下的承諾，忘記了女主人公因為自己而國破家亡、無人所依的現實，終獲得一個女主提劍殺子、殺夫來報復伊阿宋、懲罰自己遇人不淑的巨大悲劇結局。如果說俄狄浦斯式的悲劇是命定的悲劇，是神的旨意，那么金錢和權力紛爭造成的人的異化則是人為的悲劇，直指物質時代下生而為人的不幸。

《千山暮雪》中的女主角童雪本就因男主角暴力的、不恰當的愛而備受折磨，于是當她得知自己被強奸的背后有自己的親舅舅推波助瀾，她的腦中如遭雷轟?！读彦\》中的女主傅圣歆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會被從小到大、情感深厚的青梅竹馬利用和背棄，無奈之下投奔敵方，誰知卻踏進一個更大的陷阱。作者這一個個故事，揭露出了商品社會下金錢的淫威和人性情感的淡漠。親人不像親人，愛侶不像愛侶。所謂的親情、友情、愛情都可被金錢（權力）所收買和支配，于是人與人之間只談利益不談情感。人性中純良和美好的因子已被扭曲和埋葬，即使賠付上全部青春、忍得有朝一日手刃敵人，如《香寒》中的女主人公，卻也逃不脫悲劇的命運走向，余下的一生也只是活在復仇之后所剩的空虛之下。

閱讀匪我思存的小說，表層文本所展現的是對愛情錯位的惋惜，對美好感情不得善終的傷情，從而體會作品中彌散不去的悲劇氛圍。然而探究其深層文本，除了描寫男性權力紛爭下對男女愛情的踐踏外，還有著男權話語下對女性的歧視，將女性弱化、物化，并直指人性的異化。

匪我思存筆下的女性個個獨立自主、能力超強，如《千山暮雪》中的“北大”才女童雪，《香寒》中的集團首席秘書洛美，《裂錦》中的職場女強人傅圣歆，《來不及說我愛你》中留洋回國的新知識女性尹靜琬……她們在不同的領域進步優秀，卻在相同的地方跌倒一生——愛情。書中男性對愛情的輕視（“這世上的愛情，無可奈何，身價利益總要排在前頭?！雹埽┖团詫矍榈闹匾曅纬蓮娏业姆床?，女主人公常常在走投無路境地下向她曾經所鄙棄的男方低頭示弱，并在產生愛情（的錯覺）后甘心做男性的附屬品，這既是對金錢的屈服，也是對男權話語的屈服。而女主在走投無路、求助男主時給出的誘惑通常是“自己”，可見女性對自身已有價值化的考量，并且常常在與男主“演戲”時產生真的感情，從而使自身處于弱勢地位。再回憶女性對愛情格外重視的這一現實，便不難發現作者蘊藏在其中的反諷意味。一個個獨立自主的女性終究無一例外地屈服于男性，即使有少數報復心極強的女性，企圖通過毀滅自身以圖打擊男性（如尹靜琬、官洛美），但仍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四、敘事技巧

匪我思存小說中的敘述者基本以第三人稱敘事為主，以第一人稱敘事為輔。當以第三人稱敘述時，更有助于讀者同書中人物拉開距離，使讀者能夠較為冷靜客觀地審視和思考劇中人物的命運走向；同時，這種敘事視角的一大優點是——將各色人物置于讀者面前，使讀者根據個人喜好和情感偏向來和書中某一人物產生共同的情感波動，即通常所說的“代入感”。第一人稱敘述較之第三人稱敘述雖難以拉開適當的距離，但依舊會產生相同，甚至較強的主角代入感。這份強烈的代入感使得讀者沉浸在作者營造的悲劇氣氛中，從而更容易對作者設定的悲劇結局感同身受，進而產生審美痛感。

匪我思存除了以敘述故事來塑造悲劇外，尤善于書寫“番外”或“后記”來延續悲劇，使悲劇氣氛達到極致?！胺狻钡漠a生通常與網絡言情小說的超高點擊率相關，這反映了讀者的心理預期和情感需要。但匪我思存的小說“番外”不滿足于“講述主干故事中提到的但是沒有細說的部分”，或“在小說中將故事中的人物另作處理開辟一個新的小故事”的作用。匪我思存的小說故事在悲劇大結局處戛然而止，使得眾多女性讀者念念不忘之余對“番外”或“后記”暗含期待，可是出版的18部匪我思存的小說中，含“番外”的只有3部，且都是以悲劇結尾。可見，匪我思存并非通過“番外”來延續故事，而是以“番外”來延續悲情，奠定悲劇主題。

如果說古希臘悲劇中“悲”是為了以悲劇敘事為手段的同時，感嘆劇中人物無可奈何的人生和悲苦慘淡的命運，向英雄精神和神靈、命運致敬，那么匪我思存以悲劇敘事為手段、書寫悲劇故事的意圖，大概是反思在物欲橫流時代的愛情存在的概率及意義，同時諷刺并批判了為權力或財富而背叛愛情的做法，書寫出在這樣的做法之下，人物的命運及愛情定會出現悲劇的必然走向。

以上四方面關于匪我思存小說的悲劇敘事討論都指向現代人的愛情悲劇本質。真摯的情愛在巨大的利益和滔天的權利面前是脆弱、不值一提、可被放棄的，何況是“虛情假愛”。因此，匪我思存的小說雖模式較為固定、單一，但同現實生活對照來看，仍具有極強的現實反諷意義。

注釋：

① 匪我思存：《迷霧圍城》，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1年，第374頁。

② 匪我思存：《迷霧圍城》，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1年，第374頁。

③ 匪我思存：《香寒》，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3年，第191頁。

④ 匪我思存：《裂錦》，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13年，第170頁。